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歌词。”Y 温吞地说,“出自美国七十年代流行金曲。”
“嗯?”Z 表示困惑。
“我爷爷二十三,六五年。”在 Z 看来,风的形状跟 Y 一样,在摩托车上,在 Y 的背后 Z 获得了温暖的安全感,Z 对此感到羞耻。
“六五年我十七岁。”Y 说。
“帮我把眼镜摘了。”Y 重复一遍,“手千万别挡住我的眼睛。”他确信自己正在接近不可抵达的雨心,仿佛这场大雨只是为了把他边缘化。
“我扣扣子呢!”Y 说完便跨上摩托,Z 也是。Z 认为引擎的震动像蜂鸟,稍停片刻就会引发让人不适的沉寂,Y 挂了档,车轮沿着水泥地面滑行。原本暂停的旅程得以继续,这条路已被扭曲,Z 与 Y 始终徘徊于相似的逃脱之旅。
“下雨之前,是出太阳来着。”Z 不相信自己的话,凝视着颀长的手背,保持两公分的视距,目光尽量专注于一点。虽然指隙间是 Y 湿透的背部。在关注一点的同时也就忽略了其他,会形成盲区。路,在形式上恢复了。
“雨中三个疯狂的家伙落荒而逃,我、你还有摩托车一起逃避大雨,”Z 拧干袖口的水,“好了吗?”
“那儿——我家。”Y 高低的声音有些冻结。在风中似乎只有高速移动才不会被同化,不用太久 Y 将明白回音也会迷路,他尽力与自己遥相呼应。现在,他在找些什么,原因是遗失了什么,这样的追求会导致记忆的混乱。Z 缺乏沟通能力,现在已不必等待,雨愈来愈大了。
“下午,提到下午我总会想到炎热的太阳,希望摩托车的汽油没有受潮。”Y 自问自答地掏出车钥匙。
“你家?”等 Z 回答时,Y 恐怕已经忘了说过什么。“什么?”他那祖父年轻力壮时建造的、父亲生活了将近三十年、自己四至八岁的夏天在那里度过的旧宅残存于他眼角的余光。像来时一样,再次湮没在外围的大片水田后面,Y 不在乎那是自己有资格继承的田产。Z 在冥想,思维不时停顿,他在想风筝:“鸟在电线杆上干什么。牵引的线断了,天气太坏。”
“那你还抱着胳膊?既然不知道雨何时停,那就在雨停之前离开。”Z 觉得天空从没有这样接近自己,天空偶尔的雷鸣和不变的灰云关联着他自身,除了 Y 外,他不会想象外面的事物。雨压迫得他麻木,一张一合收放五指才可以证明神经没有死掉。Y 以食指抵住左眼眼眶边问:“现在是上午还是别的时候?我的脑袋受了潮。”
“我是风筝。”Z 说,他深信不疑。
“摩托坏不了,我们也是,淋雨就会得感冒什么的完全是迷信。”Y 说。
Y 大声喊叫,试图知道些什么时,狭窄而宽阔的视野引他进入更深的失望,低洼的远处连衔着低矮的屋檐,更远的地方,村落开始隐现。
“我却在连天空都遮蔽不了的树荫下,”Z 跑到路中间,“这样淋没事?”
“帮我把眼镜戴上去。”Y 没有说第二遍。
“我们真像两个白痴,可我知道我所在的位置跟返回的路线,大概知道,”Y 满不在乎地说,雨洗刷了 Y 所说的话的意义,而他也在褪色,“路的左右,任何方向都有躲雨的场所。”
Z 提前讲到:“糟糕的一天呐。”
Z 说:“二十公里外的外省?我现在在边界以西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
“的确是糟糕的一天,希望以后会是六个月的旱季,虽然这里不是东非草原,可我还是希望以雨季和旱季来划分季节。”Y 缓缓减速。
Y 说:“几十分钟前我路过了自己家的老宅,但没有停下,抱歉,我想去更远的地方。现在我们在等什么,为什么不一直骑到凤凰山,那就到了外省了。”
Y 又一次把摩托车抛弃在雨里。Z 先躲到了屋檐下。Y 还得拿走钥匙,拿走油腻的毛巾。摩托车是他父亲的,他自己只有一辆自行车。身处路旁一列不整齐的房子下,Y 难以想象自行车会出现在这儿,这和他熟悉的世界相差太远。这里除了 Z,还有一个吃冰棍的女人。
“只能说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没有房子,是吧,我们两个的暑假在今天实际上已经接近尾声,不是因为雨的缘故,而是因为你说去自己老家,叫上我一起,这件看起来普通的事情破坏了我们对未来的期待。”Z 回忆道。
那是他们遇见的第四幢房子,他们立在门口:“打扰,可以进来避雨么?”
Y 看了看放在路旁不曾离开视线的摩托车:“那边没有房子?”
她让出凳子,但 Z 和 Y 只是站着,不好意思地推辞了她给的冰棍。外面无人的马路上,狗叫得厉害。
“时间问题。”Y 撇撇嘴,不想过多理会。Y 透过模糊的镜片看到模糊的世界,并不是由于他近视,而是他的意识停在了目光稍后的地方,倒是耳朵与此刻的世界消除了隔阂,路失落在山林中,一切那么近,又那么远。马路旁瘦弱的树沙沙怪响。脆弱的枝丫或早已枯腐的落叶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气息。世界变成了巨大的废弃物,由高到低,先后传来锈蚀消融声。Z 的内部在缓慢腐烂,他知道,如果雨继续下,重叠的错觉就会幻化出一层新鲜的苔藓。生命之间的距离因为地球的弧度而更加遥远,湿漉漉的马路永远狭窄,而 Z,不停地说话,而且害怕自己听不见。在这片荒陌的山林中,Z 厌倦了,他的一部分意识已经脱落,如树叶落下般自然而然。本该消失在后视镜的流质般的风景已经凝固,人生的回旋木马戛然而止,陷入本应忽略的泥泞中,那么 Z 和 Y,正因为意外产生的空洞需要他们补充,才得以维系完整。
Z 忍不住吐痰,感觉雨水呛住了喉咙,嘴巴又干又涩。Y 想记住那条短毛棕狗,可无法在脑海里重现短毛棕狗的清晰模样。他们见过洪水,以至于每年下雨 Z 都感觉嗅得到海水的咸味。至今,他和 Y 所在的小镇的许多人家里,垒高的门槛仍未拆除。
“你说雨快停了。”Z 说。
那时父亲告诫 Y 不准出门,然后穿着筒靴踏入在街上找不到方向的河水。三分钟后,他沿父亲的脚步进入到没过膝盖的水深处。浑浊的水延伸到了极限,尽管起伏却无力流动。一条水蛇从 Y 的胯下浮走,垃圾漂过,老鼠的尸体混在垃圾中。Y 的手指放到水下的膝盖上,他对自己隐约可见的水底入了迷,水的颜色像速溶咖啡,漂浮着不新鲜的泡沫,散发出苦腥味。
Y 摘掉眼镜又戴上:“没必要让水包裹自己。”
后来 Z 多次对 Y 说,当时看见他捞起了几缕乱糟糟的头发。Y 说:“也许是吧,不过我不大相信自己会那么胡来。”
“那你套上喽!”Y 团住衬衫向匆忙消失的汽车挥甩,几乎大声喊叫,“我的睫毛怎么黏乎乎的?”
“这个小镇发过不止一次大水。”Y 补充道。Y 记得当时放在膝盖上的手被什么东西划伤了。在沉浮的泥沙底部,水泥地面之上,他看见的是借助大水重见天日的、原本被下水道掩盖的东西,一对非人类的眼睛,沉与浮之间模糊的针对自己的目光,他终生难忘。
“我们都没穿上衣,这样好吗?”Z 说。
在 Y 那双眼睛忽略的盲区,是不被承认的怪异世界的一部分,变得拥挤不堪,Y 放在膝盖上的手压低了它的范围。Y 暂时失去了意识。
“看见了。”Y 说。
一排木筏划过他的身边,筏尾拖着渔网。渔网中是有别于河水的海水,水未必溶于水,不同种类的水会互相挤兑,这是魔幻往现实渗透的开始。渔网中生命力顽强的海水尽力挣扎,灰白的颜色和周围相互排斥,浮出一串泡泡。那只追逐狗而来的猫围绕 Y 的腿转了几圈,在水面行走像在玻璃上一样,狗与猫非常轻巧地离去。别人,应该是孩子,扔出的水漂在水面跃动,落回水中时摩擦出不协调的声音。
“说什么呢?从出发开始行驶了二十公里,一路上我们说得够多了。”Z 摇了摇头,从头发上四散的水珠小于雨滴,他说了声,“汽车。”
最后,Y 看到胸口和仰起的下巴露出水面的另一个自己被最后一股水流托走,非常缓慢,让 Y 甚至想用放在膝盖上的手捞起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家伙,但他没有,只是说:“那条蛇,那条蛇被人砸死了。”
Z 说:“不知道雨何时停,雨这么大,不如在雨停之前离开。”Y 不置可否,换了个姿势给自己安全感,两人立在路旁稀疏的树叶下,空气湿漉漉的。Y 的摩托车放在马路边缘,Z、Y 甚至摩托车都孤零零的,无所依靠。雨敲打他们,却没有声音。Y 比 Z 高约莫一寸,光着膀子喊冷:“呸,雨水真咸呐,你觉得呢?”
Y 被狼狈的穿着一只筒靴的父亲用双手擎起,木讷地问:“爸爸,你怎么只穿袜子?”
那条路的尽头是另一条路。雨是天空压垮大地的方式,路旁 Z 与 Y 相互孤立。
而 Z,在洪水肆虐时他在母亲的怀抱里发烧,他和 Y 的家在一条街上。上午偏晚的时候他跑出去又跑回来:“我看到 Y 给水打走了。”
肖马乐于絮叨独白,他的祖父母不擅长讲故事,在幼年的记忆中缺少听来的神魔鬼怪,自那时起他就在意识中违背父母的意愿。记忆一旦破碎势必不可挽回,他必须在墙上刻上记忆开始的痕迹,在了解过去的同时不断增添痕迹。事物的动静是相对的,可这无法解释为何他反复加深同样的凹陷,孱弱的他真的如此固执?内心古怪林立的世界浮现出一条路的尽头。从过去开始,他腐坏的伤口逐渐凝固,而非愈合。记忆的加重削弱了他,他负荷的并非沉重,而是消极的轻盈。生命的本质寡言木讷,有些东西在碰撞中变形,最终形成极端的人格。在肖马的眼前浮现出记忆之路。
他母亲笑了笑。
“一、三、九,从偶数的台阶退到奇数。”
别人说这场大水带走了一个在桥洞下过夜的乞丐和一个救人的学生。但 Y 坚持认为还有父亲的一只橡胶筒靴,他相信橡胶筒靴也有生命。可 Z 在发烧,不能确信那天上午他在台阶上看到了 Y 略含微笑地从门前漂过,被一个精瘦的侏儒用长竹筒推往深处。
“嗯哼。”肖马不置可否。肖马第一次出现在厂长眼前时,厂长嫌他太高太瘦。厂长打量他的时候随手将小刀切入削了一半皮的苹果,抖落鞋子上零碎的果皮,丝毫没有察觉肖马的疲惫制约了肖马的生命。没有人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步入萧条。肖马和很多人说过话,可有可无,为的是让生命背对死亡,制造脚步后退的假象。
现在,马路上到处溅碎的水花几乎可以改变这片土地。Z 和 Y 仍在等待。Y 不顾这是别人的家,转遍四个角落。Z 看完了一张报纸,正准备再找一张。Y 打了一个哈欠:“我们在这儿干吗?”
肖马若有所思的样子让厂长了解到他的意思:“不要把——算了,该交代的你迟早会知道,以后会告诉你。”
“因为不够坚持和狂热。”Z 望着白银般的世界,才发现这里属于低洼之地,“你打算做什么,暑假结束后?”
“我活得过四十岁。”肖马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到不下雨的地方去,南极也好,撒哈拉也好。”
“你终究会被送入这里。”厂长是指他看管了多年的焚化炉。
“我会买一只风筝,暑假结束前,”Z 慢条斯理地说,“虽然并不想放。”Z 的手把报纸揉做垃圾,但想了一想,又缓缓摊开。雨无处不在,即使躲入室内也免不了感染潮湿。
看守必为看守之物束缚。每当有人喊肖马的名字、他的头衔时,他便意识到自己归属于僧侣试图垄断和渲染的死亡。他的名字是属于他的东西,因为他受困于他人,便必须堕入名字的外壳之内,正如灵魂必须和肉体不分彼此地死去。厂长想过教肖马一些东西,但年近六十的他身无长技。厂长渴望着影响肖马,觉得肖马可以弥补自己的衰老,他非常享受作为长辈的角色。但肖马尽量躲避厂长,防止两人格格不入的性格像齿轮一样咬合。
“哪跟哪的事。”附近的人很少,Y 无处宣泄不安全感。
不需要其他表态,情感是多余的,高挂遗像的地方暂时惹人注目,死者已不会腐烂,只是需要时间被人遗忘。一年当中需要见证许多人的死,于肖马而言,永志不忘的是自己已死的过去,他曾经想做法医。他的表哥,一位外科医生,曾说过:“手术刀下的东西必须作为死物,我无法容忍刀下的内脏发表意见。”打开活着的身体的感觉只有疲惫,他表哥长期睡眠不足。他表哥比他年长十岁,肖马可以从表哥身上看到自己堕落后的模样,也就是成年后的模样,对他来说成年就是一种堕落。
Z 说:“我想洗澡。”
生者带走骨灰后会送来请柬——“公元某年某月,农历甲申某时,某某老大人……”厂长有胃病,丧事的宴席一概由肖马代替出席,肖马是左撇子,在宴席上总是小心翼翼避免跟惯用右手的邻座发生冲突,保持沉默是一种办法。肖马小时候参加过丧礼,次数比婚礼多。
Y 清楚他不是在和自己说话,顿了顿嗓子:“如果有人扒窃铁轨,那我就跳车。”
然而他乐意对别人的尸体念念有词:“他(她)以有影响的长辈的身份终其天年,施加给子女的痕迹难以磨灭,在儿子的儿子的记忆中不可或缺。他(她)儿子的孙子也许记得曾祖(曾祖母)的名字,但其对祖先的记忆一定止于祖父(祖母),阿门。”
“这个镜头我记得电影里出现过,一部我忘了名字的电影。”Z 说,那条狗还在吠叫,声音低落了许多,它的主人遗忘了它,狗被锁在巨型报废轮胎旁,锁链在雨中摇晃,显得软弱。
肖马从不做梦,每日清晨准时听自己盥洗的声音。因为热爱孤独这种状态,所以他选择这项大多数时候可以独来独往的工作。火化场四周是连绵的山林,一条道路上不时有车辆驶过打破这里的寂静。小而偏僻的火化场无足轻重,死者集中到这里然后离开,这里类似于一道窄门,对生怀有无限眷恋的人们簇拥而过,目的地却不在门后。骨灰不过是不必防腐的尸体。不爱说话的他容易习惯大家反感的生活。像其他地方一样,处理尸体不需要麻烦的仪式,哀悼是家属的事,肖马只需记录整理一份资料,让有关部门及时销毁户籍上的名字,无须备份。
Z 径直走进雨里,Y 对他走过的地方喊:“我丢了一件东西。”
“唔,抱歉。”他谢绝死者的儿子递过来的香烟,给厂长打电话。他在火化场工作,职责是做记录等一系列琐事,也兼职打扫,维修设备,做看守,唔,还有搬尸体。厂长管焚化炉,除厂长以外还有一个人,这人曾长年在小城中卖中药,工资已经停了,但毕竟是国有企业,所以迟迟没有除名。
“什么?”空气中的水混淆了 Z 与 Y。
“我母亲是续弦。”死者的儿子表情仍旧木然,直接签好名字。
“忘了。”一句无辜的话像丝瓜藤缓慢挤碎空间的间隙。
“包括继母的儿子?”他问。
半个月后,在一条路消失的地方——即另一条路上,太阳的炙烤使之软化的柏油路上,Y 歪着脖子忍受空气中浮动的轻尘。长途汽车可以在地图上难以辨认的站点稍等片刻,但需要人耐心等待。
曾经有一位死者的儿子从他手中接过表格,骚着起秃的头:“我有五个兄弟,三个妹妹和一个夭折的哥哥。”
两个月后,宽阔拥挤的广场边缘,Y 再次被雨追赶上,暴露在旁人打开的雨伞旁边。Y 平静地伫立于东倒西歪的人群中,高挂的条幅因为无人看管而被揭下,这场盛大聚会使用的音箱被人不小心用斧头劈中,哔哔剥剥地坚持奏着《党卫军进行曲》。Y 挺喜欢,这是第二次听这首曲子。
若视二十岁为结束的话,十九岁的肖马就要回顾刚开始又即将结束的一生了。他听过许多模棱两可,不是针对自己说的话语。“当你沉默的时候,你容忍了别人在灵魂中据有一席之地。”他复述,记住,然后忘记。
肖马很难从 Z 与 Y 中辨别出自己,我和你也是,究竟我们在内向中会变成 Z 与 Y 两者中的哪一个,变得理性地忧郁还是激情地绝望?让我们抛起一枚硬币来抉择吧,但愿它不会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