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我俩就入睡了。次日,我们又恢复了普通行商者的模样,吭哧吭哧挥汗如雨地行走。可是,一路上我不时又会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我觉得既然自己得到了天赐良机,为什么佯装不知地白白错过了它?心中悔恨的意念在燃烧。我想到,要是自己不用‘像个人样’这样抽象的讲法,而是直截了当地用简单明了的话语向K讲清楚就好了。说句实话,我创造出这种说法,完全是建立在自己对小姐的感情基础上的,所以,与其把事实经过蒸馏以后的理论灌入K的耳膜,毋宁把事情原汁原味地呈现在他眼前于我更为有利。我要在这里自白:之所以没能那么做,是因为我俩亲近的基础在于学问上的交往,这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惰性,而我呢,又缺少毅然决然地突破它的勇气。要说那是过于矫揉造作或者是虚荣心作祟也可以。我所说的装模作样与死要面子的意思,与普通意义上所说的稍有不同,这一点只要你能够领会,我就满意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只是表示,由于自己的修养欠缺,因此在旁人看来也许如此,一点儿也没有反驳我的意思。我非但失去了与之争执的劲头,更感到有点对不住他。我很快到此终止了议论,他的声调也渐渐地低沉下来,怅惘地说,要是我也像他那样去了解熟悉古人,就不会那样指责他了吧。K所说的古人,自然既非英雄,又非豪杰,而是指那些为了灵魂而凌虐肉体,为了‘道’而鞭笞身躯的所谓苦修苦行的人。K明确地对我说,为了这一切,他不知道痛苦到何等程度,而我却无法理解,实在令他感到遗憾。
我俩晒得黢黑回到了东京。回来后,我的心情又为之一变,像个人样也罢,不像人样也罢,这种小道理在我脑中已经荡然无存。K也变得完全不像宗教家了,或许灵与肉如此这般的问题在他心中也消失殆尽了吧。我俩的脸就像异类人种,用眼珠子骨碌碌地注视着忙忙碌碌的东京。接着我们来到两国,大热天的,吃了暹罗鸡,K提议趁势走回小石川去。论体力,我比他强,所以立即应允了。
“那时候,我们不时用‘像个人样’这一说法。K说,在‘像个人样’这个语词之中,我隐藏了自己所有的缺点。后来想想,事情诚如K所说的那样。不过,我是为了让K接受‘不像个人样’的观点才开始提出这一说法的,出发点就充满了反诘的意味,因而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此反省的余地。我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于是K就问我,究竟我抓住了他何处‘不像个人样’的把柄?我告诉他:你是像人样的,或许是太像个人样了。不过,只是在口头上说着不像人样的话语,同时在行动上也做出不像人样的表现。
到家后,太太见到我俩的模样吓了一跳,我们不仅肤色黢黑,而且因为行走过度,显得消瘦。可太太还是称赞说,看上去身体结实了。小姐说妈妈自相矛盾,真好笑。说着她又笑了起来。旅行前不时愠怒的我,这种时候觉得愉快,这是因为场合不同,而且是久别后所闻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