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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他的分兵、主动出击,尤其是他所布的阵形,都是耶律信无法抗拒的诱惑。若能迅速而果断的击溃田烈武,既便宣武一军在萧岚那儿得手,耶律信也可以趁胜在他们回河间的路上狙击他们。那时候他对宣武一军将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一旦尽数歼灭南朝右军行营的这几支大军,他就算不能顺势夺取河间府,也已经是将战局翻盘了。

连耶律信都不由得对田烈武的指挥才能产生怀疑。田烈武真的了解这个阵形的精髓么?他真的掌握他麾下每支军队的战斗力么?不顾敌我双方的真实情况,只知道依样画葫芦的布阵的平庸将领是很常见的,田烈武的表现看起来实在很象是他们中的一员。

右军行营若全军覆没,王厚的侧翼将受到严重威胁,焉敢再追击韩宝?

每个人都在讥笑田烈武的用兵。如今宋辽双方对彼此的了解已远非昔日可比,许多辽军将领都知道田烈武的履历,“公人将军”的浑号顷刻间传遍辽营。一个自“公人”出身,只指挥过一个营的营将,靠着南朝皇室的信任才有了今日之地位,这种贵幸之辈,不经常都是无能的代名词么?不管田烈武平日名声多好,但众人都相信,他在军事上存在着明显而致命的缺陷。

那时候何畏之将不再是一个问题,他的那几万人马,不可能防守这么宽的地带,若王厚不迅速撤兵的话,耶律信完全可以自河间进入深州,直接出现在王厚的身后……

只要韩宝还未箭尽粮绝,耶律信就仍可从容图之,只要他能留出足够的时间来越过何畏之这道坎便可。眼前的选择,无非是先去救君子馆的萧岚,还是先解决掉面前的这碗肥肉。而这几乎不必选择。面对这样的敌人都不肯战斗,耶律信从此就不必指挥他的将军们了。他帐下所有的将领都相信,面对大辽铁骑,云骑军很快就会溃散,而败退的骑兵又不可避免的会冲乱铁林军的阵脚。这将是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

直到这天早晨醒来之前,耶律信便连做梦也没有想过,居然还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出现在他面前,在他几乎已经承认他的战略已然受挫,不得不见好就收,准备退兵回国之时,居然又有了挽回一切的希望。

想要硬啃韩宝,须得生就一副好牙口。

这就是战争的魅力。

看到牙兵呈上的河冰之后,耶律信几乎可以肯定韩宝会在今日北撤。但他并不急于赶去策应,南朝想要歼灭韩宝之心,几乎已是路人皆知,但在辽国,却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国力强大的一边未必一定是胜利者,甚至掌握着战略优势的一方,也未必一定是胜利者。战争之中,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往往是在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颠覆性的机会。抓住这个机会的人,就能创造奇迹。事后诸葛会相信那是“必然”的,而身在局中的人,却都会感谢上苍赐予的好运。

若是不去吃它,实在是有些却之不恭。

耶律信没有如何犹豫,便集结起了他所有的兵力。

以区区南朝云骑军的战斗力,来挑战耶律信麾下的御帐亲军与精锐宫分军。这算是挑衅吗?不,几乎所有的辽军将领,都觉得这是一份送到嘴边的肥肉。

如果他要发挥大辽骑兵的长处,战场显然在滹沱河的南边平原之上,更加合适。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准备与辽军对攻的阵形。

河间与肃宁相距不到五十里,至滹沱河北流还要更近一些。

这完全不是南朝过往的方阵。

但是,自从离开河间府的城门开始,由田烈武、张整所统率的云骑军与铁林军,便变得小心翼翼。在行军的同时,保持着体力与队形,避免士兵掉队或损失辎重,直到午时许,田烈武的这两万几千名士兵,才终于抵达河间府西北二十里许的一座村疃。

出城的宋军,云骑军在前,铁林军在后。

这村疃距离连接肃宁的一座石桥不过十余里,原本十分富庶,甚至还有一个草市,但此时已经荒无人烟。这数月以来,田烈武也屡次亲自出城观察敌情,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已了若指掌。他知道这座村子与石桥之间,有平整的大路,也有废弃的田地,大片的地带,只有小片的树林与一些小河点缀其间。总体来说,这将是一个不错的战场——从斥侯的报告来看,耶律信看起来已经决定接受他的挑衅了。

尤其是田烈武还摆了一个怪阵。

斥侯们没有发觉辽军前去增援君子馆,辽军先是不急不徐的在滹沱河的北边调动着,然后,在田烈武的军队快要进入这座村疃后,辽军才开始慢腾腾的过桥。但宋军刚刚进入这个村庄,还没来得及休整,辽军的一支三百骑的前锋,便已抵达了村子北面的一片小树林边上,觑视着宋军。

身在饶阳的何畏之,此时还完全不知道便在数十里之外,河间府的宋军已然倾巢而出;而在肃宁军中的耶律信,对于田烈武的举动,也同样是大感意外。河间宋军会出城牵制自己的行动,耶律信早有准备。但他却想不到,宋军竟然敢分兵。而且他很快便得知,前往君子馆的,竟是河间府宋军中最精锐的宣武一军。更加令他想不到的,是田烈武竟然敢率领余下的兵力主动出击。

这虽然只是个小伎俩,但耶律信将时机掌握得如此恰到好处,不能不令田烈武暗暗叹服。他心里面非常清楚耶律信打的是什么主意,除了不想让宋军得到更多的休息,最重要的,是他不肯留给田烈武变阵的时间。

战场上的事,的确是很难预料。

走到这座村疃为止,宋军都不是普通的行军队形,而是以一种随时可以战斗的阵形列阵行军。田烈武知道吸引耶律信过来的是什么,他这个骑兵在前、步兵居后的阵形,几乎受到所有参军的一致反对,连张整也不以为然。甚至田烈武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是,想要确保吸引耶律信,这是田烈武认为唯一可靠的办法。

但何畏之却只是阴沉的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战场之上,谁知道会遇见些什么?你速速去依令行事便是。”

如果连己方的将领都不信任这个阵形,那就一定能对耶律信形成足够的诱惑与压力。

“如此说来,末将有机会撞见?”仁多观国的语气中,竟颇有些闻猎心喜之意。

田烈武清楚的知道他押出的赌注有多大。但他也知道,许多人都轻视他——而这正是他可以利用的。

“岂止是题中应有之义。”何畏之冷笑道,“宣台担心的,便是韩宝顺利北撤,引诱我军追击,而原本摆出要由雄莫归国的耶律信却突然掉转马头,杀进博野、保州,出现在我军的身后,故此何某这数万兵马,第二桩任务,便是要出现在耶律信西进的路上。但他大军西进之前,总会派出一支先锋探探路……”

不管怎么说,他将一切都压在了云骑军之上。

何畏之说得厉害,但仁多观国表情却甚是轻松,笑道:“末将以为这几乎不可能,韩宝若轻率率主力东窜,便是在逃命之时,将侧翼暴露在昭武大军之前,那未免也太不将昭武这数万兵马不放在眼里了。分兵则更属不智,他分我不分,那等于是让自己的兵力一支支被我军歼灭。纵使他侥幸逃过唐河,也不过是饮鸠止渴,他兵力好分未必好聚,唐河又不是界河,他兵力分散,后有追兵,前有诸城袭扰,麾下那些部族属国之军,只怕转眼间便会做鸟兽散。韩宝老于戎行,岂能不明此理?倒是耶律信西援不能不防,倘若他们暗中有信使瞒过我军联络,一旦韩宝北撤,他挥师作势西进,牵制我军,却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支他只带了半年多点的骑兵。

“我岂能不知?”何畏之平静的说道,“然雄武一军那些铁疙瘩,单是运过河去,便非易事;镇北军成军未久,如此疾速行军,便勉强赶到,亦必不堪一击。与其如此,倒不如从容行军。说到底,此战我等只是辅助,没甚么好着急的。大战已经开始,我军之任务,头一件是阻止韩宝东窜或耶律信西援,故此你北上之时,若遇上辽军,不管是韩宝分兵的偏师,还是全部主力,都必须竭力狙击。若是放任辽人东窜河间,你便在阵前自刎好了。”

当斥侯报告发现辽军的骑兵靠近之后,田烈武立即下令他的军队穿过村庄,列阵迎敌。他不顾身边众将的反对,亲自统率着六千名骑兵在前方布阵,而张整则率领约一万四五千名步兵,在他的后方,布成一个方阵。

仁多观国的目光顺着何畏之的手,落到他手指停留的地方,不由得“啊”了一声。过了一小会,才迟疑的说道:“如此昭武身边可只有雄武一军与镇北军那几千步军了。”

没有一句激励人心的演说,但是田烈武的将旗在阵线的前列飘舞这个事实,仍然令宋军的士气高涨。

“未必用得着你赴汤蹈火。”何畏之又转向地图,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条虚线,说道:“我要你率所部马军与神射军,不带辎重,轻兵直趋此处。”

此时已经无人计较这种行为是英勇还是愚蠢。

仁多观国静静的听何畏之说完,他追随何畏之时日虽不算久,却也知道何畏之接下来是要发布命令了,连忙欠身说道:“昭武胸中必有成算,请昭武下令,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士兵们本能的会爱戴那些真正肯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将领。

“行百里者半九十。韩宝麾下之辽军,虽说被我军逼至穷途,然背水一战,既可能是军心动摇,诸军溃散,也可能是众志成城,加倍的凶悍。对付这等穷凶极恶、孤注一掷之辈,好斗逞勇,绝非上策。”

而辽军的行动也远比任何宋军将领想像的还要更加迅捷。铁林军的方阵还没完全布好,耶律信便统率着两万六千余骑大辽铁骑,出现在宋军的视野之中。在这白莽莽的雪原上,牵着战马踏雪而来的辽军,大多穿着黑白两色服饰,远远望去,就象一群黑色的蚁群。而自居火德的大宋,禁军都穿着赤色的战袍,旌旗也是一片火红。此刻若有人站在高处俯瞰,很容易就会发现,这战场上,到处都是黑白服色的军队。他们看起来散乱无章却又迅速的向红色的一方靠近,然后,汇聚成倒“品”字形的三个大的方阵。

“所谓兵法云云,其实不过‘知己知彼’四字而已。”何畏之目光离开地图,转向仁多观国,道:“韩宝一生戎马,少尝败绩,如今虽困穷途,亦绝不会甘心于窜逃败北。况且他也知道,后有追兵,前有诸城兵马,一味逃命,损失必定惨重。自古以来,要想安然撤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杀个回马枪,重挫追兵之锐气,然后方可从容离去。是以安平至博野之间,必会有一场恶战。辽军之利,在于引诱我军离开营寨,我军追击之时,各路兵马必然会分兵,各军在追赶之时,距离也不可避免会拉远,如此,我军兵势就一定会变薄。而韩宝选择杀回马枪之处,便是他认定的我军在追赶之后兵力变得分散之处。我军若是分散精兵,便正中其下怀。而若将步军部署于中路,要么便会拖慢全军追击之速度,要么便会导致前锋与中军之距离拉得太远……”

当耶律信的黑旗终于出现在宋军的眼前时,宋军的每个将士,几乎都立即感受到对面兵强马壮的两万六千余骑辽军的那种黑云压城般的压迫感。紧张的气氛,仿佛在云骑军大阵的上方,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气旋。

但仁多观国这翻话,却只换来何畏之讥讽的一眼,过了一小会,才听到何畏之又说道:“此真赵括之言也。”

“兰陵王……耶律信……”田烈武身后,刘近低声喃喃说道。

“我大宋过去缺马,自不会如此布阵。不过昔日在京,家父闲暇之时,尝与阳信侯论兵,末将在旁侍奉,尝听阳信侯言之。”仁多观国恭声回道,“末将观王总管此阵,大约是以马军为中路追击,而令左军行营自左侧邀击之。末将以为,以兵法而言,左侧邀击路途较远,当以马军为主,与其令步军与火炮随左军追击,不若分出两三千骑马军予慕容总管,而令步军与火炮随中路追击。如此中路大军马前步后,更暗合兵法要义。使步军在左路,绕上这般一个大圈,不惟难尽其用,反倒拖累左路马军行军。”

与刘近并绺而立的客卿颜平城听到了他的这句细语,转过身来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耶律信亦只不过是人而已。”

“这后一种战法,本朝可不常见。”何畏之淡淡说道。

刘近几乎是细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他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颜平城。自从颜平城降宋以来,刘近对这个生女直人的了解与日俱增,知道此君称得上是个英雄豪杰,但是,此刻他却难以同意颜平城的观点。在他看来,让云骑军与对面这只虎狼之师正面对决,无异于驱羊攻虎。只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公然说出来,沮丧军心。

“末将曾听人说过,马步协同作战,要而言之,有两种战法。一种以步军结方阵,马军居阵中,待敌攻阵疲惫或露出破绽,遂出马军击之;另一种则是以马军在前,步军在后结阵,若马军冲锋获胜,则步军乘胜击敌,若马军失利,则步军可以为阵脚,阻挡敌军追击,而马军退至阵后,重新结阵,再自阵后而出,自侧翼攻击敌军。”

颜平城仿佛猜到刘近心里面在想什么,他转过头去,没有再看刘近,双眼正视着前方,悠悠说道:“能与耶律信一战,无论胜负,足慰此生。”

“不合兵法。”何畏之嘿嘿冷笑了一声。

“可惜不能早些认识完颜将军。”田烈武听见了颜平城的这句话,转过头来,笑道。

仁多观国却没料到何畏之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又仔细看了看何畏之在地图上的标记,沉吟了一会,才摇了摇头,说道:“末将看不出此阵的奥妙,只是觉得如此布阵,似乎有些不合兵法。”

“若得与郡侯再训练云骑军一年……”颜平城傲然说了一句,忽然伸手指向对面的辽军,说道:“郡侯,耶律信所布大阵,其左翼是左皮室军,右翼应当是太和宫的宫分军与一些部族属国军。中间靠后的中军阵,是黑衣军与右皮室军……”

“非止是步军,还有神卫营的火炮。”何畏之轻轻哼了一声,侧头瞥了一眼仁多观国,突然问道:“你以为这个阵布得如何?”

“黑衣军!”这个名号,便是田烈武,亦不觉耸然动容。他举目远眺,果然望见耶律信的中军阵中,皆是黑衣黑甲,但在耶律信的那面大黑纛下面,的确有约摸一两千骑的骑兵,颇有些傲然不群的感觉。虽然服饰上并无不同,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界线,将他们与别的辽军区分开来。

“横山蕃军?”仁多观国微微吃了一惊,“那只步军也在?”

“那一两千人马,应当便是真正的黑衣军。”颜平城又说道,“契丹军中,喜欢穿黑衣的不少。多少隶属耶律信的宫分军,都常对人自称黑衣军。比如太和宫的宫分军,也叫黑衣军……因这黑衣军原本便不是个正式的名号,有时便连契丹人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说只要是耶律信的军队,便是黑衣军。不过我曾听人说过,真正货真价实的黑衣军,其实是耶律信的牙兵。”

“左军行营。”

“原来如此。”田烈武又认真打量了黑衣军一会,叹道:“交战这么久,这却还是头一次见识真容。”

“昭武。”饶阳城内,何畏之行辕,镇北军骑将仁多观国大步走进一间厅屋中,看见何畏之正站在一张大方桌前,他唤了一声,目光也落到桌子上。在桌上平铺了一幅地图,仁多观国凑近几步,便看得清楚,这一幅河间、深州一带的地图,在地图上,何畏之还特意用朱笔勾勒出了几道红线。他指着地图左侧的一道红线,问道:“昭武,这是……”

“黑衣军勇悍善战,在塞外可以说是威震四方。”颜平城口里这样说着,但眼神中明显闪烁着不甚服气的神色,“不过,今天耶律信大概不会让黑衣军打头阵,要见识黑衣军的厉害,还得先击败皮室军与太和宫。”

“不如此我等如何有机会分一杯羹?”唐康冷笑了一声,又提高声音,高声喊道:“再调五百人到后面去,帮着推车,全军加紧行军!”

“皮室军!”一个参军不以为然的笑道,“所谓‘御帐亲军’,不过常常随辽主到处打猎而已,未见得比宫卫骑军更加厉害。契丹宫分军皆是百战精兵,而御帐亲军中虽然不乏勇武之辈,也有不少久经战阵的武官,然说到底,辽人也有十数年不曾动用御帐亲军了。下官听说右皮室军的主将耶律密年过五旬,是个庸碌之辈,此人之长处,不过是会跟主子,号称‘福将’;左皮室军主将萧春才三十来岁,外号‘小韩宝’,不过有人说,他象的,其实只是十几年前的韩宝……我军真正的劲敌,大概只有太和宫。”

只有刘延庆低声嘟哝道:“不分兵可不太好对付,看来韩宝并非一心想逃命。”

“太和宫这几千人马,的确须得小心对付。”刘近也说道,“这支宫分军应当是耶律信的嫡系,有俘虏的辽人说,太和宫的许多宫户,在萧佑丹整顿宫分军之前,便已经是耶律信的部下。耶律信每次作战,也喜欢抽调太和宫的人马。这几千人马亦颇有些与众不同,契丹骑兵,虽然也能马上格斗,也有刀枪诸色兵器,但说到底,仍是以骑射为本。然这支人马,却似乎更擅长大枪马刀,甲具亦较寻常契丹骑兵更加精良,上回铁林军便是在太和宫手下吃了个大亏……”

田宗铠听到自己轻吁了一口气,再看诸将,也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无妨。”田烈武打断刘近,淡淡的说道,“先和我军交锋的,绝不会是太和宫。”

不过唐康已经留意到身边诸将关切的目光,笑着说道:“韩宝尚未分兵,走的是博野方向。”

“在下亦认为耶律信会留着太和宫养精蓄锐,冲击铁林军的大阵。”颜平城也笑道,“须知在耶律信的眼里,铁林军才是头号难以对付的敌人,皮室军再不肖,他大概也不会认为区区云骑军是其敌手。”

他远远的望见仁多观明在一辆辆骡车间穿梭着,不断的问东问西,浑没有半点大战来临之前的紧张,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飞驰而至的传令官。待他回过神来,那传令官已经向唐康禀报完毕,上马离去。

刘近张了张嘴,看了一眼颜平城,又看了看田烈武,最终还是默然抿紧了嘴唇。在他心里,其实是觉得即便是如此,云骑军对上任何一只皮室军,也是难有胜机的。更何况,对皮室军真正的战斗力,他并不敢轻视。此前双方并非没有过小规模的交手,他很难看出皮室军的战斗力比宫分军差。

他又回头去看身后,在得知神卫营被配给左军行营后,仁多观明便一直很兴奋,他自告奋勇向唐康讨了两个指挥一千余兵马,去担任神卫营的护卫。横山蕃军右军的士兵,不仅以剽悍著称,而且都颇能吃苦耐劳,他们只穿着简单的皮甲或者纸甲,在雪地的行军速度也颇为迅捷,有骑兵的追赶牵制,他们原本未必便追不上韩宝。但那些笨重的铜炮,即使装载在骡车上面,由四匹健骡来拉一门火炮,在这雪原之上也是一个噩梦。

说到底,这些都只是战斗开始之前的自我打气而已。云骑军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于这只军队里面已经很少有没有经历实战的士兵,但是,战斗之前说这些话,其实就代表着他们心理上实际处于弱势。

但他知道自己惟有服从军令。

但是……

左军行营出营追击时,已经比中军行营诸军要慢上许多,他所处的这只由步军与火炮组成的部队,更是所有部队中最慢的。而即使是在雪地行军,辽人也已是丧家之犬,唐康却既不肯抛弃任何火炮,也不肯下令急行军——他们依然结阵而行,慢得象只乌龟。以这样的行军速度,等到他们赶到战场时,大概已经是绍圣八年了。田宗铠在心里自嘲的想道。

计算这些真的有意义吗?

左军行营诸军被慕容谦分成了三部,任刚中率渭州蕃骑在大军的前方搜索,慕容谦与王赡、姚雄则率领着横山蕃骑与武骑军合计近七千骑骑兵跟在任刚中的后面,唐康与刘延庆却被分配来指挥横山蕃军右军与那一两百门笨重的火炮。

刘近望着田烈武的背影,在突然之间,他心中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怀疑,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刻,他只知道,他愿意追随这个人战斗。

在王厚大阵的西边,田宗铠骑在马上,满脸郁闷的看看身边的数以千计的步军,又看了看身边正低声交谈着的唐康与刘延庆,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哪怕没有一点胜机,哪怕毫无意义!

仅仅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八千余骑龙卫军在种师中的率领下,率先出营,向北踏雪追击。紧随其后的,则是由云翼军、威远军及骁胜军余部组成的两万余骑的宋军主力——王厚亲自统率的这只精锐骑军,虽然布成了一个云翼军居前、威远军在后、骁胜军居右前方搜索警戒的攻击型直阵,却仿佛并不急于赶上辽军,开始他们还能不急不徐的远远的跟在龙卫军后面,但很快,便被策马疾驰的龙卫军甩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突然之间明白这一点,刘近只感觉到一阵轻松。他下意识的朝左右张望,才恍然发觉,他身边每个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一种对田烈武的信任。

在远处的安平,最后一队辽军也缓缓离开安平城外的营寨,数百名骑兵冷冷的将火把扔进事先选定的易燃区,然后驱马离去。一栋栋房屋被点燃,在北风的吹动下,火势迅速的蔓延,因为有积雪的关系,浓烟也在安平城的上空弥漫起来。

人们不一定只追随那些会带给他们胜利的将军。有时候,人是很愚蠢的,他们甚至会心甘情愿的和某些人去战死。

一刻钟后,云翼军营门大开,数十名宋军将领,骑着自己的坐骑,飞奔回营。他们身后的云翼军中,角声相连,到处都是人马跑动时扬起的灰尘。

刘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田烈武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他只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畏惧耶律信的光芒。

他随手抓起一只令箭,说道:“种师中听令!”

呜——呜——呜——

“诸公,成败便决于今日。”

短暂对峙的战场上,自辽军中军大阵吹响的号角声,尖锐的划过雪原的上空。

但王厚仍然不慌不忙,等到三通鼓响过,中军上来禀报诸将聚齐,才缓缓起身。

辽军左翼大阵中,一身黑甲的左皮室军都统萧春跃身上马,伸手接过亲兵呈上的长柄大斧,轻蔑的瞥了南边的宋军一眼,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阵前的云骑军身上停留,便直接越到了他们的身后数十步的地方——大辽的铁骑来得太快,那只南朝殿前司步军,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布好他们的方阵。只要一鼓作气击溃面前的这支南朝骑兵……萧春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挥起手中的大斧,恶狠狠的吼道:“杀!”

王厚的点将鼓刚刚响过第一通,慕容谦与唐康便已赶至云翼军大营,将马交给亲兵,取下佩刀,交给大帐外王厚的亲兵,二人低头进帐,便见王厚端坐帅椅上,姚麟、贾岩诸将早已在帐内听令,二人各至其位立定,屏气不语。待到二通鼓响过,种师中、李浩、王赡、姚雄,以及新近简任渭州蕃骑主将的任刚中等诸将,也已全部到齐。

“杀!”顷刻之间,喊杀声、唿哨声响彻雪原。一万骑的御帐亲军,如同一条黑色的恶龙,风卷残云般的卷过雪地,冲向云骑军。

二人刚刚下了吊篮,便听到南边云翼军的大营中传来阵阵鼓声。

与此同时,南边宋军大阵,六千骑身着赤红战袍的骑兵,仿若雪地上的一股炎流,在锦云豹子头战旗的指引下,迎着对面的辽军,也发起了冲锋。

“走,下楼。”慕容谦朝唐康打了招呼,率先跳进了吊篮内。

安平北界,木刀沟中段,安平与博野的县界处。

各座大营内,所有的士兵都紧张的忙碌起来。

河面宽敞、水流平缓的木刀沟,每到冬天,都是枯水季节,行人只要卷起裤脚,便可淌过此河,因此,虽然在严寒之下,木刀沟已经变成一条冰河,但河面的那层厚冰,却也根本经不住数万人马的践踏,韩宝的大军过后,便好象是有一个巨无霸拿着大铁锤,在河面上使劲砸过一般,河中东一块西一块的,到处都泛着冰凌,还有数辆废弃的马车,陷在河中,格外的刺目。

几乎在同一时间,宋军所有的大营,号角声都不约而同的响了起来。

此时大约是巳时。离田烈武与耶律信的决战开始前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身后号角之声,已经呜呜的响起。

数以百计的龙卫军骑兵正牵着自己的坐骑,行走在木刀沟的冰面上,为了避开河面上的冰凌,渡河的骑兵全无队列可言,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数以千计等待过河的士兵,而就在木刀沟北面两三里之地,便至少有三四千骑的辽军正结阵而立,虎视眈眈的监视着他们,但是他们似乎丝毫也没有放在心上。

“吹角。”慕容谦头也不回的给身后的亲兵下达了命令,继续目不转睛的望着东北方向——自第一队人马涌出后,紧接着,视野中,又出现数千辽军的身影。

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让自愿请缨殿后的长宁宫都辖萧垠冷笑的声音中,几乎带上了几分愤慨。在他的身后,众将校的讥讽之声,更是此起彼伏。

“那却未必。”慕容谦笑着摇摇头,转身正要下楼,忽然听到唐康一声惊呼:“韩宝在做甚么?”他转过身来,便见安平城北方向,有数不清的人马自城中涌出,虽然隔得远了一些,看不太清楚,却也可以依稀见着有人、有马、有车,密密麻麻的,少则数千,多则上万。

“种端孺还真是目中无人呀。”

“如此说来,韩宝亦不会在今日撤兵了。”唐康的语气中,竟透着一丝失望。

“乳臭未干便已官至一军之主将,说到底,还不是仗了他姓种?!”

“不错。”

“南朝如此用将,难怪当年会败给区区西南夷。”

唐康一时默然,过了一会,才说道:“如此,撤退的时候,他们更加不会抛弃这些财物。这可真是人为财死。”

萧垠耳里听着这些麾下诸将的议论,眼角的余光却飘向了与他一道殿后的粘八葛部与萌古部两部首领。

“因为辽人兵制如此。”慕容谦道,“就算是宫分军,金银细软,也定会随身携带,难以信任他人。更不用说那些部族、属国,难道辽主与耶律信说一声替他们将掳获财物送至辽境再还给他们,他们便肯相信么?”

这两部都是被迫前来殿后的——对于这些部族属国军,韩宝驾驭之法,便是恩威并施,他麾下有四万铁骑,宫卫骑军占到一半,便出二千骑殿后,其余二千骑,自然要诸部族属国来出,谁都知道殿后可能就是送死,因此诸部都是采用抽签之法,抽到的部族,便由韩宝亲自抽调所部一千骑——这粘八葛部与萌古部,便是两个倒霉鬼,好巧不巧抽中,而偏偏两部前来南征的人马,各自也就一余骑左右,连甄选都免了。

“唔?”

一千骑人马的损失,对于强大的粘八葛部来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而对于弱小的萌古部来说,这个损失却几乎威胁到其部族立足草原的根本。不过,对这些被迫要殿后的人来说,意义都是一样的。他们身后没有自己的同伴,也没有自己的国家与族群的安危,他们当然不愿意白白送死。只是韩宝看似公平的方式,令他们找不到借口反对,若不听命,他们又害怕韩宝与大辽无情的报复。

“康时说得不错。”慕容谦微笑道,“不过对辽人来说,却不可能有真正的‘轻兵’。”

即使如此,萧垠最担心的,还是这两千人马。

唐康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可对面的辽军,辎重也好,掳获的我大宋军民也好,甚至家丁也好,皆比一般的辽军要少许多。显然是送到耶律信那边去了,甚至已经送归辽境亦未可知。于兵法来说,这本就是一只‘轻兵’,与寻常辽军不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对我大宋来说,自是如此。对辽人来说,却未必如此了。”慕容谦回道。

况且韩宝选中这两个部族当然是有用意的——只有那些蛮夷,才会相信抽签——粘八葛部桀骜难制,此时再不收拾,更待何时?而萌古部虽然恭顺,却在诸部中最为弱小,此时便很适于陪葬。粘八葛部本就十分强大,若再选中一个有实力的部族,二者若联合起来不听调遣,事情便会棘手。塞北部族林立,一个中等部族的兴衰,也可能引起周边数个部族的连锁反应,牵涉到意想不到的各方利益。在这等要紧的时候,韩宝当然要选两个其余诸部几乎都不会反对的部族上鬼门关。

“为何?些许车辆,何足可惜?”唐康不解的问道。

但萧垠久于戎行,知道众心不一的军队,面对险境时的危险。因此,在等待宋军追上来之前,他便已经召集两部的大小将领,直言不讳的警告或者是威胁他们,他们地处河北腹地,想要回家不仅要面对宋军的围追赌截,还必须要穿过大辽的千里领土,除了一心一意击败追击的宋军,以哀兵之势打赢接下来的恶战,再无他法。

“然尚不能过车。”慕容谦笑道,“我若是韩宝,还会再等一两日。”

他不知道这些蛮夷是否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河冰已厚得可以过马。”唐康点点头,笑着说道,忽然又感慨了一句:“韩宝委实是够沉得住气了。”

不过,此时,他看见这两部首领的脸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

“感觉今日辽人有些不同寻常。”慕容谦抿着嘴,低声说道。

如果追击的宋军将领是个草包或者如此轻敌,那他们就有了生还草原的希望。与此同时立下的功劳,大辽在这方面从来是不吝爵赏的——对于辽朝来说,付出的也许只是没什么意义的官衔,但在草原上,那便是巨大的声望,令人尊敬与惧怕,甚至可以吸引许多不知名的小部族投附。

横山蕃军营中的一座望楼上,一身貂袍的唐康与身着铁甲的慕容谦并肩倚栏而立,眺望着东边安平城的辽军。

空衔只是对辽人而言的,在草原的法则中,名望便是切切实实的利益。

与此同时。

萧垠很清楚这些“蛮夷”的心思,终于暂时放心下来。他的目光又完全投向南边的龙卫军。只要击败种师中,他就能给大军渡过唐河赢得宝贵的时间了。

王厚身着铁甲,骑了一匹黑马,面无表情的望着南边的滹沱河——他的一个亲兵正在河面弯着身子敲打着,未多时,只见那亲兵便取了一块厚厚的河冰,小跑着回来。王厚只是冷冷的扫了一眼,便示意那亲兵将河冰递给身后的将领们传看。

“种师中!”萧垠从鼻孔里哼了这三个字。

安平,滹沱河北岸。

木刀沟南岸。

绍圣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清晨,北风,雪停。

“昭武……”龙卫军的都行军参军忧心忡忡的望着他的主将,比他还小上差不多十岁的种师中,但他才一说话,便被种师中打断,“参军只管放心,区区木刀沟,较之滹沱河如何?我龙卫军滹沱河都攻过去,区区四千辽骑,妄想凭此一条小沟阻我?嘿嘿!”种师中几乎是一脸不屑的望了一眼对岸,冷笑数声,忽然脸色一沉,沉声说道:“种某要的乃是韩宝的首级!凡是挡在韩宝首级前面的物事,不管它是什么,只管荡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