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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世间无不可能之事。”吴从龙没来得及回答,黄裳已在旁边悠悠说道。

耶律昭远愣了一下,突然间竟是笑了起来,“子云,你觉得可能么?”

耶律昭远瞥了黄裳一眼,没有回答他,只望着吴从龙,认真的说道:“我知道南朝现在持什么样的想法,晋国公的确是在河北兵败身死,不过,贵国的永安侯全军覆没,也只是时间问题。我大辽的确是损失了不少兵马,不过贵国的拱圣军、折家军也是一样的命运。这场战争,两朝只能说杀伤相当而已。”

吴从龙沉默了一会,老实回答道:“从表面上看,贵国什么也得不到……”

“如果南朝有议和的诚意,将来和议达成,永安侯可以平安归国,但是折家军,恐怕得留在蔚州了……”

“啊?”耶律昭远可真是惊到了,站在他的立场,吴从龙提出这个要求还真是匪夷所思,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但他马上镇定下来,平静的问道:“那我们能得到什么?”

“如果那样的话,且不谈贵国能不能吃得下永安侯所部,就算真有议和的一天,恐怕也是北伐之后的事了。”

吴从龙点了点头,直截了当的说道:“宣相希望贵国能开放飞狐峪,保证永安侯所部平安退出蔚州。”

“若真如子云所言,于南朝也未必是幸事。”

“蔚州?折克行?”耶律昭远惊讶的望着吴从龙。

“于我大宋或许未必是幸事,亦或许是大幸事也说不定,但于北朝,恐怕就一定不是幸事了。”

吴从龙也无意使什么花招,老老实实说道:“我此次与贵国交涉,是奉宣相之令。交涉的内容,是希望与贵国谈谈蔚州的永安侯所部。”

耶律昭远脸色微变,旋即不以为然的说道:“子云,我此番前来,的确是极有诚意想与南朝重修盟好,你也知道,我一直反对两国交恶,辽宋之间,合则两利,斗则两伤。之前的战争已然是不幸,我大辽南犯在先,的确有不对之处,但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南朝一直觊觎我大辽的国土,对我大辽抱有敌意,我主才不得己先发制人。但事实证明,这并非明智之举,最终结果是两败俱伤。我大辽固然没有达成目的,反而损兵折将,南朝损失恐怕也是极为巨大。前鉴不远,两国之间,若继续兵戈相见,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会导致成千上万的将士、百姓无辜丧命,大伤天和。所以,我才主动来此,希望两国皆能将之前的错误战争引以为鉴,重修两国之好。子云莫要误以为是我大辽害怕南朝北犯。”

他没有接话,默默等待吴从龙的下文。

“郎君果然是辩才无碍。”吴从龙笑道,“明明是北朝背信弃义,背盟南犯,所以才苍天不佑,鬼神相弃,导致韩宝兵败安平,郎君却倒打一耙,反诬是我大宋觊觎北朝国土在先。不过,以君之智,当知现在争论这些并无意义,如果北朝果真不在乎我大宋北伐,那郎君此刻便可以回国了,再怎么样谈,也只是浪费时间。但若北朝果有重修旧好之诚意,就当即当机立断,纠正错误,首先停止在蔚州的战争……”

耶律昭远点了点头,辽军北撤之后,宋辽两国都加强了境内的巡察,两国往来断绝,宋人对辽国朝廷发生了什么几乎一无所知,而辽国也是一样的。但以耶律昭远对宋朝的了解,他是绝不相信宋人会这么容易的同意议和的,在这个时候,宋朝应该更想要趁胜北伐才是。这也是辽国朝廷的共识,自韩宝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国内后,辽国上下就一直在做着与宋军在幽蓟再次大战的准备。辽国当然不希望南京道沦为战场,但是对于能否避免这场大战,就算是萧禧与韩拖古烈,也持悲观的态度。吴从龙这么说,虽然让耶律昭远微感失望,但却也在意料之中。

“如此南朝便同意议和么?”

吴从龙摇了摇头,也十分坦率的说道:“郎君,朝廷可没有给我议和的权力。”

“我已经说过,我没有决定议和与否的权限。但是,既然这次是北朝背盟在先,想要重修旧好,我想北朝也就有义务率先用实际行动表达诚意。”

耶律昭远又微笑着和黄裳见礼,三人寒喧一阵,重新分宾主坐下,耶律昭远便开门见山的问道:“子云,南朝真的愿意议和么?”他表情严肃,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疑忌。

“若将战争的过错全部归于我大辽,恕我无法苟同。南朝对幽蓟的野心,世人皆知,子云还记得南朝高宗皇帝的遗诏么?明明我大辽建国早于南朝,幽蓟之地,亦非自南朝之手得之,而南朝却始终抱有非份之想。南朝太祖皇帝曾有名言: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南朝如此毫不掩饰的觊觎我两京之地,我大辽又岂能引颈待戮?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亦不得已而已。”

吴从龙也拱手回礼,一面笑道:“耶律公,想不到是你来。”

“诗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南朝既然希望我大辽放折家军一条生路,总当礼尚往来,有所回报。”

两人在大宅门前下了马,信手将坐骑交给随从,便一前一后的走进宅子,耶律昭远就在宅子的正厅等候,见着吴从龙与黄裳,连忙起身,拱手道:“子云公,别来无恙。”

“郎君可能误会了。所谓‘放折家军一条生路’云云,言过其实了。”吴从龙淡淡回道:“折家军现在还在蔚州活得好好的,贵国若能让开一条道路,既是表达贵国重修旧好的诚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贵国免祸。我大宋是断不可能坐视永安侯被围困而不救的,如果贵国执意不肯让开飞狐峪,我大宋自然会举兵相救。”

和黄裳一道出了容城县衙,策马缓行,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便到了耶律昭远所在的大宅,他们这一路过去,路上除了遇到几名蔡京的京东兵,还有一队赵隆武卫二军第三营的新兵,连一个平民都没有见着。安置耶律昭远的大宅附近,更是冷冷清清的,沓无人音。

“活得好好的?”耶律昭远当然听出了吴从龙话中的威胁之意,却是毫不在乎的嗤笑道:“如果说靠着食人烧屋度日也算活得好好的,那折家军倒的确还活得不错!”

对于折可适的这个分析,吴从龙还是很认可的。所以,辽国肯定是想要议和的,但是,急切到这个份上,却让吴从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一直从容镇定的吴从龙与黄裳对望一眼,二人的脸色都变了。

看来辽国现在要远比当初石越与折可适估计的还要更想议和啊。但这却让吴从龙更加感到疑惑,他虽然不太懂打仗,但是在宣台这么久,对辽国的实力还是很清楚的,简单的加减法还是会的,韩宝部被全歼对辽国的确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吴从龙也不认为辽国已经是随便宋朝拿捏了。折可适曾经简单的跟他介绍过一些形势,之前在河北的打仗,宋朝可以依托运河将补给送至东光,从东光到宋辽交战的第一线深州、安平、河间,都非常的近,而辽国则必须靠着陆路运输从南京道将补给转运到河间、深州一带来,不但距离要远于宋军,而且宋军的补给线十分安全,而辽军的补给线却会被宋军骚扰,所以实际上宋军是占了很大便宜的,最后能够获胜,也与此有关。而一旦宋军北伐,这个形势立即就会逆转,如果辽军将宋军引诱至析津府坚城之下,只要辽军能凭借坚城与宋军形成僵持的局面,宋军漫长的补给线,就等于是处处都是破绽,一不小心,就会重蹈太宗时北伐失利的覆辙。所以,以辽国现在的实力,在本土作战,也未必会多害怕宋军。当然,辽国肯定也不希望宋军北伐,但原因不是军事上的,而主要是经济上的,南京道是辽国最菁华的地区,一旦在这个地区开战,就算辽国能打赢这场战争,它的国力也会受到摧毁性的打击。输了就有亡国之危,赢了也是两败俱伤,这一点,才是宋朝现在真正的优势之所在。

河间府。春园社。

耶律昭远可是韩拖古烈的亲信。

和满目萧条的雄州形成鲜明对比,河间府的繁华热闹,要更胜战前。因为大量的流民涌入,还有大批的军队进驻,河间府的人口爆增,虽然城中免不了有大量的贫民流离失所,要靠着官府的救济才能勉强生存,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更是免不了有人饥寒交迫冻死街头,但雄、莫诸州大量富人的涌入,也让河间府一些行业飞速的发展起来。

在宋朝极有可能北伐的情况下,这名辽国密使的安全其实是不太有保障的。毕竟这又不是两国之间的正式谈判,从头到尾,吴从龙都是以雄州通判的身份与辽国交涉,在两国交战的情况下,边郡地方官用计诱捕对方高级官员,也是屡见不鲜的事。所以,吴从龙以为辽国不会派来太重要的官员充当密使,当对方密使抵达容城,他的手下来报告说是辽国密使自称耶律昭远的时候,吴从龙真是吃了一惊。

比如河间府的勾栏瓦舍,一面是大量的达官贵人、富室豪门、禁军将士聚集于河间府——这些人从来都是勾栏瓦舍最重要的主顾,一面却是周边诸州县的伶人涌进河间府逃难,加上大战之后人们紧张的情绪需要纡缓,辽人撤出河北后短短一个多月,河间府便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数十家曲艺社团。每天各勾栏瓦舍内,都是观众爆满。尤其是李清臣来河间府后这几天,河间府的禁军将士大规模的轮休,并且允许轮休将士出营玩乐,以往只能在营地内打打马球、踢踢蹴鞠、玩玩相扑的禁军将士大量涌入各家勾栏瓦舍,更是让各家勾栏瓦舍变得一席难求。

吴从龙很快就和萧忽古的信使约定,由辽国派遣一名密使来雄州,与吴从龙秘密会面。为了不走露风声,吴从龙特意将白沟驿的守兵,换成了自己从宣台带来的士兵,辽国密使一过界河,就被白沟驿的士兵一路护送到容城县城,吴从龙早就在容城县内找了一座空置的大宅,辽国密使一进容城,就被送到大宅之内,由吴从龙的亲信严密保护起来。

而其中最受欢迎的,则莫过于最近一二十年间大兴的杂戏。不但普通的禁军将士喜欢,连士大夫、朝廷大臣也有很多人喜欢看杂戏,可谓雅俗共赏。因为受到各阶层的欢迎,各种新鲜的剧本也是层出不穷。

这些都是有利的消息。

此时春园社的乐棚里面,便正在上演一出由讲史话本改编的杂戏新剧——《张子房慕道记》。这出新剧的上演,不但让乐棚下的戏园里坐满了普通的观众,更是为乐棚对面的二楼包房,吸引来大量的达官显贵,其中甚至还有大户人家的女眷。

辽国在前期沟通中表现出来的积极与默契,让吴从龙颇为惊讶。这中间透露出的信息也很多,首先能够与他如此默契的进行前期交涉,明显是一个对宋朝颇为了解的人在主持大局,辽国这样的人并不多,所以吴从龙几乎可以肯定是萧禧或者韩拖古烈。而辽国反应如此迅速,则意味着在此之前,辽国温和派在朝廷中可能已经取得了优势。

此刻,所有的观众,都聚精会神的看着一个扮演张良的白净小生和一名穿着龙袍戏服扮作刘邦的老伶人在戏台上唱着对手戏。

得到吴从龙的回复后,萧忽古再次派来信使带来口讯,表示愿意派出密使与吴从龙秘密会面,就如何修补两国关系进行充分沟通。

便听台上那“刘邦”问了句:“卿,你正好荣华富贵,却要受冷耽饥。”

吴从龙能百分百的肯定这封用辞谨慎的信绝不是萧忽古写的。不过辽国派使者来“沟通”正是他期望的,所以这次他没有回信,只是让辽国的信使带回口讯,委婉的“拒绝”了辽国的要求,声称问题的关键在于辽国主动实施一些表现诚意的措施,否则现在的局势,不适合两国使者公开会面。

“张良”便唱将起来:“慕道逍遥,修行快乐。粗衣淡饭随时着,草履麻鞋无拘束。不贪富贵荣华,自在闲中快乐。手内提着荆篮,便入深山采药。去下玉带紫袍,访友携琴取乐。” 

按照石越与折可适的估计,这封信会在辽国朝中挑起一场斗争,所以辽国应该不会很快回复。但让吴从龙意外的是,涿州的萧忽古竟然很快便给他回了一封信,信中完全无视了吴从龙的咄咄逼人,在委婉的反驳了吴从龙的谴责,表示了辽国并不害怕宋军北犯的立场后,便宣称之前的战争是一场不幸,值得双方都引以为鉴,为了避免更大的不幸,辽国愿意派使者前来雄州当面沟通,以便双方都能更清晰的了解对方的立场。

“刘邦”又问:“卿要归山,你往那里修行?”

依照石越的吩咐,吴从龙这封信,用辞完全是盛气凌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式,也没有要求辽国派使者前来谈判。这既是为了不授人以柄,同时也是对辽国的一种试探。以宋朝国内现在的风向,是绝对不可能接受宋朝放下身段主动议和的方式的,如果辽主此时此刻依然持强硬的态度,那么他就会无视吴从龙的这封信,那石越也就没什么太多选择,只能做好在辽国境内再打几仗的准备。这也是石越面授给吴从龙的底线,他可以给辽国打开一条议和的通道,但却必须让辽国求和,否则的话,议和就没有意义。如果最终不能通过议和让诸如韩拖古烈等主张“和宋”的温和派在辽国国内掌权,那议和又有何必要?如果依然是耶律信之类的好战份子把持辽国的权力,那议和就不过是给辽国喘息之机。石越想要的,是一个稳固可控的北方格局,而不是打算学吴王夫差。

“张良”又唱道:“放我修行拂袖还,朝游峰顶卧苍田。渴饮蒲荡香醪酒,饥餐松柏壮阳丹。闲时观山游野景,闷来潇洒抱琴弹。若问小臣归何处?身心只在白云山……”

这次吴从龙也没有想到,辽国竟然会派耶律昭远过来。他到了雄州后,只是释放了一名辽国被俘的贵人,让他将一封自己的亲笔信带给辽国在涿州的最高官员。在信中,吴从龙再次强烈的谴责了辽国破坏两国百年盟好,背信弃义,大举南侵,结果却自食恶果。又声称宋军已然集结大军不下三十万,不日即将大举北伐,惩罚辽国,如果辽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在此关头,就应该以能令人信任的诚意,采取果断措施,尽可能的修补两国关系,这样也许两国之间,还有一丝的可能,不至于走到最恶劣的那一步,辽国几百年基业,也能避免毁于一旦。

台下的观众听那“张良”唱得有意思,顿时都喝起彩来,纷纷叫好鼓掌。

虽然说立场不同,但吴从龙对耶律昭远,还是非常的同情与佩服。

在乐棚正对面的二楼的一个包房之内,如今已然贵为银青光禄大夫的宣抚判官陈元凤,也怡然自得的啜了口小酒,笑着赞道:“好一个身心只在白云山!”一面却似是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坐在下首相陪的薛嗣昌。

但现在回想起来,吴从龙才意识到,其实耶律昭远要比他可怜得多。因为耶律昭远当时很可能是明知道不会达成和议,却依然在很努力的想要达成和议。

薛嗣昌却是完全没有留意到陈元凤的目光,敷衍的附和了几声,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心里正在琢磨着陈元凤突然约见自己,究竟所为何事?

耶律昭远和吴从龙的确算是老熟人了。伴随着宋辽之间的这场战争,两个人之间真真假假的和谈也是谈了一次又一次。上一次交涉的时候,吴从龙还没有什么经验,他还不太清楚,有时候外交谈判的目的并不是想要谈成什么事,进行谈判本身就已是最大的目的。当时他很幼稚的尽最大的努力进行着和谈,而他也感觉得到,耶律昭远本人也是很有诚意的推动和谈的,只可惜,他们两个都不是能够最终做决定的人。所以,虽然最终没有达成任何有价值的协议,但吴从龙心里,对耶律昭远还是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甚至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与这春园社内的大部分人不同,薛嗣昌对这戏完全没有兴趣。这《张子房慕道记》讲的是张良辅佐刘邦成就大业后,功成身退的故事,薛嗣昌如今却正当欲奋发有为、建功立业的年纪,对这种内容的杂戏可以说是毫无兴趣,而且这出杂戏,在这河北算得上是新戏,但薛嗣昌在汴京早已看过,此时再看第二遍,更是意兴阑珊。

吴从龙摇了摇头,笑道:“是相熟人,耶律昭远。”

其实不管是什么戏,现在的薛嗣昌,也完全没有看戏的心思。因为他为了建立火铳局而在河间府进行的游说,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是屡屡受挫,几乎让他感到心灰意冷。

黄裳连忙起身,看看房间并无他人,才低声问道:“辽使到了?”吴从龙点了点头。黄裳又笑道:“却不知来的是什么人……”

开始,薛嗣昌是希望能得到章惇与蔡京的支持,他因为打听到章、蔡二人都是热衷于富国强兵、建功立业,也敢于改作的,所以便天真的以为可以得到他们的支持,然而,结果却是章惇对此不置可否,蔡京虽然没有明确拒绝,却也始终没有一句支持的话。薛嗣昌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过来,章、蔡二人虽然对自己的确有拉拢之意,甚至还用一些小手段故示信任,但实际上,自己在二人心目中的份量非常有限,而二人对吕惠卿的防范之心甚重,因为这火铳局与吕惠卿有关,章、蔡二人不但不可能支持自己,而且多半还会阻扰自己。

林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的望着吴从龙,吴从龙却早已转身离去,走进另一间公厅,见黄裳正在那儿写节要,便说道:“勉仲,该出发了。”

不过,弄清楚这些,并没有让薛嗣昌沮丧。因为接下来,出乎意料的,薛嗣昌又受到了唐康的拉拢。这几乎让他喜出望外。其实,他能够这么快弄清关于章惇、蔡京与吕惠卿的恩怨,意识到自己完全是与虎谋皮,也完全是靠唐康的提点,否则他可能还在寄望于章惇和蔡京。唐康主动接触薛嗣昌,表示他支持火铳局的建议,还答应他替他去游说石越,给他争取一个面见石越,面陈自己主张的机会。

吴从龙不待他说完,便连忙说道:“彦振,这些文牍之事,你暂时全权处理便是。州中事务,只要不涉及与辽国的纠纷或是事关人命,你也可以全权处置,不必一一禀报我的。”

得到唐康的许诺,薛嗣昌欣喜若狂。因为此前他之所以优先将游说目标定在章惇与蔡京身上,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纯粹只是对于薛嗣昌来说,石越太高不可攀了,他也根本没有任何门路能攀上石越这棵高枝。在薛嗣昌看来,如果能够得到石越的支持,那火铳局就是十拿九稳之事了。而石越之前虽然没有亲自接见过薛嗣昌,却也不曾对火铳局表示过意见,如果唐康出马,在薛嗣昌看来,自然是很有机会说服石越的。

快步走回容城县衙,便见林摅抱了一大堆公文过来,说道:“子云公,这些是……”

然而,薛嗣昌却又一次经历了心情的大起大落。唐康的确遵守约定去游说了石越,却被石越一口拒绝。石越认为现在的火铳并不成熟,他只支持在兵器研究院增加经费与人手,对火铳进行改进研究,同时小规模生产,向南海诸侯提供火铳,以检验其实战效果,而对宋军,石越只支持组建一两支小规模的试验性部队。更关键的是,石越明确表示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在与辽国的战争彻底结束后再开始。

吴从龙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从废墟上重建起雄州当然是很惹人注目的事,但他知道自己没这个能耐,而平盗就更非他所长。所以,这些功劳还是让给别人好了。对于权雄州通判这个差遣,吴从龙是十分的满意。

这个结果也让唐康感到意外与无奈。薛嗣昌的失望更不用说,虽然唐康为了拉拢他,明确表示如果他接受石越的计划,唐康可以确保由他来主持火铳的改进、试验等事宜,但是在薛嗣昌看来,石越的计划太过保守,离他所期望的差得太远。

现在雄州惟一的赈灾方式,就是赵隆的募兵。补充禁军、征募厢兵、巡检,多多少少能减缓雄州匪盗的力量,但这个冬天之后,雄、莫及周边地区盗匪的力量肯定还会增强。虽然如今宋军在河北的强大军事存在,让这些盗匪掀不起什么乱子来,但是他们也不会自己消失掉。更麻烦的是,正因为这些盗匪不会闹出大乱子,朝廷就不会随便出动禁军剿匪,最后,不管是镇压还是招安,这些麻烦,始终都是地方官的事。

而且,薛嗣昌也知道唐康为何如此刻意的拉拢他。唐康的消息明显比章惇、蔡京更加灵通。后者拉拢他,是因为知道他这次来河北,除了推进火铳局外,实际上也同时是天子的耳目之臣,他实际的差遣就是以前的走马承受公事,要替天子详细的了解河北的军心、民心如何,打听河北的将领、守臣对于北伐的真实态度,以便于皇帝兼听则明,做出正确的决断。但是,从与唐康的交谈中,薛嗣昌隐隐的意识到,唐康多半是知道了自己的另一项更为秘密的任务——暗中调查安平劳军事件是否真的只是偶然。

现在的状况对吴从龙是最有利的,如果正式担任雄州通判,哪怕是判雄州事,吴从龙也并不愿意。他当然知道,无论是否北伐,未来很多年,对辽事务都会是宋朝的重点,而担任雄州知州或通判,就意味着在对辽事务中占据了一个要害位置。但是,到雄州之后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也让吴从龙更加清楚,雄州的郡守、别驾不是那么好当的。现在的雄州只能用一片废墟来形容,就算被祸最轻的容城县城,也是十室九空,街面至今冷清得令人唏嘘,如果不是有大量的宋军将士进驻,容城几乎就是一座鬼城。而城郭之外的乡村,则是群盗蜂起,在辽人入侵的时候,雄州士民为了抵抗辽军的劫掠,纷纷结寨自保,这些寨子,有些的确是为了守土护乡,但也有不少直接就转化成了绿林盗匪。尤其在辽兵退去之后的这个冬天,整个雄州都陷入饥荒状态,经过辽人的劫掠、破坏,没有一个村庄所余存的粮食是足够过冬的,而恶劣的气候又导致短时间无法从河间、东光运粮前来——其实就算运来了也没用,宋朝在雄州基本已经丧失了行政能力,不可能进行有效的赈灾。

对于这个秘密任务,薛嗣昌其实并不热心,他并没有和石越为敌的野心。他和石越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而且他对石越还有些崇拜,所以,他根本没想过要刻意的去深入调查,挖出什么罪证,好一举扳倒石越,名扬天下的心思。当然,他和石越也并无恩义,也没什么兴趣去替他证明清白。他只是单纯的将此当成一项工作,认真调查一下,对皇帝有所交待就行。巩固皇帝的信任有很多的办法,没有必要将自己卷入一场大旋涡之中。

现在雄州知州、通判的热门人选,除了管师仁外,还有游师雄、刑恕、叶祖洽、刘安世等人,这些人自己的意愿如何,吴从龙不得而知,但他知道皇帝与两府一直在举棋不定,所以才有了自己的天赐良机。

所以,对于唐康的拉拢,薛嗣昌并不拒绝。如果他成立火铳局、发展火铳的主张得到石越的支持,他也不介意投桃报李,证明石越是无辜的。薛嗣昌并不认为这是欺君,相反,利用皇帝的信任,弥缝幼主与权相之间的矛盾,这是大忠于社稷的行为。

从自己的消息渠道,吴从龙打听到,皇帝打算让考功司郎中管师仁判雄州,但是遭到了二苏兄弟的坚决反对,苏轼、苏辙现在都是御前会议成员,苏轼又曾经使辽,在朝中属于知辽派,二人既然表示反对,那就算是皇帝一时也没办法。二苏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雄州现在位置格外重要,管师仁没有与辽国打交道的经验,也没在边郡做过长吏,所以不适合判雄州。不过吴从龙却是知道二苏杯葛的原因多半是因为私人恩怨,管师仁算是新党,熙宁年间没少攻击二苏兄弟。但二苏的杯葛无疑也获得朝中很多人的支持,虽然平心而论,管师仁这人在新党中品德算是上乘的,为人又精明,也颇能干,所以在小皇帝亲政后,他才能获得小皇帝的赏识,但是,人过于精明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在吏部考功司这个位置,就注定会得罪很多人。所以这次被许多人落井下石,让皇帝也无可奈何。

但是,石越并没有给予他所期望的支持,那他也就没必要理会唐康的拉拢。当然,他不至于为此就去构陷石越,对石越的怨恨多多少少是难免的,但还没到就此要翻脸的地步。接下来的事,就是公事公办而已。

不过,若不是如此,这个权通判雄州的要职,也落不到吴从龙头上。所以,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在宣抚使司任勾当公事这段经历,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却让吴从龙渐渐接触到了大宋朝的权力核心,他现在也有了自己的消息渠道,所以,他心里也很清楚,若不是朝廷为了新任雄州知州的人选在扯皮,他同样也得不到这暂时的美差——这个权雄州通判的资历,哪怕时间再短,也将是他将来升迁的重要法码,重要性也许仅次于宣抚使司勾当公事的资历。

尽管这样宽慰自己,但要说不沮丧,却是不可能的。得不到章惇、蔡京的支持,在石越那里更是被当头一棒,以石越如今的威望,如果他不能够多获得一些有份量的大臣的支持,他的火铳局基本上就可以说是胎死腹中了。

而这林摅之所以上任得这么快,估计与他是荫官出身有关,吴从龙听说这林摅是淮南转运副使林邵的儿子,科举累试不第,没什么读书的才能,在太学与白水潭厮混了几年,靠着父荫荫官入仕,这等无出身官,能有个大州的司户参军阙,自然也没啥好挑剔的,所以旁人都还在挑肥拣瘦,他便已紧赶慢赶的上任了,到了雄州之后,又整理户口、招纳流民,自顾自的忙得不亦乐乎。

薛嗣昌心里很清楚,石越的那个保守的方案,看起来非常的稳重可行,就算不是由石越提出,也必然会获得旧党的支持,甚至一些对火铳有兴趣的官员,也会支持那个方案。更何况那还是石越提出来的……就算是本来已经支持火铳局的许将,也可能会动摇。

这也让吴从龙颇为无奈,刚刚结束的这场战争中,雄州是被祸最烈的几个州郡之一,州县文官,几乎无有幸存者,战争结束后,宋廷虽然也任命了新的官员,但因为雄州是河北最重要的州郡之一,官员人选必须反复斟酌,再者官员到任需要时间,更有一些官员对于到可能再受战火的雄州上任心存疑虑,上任的速度自然就不会太快,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一直到现在,雄州,包括下属的归信、容城二县,判官、录事参军、知县等重要官员全部空缺,在吴从龙以下,文官中最大的,竟然就是这个叫林摅的司户参军了……

但就算他心里再清楚,又能如何呢?

可惜的是,雄州城早已被耶律信烧为灰烬,归信县城也被战火毁得不成样子,辽军离境之后,柴贵友已暂时将州衙搬到了雄州下属的容城县——恰好与吴安国所据的容城同名。所以,此刻吴从龙所在地方,实际上是容城县。而吴从龙现在的下属文官,除了黄裳外,也只有一个叫林摅的刚刚上任的八品司户参军。

他还能上哪儿去找有份量的大臣支持?他一个小小的从八品都进奏院监院,又要怎么对抗位高权重、声望无匹的堂堂右丞相?

人生际遇,真是令人慨叹。

薛嗣昌真的是几近绝望,连带着对于别的事情,也变得无精打采,毫无兴趣。他完全想不出陈元凤为什么会突然约自己看戏,他和这位新贵并无什么交情,甚至还有些本能的反感,对于这位陈宣判的往事,他可是知之甚详,身为新党干将薛向的儿子,对这位背叛出卖吕惠卿,直接导致新党执政终结的陈宣判,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只是因为身负天子耳目的责任,他有义务尽可能多的接触河北文武,因此才没有断然拒绝陈元凤的邀请。

现在无疑是吴从龙仕途的一个高峰。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薛嗣昌听到陈元凤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亢宗,我听说你和许枢副在大力倡议成立火铳局,大兴火铳?”

而且,他这个权雄州通判,在朝廷任命新的雄州知州与通判到任之前,就是雄州实际上的郡守。至于现任雄州知州柴贵友,吴从龙无论是本官还是职事官,都已经比他高,石越也干脆的将柴贵友召到了河间府,不再让他插手雄州的事务,而是将雄州之事,专任给吴从龙与赵隆。

这是薛嗣昌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心里转过一个念头:难道陈元凤对火铳局有兴趣?顿时,他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连忙认真说道:“宣判,下官敢断言,这火铳绝对是未来的军国利器,其重要性将不在火炮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朝请大夫,从五品上,仅仅七年前,他还只是区区的七品鸿胪寺主簿,而如今,他却已然服绯佩鱼,职事官更是升为守礼部郎中兼权雄州通判。

“是么?”陈元凤的目光依然是望着戏棚里的“刘邦”与“张良”,口里却是淡淡的说道:“我对这个火铳局倒是颇有几分兴趣。若这火铳未来果真能与火炮相提并论,那就堪称是我中原汉家大盛之基,这可是大利于社稷之事……”

一阵寒风袭来,吴从龙冷不禁打了个喷嚏,他裹了裹身上的深红色披风,嘴角却不由自主的泛起一丝笑意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嗣昌要是再听不懂,他也就不必再当什么官了。但是这个意外却是让他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宣抚判官,皇帝跟前的新贵,陈元凤的确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强援,但是,他和吕惠卿的关系?怎么会支持兴建火铳局呢?此时的薛嗣昌,已不是那个初至河北的薛嗣昌。但他还是压制住了心中的疑惑,兴奋的向陈元凤介绍起火铳的好处来。

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