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没有,”安德蕾又坐起来,“我跟您说过,为了得到安宁,我会想办法的,无论是哪种办法。”
“您母亲有所怀疑吗?”
“您之前就想好这样做了吗?”
她默默地盯着天花板。面对她苍白的面孔、呆滞的眼神,我心里产生一股熟悉的恐惧感。抡起斧头,砍伤自己:这样的事情我永远不可能做得出来;光是想一想,我的血都要凝固了。让我感到恐惧的是她在那一刻的所思所想。
“我是想好了要做点什么。用斧子的念头是今天上午剪玫瑰时冒出来的。我一开始打算用修枝剪,但剪刀可能不够分量。”
“我受不了了。”她说。
“您让我感到害怕。”我说。
安德蕾倒下去,把头靠在枕头上。
安德蕾开怀大笑。
“您哪里来的勇气!可能一不小心就把腿劈断了!”
“为什么?那一斧头成功了,伤得又不深,”她接着说,“我要跟妈妈说留您住到月底,您愿意吗?”
“我总不能指望天意会眷顾如此小事。”她开心地说。
“她不会同意的。”
“安德蕾,您总不会是故意受的伤吧?”
“请让我跟她说说看!”
我打量着她,心里迷雾重重。
不知卡拉尔夫人是因为猜到了真相感到悔恨和害怕,还是医生的诊断让她忧虑不安,总之,她接受了请求,同意留我在贝塔里陪伴安德蕾。玛璐和桑特内家的人走了,里维埃尔·德·博内伊家族的人也在同一时间离开了,房子突然变得很安静。安德蕾有了自己的房间,我在她床头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一天上午,她对我说:
“不太痛!”她说,“即使比这痛十倍,也好过去桑特内家。”她以调皮的表情看着我说,“这就是所谓天意使然的意外!”
“昨晚我跟妈妈长谈一番,谈帕斯卡。”
“您痛不痛?”我问。
“结果呢?”
“直到假期结束我都要一直待在床上!”她以胜利的口吻对我说。
安德蕾点燃一支烟,每当她紧张的时候就会抽烟。
当晚我去看她,虽然很虚弱,她还是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跟爸爸谈过了。按理说他们对帕斯卡挑不出什么毛病。您把他带到我家来的那天,他甚至给我父母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安德蕾跟我四目相对,“只不过我了解妈妈,她不认识帕斯卡,怀疑帕斯卡是否对我真心实意。”
安德蕾有点发烧,医生认为她过于疲劳,叮嘱她多休息一段时间。总之,她的脚十来天内是无法正常活动了。
“她不会反对你们结婚吧?”我满怀希望地问道。
“没伤到骨头,”玛璐说,“伤口很深,好在骨头没伤到。”
“不会。”
“斧头从我手里掉下来了!”她嗫嚅道。
“那不就行了!这是最重要的,”我说,“您不开心吗?”
“玛璐,快把你的药箱拿下来,安德蕾受伤了!”卡拉尔夫人大喊道。她让我去给医生打电话。我回来时,玛璐正在给安德蕾的脚缠绷带,她母亲在给她闻嗅盐。她睁开眼。
安德蕾抽了一口烟。
我奔向柴房。卡拉尔夫人弯腰对着她。安德蕾躺在木屑里,闭着眼,一只脚在流血。斧头刃上点点鲜红。
“两三年内不可能谈婚论嫁……”
安德蕾回到屋里,我拿着一本书坐在草地上。过了一会儿,我瞥见她在和桑特内家的姐妹们剪玫瑰。接着她去柴房劈柴,传来斧头的一声声闷响。太阳升到空中,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书。我不再相信卡拉尔夫人会做出有利于安德蕾的决定。安德蕾跟她姐姐一样,只有一份不太丰厚的嫁妆,但她比玛璐漂亮和优秀很多,她母亲也许对她怀有很高的期望。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安德蕾。
“我知道。”
“我明白。”我说。
“妈妈说我们必须正式订婚才行,否则我不可以见帕斯卡。她要把我送到英国,切断我跟他的联系。”
“我不想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妈妈闹翻,”她说,“尤其是现在。”
“那你们订婚就行了,”我热切地说,“的确,您从来没有跟帕斯卡聊过这个话题,但您想想也知道,他不可能就这样让您走,一走就是两年!”
“您真的必须要去吗?”
“我不能强迫他跟我订婚!”安德蕾激动地说,“他让我要有耐心,他说他需要时间来看清楚自己,我不会一边投怀送抱一边喊着‘我们订婚吧’!”
“当然不带!啊,去他们家,真是恐怖!”她接着说,“在这儿,至少是在我自己家。”
“您不需要投怀送抱,您只需要把情况跟他讲清楚。”
“您要把小提琴带到桑特内家吗?”在回屋的路上我问她。
“这是在逼他。”
“我得赶在妈妈下楼之前回去,否则她会觉得我疯了,无助于解决我的事情。”
“这不是您的错!您也是没有办法。”
安德蕾把琴放进它的“小棺材”里。
安德蕾在心里挣扎了很久,最终被我说服,决定跟帕斯卡谈一谈,只是不愿通过写信的方式,她告诉母亲一开学就会找帕斯卡聊一下。卡拉尔夫人同意了,她这段时间总是笑眯眯的,也许她心里想着“两个女儿都安顿好了”,待我都有几分亲切了。每当她整理安德蕾的枕头、帮安德蕾套上护肩时,她的眼里时常有某种东西一闪而过,让我想起她年轻时那张照片上的样子。
“没有,但最近这几天我太想拉琴了!我不想被那些人听到。”
安德蕾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跟帕斯卡讲起自己受伤的经过。他寄来两封信,在信里忧心忡忡。他说需要让一个头脑理智的人照看她,也说了一些其他事,不过安德蕾没有告诉我。但我明白她不再怀疑他的感情了。有了良好的休息和睡眠,她气色变好,甚至长胖了一些。有一天她终于能下床活动了,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生机勃勃的样子。
“您经常有机会像这样露天演奏吗?”
她走路有些不稳,去哪儿都颇为费劲。卡拉尔先生把雪铁龙汽车借给我们一整天。我很少坐汽车,更不用说坐汽车兜风,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汽车飞驰在林荫大道上,车窗全都降下来了,我坐在安德蕾身边,那一刻我简直心花怒放。我们沿着一条笔直的公路穿越朗德森林,路两边的松树急速后退,路的尽头遥遥通往天空。安德蕾开得很快,指针指向时速八十公里!虽然她车技不错,我还是有些担心。
“要是能有一点时间练琴就好了!”
“您不会让我俩死在这里吧?”我说。
安德蕾叹了口气。
“当然不会!”安德蕾露出幸福的微笑,“现在我一点都不想死了。”
“听不到,”我说,“我散步经过这里。您演奏得可真好!”
“之前想过?”
“啊!”安德蕾说,“您听到我拉琴了?在屋里能听到吗?”
“哦,是的!每晚入睡的时候我都希望不要醒过来。现在,我向上天祈祷,让我一直活着吧。”她欢快地说。
最后一个音符消逝在空中,我走上前,松针在我脚底咯吱作响。
驶离公路,绕过欧石楠丛环绕的静谧池塘,我们来到海边,在一家僻静的旅馆吃了午饭。夏季接近尾声,海滩冷冷清清,度假别墅都紧闭着大门。在巴约讷(15),我们给双胞胎姐妹买了五颜六色的牛轧糖,慢悠悠地在教堂回廊散步,一人吃了一块糖。安德蕾靠在我肩膀上,我们聊起西班牙和意大利的一些修道院,约好将来一起去看看。我们也谈起那些更遥远的国度,梦想伟大的旅行。回到车里之后,我指着她那只裹着绷带的脚说: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安德蕾跟所有人都友好相处;我却不怎么开心。后来几天,她还是跟从前一样不自由。毫无疑问,卡拉尔夫人想方设法让我们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发现帕斯卡来信的那一刻,她一定后悔让我来,现在她在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分别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我不禁悲从中来。开学时会有玛璐的婚礼,那天早晨,我心想,安德蕾会取代她姐姐在家中和在世界上的位置,将来我只能在一场慈善义卖会和一场葬礼的间隙,偷偷地瞥她一眼。还有两天就要动身离开了,那天我跟往常一样走到花园里,其他人还在沉睡。夏天奄奄一息,灌木丛像被染红了一般,而花楸树的小红果逐渐转成了黄色;在清晨呼出的白色气息映衬下,秋天的古铜色更显炽热,这是我喜欢的景象:树木挺立在晨雾弥漫的草地上,如火焰升腾,光辉耀眼。花园里的小径被修整过,再也没有野花杂生其中。我忧伤地沿着小径往前走,似乎听到了一些音乐,于是朝着音乐的方向前行,是小提琴的声音。花园尽头,在一丛松树后面,安德蕾在拉小提琴。她穿着蓝色针织连衣裙,外面搭了一件旧披肩,正专注地倾听抵在肩头的乐器,仿佛陷入冥思。她那一头美丽的黑发露出洁白动人的边分线,让人忍不住想要温柔而敬重地用指尖抚过。我的目光跟随琴弓起伏,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我看着她,心想:“她是多么孤单啊!”
“我永远理解不了您怎么会有这股勇气的!”
我本想问她刚才为什么把香槟杯扔到地上,又怕会让她尴尬。
“如果您也像我一样,觉得自己被围捕,您也会有这股勇气的!”她摸着太阳穴,“那段时间我整天头疼,疼得受不了。”
“我有信心。”安德蕾说。
“现在不疼了吗?”
“我也是这样想的。”
“好多了。那会儿夜里经常睡不着,我吞服了大量的补脑剂和可乐果粉。”
“我妈妈要想想再做决定,他说这是个很好的信号。他还说我要有信心。”
“您不会再这样了吧?”
她用手搓着一片薄荷叶,闻了闻,露出幸福的表情。
“不会了。开学后直到玛璐的婚礼,会是难熬的两周,但我现在有足够的力量去应付。”
“嗯。”
沿着阿杜尔河畔的一条小路,我们重新抵达森林。卡拉尔夫人还是想方设法地给安德蕾安排了任务:她需要去见一位怀孕的年轻农妇,把里维埃尔·德·博内伊夫人织的婴儿衣服给送去。安德蕾把车停在松树环绕的一块空地上。我习惯了萨德纳克的农场、堆肥和流淌的粪水,森林深处的这座农庄却如此优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年轻农妇请我们喝桃红酒,这是她公公亲手酿的。她打开衣橱,请我们欣赏带有刺绣的床单,一股迷人的薰衣草和草木樨香味散发出来。一个十月大的婴儿在摇篮里咯咯直笑,安德蕾用她的金制圣牌逗他玩—她总是很喜欢小孩子。
“信写得好吗?”
“他这么小,就能一直醒着玩!”安德蕾说。
“我收到一封帕斯卡的来信,是今天早晨收到的。”
从她的嘴里说出来,陈词滥调便褪去了俗气,因为她的嗓音和眼中的笑意如此真诚。
我们沿着河岸缓缓往前走,她说:
“这一个也不睡。”年轻农妇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开心地说。
“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见面,我会想办法的。”她果断地说。
她有着跟安德蕾一样的棕色头发与褐色肌肤,也有着同样的宽肩,腿有点短,尽管已经到了孕晚期,姿态仍很优雅。“安德蕾怀孕的时候也会是这副模样。”我心想。这还是第一次,我毫不厌烦地想象安德蕾成为妻子和母亲时的样子。到时候,在她身边会有泛着光泽的漂亮家具,如同这里的一样;在她家里,我们都会觉得很愉快。但她不会花费大量时间去擦亮铜器或用羊皮纸盖住果酱瓶;她会拉小提琴,而且我暗地里坚信她一定会写书:她总是那么热爱阅读和写作。
“您觉得您能设法跟我多见见面吗?”
“幸福跟她多么相称啊!”当她跟年轻农妇谈论即将出生的婴儿和正在出牙期的宝宝时,我不禁这样想。
“可怜的希尔维!您一定觉得无聊吧。”她笑着对我说,“既然野餐已经结束了,希望接下来我能有一点空余时间。”
“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一个小时之后,当汽车停在百日草丛前的时候,我说。
“唉!”
“是的。”安德蕾说。
“得回到那里。”
我可以肯定,她对未来也有过憧憬。
她把湿漉漉的斗篷和皱巴巴的衬裙晾起来。
***
“我用连体衬衣擦干了身子,”她说,“没人会发现我没穿连体衬衣,我们身上总是穿着过多的东西。”
卡拉尔一家因为要操持玛璐的婚礼,在我之前就回到了巴黎。我一到巴黎就给安德蕾打了电话,约好第二天见面。她似乎是急匆匆地挂了电话,我不喜欢对着电话机跟她聊天,于是什么都没问。
她走到我身边,已经穿好了裙子,系好了腰带。
我在香榭丽舍公园的都德雕像前等她。她迟到了一会儿,我立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她坐到我身边,甚至都没有对我微笑一下。我焦虑地问她:
“可怜的姑娘们!她们人不坏。”安德蕾说。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如果我们让桑特内家的姐妹们吞下几口秋水仙汤,你猜她们会不会断气?”我问。
“是的,”她有气无力地说,“帕斯卡不愿意。”
我挖出一株秋水仙,心想这种花是否真的有毒。这些有趣的花朵既带有乡土气,又很精致,赤裸裸的,就像蘑菇一样,一枝独挺地从土里钻出来。
“不愿意什么?”
“瀑布砸在我背上的时候,我一开始都没法呼吸,”安德蕾说,“但感觉很棒。”
“订婚。他不愿意现在就订婚。”
“水是冰冷的吧。”
“所以?”
“啊,刚才在水里真是太舒服了!”她说。
“所以等玛璐的婚礼一结束,妈妈就会送我去剑桥。”
卡拉尔夫人走远了。我坐在树的另一头,安德蕾重新穿上了衣服。
“真是荒唐!”我说,“怎么可能!帕斯卡不会放您走的!”
“我这就回去。”
“他说我们可以通信,他争取来看我一次,两年时间也不算长。”安德蕾波澜不惊地说着,仿佛是在背一本教理书,而书上的内容她根本不信。
“立刻回去,你没有完成任何你应做的事。”
“可这是为什么呢?”我说。
“仁慈的上帝啊,他是出于怎样的想法给了我这样一个女儿!”卡拉尔夫人说。她本来是笑着的,突然又严肃地说:
平时,每当安德蕾向我转述跟别人的谈话时,都表述得非常清晰,就好像我自己亲耳所闻。而这一次,她无精打采,语无伦次。帕斯卡重新见到她的那一刻似乎很感动,说他爱她,但一听到“订婚”两个字,脸色骤变。不,他激动地说,不!他父亲永远不能接受他这么早订婚。布隆代尔先生为帕斯卡付出了那么多心血,他有权希望儿子全身心投入学业,为教师资格考试做准备:在他眼中,一桩情事会让儿子分心。我知道帕斯卡很尊重父亲,也能理解他的第一反应是害怕伤害到父亲,但他已经知道卡拉尔夫人不会让步,怎么还如此看重父亲的意思呢?
“我自有办法。”
“去英国会让您过得不幸福,他察觉到这一点了吗?”
“啊,你气色真不错!”卡拉尔夫人说,语气变柔缓了,“你怎么弄干身子呢?”
“我不知道。”
安德蕾爬上岸。她把自己裹在一件呢子斗篷里,用别针上下扣住;头发透湿,直直地贴在脸上,把眼睛都给挡住了。
“您跟他讲了吗?”
“刚吃过饭,会消化不良的!”卡拉尔夫人说。
“稍微说了说。”
安德蕾游到我们身边,笑容满面。
“您应该坚持。我敢肯定您没有真的试着争论。”
“请你立刻出来!”
“他看上去像是被围捕了,”安德蕾说,“我知道那种被围捕的感觉!”
“来呀!在水里真是太棒了!”
她声音颤抖着,我明白她几乎没有听帕斯卡的辩解,也没有尝试反驳他。
瀑布下方有个东西在动。安德蕾的脑袋露出水面。
“还来得及抗争。”我说。
“安德蕾!”
“我应该把自己的生命用来反抗那些我爱的人吗?”
在一棵树下,一丛秋水仙旁,我发现了安德蕾的裙子、绿腰带和粗布衬衣。卡拉尔夫人走到河边。
她言辞那么激烈,我不再坚持。
“我果然想得没错!”
我想了想说:
瀑布在我们耳边轰鸣。卡拉尔夫人停住脚步。
“要是帕斯卡跟您母亲说明一下原因呢?”
她其实在为女儿担心,我想。也许她以自己的方式在爱着安德蕾,问题在于:以哪种方式?各人有各人的方式,我们人人都爱着她。
“我已经跟妈妈提过建议了,这样做她也不满意。她说如果帕斯卡真有娶我的意思,会把我介绍给他的家人。既然他不愿意这样做,那只能一刀两断了。妈妈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安德蕾说。
“她消失快有一个小时了,这很失礼。”
她神思恍惚了一会儿。
“我正在找她。”我说。
“她对我说:‘我了解你。你是我女儿,是我身上的肉。你还不够强大,我不能就这样让你面对诱惑。如果你屈从诱惑的话,罪孽很可能会再次降临在我身上。’”
“您知道安德蕾在哪儿吗?”
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似乎希望我能帮她找出这些话中隐藏的意思。但现在,我完全不在乎卡拉尔夫人的内心戏。安德蕾逆来顺受,这让我焦躁不安。
是卡拉尔夫人,她戴着一顶草帽,满脸通红。
“要是您不肯走呢?”我说。
“希尔维!”
“不肯?怎么可能?”
我走出小树林,来到阿杜尔河的一处转弯口,站在河畔,耳边传来瀑布的声音。河水清澈见底,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像是一块块糖果。
“总不能把您押到船上去。”
我困惑不解地目送她离开。换作我,我会乖乖去喝。是的,在这些无伤大雅的放荡行为当中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在安德蕾眼中,两个人的嘴唇在一只酒杯上有了间接触碰,是一种亵渎:她是不是想到了从前跟贝尔纳的接吻?或是想到帕斯卡还没有给她的那些吻?安德蕾一直不回来,于是我也起身离开,走到橡树的浓荫下。我又一次想起她曾说,那些吻并非柏拉图式的,她这么说,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关于性的问题,我曾查阅了很多资料,在童年和青春期,我的身体有过一些幻想,但无论是我广博的科学知识还是微小的个体经验,都不足以让我弄明白肉体的各种状态如何跟温柔、幸福联系在一起。对安德蕾而言,在心与身之间存在着一条通道,这条通道于我是神秘未知的。
“我可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绝食,”安德蕾说,“然后呢?妈妈会去找帕斯卡的父亲说明情况……”安德蕾用手捂住脸,“我不愿把妈妈想成敌人!这太恐怖了!”
“我也并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她说,“况且我已经喝得太多了。”她站起身,“我去弄点咖啡。”
“我来找帕斯卡聊一聊,”我坚定地说,“您没能好好跟他说。”
“我们的安德蕾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秘密?”
“您会白费力气的。”
人群中一阵尴尬的沉默。夏尔突然大笑着说:
“让我试试。”
“我不喜欢拥挤。”她干脆利落地说。
“那就试吧,您会白费力气的。”
在那个钟点,我可以说是饥肠辘辘,但服务生们端过来的菜肴那么丰盛和庄重,竟让我有些气馁。鱼冻、蛋卷、肉丝杂蔬冻、船形点心、猪肉冻、猪肉卷、焖肉、鸡肉冻、肉酱、钵菜、果酱、油封肉、鸡肉卷、什锦果蔬、蛋黄酱、菜肉馅饼、杏仁奶油饼……什么都要尝一口,对什么都要毕恭毕敬,否则可能会冒犯到某人。此外,大家还会谈论尝到的食物。安德蕾胃口比往常要好,野餐刚开始的时候似乎很快乐。她右手边坐着一位棕色头发的帅气男生,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气,一直盯着她看,小声跟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似乎被惹怒了—要么因为发火,要么因为喝了酒,她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红晕。葡萄园庄主们都带来了自家的酒样,我们喝光了好多瓶。一群人聊天聊得火热。最后,大家开始谈论调情:能调情吗?能调情到哪种程度?总之,所有人都反对,但也有男生和女生窃窃私语,不时冷笑两声。这些年轻人大部分比较教条刻板,不过有一些人明显没有教养:能听到很多下流的狎笑;一些人受到挑逗开始讲故事,虽然是些正经故事,但言谈之间似乎在暗示他们还能讲些其他的。一支大瓶装的香槟被打开了,有人建议大家共用一只酒杯,传酒的时候每个人都能知道旁边的人心里在想什么。酒杯挨个儿往下传,到了棕发男生手里,他几乎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递给安德蕾,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一甩手,将酒杯扔到草地上。
安德蕾冷峻地看着都德雕像,但她的眼睛盯着其他东西,而非这座了无生气的大理石制品。
“但很有钱,”安德蕾说,她冷笑着,“这里面至少有十门婚事。”
“上帝跟我作对。”她说。
“是相亲大会?那姑娘真是不好看。”我说。
听到这句渎神的话,我微微颤抖,仿佛自己是位信徒。
“像是‘绿边舞会’(14),这个野餐。”安德蕾轻声说。
“帕斯卡恐怕会说您这是在渎神,”我说,“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他不会跟任何人作对。”
奶油冰激凌无法成形。最终我们放弃了,围着一块桌布坐下,这一圈坐着的都是二十多岁的人。表兄夏尔用优雅的语调跟一位长得很丑但打扮得光彩夺目的姑娘说话。她穿的那一身裙子,无论色彩还是布料我们都说不出名称。
“谁知道呢?谁能理解上帝是什么?”她耸了耸肩,“哦!也许他为我在天堂预留了一个好位置,但在这个世间,他跟我作对。”
“是的,就履行社会义务而言,我们都是杰出的基督徒!”安德蕾说。
“然而,”她激动地说,“有些人上天堂了,他们当初在人间的时候也很幸福!”
“您看看!”我边说边指着那么多张摆满食物的桌子。
突然她开始哭泣。
湛蓝的河水、古老的橡树、繁茂的草地。我们本可以躺在草地上,中午吃一个三明治,聊天聊到天黑,那会是一个圆满幸福的下午。我一边忧伤地想着,一边帮安德蕾把大筐小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一阵手忙脚乱!要在合适的地方摆桌子,铺上桌布,布置冷餐。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多辆车:耀眼的新车、老式汽车,甚至还有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马车。年轻人立即动手搬餐具。上了年纪的则要么坐在裹着防水布的树桩上,要么坐在折叠椅上。安德蕾向他们微笑致意,行屈膝礼。她尤其招那些老先生喜欢,跟他们聊天聊很久。在此期间,她接替玛璐和吉特去摇一台机器的手柄,那是一台复杂的机器,往里面装进奶油之后,能把奶油变成冰激凌。我也帮她们去摇了。
“我不想走!整整两年远离帕斯卡,远离妈妈,远离您,我受不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感到窒息,闷闷不乐地看着那些长着尖角的母牛,牛背上的年轻农夫一个个吓得脸色发青。接下来的三天,屋子里的所有女人都在地下室忙个不停;我剥了豌豆,给李子去核。每年,此地的大领主们都会聚在阿杜尔河畔举办冷餐会,这一淳朴的节日需要长时间的准备工作。“每家都想比别人家做得更好,每年都想比上一年更出色。”安德蕾对我说。到了那一天早晨,大家把两大筐食物和餐具装在租来的小卡车上,年轻人在车里空出来的地方挤作一团;上了年纪的和已订婚的玛璐夫妇坐汽车跟在后面。我穿上了安德蕾借我的红点连衣裙。她自己穿一件真丝裙,一条绿色腰带搭配头上的宽檐帽,那顶帽子看上去几乎不像是纸制的。
从来没有过,即使在跟贝尔纳分手的时候,我也没见她哭过。我本想握住她的手,向她表示点什么,但我被囚禁在我们严肃的过往中,动弹不得。我想起她在贝塔里城堡屋顶上度过的那两个小时,当时她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此刻她的内心跟那时候一样,漆黑一片。
“这才是最可恶的。”第二天,当安德蕾在身边祈祷的时候我想。她坐在一张长凳上,一块铜牌提示这是里维埃尔·德·博内伊家族的专属座位,近一个世纪以来一直如此。卡拉尔夫人在弹簧风琴;双胞胎姐妹提着篮子穿过教堂,篮子里装满了被祝圣过的面包;安德蕾把头埋在掌间,她在跟上帝交流—用的什么语言?她跟上帝的关系不会很简单,至少我敢肯定:她无法说服自己上帝是善的。然而,她不想触犯他,努力想让自己爱上他。要是她像我一样,从信仰不够单纯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信仰,事情会简单很多。我的目光追随着双胞胎姐妹。她们俩忙忙碌碌,显得自己很重要。在她们这个年纪,宗教是一种极有趣的游戏。记得小时候,我曾挥舞小旗,把玫瑰花瓣撒在手持圣体、披金戴银的神父面前;也曾穿着领圣体的裙子显摆,亲吻主教手指上镶嵌巨大紫水晶的权戒;长满青苔的临时祭台、五月纪念圣母玛利亚的各种祭坛、耶稣诞生的马槽、一排排的仪式队伍、天使、香炉、缭绕的香气、舞蹈、各种闪闪发光的仿金制品,所有这一切是我童年时期唯一的奢侈享受。陶醉在这些宏大的场景里,感觉自己内心有一颗灵魂,就像圣体光(13)中的圣体那样洁白闪耀,这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事啊!然后有一天,灵魂与天空都变得黯淡无光,内心充斥着悔恨、罪恶与恐惧。即使安德蕾只从世俗方面去考虑事情,她也会无比严肃地对待在她周遭发生的一切;当她将自己的生活蒙上超自然世界的神秘光线时,她又怎么可能会不感到焦虑呢?反抗母亲,也许就是反抗上帝本尊,但是在服从时,她的表现也许配不上自己得到的上天恩宠。当她爱着帕斯卡的时候,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没有帮助撒旦实现意图?每时每刻,想得永生都是挑战,可上天没有任何明示,我们究竟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帕斯卡曾帮助安德蕾克服了这些恐怖的念头,可是我们在夜间的谈话表明她正迅速重新坠入其中。如果有一个地方能让她找到内心安宁,那一定不是在教堂里。
“安德蕾,”我说,“您不会走的。我不可能说服不了帕斯卡。”
“她被奴役成什么样子了!”在回房间的路上,我心里这样想着,“她没有哪个行为不受她母亲或外祖母的控制,没有哪个行为不会立刻变成妹妹们的示范。她没有哪个想法不需要向上帝汇报!”
她擦干眼泪,看了看表,站起身。
“有利也有弊。”安德蕾边说边抚摸她的脑袋。
“您会白费力气的。”她又说了一遍。
“长大了可真方便。”德德叹口气说。
我相信不会的。当晚我给帕斯卡打电话时,他的声音亲切而愉快。他爱着安德蕾,又是个明晓事理的人。安德蕾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她甘拜下风,而我不一样,我想要成功,我一定会说服他的。
“我确实要撒谎,你只需要保持沉默,你不用撒谎,”安德蕾以确信的口吻补充道,“长大了有时是可以撒谎的。”
帕斯卡在卢森堡公园的露天座椅上等我,每次见面他总是第一个到。我坐下来,彼此寒暄了一会儿,交口称赞天气不错。水池里漂浮着玩具帆船,四周花圃环绕,边边角角处仿佛装点着刺绣。花圃的形状规则有序,天空纯净透彻,一切都让我更加确信:即将借我之口发言的是常理,是实情。帕斯卡非得让步不可。我先开口:
“这是撒谎。”德德说。
“我见到安德蕾了,昨天下午见的。”
“我会告诉外祖母我刚才失眠了,下楼去书房看书。听话,不要说起希尔维,否则妈妈会训我的。”
帕斯卡心领神会地看着我。
安德蕾站起身。
“我也正想跟您谈一谈安德蕾。希尔维,您得帮我。”
“外祖母开灯把我叫醒。她问你在哪儿,我说我去看看……”
这句话跟从前卡拉尔夫人跟我说的一模一样。
德德提着她长长的白色睡衣走过来。
“不!”我说,“我不会帮您说服安德蕾去英国的。她不应该走!她没有告诉您这个计划多么令她恐惧,但我知道。”
“你呢?”安德蕾说,“你怎么不在自己床上?”
“她告诉过我了,”帕斯卡说,“所以我才请求您帮我:她需要明白,分开两年没什么可怕的。”
说话的是德德,双胞胎中穿粉色裙子的孩子,也是安德蕾偏爱的那个。
“对她而言,很可怕,”我说,“她要告别的不仅是您,还是她的整个生活。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痛苦,”我怒气冲冲地接着说,“您不能这样折磨她!”
“你们在这儿干吗呢?”响起一声童音。
“您了解安德蕾,”帕斯卡说,“您知道她总是在一开始把事情想得很严重,之后,她的内心会逐渐平静下来。”他接着说,“如果安德蕾同意走,对我的爱深信不疑,对未来信心十足,离别就没有那么糟糕!”
我们讨论了一会儿,书房的门突然开了。
“如果您就这样让她走,她怎么能对您深信不疑,怎么能对未来有信心!”我惊愕、沮丧地看着他,“总之,她是获得圆满的幸福,还是深受痛苦的打击,这取决于您,而您选择让她痛苦!”
“人们常说,之所以要去相信,是因为荒诞不经,于是我觉得事情看上去越是荒唐,越有可能是真的。”
“啊!您真会把事情简单化。”帕斯卡说。一个小女孩把铁环扔到他腿上,他拿起铁环,敏捷地扔了回去。
安德蕾耸了耸肩。
“幸福还是不幸,这首先跟人的性情倾向有关。”
“真荒唐,”我说,“非要这样去想的话,我认为上帝也许会考验灵魂,但不可能欺骗灵魂。”
“就安德蕾的性情而言,她会整日以泪洗面,”我恼火地接着说,“她没有您那样一颗理智的心!她如果爱着什么人,就需要见到他们。”
我不安地看着安德蕾。帕斯卡说她是冉森派教徒,其实比这还要严重:她怀疑上帝像魔鬼那样施诡计。
“为什么我们要以爱之名胡思乱想呢?”帕斯卡说,“我厌恶这些浪漫的成见。”他耸了耸肩,“‘在场’并不是那么重要,就这个词的生理意义而言。或者说,‘在场’被看得过于重要了。”
“要是没遇到我的话,他也许还这样想,”安德蕾说,“我也许是他前进道路上的陷阱,使他偏离正途……”
“也许安德蕾过于浪漫,也许她错了,但如果您爱她的话,就应该试着去理解她。您一味跟她讲道理是改变不了她的。”
“您不会以为他还想着当神父吧?”
我不安地看着花坛里的天芥菜和鼠尾草,突然想到:“我这样讲道理也是改变不了帕斯卡的。”
“他可能会发现自己不适合结婚。”
“您为什么这么害怕告诉您父亲?”我问。
她犹豫不定。
“不是因为害怕。”帕斯卡说。
“说真的,安德蕾,您觉得帕斯卡会爱上另一位女子吗?”
“那是为什么?”
“那我就等等看。”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已经跟安德蕾解释过了。”
安德蕾轻轻咬着一块圣牌。
“她完全不理解。”
“等着瞧吧,一旦他担心你们的关系面临危险,他就会确信自己的感情。”
“要理解的话,需要了解我父亲,了解我跟他的关系,”帕斯卡说,他责怪地看了我一眼,“希尔维,您知道我爱安德蕾,对不对?”
“是的。”安德蕾说。
“我知道您为了不让您父亲有丝毫的烦恼,而让安德蕾陷入绝境。得了吧!”我不耐烦地说,“他应该料到您总有一天会结婚的!”
“跟卡拉尔夫人的谈话,您告诉帕斯卡了吗?”
“他会觉得我这么早就订婚太荒唐了,会对安德蕾产生不良印象,也会不再那么器重我,”帕斯卡再一次直视我,“相信我!我爱安德蕾。要拒绝她对我提出的要求,我必须十足理性才行。”
我熟知帕斯卡的为人,知道他没有玩弄任何把戏,但我为他的迟疑不决感到遗憾。如果安德蕾曾收到爱的告白,就会睡得更好,也吃得更多。
“我看不出您理性在哪儿。”我说。
“您不要担心,”我说,“帕斯卡以前总是责怪我观念过于武断而不肯付诸检验。他就是这样的人!他需要一点时间。不过,经验很快会给出结论。”
帕斯卡一时词穷,然后做出一个无奈的姿势。
“他给我回了一封很漂亮的信,”安德蕾说,“可他说,他觉得自己没有权利说这个词:爱。他向我解释,这是因为无论在世俗生活还是宗教生活中,他从未即刻确信过任何事物,对于情感,他需要慢慢体验。”
“我父亲年事已高,精力透支,衰老真是可悲!”他动情地说。
我点点头。安德蕾一直都不会欺骗。
“至少试着去跟他说明一下情况!让他感觉到安德蕾承受不了远走他乡。”
“在写给帕斯卡的第一封信中,我就告诉他我爱他。我也许做错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解释:不表白,这封信就是满纸谎言。”
“他会跟我说,人能够承受一切,”帕斯卡说,“您知道,他自己也承受了很多。我敢肯定他会认为这次离别是恰当的。”
安德蕾摆弄着她的圣牌,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我说。
“我知道。可是前一阵在巴黎的时候,您并不怀疑他爱着您,”我说,“您是对的,这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感受到了帕斯卡的固执,这种固执让我开始有些害怕。然而,我们的头顶上只有一片天空,只有一个唯一的事实。突然灵光一现,我问他: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爱我。”安德蕾说。
“您跟您姐姐说过了吗?”
“想什么呢!他之所以没说出口,是因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我说,“对帕斯卡而言,爱您与想跟您结婚,这是同一件事。”
“我姐姐?没有。怎么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帕斯卡是否想娶我。”她说。
“跟她谈一下,也许她能想办法让您父亲了解整件事情。”
“我不知道。”安德蕾心不在焉地说。她瞄了我一眼,然后迅速转移了视线。
帕斯卡一阵缄默。
“总不可能仅仅因为您爱着帕斯卡,就阻止您嫁给他!”
“要是我订婚的话,她会比父亲更受震动。”他说。
“我不知道。在我们这个阶层,婚不是这样结的,”安德蕾说,她苦涩地补充道,“因爱成婚,这是靠不住的。”
我想起了爱玛,想起她那宽阔的额头、白领海蓝色连衣裙,以及她跟帕斯卡说话时那副“你归我所有”的表情。爱玛当然不是同盟。
“她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帕斯卡呀,”我热切地说,“即使从她的眼光来看,这也不会是一门糟糕的婚事。”
“啊!”我说,“您害怕的是爱玛吧?”
“不知道,”安德蕾说,“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问了我一些问题,然后干巴巴地来一句:我得想想。”
“您为什么不肯试着去理解?”帕斯卡说,“我不想让父亲和爱玛难过,他们为我付出那么多,我觉得我这样做很正常。”
“她看上去很恼怒吗?您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她的决定?”
“爱玛总不会还打算让您从事神职吧?”
安德蕾的目光在屋内游移,如同在寻求支援。那些严肃的书和祖先的肖像可不是用来宽慰她,让她安心的。
“并没有,”他迟疑着说,“变老不是件快乐的事,和一个老年人生活在一起也不是件快乐的事。如果我离开家,姐姐待在家里会很不好受。”
“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安德蕾说,“她没有要求看信件的内容,我也不会给她看的,不过我什么都说了。她没有禁止我继续给帕斯卡写信。她说她需要想想。”
是的,我能理解爱玛的想法,布隆代尔先生的想法反倒没那么容易理解。我琢磨着帕斯卡是不是因为姐姐才隐瞒自己的爱情生活。
“然后呢?她说什么了?”
“您早晚要离开家的,他们应该接受这一现实!”我说。
“唉!”安德蕾说,“最终她还是发现了那些信封,上面有男人的字迹。上周她问我话了。”安德蕾耸了耸肩,“无论如何,我早晚都是要跟她讲的。”
“我只请求安德蕾耐心等两年,”帕斯卡说,“到那时我父亲会觉得我想要结婚是很正常的,而爱玛也会逐渐适应这一点。现在就提出来,她会心碎的。”
“您母亲一直没有起疑心吗?”
“对安德蕾来说,这场离别会让她心碎。如果必须有一个人受苦,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也是!”安德蕾叹了口气,“从假期开始就一直这样。真是太不走运了,今年我本想得到一点安宁!”
“安德蕾和我,我们有长远的未来,也有信心今后能过得幸福。我们可以为那些一无所有的人牺牲片刻。”帕斯卡有些恼火地说。
“我太想跟您聊天了。”我说。
“她会比您更痛苦,”我说,我生气地瞪了帕斯卡一眼,“她很年轻,是的,这意味着她热血沸腾,她想要生活……”
“之前没有哪个晚上,我能从床上爬起来而不惊动外祖母。老年人睡眠浅得令人难以置信。”
帕斯卡点点头。
“一点了。如果您不太困的话,一起下楼吧。在楼下说话更方便,在这儿会被人听到。”我套上一件睡裙,两个人蹑手蹑脚地下楼,生怕楼梯发出声音。安德蕾走进书房,点亮一盏灯。
“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他说。
“几点了?”
我愣住了。
安德蕾走到我床前,她裹着一件绒布浴袍,光着脚。
“我不懂。”我说。
“希尔维,您睡了吗?”
“希尔维,在某些方面,您比实际年龄要小,”他说话的语气像从前多米尼克神父听我告解时的语气,“再者您不信教,有些问题您不知道。”
一天夜里,我突然醒了,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比方说?”
阿涅斯·桑特内请安德蕾演奏小提琴,她拒绝了。我了解到一整晚都无法跟她说话后,就早早地上楼睡觉了。接下来几天,没有哪一分钟我能单独跟她在一起。上午她要操持家务;下午年轻人们都挤在卡拉尔先生和夏尔的汽车里,去附近的一些城堡打网球或跳舞;要不然我们就是去某个村镇观看回力球比赛或赛牛。安德蕾在该笑的时候也会笑,但我注意到她几乎什么东西都不吃。
“未婚夫妻之间的亲密关系,对于基督徒来说不容易面对。安德蕾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女人。即使我们不屈从于诱惑,诱惑也总是不停挑逗着我们:这种萦绕不去的念头本身就是罪孽。”
“不,是一顶很大的遮阳帽。”她说着朝我会心一笑。
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我没有预料到,也厌恶去思考这个问题。
“这会是一顶钟形帽吗?”
“既然安德蕾准备冒这个险,您无权替她做决定。”我说。
晚餐结束后,男人们打桥牌,女人们做针线活。那一年流行纸帽子:拿一些厚纸,剪成细长条,蘸湿软化,紧紧编织在一起,最后再整体刷上一层清漆。在桑特内家的姑娘们欣赏的目光注视下,安德蕾做着某种绿色的东西。
“不对,我必须保护她,不能让她由着自己。安德蕾那么宽宏无私,为了爱情她甘愿下地狱。”
晚餐钟声响起,我来到餐厅,跟很多人握了手,但没有任何人询问我的近况,大家很快便忽视了我的存在。里维埃尔·德·博内伊家的夏尔和亨利极力捍卫《法国行动报》,卡拉尔先生与之相对,他捍卫教皇的立场。安德蕾一脸恼怒。至于卡拉尔夫人,她好像有什么心事。我徒劳地在这张发黄的脸上寻找相册里的那位年轻姑娘。可她拥有回忆,我想。什么样的回忆呢?她如何使用这些回忆?
“可怜的安德蕾!所有人都想拯救她,可她那么想在尘世间稍微获得一点幸福!”
客厅里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一想到即将直面所有这些多少怀有敌意的人,我就感到手足无措:我也不再是个孩子了。走进书房,等着晚餐钟声响起,我忆起在这里见过的各种书和肖像,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牛皮封面上压着垂花和半圆环纹饰,看上去像一块天花板藻井。解开相册的金属搭扣,我的视线落在里维埃尔·德·博内伊夫人的照片上:五十岁上下的模样,戴着平淡无奇的黑色束发带,表情专制,看上去不像她后来成为的那位慈祥外祖母。她曾强迫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不想嫁的男人。我往后翻了几页,看到卡拉尔夫人年轻时的照片:胸衣一直勒到她的脖子,蓬松的头发下是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庞;在这张脸上,我能认出安德蕾的嘴巴,一张严肃、宽厚、不爱微笑的嘴巴;眼神带有某种吸引力。我又翻了几页,重新见到卡拉尔夫人,这回她坐在一位蓄着胡须的年轻男士旁边,对着一个丑丑的婴儿微笑。她眼神里的那种吸引力消失了。我合上相册,走到落地窗前,把窗户打开一些。一阵微风在银扇草间嬉戏,脆弱的风铃叮当作响。秋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那时和我们现在一样大。”我心想。她在同样的星空下听着夜晚的窸窣声,打定主意:“我是不会嫁给他的。”为什么?他既不丑陋也不愚蠢,他有美好的前程和各种优点。她心里爱着另一个人吗?她有没有胡思乱想?如今,她跟她所过的生活如此相称!
“安德蕾比我更有罪恶感,”帕斯卡说,“我见过她因为一件天真的童年往事悔恨交加。如果我们的关系变得不太稳定,她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为什么她不吃东西呢?”我心里想着。也许卡拉尔夫人截了她的信,可这又如何呢?五年过去了,难道同样的故事要再一次上演?我走出房间来到楼下。不会是同样的故事,安德蕾不再是个孩子了,我感觉、我知道她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帕斯卡。我反复安慰自己:卡拉尔夫人应该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对他俩的婚事。总之,我们可以把帕斯卡归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很优秀的年轻男子”之列。
我感觉自己就要输了,情急之下,我鼓足勇气说:“帕斯卡,听着,我刚和安德蕾在一起过了一个月,她已经心力交瘁了。虽然身体好了一点,但她会再次厌食和失眠,最后肯定要病倒。她精神上也快支撑不住了,您想想,她该是在怎样的状态下用斧头劈自己的脚?”
她关上了门。给我的信上她说:“我一分钟的时间都没有。”这句话毫不夸张。安德蕾从不夸大其词。即便如此,她还是挤出时间采了三朵红玫瑰给我,这是她最爱的花。我记得在她小时候的一篇作文里有这样的句子:“我喜欢玫瑰。玫瑰是一种讲究礼节的花,死时依然鲜活,枝头弯曲如行屈膝礼。”打开衣橱,我将自己唯一一条连衣裙挂在衣架上,裙子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淡紫色。衣橱里有一件浴袍、一双拖鞋、一条漂亮的白底红点连衣裙。盥洗台上,安德蕾已经事先摆好一块杏仁香皂、一瓶古龙水和一盒浅黄色的米粉(12)。她这么体贴入微,让我很感动。
我一口气概括了安德蕾五年来的生命历程。在跟贝尔纳分手时,她心碎痛苦;发现了她生活其中的这个世界真相是什么,她失望不已;为了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她跟母亲抗争。她所取得的所有胜利都被悔恨感所败坏,即使怀有最微小的欲望,她都觉得可能有罪。讲着讲着,我隐约瞥见安德蕾从未向我展露的深渊,即使她的有些话已经向我表明了。我有些害怕,觉得帕斯卡应该也被吓到了。
“您收拾好了就赶紧下来,”她说,“我得去帮妈妈做事。”
“这五年来的每天晚上她都想死,”我说,“有一天她绝望至极,对我说:‘上帝跟我作对!’”
“我也是。”
帕斯卡摇摇头,面不改色。
“是呀,不过您能来,这已经很棒了。我太开心了!”
“我跟您同样了解安德蕾,”他说,“甚至比您更了解,因为能在一些您无法触及的层面关注她。虽然她历经劫难,但您所不知道的是,上帝根据施加的考验来施与恩典。安德蕾的一些欢乐与慰藉是您想象不到的。”
“太遗憾了!”我说。
我输了。我起身离开了帕斯卡,走的时候耷拉着脑袋。天空带着欺骗的色彩。其他论点在我脑海中闪现,但无济于事。真奇怪。我们俩有过上百次论辩,每次都是一方说服了另一方。今天,我们的争论涉及某种现实的东西,在自己认定确凿无疑的事实面前,对方的论辩全无说服力。接下来的几天,我时常思忖帕斯卡的真正动机是什么。是他父亲,还是爱玛让他畏首畏尾?他难道相信诱惑、罪孽这类说辞?还是说,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借口?他是否厌恶现在就开始过一种成年人的生活?要是卡拉尔夫人不要求现在订婚,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帕斯卡会在这两年从容不迫地跟安德蕾交往,他会相信这份爱情是严肃的,会接受自己成为男人这一念头。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他的固执己见感到恼火。我埋怨卡拉尔夫人,埋怨帕斯卡,也埋怨我自己,因为安德蕾身上有太多的东西我不了解,我无法真正帮助她。
“妈妈硬说我们俩要是睡在一起,整夜都不会合眼。”
三天后,安德蕾终于又能挤出点时间,约我在春天百货的茶馆见面。在我周围,一些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的女子正吃着点心,谈论物价。从出生之日起,安德蕾就注定要长成这些女人的样子,然而她并不像她们。我琢磨着要跟她说些什么,可我都没能找到安慰自己的话。
安德蕾推开一扇门,把我的手提箱放在地板上。
安德蕾急匆匆地走过来。
“您被安排在双胞胎的房间,她们俩和我一起睡在外婆屋里。”
“我迟到了!”
我认出了门厅,又闻到了那股乡土气息。楼梯跟从前一样嘎吱作响,但到了楼上,安德蕾向左走。
“没关系。”
“你俩告诉妈妈,说我一会儿就来。”她叮嘱双胞胎姐妹。
她经常迟到,并非因为她无所顾忌,而是因为她彼此相悖的顾忌太多。
“是没有。这些花好丑。”安德蕾说,“既然我们现在请了一位园丁,总要给他找点事做。”她讽刺地补充道。她拿起我的箱子。
“抱歉把您约在这里,没办法,我时间太紧了。”说着,她把包和一堆样品放在桌上。
“从前没有这些花。”我说。
“我已经逛了四家店了!”
汽车沿着路边的刺槐树前行,但我没认出路来。记得上次来时有一片急坡,卡拉尔夫人突然勒住缰绳;还有一处丘地,马儿费力地用小碎步爬上去的。现在,到处都很平坦。我们已经来到林荫大道上。黄杨木刚修剪过。城堡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在花园的台阶前种了一些秋海棠,花坛里种着百日菊。
“这都什么事儿呀!”我说。
“我不喜欢成天当司机,”安德蕾说,“不过我还是挺喜欢开车的。”
我知道,又是老一套。每当妹妹们需要一件大衣或一条裙子时,安德蕾就要走遍几家大商场和专门的服装店,把布料样品带回家。征求全家人的意见之后,卡拉尔夫人会根据性价比选中一块布料。这一次,要缝制的是婚礼上的礼服,更不可能轻易地做决定。
“您喜欢开车吗?”
“可您父母也不差一百法郎。”我不耐烦地说。
汽车轻轻启动了。方向盘上戴手套的那双手看上去灵巧能干,不过无论做什么,安德蕾都能做得很出色。
“是的,但他们觉得钱不是用来浪费的。”安德蕾说。
“不要胡说八道,”安德蕾说,“如果我什么都不吃,我会死的。”
这不会是浪费,我心想,不考虑省这点钱,安德蕾就不用那么疲惫,不用把精力耗费在复杂无聊的购物中。她有明显的黑眼圈,脂粉从她雪白的皮肤上脱落了。然而,完全出乎我意料,她微笑着说:
“她什么都不吃。”另一个也附和道。
“这款蓝色丝绸,双胞胎妹妹穿在身上一定会很漂亮。”
“肯定啊,妈妈责怪她,可她还是什么都不吃。”双胞胎中的一个喊道。
我漫不经心地表示同意。
“可能有点吧。”
“您看上去很疲惫。”我说。
“您瘦了。”我说。
“逛大商场总是让我头痛,我要吃一片阿司匹林。”
她钻到方向盘前,我坐在她身边,双胞胎姐妹坐在后排座位上,那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显然我掉进了一种严格组织的生活中。“去接希尔维之前,你先把东西买了,把两个妹妹也接回来。”来之前卡拉尔夫人如此交代。到家之后,得先把这些包裹都拆开。安德蕾戴上手套,把住变速杆。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之后,我发现她变瘦了。
她点了一杯水和一杯茶。
“不好也不坏,我待会儿告诉您。”安德蕾说。
“这么频繁地头痛,您应该去看医生。”
“最近怎么样?”我问安德蕾。
“哦,这只是偏头痛而已。一会儿疼,一会儿不疼,我已经习惯了。”安德蕾边说边把两片药放进水杯里溶解。她喝了水,重新露出笑容。
孩子们拿起我的小手提箱,蹦蹦跳跳地走到黑色雪铁龙前。车子停在车站门口。
“帕斯卡把你们的谈话告诉我了,”她说,“他有点难过,觉得您把他想得很坏。”她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不可以!”
“一点不错,”安德蕾说,“把希尔维的行李箱拿到车上。”她又补充道。
“我没有把他想得很坏。”我说。
“有些人我们拥抱,但我们并不喜欢。”穿粉格子的说。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既然安德蕾必须要走,最好让她对帕斯卡抱有信心。
“有些人我们很喜欢,但我们不去拥抱。”安德蕾说。
“确实,我总是把事情想得很严重,”她说,“我想我会承受不住,但其实,人总是能承受住。”
“为什么你不拥抱她?”穿蓝格子的问安德蕾。
她紧张得一会儿交叉手指,一会儿松开手指,但脸上很平静。
两个小姑娘以挑剔的眼神打量着我俩。
“我所有的不幸,都源于我缺乏足够的信任感,”她接着说,“我必须相信妈妈、相信帕斯卡、相信上帝,那样的话,我就会觉得他们并不讨厌彼此,也没有谁想要让我受苦。”
“总是很愉快,每当我独自旅行的时候。”我说。
她似乎在讲给自己,而非讲给我听,这跟她平时很不一样。
“您旅途愉快吗?”她说着向我伸出手。
“是的,”我说,“您知道帕斯卡爱您,最终你们一定会结婚的,所以这两年并不太长……”
她们的直发和黑眼睛让我想起大腿被灼伤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在十年前拿走了我的心的小女孩。只不过她们的脸蛋更加饱满,目光少一些放肆。安德蕾对着我微笑,那样一个短促却十分生动的笑容,使她看上去活力四射。
“我离开更好,”她说,“他们说得对,我十分清楚。我十分清楚肉身是罪孽,因此要避开肉身。让我们鼓起勇气来面对现实吧。”安德蕾接着说。
“希尔维在这儿!您好啊,希尔维!”
我无言以对,然后问她:
安德蕾在站台等着我,她穿一身玫瑰色连衣裙,戴一顶草帽。但她不是一个人,双胞胎姐妹也来了,一个穿粉色格子连衣裙,另一个穿蓝色格子裙。两个孩子一边追着火车一边喊:
“您在那儿会比较自由吧?会有自己的时间吗?”
八月我只收到安德蕾两封信,而且都很简短,是黎明时分她在床头写就的:“白天,没有一分钟是属于我自己的。”夜里她睡在外祖母的房间里,老太太睡眠很浅,要等到百叶窗透进光线的时候,她才能写信、读书。贝塔里的宅子里住着很多人:有玛璐的未婚夫和他的两个姐妹,有一群阴郁的老姑娘寸步不离地跟着安德蕾,还有里维埃尔·德·博内伊家族那边的全部表亲。卡拉尔夫人一边忙着举办玛璐的订婚典礼,一边为安德蕾安排相亲。在这个明亮的季节里,庆祝活动一场接着一场。“我能想象地狱的样子。”安德蕾在信中说。她要在九月陪玛璐去未婚夫的父母家,一想到此,她就感到难以忍受。幸运的是,她陆续收到帕斯卡的长信。我迫不及待想要跟她重逢。那一年假期,我在萨德纳克无聊度日,感到深深的孤独。
“我会上几门课,会有很多时间,”安德蕾说,她呷了一口茶,双手放松下来,“从这方面来说,去英国是件好事。要是待在巴黎,生活会很恐怖。到了剑桥,我能稍微喘口气。”
***
“一定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我说。
我怀疑安德蕾之所以希望我去,不仅出于对我的友谊,也是为了能和我聊一聊帕斯卡。我巴不得能扮演闺密知己的角色,当安德蕾告诉我九月初她指望着我来时,我感到很开心。
“别怕,我会保持理智的。我想努力学习,”安德蕾精神抖擞地说,“我要读英国诗歌,有些诗写得真美。也许我还会试着翻译点东西。还有一件事我特别想做,就是研究英国小说。我觉得关于小说还有很多可说的东西,有一些东西还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微笑着说,“我还没有理好思绪,但这两天我脑袋里冒出来一大堆想法。”
“这不一定。到时候米娜和蕾莱特会在英国,双胞胎姐妹又太小了,您不会产生什么危险的影响,”安德蕾笑着说,接着她严肃地补充道,“妈妈现在对我比较信任。我曾有过艰难的时候,但最终我取得了她的信任:她不再担心您把我带坏。”
“您跟我讲讲吧。”
“她不会允许的。”我说。
“我是想跟您讲讲,”安德蕾将茶一饮而尽,“下次,我想办法多挤出点时间。这次真是抱歉,劳烦您过来,就只聊了五分钟,我只是想当面告诉您不要再为我担心。我已经明白事情就该是这样的。”
“如果妈妈允许我邀请您的话,您会过来吗?”
出了茶馆,我们在一家甜食铺的柜台前分手。她送给我一个大大的鼓舞人心的微笑:
这个假期会因为玛璐的订婚变得忙乱不堪。安德蕾跟我谈起假期时忧心忡忡。她问我:
“到时候我给您打电话!再见!”
“妈妈从不拆看我的信,”安德蕾说,“她很忙,没空成天监视我的信件往来。”
***
“卡拉尔夫人会怎么说?”
后来的事情,我是从帕斯卡口中得知的。当时的场景,我反复请他告诉我,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最后我简直分不清这是我自己的回忆还是他的转述。那是在茶馆见面的两天后,黄昏将至,布隆代尔先生正在书房里批改作业,爱玛在择菜,帕斯卡还没回来。门铃响了。爱玛擦干手去开门。在她面前站着一位棕色头发的年轻姑娘,穿一身得体的灰色套装,但没有戴帽子,这在当时很不合规矩。
“会的。”
“我想拜见布隆代尔先生。”安德蕾说。
“你们假期会通信吗?”我问。
爱玛以为这是父亲从前的某位学生,便领着安德蕾来到书房。布隆代尔先生惊讶地看着一位年轻的陌生女子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从那以后,安德蕾与我之间达成共识:她爱着帕斯卡。至于帕斯卡,他比从前更能敞开心扉向她吐露心声。他告诉她说,十六岁到十八岁时,他曾想要当神父。他的指导神父却认为他并没有从事神职的真正志向:是他姐姐影响了他。再者,他之所以对修道院有所期待,不过是将它视为藏身所,借以逃避时代、逃避成年人的责任,这些令他感到恐惧。这种忧惧持续了很久,帕斯卡对女性的偏见也由此而来。他为此十分自责。“纯洁并不在于将所有女性视为魔鬼。”他欢快地对安德蕾说。在认识安德蕾之前,他只将他姐姐和我视作例外,他姐姐在他心中是一种纯粹的精神,而我几乎没有身为女性的自我意识。他现在已经认识到女性及女性身份是上帝的造物。“然而全世界只有一个安德蕾。”他以如此热忱的口吻补充道,安德蕾现在不再怀疑他爱着自己。
“您好,先生。我是安德蕾·卡拉尔。”
我没有回应。如果我处在安德蕾的位置,看到帕斯卡领圣体我可能会感到嫉妒:跟上帝相比,人类个体显得那么渺小。不过从前我确实同时炽热地爱着安德蕾与上帝。
“抱歉,”他边说边跟她握手,“我不记得您……”
“他请我明天早上跟他一起去领圣体。”安德蕾说。
她坐下来,随随便便跷起了二郎腿。
“帕斯卡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会仔细掂量要说的话。”
“帕斯卡没有跟您说起过我吗?”
我笑了。
“啊,您是帕斯卡的同学?”布隆代尔先生说。
“他说的不是‘我之前没有爱过’,而是‘我从来没有爱过’。”
“不是同学。”她说。
她看着我的眼睛。
她环顾四周。
“帕斯卡告诉我,迄今为止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安德蕾说。
“他不在家?”
她把手伸进棕色的纸袋,默默吃了几颗樱桃。
“不在……”
“这是能感觉到的。”我说。
“他在哪儿?”她不安地问,“难道他已经在天堂了吗?”
她继续在地上画着一些不甚清晰的线条:“可是假如说您爱着一个人,怎样才能确信他会永远爱着您呢?”
布隆代尔先生仔细打量着她:她面颊通红,显然在发烧。
“我想也是。”她说。
“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说。
“现在您没有弄错。”我说。
“没关系,我来这里要见的人是您。”安德蕾说。
她忧心忡忡的时候,脸庞就会变得硬朗,看上去很是瘦削。
她打了个冷噤。
“到多大岁数才有权去想:这是永远的事?”
“您这样看着我,是想看我脸上有没有罪孽的标记吗?我向您发誓,我不是罪人。我一直在抗争,一直在抗争。”她激动地说。
安德蕾用鞋跟踩地,在沙子上画出一道道线来。
“您看上去是一位好姑娘。”布隆代尔先生含糊其词,他开始觉得不耐烦了。再者,他还有些耳背。
“在十五岁的时候犯糊涂,这很正常。”我说。
“我不是一个圣人,”她说,用手扶着额头,“我不是一个圣人,但我不会伤害帕斯卡。求求您,不要强迫我离开!”
她的语气中带有一种焦虑的疑惑。
“离开?去哪里?”
“他很能理解,”她说,“他总是能理解一切。”她环顾左右,“当妈妈将我和贝尔纳分开时,我居然想到自杀,毫不怀疑自己会永远爱他!”
“您不知道,如果您强迫我离开的话,妈妈要送我到英国去。”
我不太能理解她的顾虑。确实,我也很难理解孩童时代的那些吻究竟对她意味着什么。
“我不强迫您,”布隆代尔先生说,“这是个误会。”说完这句话,他松了一口气,又说了一遍,“这是个误会。”
“帕斯卡一定觉得您过于冉森主义了!”我说。
“我会操持家务,”安德蕾说,“一定能照顾好帕斯卡,他什么都不会缺的。我不喜欢参加社交活动。要是有点空余时间,我就拉拉小提琴,见见希尔维,其他的我什么都不需要。”
“在任何年纪都可能犯罪,”安德蕾说,“爱情不能成为一切的借口。”
她焦虑地看着布隆代尔先生。
“他怎么会被刺激到呢?”我说,“你们当时还是孩子,贝尔纳和您,而且你们相爱。”
“您不觉得我很理智吗?”
接着她言之凿凿地说:“不过他只对自己特别严格。”
“非常理智。”
“我们从来没做过任何错事,贝尔纳和我,”她以严肃的口吻说,“但说到底,我们接吻了,而且不是柏拉图式的吻。帕斯卡这么纯洁,我担心会刺激到他。”
“那您为什么反对我?”
即使认识她已有十年,我还是经常会对她感到不解。
“姑娘,我再说一次,这是个误会。我不反对您。”布隆代尔先生说。
“您怎么会这么想!”我说。
他对整件事一头雾水,但这位脸颊烧得通红的年轻姑娘让他心生怜悯。他想要让她安心,耐着性子跟她讲话。安德蕾的脸色渐渐柔缓下来。
“没有。我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做了,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但我不敢,”她犹疑不决,“我担心他对我的看法会变得不好。”
“真的吗?”
“您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这件事吗?”
“我向您保证。”
她的语气很紧张。
“那您不会反对我们生孩子吧?”
“我把我跟贝尔纳的往事告诉了帕斯卡。”
“当然不会。”
安德蕾出色地通过了毕业口试,结束之后,她跟帕斯卡出去散步。帕斯卡从未邀请她去自己家里,即使邀请了,她可能也不会接受。她平时会跟母亲含糊其词,说自己跟我和一些同学出门,但是她并不想向母亲承认,也不想隐瞒自己在一位年轻男子家里度过了一个下午。他们总是在户外见面,经常一起散步。第二天,我在老地方见到了她,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石头王后,两眼无光。我买了一些樱桃带过去,是她爱吃的那种大个头黑樱桃,但她连尝都不尝,好像有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
“七个孩子太多了,”安德蕾说,“肯定会有废物,三四个正好。”
这一年年底,我们无所事事,成天在一起闲逛。我们三个人手头都不宽裕。卡拉尔夫人给女儿们的零花钱只够买公交车票和长筒袜。布隆代尔先生想让帕斯卡专心致志准备考试,禁止他去做家教,宁愿自己辛苦多上点课。而我只有两个学生,得到的家教费也不高。不过我们还是想方设法去了乌苏林影院(10)看抽象电影,也看了“四人导演联盟”(11)的戏剧。从影院或剧院走出来之后,我总是跟安德蕾滔滔不绝地讨论。帕斯卡在一旁耐着性子听我们讲话。他承认自己只喜欢哲学。艺术与文学在他眼中是莫名其妙和无趣的。不过一旦艺术与文学声称自己表现了生活,帕斯卡就会指出它们是虚假的。他说在现实生活中,情感与情境不像书本中那样微妙或戏剧化。这种简单的立场让安德蕾耳目一新。总之,她时常把人世看作一场悲剧,因此对她而言,幸好还有帕斯卡的智慧,尽管有些不足,却令人感到愉悦。
“也许您可以跟我讲讲您的故事。”
他也变了。在父亲尤其是姐姐面前,他看上去像个小男孩;而在跟安德蕾说话时,俨然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这倒并不是说他在演戏,他只是为了去满足安德蕾对他的需要。或许我从前对他有误解,或许他变得成熟了。无论如何,他不再像一名修士了。我感觉他没有从前那么像天使了,但变得更快乐了;快乐跟他如此相称。五月一日下午,他在卢森堡公园的空地上等我们,一见到我们,他立刻爬到栏杆上,像杂技演员那样张开双臂以保持平衡,踩着小碎步向我们走来,左右手各拿着一束铃兰花。他跳到地上,将两束花一齐送给我们。我那一束只是为了公平起见,帕斯卡以前从来没有给我送过花。安德蕾明白这一点,因为她脸红了。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脸红。我想:“他俩相爱了。”被安德蕾爱上是多大的幸运啊,但我主要为她感到高兴。她既不能也不愿嫁给一个不信教的男人。如果她接受安排,去爱一个像卡拉尔先生那样严肃刻板的教徒,她会变得萎靡不振。和帕斯卡在一起,她终于能够调和自己的义务与幸福。
“好的。”安德蕾说。
当帕斯卡这样逗她的时候,她看上去很高兴。她不再买新帽子,将手套遗忘在包里,坐在圣米歇尔大街的露天咖啡座上。她的脚步重新变得轻盈,如同当年我们一起在松树下散步时的样子。直到那时,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安德蕾的美是隐秘的:从眼底的一道波光、脸庞刹那的神采流露出来,但不是那么明显。突然之间,她浑身散发着美,她的美昭然可见。一天上午,在绿意盎然的布洛涅森林的湖面上,我又见到了她。她划着船,没戴帽子和手套,光着胳膊,灵巧地让船桨掠过水面。她的头发闪烁着光芒,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帕斯卡把手伸进水里,轻轻地唱着歌。他有着动人的嗓音,会唱很多首歌。
她思忖片刻后说:
“为什么您总是戴着帽子把脸遮住?您离不了手套吗?我们可以邀请一位如此端庄的女士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上吗?”
“我以为我会有离开的力量,我以为我会有。可今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意识到我做不到,所以我是来求您可怜可怜我的。”
与其言论相比,帕斯卡的存在本身对安德蕾发挥了更大的影响,这让安德蕾恢复了与人性、世界、上帝的和谐关系。他信仰上帝、热爱生活,他活泼开朗、完美无瑕。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也并非一切美德都是虚伪的,抵达天堂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弃绝尘世。我很高兴安德蕾信服了这一点。两年前她的信仰似乎有所动摇。“只有一种可能的信仰,”她当时对我说,“那就是煤炭商的信仰(9)。”后来她又恢复了信仰。我所希望的不过是她不要将宗教看得过于冷酷。帕斯卡因为和她信念一致,比我更适合劝她不要因为偶尔关心自己而产生罪恶感。他没有谴责卡拉尔夫人,而是肯定地告诉安德蕾,努力捍卫个人生活是对的。“上帝不想让我们变得愚笨:他赐予我们才能,是为了让我们充分利用这些才能。”他这样反复告诉安德蕾。这些话让她神采焕发,仿佛肩上卸下了一个重担。当卢森堡公园的栗子树从披满新芽到长叶开花,安德蕾也在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身穿法兰绒套装,戴着草帽和手套,她有着年轻姑娘该有的循规蹈矩的样子。帕斯卡温柔地逗她:
“我不是您的敌人,”布隆代尔先生说,“请接着讲。”
“先验地设想同胞之恶,这是对上帝的冒犯。”她对我说。她还说:“一位基督徒应该是审慎而非痛苦的。”接着她热情洋溢地补充道,“帕斯卡是我遇到的第一位真正的基督徒!”
她继续讲,有时前言不搭后语。帕斯卡在门外听到她的声音,大吃一惊。
卡拉尔夫人心满意足地看到安德蕾即将结束学业,既没有丧失信仰,也没有改变作风,大女儿的婚事也得到妥善安排,一整个春天她都表现得开明大方。安德蕾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看手表了。她经常和帕斯卡相约见面,我们三个人也常常一起出行。很快,帕斯卡便对她产生了影响。一开始,他取笑安德蕾那些尖酸刻薄的想法、看破一切的机灵话,不久他又责备安德蕾的悲观主义。“人性没有那么黑暗。”他肯定地说。他们相互交流关于恶、罪、圣宠的问题,帕斯卡指责安德蕾信奉冉森派(8)。她感到震惊。起初,她惊讶地跟我说:“他真是太年轻了!”后来她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跟我说:“当我把自己跟帕斯卡相比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刻薄的老姑娘。”最终,她认定是帕斯卡言之有理。
“安德蕾!”他进了书房,责备地喊道。但他父亲示意让他打住。
于是,帕斯卡来苏夫洛街跟我们一起喝茶,陪我们去卢森堡公园。到了下次,我就让他单独跟安德蕾在一起了。再后来他们经常见面,不带我。我并没有感到嫉妒。在贝塔里厨房的那个夜晚,我向安德蕾吐露心声,承认自己深深依恋着她,后来我对她的情感逐渐变得不那么炙热。虽然她对我而言依然非常重要,但现在我的世界里有了其他人,也有了我自己:她不再是唯一了。
“卡拉尔小姐有话要跟我讲,我也很高兴认识她,”他说,“只是她太疲惫了,还发着烧。你把她送回到她妈妈身边。”
“我觉得他很不错。”
帕斯卡走到安德蕾面前,握住她的手。
他看上去被安德蕾的魅力所打动了,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对女性一向殷切热情,就跟对男性一样,甚至比对男性更加殷勤,但他极少欣赏女性。虽然对谁他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但是很少深入交往。至于安德蕾,面对一张新面孔,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在成长的过程中,她惊愕地发现在福音书的教导与正统派人士的行为之间存在巨大鸿沟,所谓的正统派人士往往自私自利、心胸狭隘。她以一种桀骜不羁的姿态来抵抗他们的虚伪。我跟她说帕斯卡非常聪明,她表示相信我。尽管她厌恶愚蠢,但是并不那么看重聪明的价值。“这有什么用?”她有些恼火地问。我不太清楚她究竟在寻觅什么,但对于一切既定价值,她都持有同样的怀疑态度。她有时会迷恋某位艺术家、作家或演员,迷恋的理由总是很反常,她只喜欢这些人肤浅乃至可疑的特质。茹威凭借一个酒鬼的角色迷住了她,她甚至把他的照片贴在了自己房间里。这些迷恋行为首先代表的是对正统派人士虚伪道德的一种挑衅,她并没有真的将这些人放在心上。可是,当她跟我提起帕斯卡的时候,她竟显得很认真。
“是的,您在发烧。”他说。
“这很简单。”
“没事的,我很开心,您父亲不讨厌我!”
“我还想再见到她。”
帕斯卡抚摸着安德蕾的头发。
“我没想到。”
“等我一下,我去叫辆出租车。”
“您的朋友人挺好的。我经常在索邦看见您和她在一起,为什么从来没有介绍我俩认识?”
他父亲跟着他来到门厅,告诉他安德蕾来访的经过。
帕斯卡在那天午后多次邀请她跳舞。在送我回家的路上,他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你怎么没跟我说起过?”他责备地问。
我讨厌这个奴役她的小手环。当我们在图书馆绿色台灯宁静的灯光下读书、在苏夫洛街喝茶、沿着卢森堡公园的小径散步的时候,安德蕾总是突然瞄一眼手表,便慌慌张张地走掉。“我迟到了!”她总是有其他事要做,像苦修士一般虔诚地完成母亲交给她的种种杂事。她一直爱着母亲,即使在某些方面忤逆她,那也是因为迫不得已。那一年在我离开贝塔里之后没多久—安德蕾当时只有十五岁—卡拉尔夫人告诉她一些关于爱情的事,言语直接,深入到细枝末节,她事后想起来还不禁瑟瑟发抖。后来,她母亲从容地批准她阅读卢克莱修、薄伽丘、拉伯雷。这位女信徒毫不担忧那些粗俗乃至有几分淫秽的作品会对女儿产生不良影响,却毫不动摇地谴责那些她认为歪曲了天主教信仰与伦理的作品。见到安德蕾手中捧着克洛岱尔、莫里亚克或贝尔纳诺斯的书,她会说:“如果你想了解你的宗教,去读教会圣师们的作品。”她认为我对安德蕾施加了不良影响,想要禁止她再见我。在一位开明神父的鼓励下,安德蕾没有屈服。她坚持学习和阅读,跟我保持友谊,但是为了取得母亲的原谅,她无可挑剔地履行卡拉尔夫人所谓的“社会义务”。这正是她经常头痛的原因:她白天几乎找不到练习小提琴的时间,至于课业学习,几乎只能在夜间进行。她学起来并不困难,但是睡眠不足。
“我错了。”帕斯卡说。
“我该下楼了。”
他突然感觉有某种陌生、残酷、无法忍受的东西涌上喉头。安德蕾闭上了眼睛。他们默默地等着出租车。他搀扶着她下楼。在车里,她把头靠在他肩上。
我们又闲聊了几分钟,安德蕾看了一下手表。
“帕斯卡,为什么您从来不吻我呢?”
“总之他看起来有些不安。”
他吻了她。
“他信了您说的话吗?”
帕斯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地告诉了卡拉尔夫人,两个人一起坐在安德蕾床头。“你不用离开,一切都安排好了。”卡拉尔夫人说。安德蕾笑了。
“我猜已经开始了。有一位综合理工生一项项地询问我的爱好。我告诉他我想要鱼子酱、时装店、夜总会,我理想中的男人是路易·茹威(7)。”
“应该点一支香槟。”她说。
安德蕾笑了笑。
然后她陷入谵妄。医生开了一些镇静剂。他提到脑膜炎、脑炎,但没有做明确诊断。
“您母亲会让您嫁人?”
卡拉尔夫人给我寄来一封气传快信(16),告诉我安德蕾整夜都处在谵妄中。医生们宣称应该将她隔离起来,她被送到圣日耳曼昂莱的一家诊所。诊所的人想尽一切办法给她降温。整整三天,她由一位护士看护。
“不允许!”安德蕾说,“玛璐之后,明年就轮到我了。”
“我想要帕斯卡、希尔维、我的小提琴、香槟。”在一片胡言乱语中,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高烧一直不退。
“家里真的不允许您参加教师资格考试吗?”
第四天夜里,卡拉尔夫人来看护她。到了早晨,安德蕾认出了母亲。
我时常自私地暗自庆幸:布尔什维克和生活中的霉运让我父亲破产了,于是我只能出去工作,困扰安德蕾的那些问题与我无关。
“我要死了吗?”她问,“我不该在婚礼之前死去。妹妹们穿着那身蓝色丝绸礼服该多漂亮呀!”
“啊,这可不容易!”她说,“您会有一份职业,您不必结婚就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可是做一个像吉特那样的老姑娘,不好。”
她虚弱到极点,几乎无法言语,说了几次“我会把婚礼搞砸!我把什么都搞砸了!我给您带来的只有麻烦!”这种话。
“我猜是的。”安德蕾说。她紧张地玩弄着挂着圣牌(6)的金链子。
过了一会儿,她握住母亲的手。
“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过夜,有意思吗?”我笑着说,“吉特还一直相信婚礼上的一见钟情吗?”
“不要难过,”她说,“每家每户都有废物,我们家的废物就是我。”
“可怜的玛璐!”她接着说,“整整两天她问遍了她那些女友,所有人都让她答应下来,尤其是吉特。”安德蕾冷笑一声,“吉特说一个女生到了二十八岁的年纪,要是还独自过夜就是无法容忍的!”
她也许还说了其他话,但卡拉尔夫人没有告诉帕斯卡。快到十点的时候,我给诊所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声音:“人已经没了。”医生们一直没有给出明确诊断。
安德蕾和她姐姐的关系从来都不是太好,但是她将别人的一切遭遇都放在心上。
我在诊所的小教堂重新见到了安德蕾。她躺在蜡烛和鲜花中间,身上套一件平时穿的粗布长睡衣;头发变长了,发绺硬直地垂在脸旁,脸色蜡黄,脸颊凹陷,我几乎认不出她的面孔;带有惨白长指甲的双手交叉放在十字架上,仿佛古老木乃伊的手那样易碎。
“味道还不错。喝完之后我猛地来精神了,”安德蕾笑容凝固了,“我一夜没睡,为玛璐伤心!”
她被安葬在贝塔里的小墓地里,依傍着祖先的尘埃。卡拉尔夫人抽泣着。“我们只是上帝手里的工具。”卡拉尔先生对她说。坟墓上覆着一些白花。
“一杯葡萄酒咖啡?”
我模糊地意识到安德蕾是因这种白色窒息而亡。坐火车之前,我在那些洁白的鲜花上放了三朵红玫瑰。
“是的,”安德蕾微笑着说,“也许是我早上喝的那杯东西引起的。平时为了提神,我都是喝一杯咖啡或一杯白葡萄酒,但今天我把两样东西混在一起喝了。”
(1) 格列柯(El Greco,1514—1614):西班牙著名画家,擅长宗教画与肖像画。
“您是不是头疼?”
(2) 欧仁妮·德·介朗(Eugénie de Guérin,1805—1848):《介朗日记和书信》(Jounal et lettres d'Eugénie de Guérin,Paris,1862)的作者。这位女子在十三岁时失去母亲,终身未嫁,将所有精力用在照顾弟弟和弟弟的灵魂教育上。
“终于能喘口气了,感觉好多了!”她说。
(3) 《玛侬》(Manon):1884年首演的歌剧,讲述了乡村姑娘玛侬和骑士德格留斯之间的爱情悲剧。
有些话我只敢轻轻地说,安德蕾却经常口无遮拦地大声说出来。是的,这些天主教女信徒们,看着自己的女儿红着脸腼腆地被男人搂着,理应感到担忧才对。十五岁那年,我对舞蹈课简直深恶痛绝!我会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不适,像是反胃,像是疲倦,又像是忧伤,我不知道这种不适因何而起。自从发现其中的缘由,我就很抗拒跳舞,随便一个人仅仅通过触摸就能影响到我的心灵状态,这真是极为荒谬和令人难堪的事。但这些跳舞的小姑娘们,她们中的大多数肯定比我更天真,或者说自尊心没有我那么强。想到这儿,看着她们,我觉得不太自在。安德蕾呢?我心里问道。她经常无所顾忌地逼我去思考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在我说出来的那一刻就惊到了我自己。安德蕾跟我在楼梯上会合,我们坐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
(4) 《拉克美》(Lakm é):三幕歌剧,1883年首演。讲述了印度婆罗门祭司之女拉克美和英国军官杰拉尔德之间的爱情悲剧。
她揉了两下太阳穴。肯定是头痛了,她那段时间经常头痛。“楼梯上见,顶楼,我会偷偷溜过去。”每个人又找到新舞伴,准备迎接下一支舞,安德蕾瞄了一眼众人说,“母亲们不允许我们跟年轻男子散步,可是看着我们跳舞却傻傻地笑,真是头脑简单!”
(5) 在天主教传统中,圣卡特琳娜是年轻女子的保护神。自中世纪以来的传统中,人们会为二十五岁仍然未出嫁的女子庆祝圣卡特琳娜节,节日当天这些单身的女孩子要佩戴黄色(象征信仰)和绿色(象征学识)为主色调的帽子。
“没办法聊五分钟吗?”
(6) 圣牌:天主教、东正教和部分新教使用的一种宗教用品,又称圣像牌,一般以十字架、圆形和椭圆形居多,须得到神职人员的祝圣才能佩戴。
在两支舞的间隙,我想方设法靠近了她。
(7) 路易·茹威(Louis Jouvet,1887—1951):法国演员、电影和戏剧导演。
他邀请我跳了一轮,接着我又跟其他人跳了几轮。那些男人都很丑,我跟他们没什么可讲的,他们跟我也无话可说。天很热,我感到很无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德蕾,只见她一视同仁地对着每位舞伴微笑,微微屈膝向那些老妇致意,在我看来她做得过于完美—我不喜欢看到她如此自然地扮演少女的角色。她也会跟她姐姐一样嫁人吗?我有点焦虑地想着。几个月前,安德蕾在比亚里茨见到了贝尔纳。当时他开一辆浅蓝色的加长型汽车,穿一身白色西装,手上戴着好几枚戒指,身旁坐着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一看就是风尘女子。安德蕾跟他握了握手,两人无话可说。“妈妈有先见之明:我们俩不是天生的一对。”安德蕾这样告诉我。我想,如果没有将他俩拆散,也许他会是另外一番模样,但也许不会。总之,自从那次见面之后,只要谈起爱情,安德蕾的语气总是充满苦涩。
(8) 冉森派(le jansénisme):冉森派是17世纪上半叶在法国出现并流行于欧洲的基督教派,由荷兰神学家康涅留斯·冉森(Cornelius Jansenius,1585—1638)创立,其理论强调原罪、人类的全然败坏、恩典的必要和预定论。
帕斯卡不赞成我为人处世严苛的态度,在我偶尔激情澎湃的时候,他也无法感同身受。他说在所有人身上都有某种可爱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很讨人喜欢:在他的认真注视之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可爱。
(9) 煤炭商的信仰(la foi du charbonnier):形容天真而坚定的信仰。这一习语来源于一则典故:一天,魔鬼问一名不幸的煤炭商:“你信仰什么?”此人回答:“信仰教会所信仰的东西。”魔鬼又问:“教会信仰的是什么?”此人回答:“信仰我所信仰的东西。”魔鬼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无可奈何地离开。故事里,煤炭商的信仰不基于任何神学或哲学上的论证,而是相信教会跟他说的一切,对于这一切,自己却毫不了解,无法进行解释,也无法为之辩护。
“没有啊。”他欢快地说。
(10) 乌苏林影院(Studio des Ursulines):1926年开始营业,法国的第一家艺术影院。
“这一切!”
(11) 四人导演联盟(les th éâtres du Cartel或le Cartel des quatre或le Cartel):由巴蒂(Gaston Baty)、迪兰(Charles Dullin)、茹威(Louis Jouvet)和皮托耶夫(Georges Pitoëff)这四位戏剧导演在1927年建立的戏剧协会,反对戏剧的过度商业化,倡导一种独立自由的戏剧美学。
“什么?”
(12) 米粉自古以来就是亚洲地区的美容用品,而欧洲人传统上用小麦粉,16世纪因为小麦歉收,米粉开始在欧洲流行,近代以来逐渐被矿物质粉取代。
“好悲伤啊!”我对帕斯卡说。
(13) 圣体光(l'ostensoir):天主教仪式上的一种祭具,通常为镀金或镀银制品,中间开有一个透明的小窗,用于嵌入圣体,四周呈放射线条状以表现出“圣体发光”的主题。
我往脸上扑了点粉,梳了梳剪得很随意的头发,重新走进客厅。年轻人们在年长妇女慈祥的目光下跳舞。眼前的场景并不美。这些信奉天主的年轻姑娘们,受到过于严苛的管束,一直被教导忘却自己的肉身,而颜色过于鲜亮或过于甜美的塔夫绸和色丁面料、并不精巧的露肩或褶皱领让她们显得更加姿色平平。只有安德蕾看上去令人愉快。她的头发柔顺光滑、指甲明净润泽,她穿着一条漂亮的深蓝色丝绸连衣裙、一双精致的浅口皮鞋。然而,尽管她两颊抹了胭脂,看上去仍然有些憔悴。
(14) 绿边舞会(le bal des liser é s verts):由一个叫作“绿边俱乐部”的婚恋机构举办的舞会,帮助青年男女扩大社交面,增进彼此的认识。
卡拉尔先生在这五年间晋升得很快。现在他们全家人住在马尔伯夫街一套豪华公寓里。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卡拉尔夫人对我随口打了声招呼,她已经很久没有拥抱我了,甚至都不愿对我挤出一个微笑。不过,她打量帕斯卡的时候没有丝毫不满。帕斯卡神采奕奕而又保持分寸的样子,无论哪个女人都会喜欢。安德蕾机械地朝他笑了笑。她有黑眼圈,我在想她是不是哭过了。“您要是想扑点粉的话,我房间里有。”她对我说。这是一种婉转的劝说。卡拉尔家允许女孩子们扑粉。而我母亲、姑姨、母亲的女友们都谴责这一行为。“涂脂抹粉,皮肤受损。”她们如此肯定地说。看着那些夫人粗糙的皮肤,我跟两个妹妹经常私底下说:她们这样谨慎并没有得到什么回报。
(15) 巴约讷(Bayonne):位于法国阿基坦大区大西洋岸比利牛斯省阿杜尔河与尼夫河交汇处的一座城市。
熟记《卡门》《玛侬》(3)《拉克美》(4)台词的玛璐付出了各种努力:围着拿破仑墓转圈、闻巴葛蒂尔公园的玫瑰花、在西南部的朗德森林里吃俄罗斯沙拉,最终她确实找到了一位丈夫。自从她过了圣卡特琳娜节(5)以来,她母亲成天对她念叨:“要么进修道院,要么结婚,独身没有出路。”一天晚上,在出发去歌剧院的时候,卡拉尔夫人宣告:“这次,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下次机会留给安德蕾。”于是玛璐接受了,决定嫁给一位苦闷地抚养着两个女儿的四十岁鳏夫。那天上午的庆祝舞会正为此举行。安德蕾非要我来。我穿了一件灰色的丝绸平纹针织裙,那是一位表姐在进修道院之前送给我的。我跟帕斯卡约在卡拉尔家门前见面。
(16) 气传快信:通过气动传输管道发送的信件。这种邮件传输方式由苏格兰人在1830年发明,巴黎曾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气动管道网络。
我们都通过了高中毕业会考。经过旷日持久的几番争论之后,卡拉尔夫人终于同意让安德蕾在索邦读三年书。安德蕾选了文学,而我选的是哲学。我们经常在图书馆并肩学习,但上课时我是一个人。大学生们的言语方式、行为举止、谈话的内容都让我惊恐不安。我仍然尊重天主教的道德规范,他们在我眼中太放荡不羁了。有一位叫作帕斯卡·布隆代尔的学生,我觉得跟他意气相投,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在学校,大家都知道他是身体力行的天主教徒。他人很聪明,此外,他所受的教育无可挑剔,还拥有天使般的英俊面孔,这些都让我对他产生好感。他微笑着面对所有同学,却跟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他似乎尤其不信任女同学。我对哲学的热情化解了他的冷淡。我们持续不断地讨论一些高深的话题,总而言之,除了上帝存在与否,几乎在一切问题上我们都能达成一致。我们决定结伴学习。帕斯卡厌恶公共场所、图书馆和咖啡馆,于是我去他家。他跟父亲和姐姐住在一套公寓里,那套公寓跟我父母的很相似。我很失望地看到,他的房间平淡无奇。从阿德莱德学校毕业的时候,我将年轻男孩子们视为一个相当神秘的团体。关于生活的奥秘,我想他们远比我懂得更多。然而帕斯卡屋内的家具、那些书、象牙十字架、格列柯(1)画作的复制品,没有哪一点能显示出他是跟安德蕾和我不一样的人。他很久以前就可以在晚上独自出门,可以自由阅读了,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他的视野跟我一样狭窄。他曾就读于一所教会学校,他父亲就是那里的教师,他只爱两样东西:学习和家人。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走出自己的家庭,他却感觉待在家里无比舒适,这让我惊诧不已。他摇摇头:“我永远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幸福。”他用惆怅的语气说着,仿佛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追忆往昔。他告诉我,他父亲是位令人钦佩的男子,度过艰难的少年时期,很迟才结婚,到了五十岁又成了鳏夫,独自抚养十岁的女儿和几个月大的男婴。他把全部身心都献给了这双儿女。说到姐姐,帕斯卡视她为圣女。她在“一战”中失去了未婚夫,从此决定终身不嫁。她把一头栗色的头发往后梳,厚厚的一束扎在脑后,露出令人生畏的宽阔额头。她肤色洁白,眼睛炯炯有神,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牙齿,笑容有些生硬。她穿着颜色暗沉的裙子,总是按照同一种优雅严肃的款式进行剪裁,白色的宽领给裙子增添了几分亮色。她狂热地指导弟弟的教育,希望引导他去当司铎。我猜她写日记,把自己当成欧仁妮·德·介朗(2)。她用那双泛红的厚实的手修补家里人袜子的时候,可能会默背魏尔伦的诗:“谦卑的生命,花在无聊简单的劳作上。”好学生、好儿子、好天主教徒,我觉得帕斯卡有点太乖了。有时我心想,他看上去像个还俗的小修士。而我在不止一点上让他感到不快。然而,即使后来我遇到更让我感兴趣的同学,我们俩仍一直保持着友谊。卡拉尔一家为玛璐举行订婚典礼的那天,我邀请的同行男伴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