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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臣的确一直跟随司马侍郎调查此案。”赵仲武回道。

“刘仲武……”赵煦的目光转到一直跪在殿中的刘仲武身上,“这么说,你当时在场?”

赵煦的语气变得严厉:“朕是问你,是不是亲耳听到了这些供辞?”

“兹事体大,为防泄密,臣不敢让小吏在场,只有职方司员外郎刘仲武相随。”

“这个……臣实不曾亲眼听到供辞。其时情况颇为复杂,李昌济四名私属,皆是死士,司马侍郎拷问贼人,臣要负责看管其他贼人,防其自杀,警戒异常,所有始末,臣亦有报告,存于职方司。”刘仲武老老实实回答道。

赵煦点了点头,似乎是同意他的说法,但又问道:“那么,侍郎拷问他们之时,可有职方司亲事官、亲从官在场?”

司马梦求也证实道:“确是如此。臣是刻意让他避开此事。”

“严刑逼供之下,已死于职方司狱中。”司马梦求从容回道,“臣以为,这些人亦无必要再活着。”

“这又是为何?”赵煦质问道。

“侍郎!”终于,赵煦打破了沉默,“卷宗中提供供辞的李昌济的私属,现在在何处?”

“臣是为朝廷惜材,假以时日,刘仲武可为陛下掌管职方司,不会逊于职方馆的种建中。”司马梦求非常的坦然,“这件事情牵涉甚广,让他知道太多细节,万一其中有什么不该他听到的话,对他没有好处,对朝廷、对陛下,都没有好处。”

司马梦求默默站着,耐心的等待赵煦先开口发问。

“可如此一来,侍郎卷宗中,便再无一个活着的人证。”赵煦神色复杂的看着司马梦求,“李昌济和潘照临,一个是南唐之后,一个是柴周之后……潘照临隐瞒身份,真的只是怕犯朝廷忌讳么?他真的是被李昌济的私属毒死的么?”

又过了很久,赵煦终于读完了全部卷宗,他轻轻合上卷宗,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望着司马梦求,眼珠转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再次转望着刘仲武,“刘仲武,潘照临死时,你也未曾亲眼目睹吧?”

赵煦说完这句话后,又继续翻阅卷宗,崇政殿中,再次安静下来。

“臣的确不曾目睹。”

“原来如此。若他果真有这层身份,事情倒也不是说不通……”

“先是鼓惑雍王,引发石得一之乱,事后竟安然逃脱,又能胁迫潘照临这样的人物,栽赃陷害于潘照临,离间挑拨朕与石越,意图引发变乱,从而火中取栗……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李昌济倒真是堪称奇士!李弘冀有他这样的后代,足以含笑九泉!”赵煦呵呵笑着,“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细节翔实,有人证,有物证,有供状,有旁证,无懈可击,呵呵……除了没有活着的证人——但这种案子,没有活着的证人,原本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正是,这是李昌济亲口招认,并有他的私属的供辞佐证。”司马梦求平静的回道。

“陛下。”司马梦求打断了赵煦,他抬头望着脸上写满怀疑的皇帝,目光平静如水,“臣就是活着的证人。”

过了好一阵,赵煦才惊讶的问道:“这个李昌济竟然是南唐元宗长子文献太子李弘冀之后?”

“但朕可以相信你么?侍郎!”赵煦看着司马梦求,问道。

崇政殿中,变得格外的安静,只有赵煦翻阅卷宗的声音。

“臣是陛下的兵部侍郎,朝廷重臣,替陛下掌管职方司!”司马梦求平静的回答道,“陛下既然让臣调查此案,臣也断不敢辜负陛下的信任!臣之忠心,可鉴日月!”

他也不敢再顶嘴,小心解下印绶,交到庞天寿手中,狼狈退出崇政殿。

赵煦盯着司马梦求看了很久,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朕就是怕卿太忠心了啊!”他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朕信了便是!”

曹谌连忙顿首谢恩告退。方要退出殿中,却听赵煦又骂道:“留下职方司的印信!”

沉默了一会,赵煦又说道:“不管怎么说,潘照临也是周世宗之后,好好安葬吧。”顿了一会,又补了一句:“此事先不要让石丞相知道,一切待北伐之后再说。”

赵煦见他这模样,怒气稍遏,骂道:“滚,滚出去!”

“臣遵旨。”

曹谌也不敢躲避,砚台飞过来,正砸在他头上,顿时鲜血直流,曹谌也不敢擦抹,只能任由鲜血流了一脸,但曹谌犹自在叩头谢罪:“臣办事不明,有负陛下重托,罪该万死。”

……

“先入为主?!”赵煦怒极反笑,“好一个先入为主!”他愤怒的抓起一个砚台,恶狠狠的砸向曹谌,怒声喝骂道:“连这点最基本的事情都弄不清楚,你做的甚么职方司郎中?!”

待司马梦求和刘仲武告退离开崇政殿后,赵煦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也空荡荡的。

曹谌总算冷静下来,低头回道:“回陛下,臣……臣或是有些先入主……”

做为皇帝,赵煦从小就学会了不要轻易的信任他的臣子,熙宁十八年的那场叛乱,更是给了他最深刻的一课。但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人才能永远生活在一个极端。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的应付着许多人,垂帘听政的祖母,老谋深算的宰臣,野心勃勃的新进……这些人,都是赵煦所需要倚重的人,但也都是他最需要防范的人。但他不可能完全没有想去信任的人,即便这种信任不可能是全心全意的,即便这种信任有时候脆弱得经不起一丝考验,但是,做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刚刚成年不久的人,总会有一些人,是他发自内心想要亲近,想要认可,想要信任的,同时,当他付出了这样的感情之后,他也会想要得到同样的回报。

“嗯?”赵煦不由愕然,目光也从司马梦求身上移开,望着曹谌,“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李昌济是否是被软禁?”

在赵煦的生活中,这样的人,屈指可数。田烈武、桑充国,再加上程颐和司马梦求各算半个,可能就再也数不出更多的名字了。

司马梦求神色坦然,曹谌却是浑身发抖,“回陛下,臣……臣当时的……的确没……没有实据,可……可证明李……李昌济是被软……软禁的……”

而和其他人不同,对司马梦求的好感,源自于他身上的传奇,赵煦认可这些以任侠之名而流传后世的人,是因为内心中,他相信给予对方的信任,就一定能从对方那里得到忠诚的回报,就如同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所描叙的那样……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赵煦寒声问道,但目光却一直冷冷的盯着司马梦求。

然而,赵煦有一种感觉,他又要被现实教育了。抱着残存的一点点幻想,赵煦忍不住问庞天寿:“天寿,你觉得司马梦求说的,是真相么?”

曹谌顿时打了寒战,颤声回道:“回陛下,便是那个李昌济。”

“奴婢……”庞天寿完全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

顿了一下,突然向曹谌厉声喝问:“曹谌!这个李昌济,就是你说的那个被潘照临软禁在白鹤观的李昌济么?”

赵煦当然知道庞天寿心里在想什么,马上补充了一句:“这次,就不要那么谨小慎微了!”

“李昌济?”听到这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答案,赵煦先是一阵惊愕,然后脸色就沉了下来,他冷眼看着司马梦求,呵呵冷笑:“李昌济!呵呵!”

庞天寿有点惊讶,但跟随了赵煦这么久,他知道皇帝这次是认真的,所以,即便越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出心里话。

“托陛下洪福,臣幸不辱命,所有一切,皆是原雍王府门客李昌济所为……”

“是。奴婢以为,司马侍郎似乎没必要做假……”

庞天寿接过卷宗,小心送到赵煦案前。赵煦打开卷宗,惊讶的问道:“侍郎的意思是,你已查明安平一案的真相?”

“没必要做假?”

司马梦求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递到庞天寿手里:“此是臣整理的安平一案之原委始末,一切人证物证供辞俱在,所有涉及调查经过的资料卷宗,俱在职方司妥善保存,若有需要,可以随时调阅查验。”

“以奴婢看来,司马侍郎如果要做假,多半是为了维护石丞相,但官家已经知道,安平之事,石丞相几乎不可能事先知情。如果司马侍郎是为了保护石丞相,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些贼人,且不管他们是不是李昌济,他们背后的主谋,其实就是石丞相,并且他们还露出了马脚甚至是亲口承认了……但如此一来,整个事件怎么也说不通,石丞相若真有谋反之心,就算安平之时不去讲他,如今他坚持不愿意北伐领兵,反而放弃兵权回朝,世间哪有这样的逆臣?他若真有一点点反意,怎么着也要学着做桓温,领兵北伐立不世之功,然后挟功回朝……”

“歹人所害?”赵煦怔了一下。

“这个朕知道。”赵煦不耐烦的打断了庞天寿。

只有司马梦求依然镇定:“陛下,潘照临是被歹人所害,非臣等所为。”

“这个道理,连奴婢都看得透,官家如此英明,当然看得清楚,司马侍郎自然也看得清楚……所以,那就只可能是另一种情况,那些贼人想要攀污陷害石丞相,但这种情况下,既然明知道石丞相是清白的,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留下活口,将贼人带回职方司讯问,以司马侍郎的能力和职方司的手段,不可能审不出真相,如此,司马侍郎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替石丞相洗清最后一丝嫌疑,而不必象现在这样,连一个活口都不留,职方司也无人参预审讯……”

曹谌、刘仲武扑通跪了下来,冷汗直流。

赵煦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当口!这个当口!谁让你们杀他的?”赵煦几乎是在轻吼:“谁让你们杀他的?!”

庞天寿受到鼓舞,又继续说道:“除了维护石丞相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为了维护潘照临。奴婢虽不清楚司马侍郎和潘照临的交谊,但以司马侍郎的为人,他想维护潘照临,倒也不无可能。但若是如此,潘照临就不应该死……所以,奴婢才觉得,司马侍郎没有理由去做假。”

“是服毒而死。”庞天寿颤声回道,“是鸠羽之毒……”

“话是如此……可是……”赵煦的目光投向御案上的那份卷宗,冷笑道:“李昌济……你能相信么?不管他有多少理由,这样的案子,这样的结论,司马梦求会不知道保留活口的重要?”

“潘照临死了?!”

“这……这的确是有疑之处。”庞天寿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当然也觉得有可疑之处,但是,这件案子里,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不管真相如何,都已经彻底查不下去了,此时再纠结于司马梦求说的是不是真话,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只能宽慰着赵煦:“但是,官家,这桩案子,说到底,也只有两个人可能是幕后主谋,要么是李昌济,要么便是潘照临。奴婢记得,一开始,也是司马侍郎主动冒大不韪去调查的潘照临,所以,司马侍郎对陛下的忠心,应该不需要怀疑。”

但此刻,赵煦站在御案后面,目光根本没望地图看一眼,而是死死的盯着殿中的司马梦求、曹谌、刘仲武,还有庞天寿,满脸的不敢置信。

“司马梦求的忠心……以前朕的确觉得他是忠心的,但现在看来,从头到尾,他都在竭力的担保石越非谋逆之臣,安平之事必定与石越无关,他调查的目的,也是为了洗脱石越的嫌疑,你说,他真的是对朕忠心么?”赵煦有些诛心的问道。

御案上面堆满了奏章、军情简报,巨大的幽蓟地图上面,画满了朱红的圈圈,还有腥红的箭头。地图的幽州城一带,分别用朱笔写着萧岚、章惇、唐康、陈元凤几个名字,章惇和唐康的名字上,被圈上了黑色的圈圈。而在地图的西边,有一个极为刺眼的红色大箭头,上面写着“耶律冲哥”四个大字,在这四个字上面,有一把红色的大叉。

庞天寿不敢接话。赵煦又叹道:“但这些事情,不管他怎么想,朕都不怪他,因为他一直很坦诚,从来没有骗过朕,所有的话,都对朕说得明明白白。是朕到今日才真正明白,同样的话,不同的心境,竟然会是完全不同的意味。”

禁中,崇政殿。

这种事,庞天寿就更加不敢接了,他勉强干笑了一声,劝慰道:“其实不论如何,官家都不必再为此事伤神,当时让司马侍郎调查此案,也只是担心石丞相左近有奸小之人妄图非份之福,后来发现有此嫌疑的人,也就是潘照临一人。既然如此,就算潘照临真的是幕后的主谋,他也已经死了。既然有嫌疑的主谋都死了,不管什么案子,都可以算是结束了。”

身着素色直裰的潘照临,正安祥的躺在棺中。

“是啊!主谋都死了!‘真相’也有了,案子也算结了。”赵煦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冷笑,“如今这个‘真相’,纵使朕明知道它有问题,朕也可以忍了。但是你想过没有,这案子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倘若潘照临被认定是嫌逆倒还罢了,偏偏嫌逆却是什么李昌济……石越迟早是会知道潘照临的死讯的,他知道以后,就会知道朕在暗中调查他的左近之人,你说,到时候,石越会不会相信潘照临是被李昌济蓄养的私属所害?石越又会不会相信李昌济是什么幕后主谋?更加重要的是,石越又会不会相信朕已经‘相信’了李昌济才是幕后主谋?朕又能不能相信石越会接受这一切?”

双方便不再多说,庞天寿的目光被房中的棺椁吸引,缓缓走到棺椁旁边,轻声说了句:“得罪了。”然后,伸手脖子,朝棺中看去。

赵煦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庞天寿听到后背都发凉。

二人也简单回了一礼:“都知。”

“石越解兵权回朝后,朕虽然对他不支持北伐一直有所不满,但的的确确是已经不再怀疑他有非份之想。他折腾什么门下后省新制,朕虽然反对,但也不真怪他,朕总在想,说不定他是在这样的方式,向朕证明他没有做权臣的想法……”赵煦苦恼的揉着额头,“便如你说的,朕调查此案,只是担心石越左近有奸人,所以,司马梦求给朕一个什么样的‘真相’,其实都不重要,朕哪怕知道是假的,再生气,最后也会接受,也只能接受——朕还能怎样?朕又不能大张旗鼓调查此案!但是,他不应该让潘照临死啊!不管怎么样,都该保住潘照临的啊!”

“云阳侯。”庞天寿朝司马梦求轻声行了一礼,又朝曹谌行了一礼:“郎中。”

赵煦放肆的说出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忍住了最后一句话。

厢房内停着一副棺椁,司马梦求和曹谌默默的站在棺椁旁。司马梦求脸色淡然,而曹谌的神色,却是非常难看。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北伐形势不妙,章惇和唐康互相攻击,他很可能就要指望着石越去救火!但现如今,他还敢用石越掌兵么?

西梁院内的职方司官吏,似乎比平时少了很多,少数几个在院中穿行的人,也是轻手轻脚,似乎害怕惊动了什么。一进入院中,庞天寿就看到了刘仲武,二人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刘仲武就领着庞天寿,穿过院子,走进一间厢房。

当天晚上,开封府中牟县,牟山。

庞天寿神情严肃的在西梁院门口下了马,打了个手势,将随行的几名内侍留在了门外,独自一人脚步匆匆的走进了西梁院。

连绵数十里的牟山,在开封城西,牟山县城的北边,说是“山”,其实只有十余丈高,据说这是当年曹操与袁绍官渡之战时,人工垒成的土山,经历岁月变迁,当年的庞大战争工事上长满了草木,郁郁葱葱,与普通的山岗再无分别,也成为当地人安葬先人的一处风水宝地。

同一时间,汴京城西,汴河金梁桥北,西梁院,职方司。

赵煦有旨意好好安葬潘照临,司马梦求便决定将潘照临葬于牟山。原因当然与官渡之战无关,而是因为,这里离郑州新郑县的周世宗庆陵不算太远,只有几十里路。他不能将潘临照安葬到庆陵附近,位与开封与新郑中间的中牟县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但所谓的“好好安葬”,也不过是选一座松峦叠翠的山岗,挑一副好点的棺椁而已。所幸的是,潘照临应该不会在乎这些。

但是……不知道为何,就在此时,石越心中,突然莫名的生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无法形容,似乎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他怔在那里,莫名其妙的向石鉴问道:“你知道潜光先生去哪里了么?”

职方司的亲从吏一铲一铲的将黄土覆上棺椁,转眼之间,潘照临的棺椁就被掩埋不见,一座小坟包慢慢堆起,司马梦求站在坟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这就是潘照临一直希望发生的事情吧?

但他的耳边,却在不断回响起潘照临临死前说的那句“将军”!

一想到这个问题,石越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潘照临那张总是带着讥讽笑容的脸,仿佛听到潘照临在对自己说:子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个棋手,将自己当成了棋子。

那么,他真的要再度前往幽蓟做率臣么?

一个谋士,将自己变成了死间。

石越暗暗摇了摇头,章惇没有这个份量啊!如果没有唐康也就罢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章惇硬着头皮做了也就做了,反正成王败寇而已。但既然有唐康在,还有陈元凤、蔡京这些文臣在,就由不得章惇为所欲为了。就算皇帝同意,她女儿那个宗法上的舅舅,给她介绍五十贯一个时辰学费的女琴师的枢密使韩忠彦,也绝对不会同意啊!

下了一辈子的围棋,临死之前,却突然将棋局改成了象棋!

他又想起了曾经给皇帝派过的定心丸,章惇和唐康闹得这种程度,而章惇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想着赌一把能否先攻取幽州城,石越只能感叹,不愧是章子厚,骨子里真有那种敢搏命的疯狂。但是,章惇想搏一把,皇帝会愿意拿着北伐的成败让他去搏大小么?

司马梦求有许多的话,想对潘照临说。

“真是杞人忧天!”石越还不愿意自己家白菜被猪拱了呢,但他也只能在石鉴面前发发牢骚,眼不见心不烦,他也不想再操心这些学费的事,转身走到书房的另一边,看着墙上挂着的幽蓟地图,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各色小圈,不由叹道:“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他很想对他说:“潘先生,讲点道理呀!”但眼前浮现的,却是潘照临那讥讽的笑容。

石鉴看着他的表情,不由给了他一个白眼,“丞相还是放宽心的好,整个汴京多少人家排着队都请不到呢。夫人说了,花钱学琴总比去搞什么相扑、赛马好。咱们相府门第太高,本来就不好找女婿,如今又成了什么长公主,更加难嫁了,再不好好学点女儿家的东西,以后长公主真要嫁不出去,找谁哭去?琴棋书画、女红针线,不指着样样精通了,好歹会一样,日后也有个说头,遮遮脸面。”

他也很想对他说:“潘先生,你象棋水平太臭了,哪有这般绝决的?”

“五十贯?一个时辰?就教些《十琴操》这种老夫子才弹的曲子?”石越突然感觉自己有点肝疼。五十贯一个时辰的学琴学费,他瞬间觉得他女儿喜欢的女子相扑是多么的价美物廉,可笑自己当时还觉得花了大钱买女儿高兴。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咱们相府管接管送,五十贯一个时辰。”石鉴笑道,“这还是看着是给长公主上课的份上,特意打了个对折。”

这是潘照临用自己的生命,下出的最后一手棋。包括他司马梦求在内,所有人都在他毂中,逃不脱,解不开。他之前设计的完美的计划,瞬间变得漏洞百出,无论他怎么向皇帝禀报此案的经过,都变得毫无意义……

石越听得已经不想再细问下去了,但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那……这女先生上课的费用是多少?”

活着的人证,呵呵,司马梦求怎么会不知道活着的人证至关重要。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绝决的不止是潘照临,还有他在幽草寺的那四名随从,也是如此的刚烈。便如白鹤寺的那些人一样,司马梦求不知道潘照临是怎么调教的他们。所谓的“审讯拷问”,不过是避开刘仲武,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一个个自杀而已,然后他再伪造拷问的痕迹。

“以前雇一个下婢,只需要一次先付大约五百贯做身价钱,每月的月例则由主人家随意赏赐,如今下婢的身价已涨到七百贯,吃住之外,月钱也不能低过两贯,至于那些有姿色或者有本事的婢女,那就没有个一定之价了,小的听说桑府前一阵买了个有点名气的厨娘,身价高达五千贯。”

一个脆弱的“真相”,再加上潘照临用自己的死,将一切都打成了一个无法再解开的死结,就这样,在赵煦与石越那无比脆弱的关系中,划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弥补的裂痕。

“啊哈?”石越再次惊到了。

因为潘照临的死,一切都再也无法解释清楚,甚至无法去挽救弥补。这种互相的猜忌,让赵煦和石越之间,只能逾行逾远,直至不可调和。

“不曾贬,不曾贬。”石鉴被石越的反应逗笑了,笑道:“交钞还是很值钱,只是自从刘莘老罢御史中丞后,如今汴京的富贵之家,又悄悄开始竞相奢华了。小的听说,如今六部郎中府上,一个普通侍婢置衣装的钱,就高达两千贯,咱们相府前一阵想招几名婢女,结果但凡姿色好点的,能干点的,都不愿意来,嫌咱们相府太清苦了。夫人那边正商量着给下人涨月钱呢……”

司马梦求觉得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这是疯了么?”饶是石越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了,也被这天价演出费给震惊了一把,他马上想到一种可能,惊道:“莫非是交钞又贬值了?”

原本,石越已经用种种行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安平一事之后的裂痕,他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已经缩小到前朝宰相与新朝皇帝之间问题,顶多加上一点政见不和,虽然依然是个大麻烦,但和现在的情况比起来,简直就不成为一个问题。

石鉴笑道:“小的打听过的,的确是今年最当红的女琴师,据说连晏小山请她去演奏一场,车马费也要一百贯,那还是看在大才子的份上,免了演出费用,若是寻常簪缨之家请她演一场,除车马费外,酬劳少则三百贯,多则上千贯。”

结果,自己却将一切都搞砸了。

发过感叹,却又是自失的一笑,向石鉴问道:“师朴相公推荐的这女先生,真的是现在汴京最出色的女琴师?”

而且,他找不到任何办法去补救。

紧挨着后花园的书房内,石越听到这声音,竟不由有些感慨,走到窗外,望着窗外的桐桥丝柳,悠悠叹道:“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司马梦求现在唯一的一丝希望,就是石越了。也只有石越,才让他相信,还有那么一丝可能,让事情不至于走向最不幸的局面。

琴声入林细,幡影隔花遥。自左丞相府后花园中,不时传出悠扬的琴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东汉蔡邕著《琴操》,收录了十二首琴操,后来前唐韩愈删掉伯牙所作的《水仙》、《怀陵》二操,只余《十操》,这一曲,便是孔子所作的《猗兰操》……”

看着面前的一抔黄土,司马梦求真的很想问潘照临一声:“潘先生,值得么?”

汴京,左丞相府。

月色之下,松影摇动,笛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