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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亲爱的罗莎:

当我弯腰的时候,她又低声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到那边去看信,但是你得赶快回来告诉我我儿子怎么样了。”

我终于可以给你回信了,我们行军很久,大多数时间都睡在卡车上。我们已经有一个礼拜没脱下过制服了。我在这个国家的各个村庄和街道穿行越久,就越清楚地发现这里只剩下贫穷。人们没有工作,住的都是简易的茅草棚,根本就没有什么布尔什维克的天堂、劳动者的天堂……现在我们将驻扎一段时间,在信的最底下你会看到我的新地址,你可以给我寄信。谢谢你,给我写了这么多信,很抱歉,我给你回的信太少了。但是我每天结束行军的时候都精疲力竭、头晕目眩。昨天,我整个早上都在战壕里面铲雪,晚上我站了四个小时的岗(我的制服下面穿了两件毛衣),战壕里又堆满了雪。

“怎么,你还不赶快把它拿起来?”

我把自己埋在稻草袋子里的时候梦见了你,你在我们奥特美斯维格的公寓里睡着,我的意思是,尽管房间有一些不同,但我知道就是那间公寓。奇怪的是,地毯上有一只狗,像是一条牧羊犬,它也睡着了。我没有去考虑为什么咱们家里会有一条狗,我只知道如果它是你养的,我应该注意不要把它弄醒,因为它挺危险的。我只是想躺在你的身边。所以我慢慢地走近,注意不打扰到狗,但它还是醒了,冲我咆哮,而你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还在睡觉。我叫着你的名字,很害怕狗会咬你。突然间,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就在那个时候,我醒了过来。醒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心绪不宁。也许我只是因为和你分离而感到痛苦。但是,现在知道你在格罗斯-帕特斯奇,我安心了,我的父母会照顾好你的。

我也笑了,又惊喜又感激。

当我知道你一个人在柏林的时候,你所遭遇的一切都狠狠地折磨着我。我又想起三年前我决定参军的时候我们之间爆发的无数次争吵,加入战争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但我告诉你,人不可以太自私,不可以太胆怯。我还记得战争开始之后的那段时间,你那时还太年轻,应该不记得了,但是那种痛苦我一直都记得,我们的人民都太天真了,我们被狠狠地羞辱了。现如今是时候让我们变得强硬了,我必须尽我所能,即使这意味着要离开你。但是现在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想了。

“你总算做到了,”她笑了,“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它呢。”

接下来的段落被删除了,那些纸上画着的线让我看不清楚他写的字,也让我感到不安,我试着辨认他的字,但是一切都是徒劳。“但是现在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想了”这句话是格雷戈尔写的。通常他会尽量避免写一些会让他受到制裁的句子,因为害怕邮局会打开信审查内容,他的信总是很短,有的时候甚至会让我觉得冷冰冰的。这次的信应该是他那个梦导致的,如果他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写出那样的文字,之后他就不得不用暴力把信的内容删除。在有的段落,甚至纸都被划破了。

我拉出一张床单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相互纠缠的床单中解开,并注意不打翻篮子。我有些手忙脚乱,赫塔实在是太着急了,这给我带来了压力。我终于用力把这张床单一抽,一个长方形的白色东西从床单中飞了出来,我以为那是一块手帕。要是它掉到地上,我的婆婆说不定要勃然大怒呢。但是,就在它掉到地上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它不是一块手帕,而是一个信封。我看向赫塔。

格雷戈尔曾经告诉过我他从来不做梦,而且因为我重视自己的梦境,觉得梦会影响生活而取笑过我。但是,他因为我而感到的痛苦促使他写了这样一封忧郁的信。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前线的战争会还给我一个不同的男人。我只能问自己:我可以接受吗?我被关进了他从小睡觉做梦的那个房间,但是他儿时的那些梦我从来都不知晓。被那些属于他的东西环绕着并不能让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在距离上更近,这一切都比不上我们一起躺在我们租住的那个公寓里,他睡在我旁边,伸出手臂抓着我的手腕。而我躺在床上用另一只手翻着书页,免得我的身体从他的怀抱中离开。有时候他睡着了,手指像弹簧一样,一会儿紧贴在我的手腕上,一会儿又放开,他现在又能抓住谁呢?

我把篮子拿到了厨房,放在桌上。“用力,”赫塔对我说,“咱们快一点。”

有一个晚上,我在睡梦中觉得手有些发麻,想换一个姿势。我轻手轻脚地注意不弄醒他,从他握着的手中挣脱出来。我看见他的手指在空气中抓了抓,然后便握紧了。我对他的爱几乎一下子就涌到了喉咙。

我刚到家赫塔就让我帮她一起叠床单。她都没有和我打个招呼,看上去十分地不耐烦,就好像她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要整理这些刚晒好的床单,而我一回家她就一分一秒也等不了了。“拿一下篮子。”通常她会问我当天的工作怎么样,然后会让我去躺下休息一会儿,或者给我准备一些茶。今天她这样的冷漠举动让我感到十分地不自在。

想到我不在家而你却在我父母家时,我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这种感觉十分奇怪。我不是一个会经常感动的人,但是这些天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当我想着你在房间里面四处走动,触摸着那些从我小时候起就在的家具,想着你和我的妈妈做着果酱(感谢她也给我寄了一些果酱过来,请替我给妈妈一个吻吧。再替我问候一下爸爸)。

我很想知道艾尔弗里德是否也是为了寻找和平而逃到乡下的,是不是和我一样刚一抵达就立刻被选中来当试毒员,他们到底是基于什么原因而选择了我们。我第一次上巴士的时候,还以为会在车上看到一窝积极的纳粹分子,个个高唱纳粹歌曲,挥舞着纳粹军旗。但我很快就发现,对纳粹的信仰不是他们的选择标准。那几个“洗脑党”除外。他们招募的是不是那些最穷的、最有需要的人呢?比如那些有更多的孩子需要去喂饱的人呢?除了莱妮和乌拉这两个年轻姑娘,还有艾尔弗里德以外,其他的女人一直都在讨论着她们的孩子。那三个人没有孩子。我也没有孩子。但是她们手上都没有戴婚戒,而我已经结婚四年了。

现在我得走了,明天五点钟我就得起床。管风琴演奏的《喀秋莎》从来没有停歇过,不过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了。生存下去,罗莎。这是最后一切的结果,不要感到害怕。现在光是听着子弹的呼啸声,我就已经可以猜到它们到底是落在近处还是远处了。我在俄国还学到了一种迷信,他们说,只有你的女人对你忠诚,你这个士兵才永远不会死。意思是,我可以靠你活着!

除了艾尔弗里德以外,女人们都互相认识,她们都是从小在格罗斯-帕特斯奇或者周边地区长大的。莱妮告诉我,她在成为试毒员前从来没有见过艾尔弗里德。所以艾尔弗里德也是一个外乡人。但是从没有人因此招惹过她。奥古斯丁根本就不敢去打扰她,她之所以针对我,并不是因为我从首都来,而是因为她从我的眼中看出了我对适应这个环境的渴望。我或者其他人从来都没有问过艾尔弗里德她是从哪个城市来的,她也从来没有向我们提起。她的这种距离感激发了我们对她的敬畏。

为了让你原谅我长时间的沉默,我写了很多,请你不要抱怨我。告诉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真的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人在乡村生活。当然,最后你肯定会习惯的,你看着吧,你会喜欢那里的。你也跟我说说你现在的这份工作吧,拜托了。你曾经说过你想当面告诉我,因为信里不太方便。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那时我还不知道,从那天起格特鲁德的那个小团体就被起了“洗脑党”的绰号。奥古斯丁这么喊她们纯粹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愤怒,她的丈夫在前线阵亡了,这就是她永远一身黑色的原因。莱妮告诉了我这件事情。

最后的最后,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圣诞节的时候我会休假,我会在家里待上十天左右,我们可以一起庆祝圣诞节,这将是我们第一次在我长大的地方庆祝。我实在是迫不及待想吻你。

“真是不好意思,你们可不仅仅是荒谬了,你们是完全被洗脑了!”

我拿着信下了床。我又看了一遍,我没有搞错,他真的写了——格雷戈尔要回格罗斯-帕特斯奇了!

“如果有办法的话,”西奥多拉说,“元首肯定会尽量避免战争的。他也是迫于无奈。”

我每天都在看你的照片,我把它放在了我的口袋里,可是没过多久它就变得皱巴巴的了,褶皱已经形成,好像皱纹爬上了你的脸一样。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再给我一张照片吧,我手里这张照片中的脸已经显得你比实际要老了。但你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吗?你就算年纪大了也一样漂亮。

“上帝保佑你刚才说的话没有被别人听见。”格特鲁德话锋一转,“哦,难不成你还想把党卫军招过来?”

格雷戈尔

扎比内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因西奥多拉对元首的不尊重而感到不满。奥古斯丁靠到窗上,窗户震了震:“你们把他看得跟你们关系很紧密,他是你们伟大的安慰者,”她说道,“是他把你们的兄弟、父亲还有丈夫派去杀人的。所以,如果他们死了,你们总是可以假装他是你们的兄弟是吧?又或者可以做做嫁给他的白日梦?”奥古斯丁将食指和拇指放到她的嘴边,抹去了嘴角因激动而溅出的白色唾沫,“你们太荒谬了。”

“赫塔!”我挥舞着信走出房间,把它交到我婆婆的手上,“快看这儿。”我指着格雷戈尔写他要休假回来的那一段。我只给赫塔看了这一段,其他的部分都是属于我和我丈夫的小秘密。

“我倒是觉得,”西奥多拉开玩笑般说道,“他更像我的丈夫。”

“他圣诞节要回来。”我婆婆也几乎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她简直迫不及待地要等约瑟夫回来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我也会向他献出生命。”扎比内肯定地说,“对我来说他就像一个哥哥,是我们死去的哥哥戈蒂的化身。”

几分钟前我经历的那些不安已经完全地消散了,幸福充斥着我的所有感官。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我们要再次躺在一起了,我会紧紧地抱住他,这世上再也没有能让我害怕的事了。

“我要把我的生命献给元首。”格特鲁德说道,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十分严肃地对待她的这个声明。她的姐妹扎比内点点头,由于她难以捉摸的轮廓,我并不能判断扎比内到底比格特鲁德年纪大还是小。餐厅里的餐桌已经收拾干净,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能回家了。在映衬出铅灰色天空的窗户边,站着另外一位试毒员——西奥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