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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怪谈 ——那是在一个雨夜,当晚发生了诸多篡改小说的事件

有时候它不论看见什么,都觉得充满含义,觉得很难把这些含义传给同类,很难形容它们或将之转换成语言。正因为如此,它才认为外界事物包含的意义十分重要,是对它也是对整个世界的提示或警告。

在滑翔中它越来越相信,世界希望告诉它什么,正在向它发送信息、警告与信号。它来到都市之后就发现了这个情况。每天早晨它梳理好羽毛后要飞出钟楼到广场去觅食。经过气象台时,便想到日益临近的世界末日,其实这一过程早已开始了。如果什么地方可以测定世界末日的话,那么这个地方就是这里最高建筑楼顶的气象台。这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棚子,四根木柱上罩着一块铁皮当房顶,房顶下砌有一个托座,上面摆着各种记录气压、湿度和气温的仪器;它们那带刻度的钟筒慢慢转动,发出钟表般的嘀嗒嘀嗒声,记录杆上的笔尖在钟筒上往返滑动。风速器与风向标像天线一样高高耸立,而雨量计的漏斗却像个小矮子挤在气象台其他仪器之间。这个气象台孤零零地建立于制高点的最高处,头上就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仿佛被有意安置在那里以吸引冷或热的气流,并心甘情愿地忍受暴风雨的摧残。

城市与森林,是非常容易被用来作比较的二者,有着一样的弱肉强食的法则,不过一个直接一个隐晦罢了。可以这样说吧,这座都市是在埋葬森林的基础上建立的,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保留了一株衰老的银杏树作为过往的墓碑。雨夜,表面的寂静下肯定有什么潜伏着。可以比较水珠落在挂有风铃的屋檐上与树叶上的区别,城市与森林一样,在雨中很容易被误认为无数朵千奇百怪的伞,伞下的空间在雨的范畴之外。都市永远是崭新的,陈旧会被及时销毁,毕竟极端的进化不需要记忆,它是庞大、不可撼动的系统,任何渺小的事物都不足以影响它的运转,比如死和生。连绵不断的建筑物制造出一种印象,这里就像沙漠一样缺少植物,或者说这里就是一片荒凉的沙漠。接连不断的雨敲打着混凝土外壳,而在外壳之下就是沉睡的森林,即便现在那只是砖隙间的车前草、围墙背阳面的爬山虎、潮湿角落里的真菌……不要轻视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植物,尽管城市认为昔日的森林只是煤炭,无生命的矿物,然而植物一旦被唤醒的话会立刻对城市展开报复,所有的建筑物都会湮没在雨林之中,沦为根茎的养料。显然一场雨是不够促成这样的局面的,那得许许多多场雨才行,此刻在这里植物只是花盆中被驯服的宠物,在雨的边际摆弄叶子。世上不存在不朽的事物,这是人类为什么要及时行乐的理由,在人间嘲笑天堂与讽刺地狱是件挺时髦的事情,过去放纵欲望的宴会上人类即便允许死者参加也不允许植物参加。停电后这些声色犬马的场所获得了宁静,万物都为雨所困扰,雨仿佛一座不知尽头的无形监狱,如果监狱只是一道禁忌,那又如何判断哪边是里面哪边是外面?动物与植物的纷争没有在这个雨夜上演,也许是陶醉于乌云、雨滴、影子这些在湿漉漉的夜晚看不见的事物吧。

独自飞行的话,无论如何扇动翅膀都是在接近而不是在疏远孤独。还有,可以肯定它不是一只蜂鸟。

颇具音乐天赋的甲虫也是如此,它经常陶醉于看不见的事物,它龟缩在城市万千房间中的一个的一角已经很久了,室外的雨与它无关,它专注于自己。

倘若以一个不切实际的角度来看,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会变得容易理解,比如一只飞鸟忍受着暴雨,飞过林立的建筑物上空。它是一只候鸟,旅居在这里时每天都沿着固定的路线飞行,风雨无阻。它类似一种征兆、一种预示,它从不迷恋广场、屋檐、水槽,雨打湿了它的羽毛,可它并没有像风筝一样下坠。

直至黄昏时甲虫才从深沉的昏睡中醒来。而且肯定醒来得很迟,它不是受到打扰才醒来的,因为它觉得自己休息得很好,是自然睡醒的。可它又似乎觉得醒来时听到了外面浮躁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那是一种小心翼翼地关上通向前房的门的声音。它觉得是被这两种声音惊醒的,街上的路灯都是电灯,因此都由于停电而熄灭了,外面的阴暗蔓延到房间的天花板上和家具的顶部。不过甲虫所在的角落更加黑暗。它慢慢地移动着,用触角试探着朝房门爬去,依旧是那么地不熟练,但它现在认识到这东西的可贵之处。它朝门行进,为的是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它身子的左侧似乎有一道长长的、绷紧的伤痕,它只好靠着两行腿跛行,一条小腿在上午的意外事件中受了重伤——那简直是一个奇迹,居然只有一条腿受了伤——这条腿已经毫无生气地在后面拖着。

因为阴雨的缘故天空中没有月亮,不知道它的圆缺,乌云抹去了这个早已不被盲目崇拜的对象。都市貌似空了的巢穴,一切陷入了静止的状态,原有的一片霓虹灯的海洋已经死亡。消费这一现象的消失几乎宣告了这里的死刑,之前崭新的信息与过时的信息快速交替,昨日的时尚会在今日的博物馆里展出,一切的存在都是为了未来,为此可以不惜拆掉过去的记忆以构筑对未来的憧憬。昔日沉醉于人间繁华的人类无暇顾及月亮,毕竟那只是较寂静、较容易飘起粉末的白色荒漠。现在所有的电视机都是硬邦邦的、冷冰冰的,荧屏黑乎乎的连雪花都没有,无论插上或拔掉电源都一样。荧屏不再播放比分已经 101:106 的 NBA 篮球赛、女演员正准备脱下衣服的色情录像、宣传电磁炉的漫长广告……一切节目都关闭了,就像堵住沙漏中间的漏口让事情无法继续。同样电冰箱也在缓慢地解冻,不只是家庭的电冰箱与仓库的冷藏室,还有医院保存解剖用尸体的冰柜。热水器、卡在两层楼之间的电梯、微波炉……由电流维持运转的电器统统成了与石头无异的固体。此时此刻正在下雨,它让读者你的心情变得潮湿,你不是被雨困在室内而是被雨困在小说上,视线、感觉都维系在书本上。因为不知道开始之前与结束之后,会觉得雨从很早以前开始下会下到很久以后,其实不是,这场雨就像密封在玻璃圆瓶里一样密封在小说里。撕碎书页也无法打开,不过当你做梦时雨可能会下到你的梦里去,那就是这场夜雨的尽头,当你再度睁开眼睛时,阴郁的心情就随之放晴了。

到了门那儿,它才注意到,本来就有点什么东西引诱着它向门走去,这就是食物的香味。因为那里搁着一个碗,里面是甜牛奶,浮着一片片小白面包,由于高兴,它几乎要笑了,因为它比上午还要饿。所以马上将头伸向碗中,除眼睛外,都和牛奶碰上了。然而它又很快地撤回来,因为那尴尬的左侧使它吃饭时很不方便,除非全身气喘吁吁地配合——牛奶是它最爱喝的饮料,味道太美了,这肯定是谁特意准备的,接着,它又不这样认为了。它几乎是违心地离开了碗,爬回房间的中央。而室外雨势的改变对它毫无影响。

他们已这样持续等待了好几个小时。黑暗在一点点把现实溶解。事情仿佛发生在极其久远的往昔、极其遥远的世界。也可能一切发生在极其久远的将来、极其遥远的地方。我作为作者不禁叮嘱道:“大家尽量少喘气,剩下的空气不多了。”

似乎发生在今晚的一切不怎么浪漫,欠缺情调,只不过是在刻板地重复月亮背面般的阴暗,比冷冰冰的雨还要单调。你可能会期待细雪、冰雹、大雾,以摆脱淅沥沥的雨声,那在你写作业时溅在玻璃窗户上、在你做爱时从天花板长霉的一角渗落到你裸露的脊椎上、在你外出时从伞檐滴落到你伸出的手掌上……的声音,这种无处不在的绵长声响会让人逐渐寡言,直至自己潮湿得发出绿芽来。

“大家尽量少喘气,剩下的空气不多了。”年长的鼹鼠说。声音虽然沉静,但头顶的岩体还是微微吱呀着发出回应。鼹鼠们在黑暗中把身体靠在一起,侧耳倾听,只等一个声音传来:鹤嘴镐的声音,即生命的声音。然而,有的只是雨渗透的声音。

雨只是一种让人不再对晴天抱有期待的感染,这座城市不是索多玛,它既没有被上帝诅咒也没被上帝祝福,它不需要被人喜欢或厌倦,有夜视眼的话抬头可以看到纵横的电线搭构出一张巨大的陷阱之网。太着迷于看得见的事物会对看不见的事物感到困惑,例如只消一个响指就能分身的魔术。因此当迟迟没有出现的肖马终于从一扇门的缝隙中探出身躯,手持一小支刚刚点燃的闪烁火苗的蜡烛,没有一句开场白地走出时,不知是为了看见还是被看见。这座城市像钻石一样有无数切割的棱面,他只能看见其中一面,并对着那里虔诚地走下去。

在地下深处——为了节约空气,矿灯被吹灭了,四下笼罩在漆黑之中。谁也不开口,唯独每五秒钟从头顶滴落一次的水滴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

肖马比较消瘦,微弱的火光映照出他的面孔,表现出的感觉究竟是忧郁、愉快还是冷酷取决于火苗的摇曳。这犹如一场宗教仪式,可是肖马是个无神论者,他从自己藏身的阴影中走出,是为了似是而非的梦想,他要在这里实践它做过的一个梦。

对它的叫喊是得不到回音的。

在停电的黑夜点燃一支蜡烛除了可以慰藉心灵之外还可以做什么?制造一个影子?不,可以在蜡烛燃尽之前制造关于自己的假象,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为了不让黑夜否定自己做梦的权利。肖马想把城市从动物那里夺回来再还给森林,他不是救世主,他是忏悔者。前方是通向雨中的走廊,他以手罩住烛光以至于在墙壁上投影出一只鸽子,但他无暇去笑。每一步都郑重得如同移动关键的棋子一般,烛火熄灭就意味着将军,他不希望那样,他的出现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仪式,不需要理由,离外面的雨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忘记了自己是孤独的。

雨一直以来似乎都是云层与地面之间的事情,即蒸发——凝结——落下的循环,有点像重复了亿万年的歌曲,生命短暂的动物是不会厌倦的,比如知了不会厌倦夏天。但在云层之外与地表之下呢?在混凝土以下很深的地方,比井、比坟墓、比下水道还深的地方,那里的黑夜不会遭受白昼的质疑。

在建筑物林立的都市,存在无限多的入口和出口,不需要犹豫只需要一意孤行就能够存活于这个冷酷的社会。雨势一度停止,不需要雨伞就能够出门,几乎可以看见云层后朦胧的月光,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积水,一只青蛙鸣叫着求偶的歌曲却暂时得不到响应。只要一两个不相关的路人就可以勾勒出一幅动人的画面,不过没有。肖马独自手持蜡烛缓慢前行,宛若黑白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他远离一切而去。他早已挽起裤腿以便蹚过过膝的积水,他没有朗读诗歌,而是选择了缄默,置身于宏伟的现代建筑中他显得过于渺小。不久之后雨将再度降临,在那之前肖马终于来到了那棵银杏树下,那是城市出现之前就在此地的树木,它以傲然的身姿伫立于十字路口中央。

整个城市宛若一架巨大的有无数琴键的钢琴,连绵不绝、漫无尽头的雨以无形之手弹奏它,每一下都会叩动屋檐、橡胶地面及心脏。音乐化的浪潮席卷全城,要么给沉默着的一切改造出聆听的耳朵,要么给密封的一切凿出笛孔。每一道闪电都是一次高潮,在片刻的光亮下暴露出这里无聊的一面,我不禁怀疑城市只是时间蜕下的半透明外壳,而时间早已化蝶飞走。从空无一人的这里到空无一人的那里,中间翻过两道私人花园的篱笆——绕过被雨同化的喷泉——穿过两扇窗户之间的卧室——在道路中间已经停滞的各色车流中逆流而上……最终我从孤寂来到了孤寂,在雨中将如此多不相关的线索联系起来,构成一根比蜘蛛丝曲折、脆弱的命运之线。作为作者,我的行动和幻想一样自由,不受拘束。毕竟我和你只是两个不惧潮湿的视角,如果这里没有了人类,就无法将同时生产婴儿摇篮和硬木棺材的工厂与宗教、推销不幸的保险公司与一只宠物狗、积压了不少过期食品的超市与西部贫困的家庭一一联系起来。人类可以将不合理的事情变得合理,以自相矛盾的法律、欲望、道德将都市的一切关联起来,可以称之为人际关系也可以称之为食物链——只不过没有谁可以站在顶端罢了。而现在一切都静悄悄的,变得互不相关,只需要沿着自己的方向陈旧、锈蚀下去就行了。大厦、汽车、桥梁、熄灭的 LED 灯……所有的固体就像大大小小的、存在时差的闹钟,都围绕着自己旋转。毕竟不知道以台风、地震、火山喷发、小行星撞地球等众多灾难里的哪一种为面貌出现的末日来临前,还有许许多多下雨的日子,而倒计时是最容易度过时间的方式了。只不过这些此刻都为嘈杂的雨声所掩盖。

肖马先在地面滴了几滴热蜡液固定蜡烛,而后双膝跪下非常认真地说:“请宽恕人类改变的一切,毕竟文明也是自然假人类之手玩的游戏。在植物掀起花粉、种子、寄生菌的叛乱对人类发动报复前,我希望获得到您的宽恕。”

一只猫正在某处步下楼梯,无论它踏在哪一级阶梯上都是静悄悄的,毕竟是猫,连它的敏感也轻巧得惹人怜爱。它后面的楼梯口上那扇采光的窗户一块玻璃都没有剩下,仅存的几个窗框在剧烈的风中摇摆,如同反复翻开书籍的一页或几页。它背对着由窗口斜入的雨,雨线肆意地击打混凝土的地面,似乎一条浅河沿台阶流下带来片片残缺的落叶,它四脚涉足于水。窗外种着一排与建筑物同龄的樟树,猫时常沿着墙脚在树荫下散步,此刻,舞动的枝叶甚至不时探入窗户,给人它们将离开土地的感觉。不禁让人担心城市的重力之锚会从地心拔起,留下光秃秃的弧面。雨发出令人诧异的声响,落在锌板屋檐上的每一滴雨都变得沉重,它们加剧了固体的潮湿。看着水面摇晃的影子,猫一级一级地踏响楼梯,回头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滴雨怎样在窗台破碎成轻浮的雾气,因为雨模糊了它的视线。楼梯与地面的夹角,那个狭窄的空间非常适合见证一些事情,如果有什么事情在这里——这个镂空的场所终结,那么楼梯下的三角形空间便是实际上的第三者。

然后肖马亲吻脚下的土地。这样的行为似乎有些无力与悲哀,作为一个支点不足以改变自然。然而,越来越多的不同面貌的人离开自己隐匿的角落、为防备核战争而贮藏了食物的地下室、有着可供一生阅读的藏书的阁楼……手持白蜡烛现身了,他们不再逃避,越来越多的人走上了街头,原本寂静的城市变得嘈杂,从上空俯瞰就像目睹了一群萤火虫的迁徙,无处不在的烛光使今晚变成了不眠之夜。不知道该称这种行动为祈祷、暴动、革命还是散步,毕竟无力改变什么,这只是一时之间大众的感伤罢了。

雨夜,在停了电的都市,一切刚刚结束或者还没有开始,雨不是在强调忧郁,而是在像录音机般重复上一个季节。不可避免的潮湿由上而下,这座水泥森林似乎是可以移动的,只是不知道它倾向于起飞还是下沉,毕竟空中的城市与地下的城市都是人类的憧憬——这在许多城市的编年史里都有记载。以前置身于绚丽的灯光、高度发达的讯息、互不相识的过客之中,会让人觉得这里是需要仰视的迷宫,是一场精心准备的骗局。在停电的此刻,黑暗抹去了高楼大厦之间的落差乃至男女性的特征,会让人觉得那是自己在欺骗自己,或者说以前相信自己存在是个错误,起码在此时此刻的都市没有人类的踪迹。街道上停满了有如空壳的汽车,似乎人类遗弃了这里或者隐匿了起来。如果那样的话理由肯定不是为了逃避雨,尽管雨不屈不挠地下着,没有参与过过去的话只能茫然地伫立于现在,不知道雨即将停还是刚开始下。对雨的看法无法客观,默默承受它的建筑物许多都长出了青苔,变成了历史。停电后城市有如动弹不得的巨型动物,对夜雨裸露出最柔软的部分,以至于今晚的一切都那么脆弱。建筑物壮观的骄傲不堪雨水悲哀的一击。明天之前如果有什么倒塌了的话,那一定是文明面对自然的自尊。一层层从地面垒起的都市并非为了升华,或为了完成建设后又一层层拆去只保留顶层以形成空中楼阁,那神话般可摘下星辰的景象不可能出现。无论向上筑起高塔还是向下挖掘深井都是堕落,只不过方向不同而已,两个相反的方向会分别通向——叫作地狱的地狱和叫作天堂的地狱。

雨又开始下了,这样的景象让人联想到北极苔原上的旅鼠,它们在一种意志的召唤下集体奔向冰冷、无声无息地吞没生命的大海。有的时候牺牲并不需要理由,肖马所做的一切只是在茫然的时候做出了一次茫然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