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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但除了坐以待毙,这也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计划了。

这可能是史上最不靠谱的计划,一切都得看机会酌情发动,每一步都充满着不确定。

可现在的情形,铁林军虽已登城而上,城内的辽军也的确一片混乱,然而,高革却依然看不到他的机会在哪!

现在,就是高革找机会践诺的时候了,他和耶律淳商议,如果他能侥幸成功,就马上放出一枚特制的红色烟花,耶律淳看到信号后,再在城中发难,制造混乱。

正苦着脸发愁,忽然,高革看见萧岚的一个家奴快步朝着自己走来,他识得对方名字,叫做萧若统,正要行礼,却听萧若统着急的喊道:“快,沙土,东侧门!”

当天晚上,三枚蓝色烟花便准时在城南的夜空中绽放。

高革顿时大喜,连忙答应,随手指了三十来个人,全是自己的心腹,他亲自带头,推起早已装好沙土十来辆独轮车,便朝着外瓮城的城墙跑去。

这种事情,章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原本准备怎么作战,还是继续进行,事情是真,那是天助他章惇,是假,也没有关系,只要提醒攻城的将领小心提防这些献城的辽人就是了,除此以外,再无风险。

萧若统没料到高革会亲自上阵,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此时十万火急,他也不急细想,又朝着耶律乙辛隐跑去,喊道:“都辖,外瓮城要增援!”

为了保护耶律淳,信是以高革的名义写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辽主无道,析津府中有贵人愿意投宋,但萧岚监视甚严,他们会在宋军攻城时,找机会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希望章惇能事先知会攻城将领,辨清敌我。因为内外交通艰难,他们也不寄望城破之前,还能再次联络,如果章惇愿意接纳他们的投诚归正,就请于当晚三更,在城南发射三枚蓝色烟花。

高革推着独轮车上了城墙,才发现城墙的战况,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惨烈。

为了争取这一丝微小的机会,耶律淳又花了很大的代价,联络城外的宋军。耶律淳怎么说也是皇族,当今大辽皇帝的堂弟,虽说一直被架空,但在大辽还是有些势力的,得罪过的人不少,但受过他家恩惠的人,也不少。耶律淳费尽心思,终于在军中找到几个人充当信使,趁着出城与宋军作战的机会,找机会投宋。但战场上刀枪无眼,前两名好不容易找到的信使,一个战死,一个不知所踪,直到第三名信使,才终于将密信送到了章惇手中。

没有箭楼、马面,城墙防守到处都是死角可以被宋军利用,不仅丹凤门两侧的主城墙,连外瓮城的城墙上,也被宋军攻了上来,抬眼望去,感觉到处都有宋军和辽军在展开殊死的白刃战,更让他震惊的,是外瓮城东侧门处燃起的火光,上百名辽军在那里手忙脚乱的向城下倾倒各种东西,沙土、滚石、甚至是檑木……但宋军应该是在东侧门投放了大量的猛火油,城门下的火势,完全没有得到遏制。而在高革的前面,已经有许多辽军扛着一袋袋的沙土朝着东侧门上方城墙跑去,而几乎所有外瓮城城墙的宋军,也都在疯狂的杀向东侧门的位置,试图阻止辽军救火,更多的辽军则不顾一切的阻止他们的推进……恍惚间,高革甚至觉得辽军的防守已经岌岌可危,宋军攻破城墙,已是迟早之事。

他们只有一个死中求生的可能,就是在宋军攻城时,寻找机会。只要宋军给的压力足够大,高革就有机会进入外瓮城,在兵慌马乱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高革小心的观察了一下形势,领着自己的独轮车小队,小心的避开正在激战的宋辽士兵,奔向东侧门方向,但是,看到独轮车上的沙土袋,沿途的宋军立即将他当成了最大的威胁,纷纷抛下自己的对手,前来阻止高革,而辽军同样将他看成最大的救星,一个个咬紧牙关,死死的缠住身边的宋军,护住高革一行,保护他们通过。

面对保持高度警惕的萧岚,这点力量想要夺取城门献城,几乎就是痴人说梦。析津府不是什么小城,每座城门,都有内瓮城、外瓮城、吊桥,外瓮城有三道城门,正面一道,侧面两道,在墩台被清除后,所有的外瓮城正门,都被萧岚下令直接封死。想要打开侧门中的任意一道门,都不是耶律淳和高革能办到的。耶律淳一出门就会被盯上,而高革没有命令,大部分时间连内瓮城都进不了。

高革一路躲避迂回,途中还撞开了三四名宋军,好不容易,终于冲到了东侧门的上方。见到高革一行,早已将沙袋扔得一干二净的辽军大喜,马上围了过来,一人扛起一袋沙土,就往城下扔去。转眼之间,三十几辆独轮车上的沙土,便被扔了个一干二净。

困难的是他和高革没有献城投降的实力。耶律淳自不用说,只有几百名亲卫、家丁可供差遣,这些人还被萧岚盯得严严实实的,一有动静就会被发现。高革也好不到哪去,虽然没有人怀疑他,但是他统率的三千渤海军并不会追随他叛乱,他能够信得过的心腹之人,也就是三十来人,还不能保证这里面不会出现告密者。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近两百袋沙土扔下去,城门的火势不仅没有得遏制,反而突然猛涨,便如烈火中浇油,火势愈发旺盛,一些火苗甚至直接窜到了城墙之上,稍有经验的人一看便知,大火已经彻底失控,外瓮城的东侧门,完了!

耶律淳并不想出卖大辽,但他很快也意识到,大辽和自己的生命,他只能选一样。这个选择并不困难,因为想要他性命的,正是大辽的皇帝。

这突然的变故让东侧门上的辽军一脸茫然,哪里想得到,这些所谓的沙土,全是高革事先准备在外瓮城放火的浸泡过猛火油的煤炭!此时正好配合宋军火烧东侧门。一名辽将向着高革冲过来,正要质问,高革已经从独轮车的车侧拔出一把长刀,朝着那辽将砍去,直接将他砍翻在地。他几十名心腹也纷纷发难,猝不及防间,东侧门上方的百余辽军,便被他们全部砍死。

耶律淳想要南奔,惟一的办法,就是和宋军里应外合。

然后,众人从怀中掏出一块红布,绑在左臂之上,高革大声嘲着城下宋军大喊:“某用北朝南院郎君高革,已与章大参相约,归正大宋,今如约献城!”

但高革很清楚,这个计划是必定会失败的。萧岚虽然没有在北城布置重点,但是对北边的监控,却从未松懈过,对于城内可能有间谍与城外宋军勾结,更是极为提防——南京析津府毕竟是汉人占多数的城市,由不得他对此掉以轻心。耶律淳即便混出北门,只要他试图向东、西方绕道,几乎就必定会被辽军发觉、追杀。

城下宋军顿时发出一声欢呼,高革又大呼:“铁林军张将军何在?”

宋军攻打析津府的战术是想以雷霆之势强攻夺取城池,而不是打算进行长期围困,因此,为了削弱辽军的抵抗意志,也是为了集中兵力,同时避免可能出现腹背受敌的情况,宋军对析津府采用的是围三缺一的战术,析津府的北边没有宋军的大部人,只有小股骑兵进行骚扰、侦察。城中居民可以从北边的通天门、拱辰门出城砍柴,城内辽军也可以通过北门与中京道联系。而高革正是负责后勤补给的将领之一,有机会自北边出城,原本耶律淳的目的,便是想利用高革的身份,让高革帮他逃出城去。

便听到丹凤门西侧的一段城墙上,一名铁甲上到处都是血迹的男子慨声回应:“高将军,张都校已在河北殉国,大宋铁林军都校王师宜在此!”

总而言之,命运摆来摆去,高革仿佛又被摆回了原点。

高革不由愣了一下,因消息断绝,他并不知道张整已死,更没想到王师宜竟已经身先士卒,杀上了城墙。这一声大呼,却是将对方给出卖了。果然,王师宜附近的辽军听到铁林军都校在此,便如潮水一般,向着王师宜那边杀去。

耶律淳的手段很简单,无非就是先试探高革对宋朝的态度,然后曲意拉拢,继而设计陷害,最后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逼其就范。仿佛是命运在捉弄高革,一直处于彷徨、茫然、自暴自弃状态中的高革,完全丧失了应有的警惕,就这样简单的被绑上了耶律淳的战车。事后高革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他是否曾经故意蒙上了自己的双眼……

高革既感于王师宜的豪迈,心中又觉愧疚,从怀中掏出一个烟花,随手扔到城下的大火之中,便听哧的一声,一道火焰直冲上天,然后“呯”的一声,在半空中绽放出红色的花火。

这让耶律淳惶惶不可终日,他担心辽军打赢还好,耶律濬还可能留他一命,如果辽军战败,萧岚很可能会在城破之前将他处死,以免他声望更高,威胁到耶律濬的帝位。思前想后,耶律淳决定南奔,寻找宋朝的庇护。但正值宋军北伐,两军交战,戒备森严,他的一举一动又都在萧岚的监视之下,想要南奔,谈何容易?耶律淳只能暗中收买辽军的一些边缘人物,象高革这种受到萧阿鲁带的信任,却因兵败而受到连坐,在外人看来不甚得志的人,正是耶律淳重点收买的对象,更不用说两人在南征时,还有了不错的交情。

诸事已毕,高革大吼一声,率众朝着王师宜那边杀了过去。

耶律濬以南征战败问罪耶律信,将之贬为东京留守,借机解除了耶律淳的父亲耶律和鲁斡东京留守的职务,将耶律和鲁斡召回中京任北院宣徽使,就近监视。自此,他父子再无半点兵权。为防止耶律淳和朝中大臣勾连,耶律濬回中京之时,又任命萧岚为南京留守兼南京都元帅府都元帅,萧忽古与萧阿鲁带为副元帅,耶律淳为南京副留守——名义上是委以重任,实际上南京道兵权操于萧岚与萧忽古、萧阿鲁带之手,耶律淳不仅毫无实权,而且还受到萧岚的严密监视。

但才冲出十余步,便见耶律乙辛隐亲自率领着几十名辽军朝着自己大步走来,眼中全是仇恨与愤怒。

南征折戟,辽国内部息战议和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终究还是年轻的郑王耶律淳也没有克制住,向耶律濬进言,建议遣太子至汴京为质以示诚意,并归还被掳宋人,两国互嫁公主,歃血为盟,永为兄弟之邦,以此争取宋朝内部旧党与温和派的支持,谋求与宋朝议和。耶律淳的建议得到辽国朝中不少大臣的支持,然而却引起了耶律濬的猜忌。

见到高革,“狗贼!”耶律乙辛隐低吼一声,提刀便砍向高革。

不过,讽刺的是,高革此刻,并不是以宋朝职方馆间谍的身份行事,而是被郑王耶律淳“收买”,帮助耶律淳向宋军献城!

城楼之上,萧岚面无表情的抬头看着半空中渐渐消散的烟火,冷冷的说道:“这逆贼在城中还有同伙!立即下令,加强城中巡逻,但有可疑之人,立即杀了!”

这也是高革想要寻找的机会。

身边一名家奴领命离去。

所以,归根结底,胜利的钥匙,仍然在攻占一座城门。

萧岚又接着下令:“做好外瓮城失陷的准备,执行丙计划!”

其实在理论上,宋军还有一个方案可以轻松攻下析津府,如果他们能够截断来自西京与中道的救援,那么根本不需要攻打析津府,只要将这座城池包围四个月以上,城中的辽军就会因为缺粮而不战自溃……但高革很怀疑,宋军的粮草可能还不如析津府的辽军坚持得久。

几名幕僚也纷纷领命而去,萧岚看了一眼正和耶律乙辛隐苦战的高革,冷笑着骂了一声:“逆贼!”顿了一下,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又下令道:“马上派人,盯紧郑王府!让郑王安安份份的呆在府里。”

宋军这些天的火炮攻城,让高革极为震撼,但是,他很清楚,想要攻取析津府,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们仍然需要攻占一座城门,让他们的骑兵进入城内……但宋军肯定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们的骑兵,竟然超过步兵,会成为战场上的绝对优势,哪怕只是在局部战场上。

郑王府内,一身戎装的耶律淳手按佩刀,坐在院子里喝着酒,不断抬头看向天空。院子里,一众亲兵家丁,都是全副武装。

这也是萧岚选择析津府固守的原因,他的部队没有实力与宋军野战争雄。辽军的步兵单兵作战能力还行,但绝大部分都不擅长列阵作战,辽军也缺乏这方面的优秀将领,但倚城固守的话,却可以扬长避短,让他的步兵发挥最大的战斗力。

忽然,南方的天空中,响起一道红色的烟火。耶律淳猛然站了起来,率领着亲兵家丁,一声不发的朝着大门走去。

南院郎君高革指挥着三千渤海军,督促民夫将滚石、擂木、沙土、箭矢等等守城物资运上城墙各处。他四顾观察,尽管铁林军已攻上城墙,但一身戎装的萧岚仍然伫立城楼之上,摆出一副与丹凤门共存亡的态度,激励将士作战;永兴宫都辖耶律乙辛隐身披铁甲,率领七八千宫分军静坐于内瓮城内,正默默的擦拭着佩刀,随时准备上城墙增援;城内不远的一处校场,耶律雕武正和他的骑兵在舔着伤口,只要有需要,他们仍然可以杀上城墙;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更多的步军做为预备队在准备着……高革也不知道这析津府内,到底有多少辽军,他只能大概猜测——皮室军跟着皇帝、太子去了中京,宫分军大部分精锐骑兵都被耶律冲哥带走,萧岚手下的宫分军骑兵可能仍有数万之众,但其中精锐部队不会超过一万,城中的军队大多数是步军,至于步军的数量,高革无法估计,他不知道有没有二十万,但肯定远远超过了十万!

城外,看着东侧门燃起的熊熊大火,原本一直靠坐胡床的章惇猛然站了起来。但此时,谁也没在意他的风范不再,田烈武也是全神贯注的盯着东侧门的大火,刘近和张叔夜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击掌相庆:“拿下了!拿下了!”颜平城也忍不住问田烈武:“郡侯,要不要增兵?”

丹凤门内瓮城。

田烈武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激动,缓缓摇了摇头:“且不着急,现在双方数万之众聚集于小小的丹凤门附近厮杀,就算烧塌东侧门,进入外瓮城,兵力还是施展不开。雄武一军那里应该还有点石弹,待铁林军进入外瓮城后,叫雄武一军送几门克虏炮进去,先试试看能不能轰开城门。轰得开城门,骑兵就可以长驱直入,若轰不开,就让龙卫军准备,从外瓮城内的两条马道杀上城墙!”

他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这个时刻,如果在这里担任主攻的,是唐康和慕容谦的部队就好了。他不由得转头去看章惇,却见斜靠在胡床上的章惇,依然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正讨论着作战方案,忽然,丹凤门上的天空中,绽开了一道红色的烟火,田烈武等人都是面面相觑。“这是……信号么?铁林军发的?”刘近一脸茫然,“我们有这个约定么?”

但这支铁林军有着太多新补充的兵员,这样的大战,对他们来说,考验还是太大了。

田烈武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下意识的转头望向章惇。

如果现在攻城的还是张整的那支铁林军,即便辽军人数再多,田烈武都会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们——城墙上有限的空间,对双方都是限制,铁林军的战斗力,足以让他们在狭路相逢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章惇开始也是有点惊讶,但马上反应过来,高革的信是真的!他云淡风清的笑了笑:“田侯毋疑,那不过城内辽人内乱。”

这次攻城的成败,此刻已完全系于铁林军之手。

“辽人内乱?”田烈武看着章惇的表情,立即知道对方早就知情,心中不由生出一股不满之气。

神卫营和雄武一军抓住机会就会向城墙上开炮,辽人在城墙上的火炮、床弩、抛石机等重武器,几乎被再次完全压制,但是,铁林军登上城墙后,他们也无法再组织覆盖城墙的齐射,火炮能提供的支援,也已经被限制。

但章惇却颇为坦然,他不告诉田烈武,正是不想被这种不确定的事情打乱己方的部署,此时依旧是如此:“田侯不必理会,这仗该如何打,便如何打!”

增兵毫无意义,城墙上空间有限,登城的铁林军控制的区域还是太小,大量的铁林军雍塞于城下,一部分铁林军甚至开始尝试在瓮城两侧的城门附近堆积木柴,浇灌猛火油,试图火烧城门,外瓮城上的辽军察觉到宋军意图后,开始疯狂的向城门下倒沙土。

田烈武心中却更是愤怒,但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他强烈按下心中怒火,点了点头:“好!”再次转头望向远处的丹凤门。

田烈武很清楚城墙上发生了什么,显然,萧岚做好了每一步的预案,这座北国名城,没那么容易易主。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

大约一刻钟之后,便听轰的一声巨响,东侧门终于倒塌。

城外,掠阵的田烈武脸色凝重,铁林军刚攻上城墙时的喜悦,早已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