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对西奥多皱皱眉头,因为西奥多不小心将一段铁链砸在地板上。
“各位女士先生,”克拉夫斯基说,“今晚我们要表演令您困惑不已的几套把戏。这些把戏玄之又玄,看完了您一定巴不得想知道其中的奥妙。”
“第一个表演,我要请我的助手用绳索,外加铁链,牢牢将我捆住。”
西奥多和克拉夫斯基抱着他们那一大堆绳索、铁链和挂锁吭啷啷地走到前面去。
我们尽职地鼓掌,然后开心地目睹西奥多用绳子和铁链一圈又一圈地把克拉夫斯基捆住。其间,他们俩低声的争执不时会飘到观众席里。
“我们一定要学着感恩、知足。”拉里说。
“我……呃……你知道……嗯……忘了这个结应该怎么打法……嗯……对……你是说挂锁先上?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嗯……呃……等一下。”
“还需要问吗?”莱斯利说,“当然是西奥多。克拉夫斯基想叫这场表演‘神秘的脱逃魔幻术’,可是玛戈说她不敢保证不会讲错。”
终于,西奥多很羞赧地转过来面向观众。
“我的老天,”拉里说,“是谁想出来的诨名?”
“我必须向各位道歉……呃……搞这么久,”他说,“可惜的是,我们没有很多时间……呃……练习,也就是说……”
“谢谢你,莱娜,太棒了。简直就像真正的歌剧演出。”玛戈满面微笑地说,“现在,我要向各位女士先生介绍知名的逃生艺术家,巧手克拉夫斯基,以及他的搭档,滑溜史提芬奈迪斯。”
“快点!”巧手克拉夫斯基对他低声叫道。
莱娜以一个听起来像筝发出来的声音收尾,对大家的掌声鞠躬答谢。这次掌声还是不小,不过热烈程度和持续时间都适可而止,以避免被误会有再要求一首安可曲的企图。
最后,西奥多在克拉夫斯基身上缠了好多绳子和铁链,克拉夫斯基看起来简直像刚从图坦卡门(51)陵墓走出来似的。
“可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克拉夫斯基附议。
“现在,”西奥多对着动弹不得的克拉夫斯基比画了一下,“有没有人想……呃……检查一下这些结?”
“呵!这女人挺俊的嘛!”他叫道,因为激动,眼睛分泌了不少眼泪。
里宾迪恩上校摇摇摆摆走上前去。
莱娜恶狠狠地瞪了玛戈一眼,立刻开始表演第二首歌,气壮山河,唱演俱佳,就连克里克船长都开始注意她了。
“呃……嗯……”没想到居然有人把他的话当真的西奥多十分紧张,“恐怕我必须要求你……嗯……也就是说……你最好不要真的去扯那些结……呃……嗯……”
“喔,那太棒了,”对这样慷慨的表现毫无心理准备的玛戈,一阵慌乱地说,“各位女士先生,莱娜将为大家再唱一曲,歌名叫作《安可曲》(50)。”
里宾迪恩像个典狱长似的,仔仔细细地把所有的结都检查了一遍。最后,他极不情愿地向大家宣布,那些结的确没有任何问题。西奥多松了一口气,往前跨一步,又对着克拉夫斯基比画了一下。
“告诉他们我会唱一首安可曲。”莱娜在与康斯坦丁诺·马格洛托普罗普普罗斯一阵耳语协商之后,小声对玛戈说。
“现在,我的助手,不,应该说是我的搭档,将表演给各位看……呃……就是……从这数码……不,数尺长的绳索和铁链……呃……嗯……数尺的绳索和铁链里挣脱,是多么……呃……嗯……轻而易举地……嗯……的事。”
“精神要足,声音要颤,音量要大!”拉里说。
他往后退,大家的焦点都集中在克拉夫斯基身上。
“三神法?”克拉夫斯基极感兴趣地问,“那是什么?”
“屏风!”他对西奥多轻声叫道。
“没错,”拉里说,“以前这在科文特加登皇家歌剧院叫作‘三神法’。”
“喔!嗯……对了!”西奥多说罢,便很辛苦地把一道屏风移到克拉夫斯基前面。
“太美了,太美了,”她唱完,向众人鞠躬致谢时,克拉夫斯基说道,“多么好的技巧!”
接下来是一段冗长而且恐怖的沉默,观众听见屏风后面传出喘息声和铁链当当的声响。
满面红光,像朵卷丹花(49)的莱娜大步扫到钢琴前,先向康斯坦丁诺颔首,好像怕挨揍似的小心翼翼把双手放在腰前,然后开始唱。
“我的天!”玛戈说,“我真希望他逃得出来。”
“现在,”玛戈说,“我非常荣幸,向你们介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莱娜·马夫罗孔达斯。她将由康斯坦丁诺·马格洛托普罗普普罗斯钢琴伴奏,为您献唱《玫瑰骑士》中的著名的咏叹调,《献玫瑰曲》。”
“我看希望不大,”莱斯利说,“那些挂锁通通生锈了。”
一个又矮又胖,看起来像只黑瓢虫的希腊人走到房间中央,一鞠躬,然后在钢琴前坐下。这又是斯皮罗的功劳,因为担任布料店助手的马格洛托普罗普普罗斯先生,不仅会弹钢琴,还会识谱。
可是就在那一刻,西奥多当着目瞪口呆的我们,一把扯开屏风,露出站在一大堆绳索和铁链中间,脸色稍稍发紫、头发衣服稍显零乱的克拉夫斯基。
“首先我要介绍康斯坦丁诺·马格洛托普罗普普罗斯,”她继续讲,“他将担任钢琴伴奏。”
热烈的掌声传达了由衷的惊叹,克拉夫斯基春风得意地享受观众对他的奉承。
她面红耳赤地顿了一下,克拉夫斯基很有风度地引导大家鼓掌。
“我的下一个表演难度极高,需要较长的时间。”他恐怖兮兮地说,“我的助手将用绳索及铁链捆住我,那些结呢——哈!哈!可接受你们之中怀疑论者的检查,然后我将被锁进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到时候,你们将看到我神奇地从箱子里出现。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成这项……呃……奇迹。就请各位先欣赏下一场表演吧。”
“各位先生女士,”她说,“今晚我们为您准备了餐后余兴节目,请来了岛上最棒的人才为您表演,相信各位一定会喜欢这些极有才华的人才的才艺表演。”
斯皮罗与马格洛托普罗普普罗斯拖着一个巨大沉重,用来装亚麻制品的橄榄木箱子出现。这个箱子用来做道具再理想不过,克拉夫斯基被绳索、铁链重重围住,经过满腹狐疑的里宾迪恩上校仔细检查之后,被西奥多与斯皮罗抬起来,放进大小刚刚合适的箱内,就像一只蜗牛,挤进壳里。西奥多用非常夸张的手势把盖子盖上,锁起来。
余兴表演磨叽了好一阵子才准备就绪,因为每个人都酒酣耳热,拒绝被使唤做事。终于,玛戈好不容易把演员们都召集在一块儿。她本来想叫拉里当主持人,拉里拒绝。他说,如果她想请他表演节目,就不能再要他当主持人。玛戈在绝望之余,只好自己上场。她脸色微红地站在钢琴旁的老虎皮上,先请大家安静。
“好,等到我的助……呃……我的……呃……嗯……搭档……发出信号之后,我就会释放他。”他说,“请欣赏接下来的表演。”
“草率吃完这样一场盛宴,会是一种污辱,”吉吉说,“时间还多得很,我们还有一整个晚上。何况杰瑞和我还要去组织一下我的爬虫配角。”
“我不喜欢,”母亲说,“希望克拉夫斯基先生有把握。”
“真希望大家赶快吃完,”玛戈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表演节目了。”
“我看他是没有。”莱斯利阴沉地说。
“哎,不记得。我那个时候灵魂出窍了,”吉吉很哀伤地说,“人不能记得前世的事!”
“简直就像……就像被活埋嘛!”
“你是说你还记得做他的时候?”莱斯利很感兴趣地问。
“也许等到我们把箱子打开,会发现他已经变成爱伦坡(52)了。”拉里满怀希望地说。
“不,亲爱的玛戈,是那个伟大的领袖。”吉吉说。
“千万不用担心,达雷尔太太,”西奥多说,“我们可以用一连串的敲击声沟通……嗯……就跟摩尔斯电码一样。”
“你是说那个电影明星?”玛戈睁大眼睛问。
“现在,”玛戈说,“在我们等待巧手克拉夫斯基逃脱之际,请大家鼓掌欢迎来自东方的神秘耍蛇人,吉吉布伊王子!”
“死算得了什么?”吉吉侃侃而谈,“不过是丢下一副臭皮囊,再一次转形罢了。我在波斯曾经有一次很深刻的灵魂出窍经验,我的朋友得到确切的证据,说我在前世曾经是成吉思汗。”
马格洛托普罗普普罗斯弹出一连串惊悚的和弦,吉吉大步踱进房间。他把衣服脱了,身上只剩下头巾和腰布。因为他找不到理想的耍蛇笛,便让斯皮罗去村里帮他借来一把小提琴。他一手拎着提琴,另一手提着装配角的篮子。吉吉只看了我的无脚蜥蜴一眼,就很不屑地拒绝用它们,因为他觉得它们太小,对塑造祖国印度的形象毫无助益。他跟我借了一条水蛇,那条蛇很老,有两尺半长,非常讨厌跟人打交道。
“你可能会送命的啊,”母亲说,“再来个小点心吧!”
当吉吉向观众鞠躬时,篮盖掉了,看起来火气很大的蛇跟着掉到了地板上。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只有吉吉稳如泰山地盘腿坐在蜷成一团的蛇面前,把小提琴夹在颔下,开始演奏。骚动的观众逐渐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痴迷地望着吉吉左摇右摆,用小提琴拉出各种令人痛苦不堪的声音,还有那条紧盯着吉吉,烦躁又警觉的蛇。这时,锁着克拉夫斯基的木箱发出一声响亮的敲击声。
“有一天晚上,我又犯了健忘症,想走到外面阳台上去透透气。结果外面当然没有阳台。”
“啊哈!”西奥多说,“信号来了!”
“听起来真像科孚的旅馆。”莱斯利说。
他走到箱子前面,弯下腰,胡须倒竖,像只啄木鸟似的轻轻敲着木箱。每个人,包括吉吉,都在看他。就在那一瞬间,蛇出击了!幸好吉吉躲得快,水蛇只咬到他的腰布,然后就挂在上面,紧咬着不放。
“不是,”吉吉很悲哀地说,“果真是那样,我也不会介意,断得有价值啊。都是我住的那个烂旅馆,他们的卧室有落地窗,可惜他们没钱建阳台。”
“噢!上帝啊!”来自东方的神秘耍蛇人尖声大叫,“嘿!杰瑞,快点!快点!它咬住我的胯了!”
“吉吉,你真的是在飘浮的时候把腿摔断的吗?”玛戈问。
我花了好几分钟才说服吉吉站着别动,让我把水蛇从他腰布上解下来。在这段时间里,西奥多与箱内的克拉夫斯基展开一段冗长的摩尔斯电码对话。
“没错,”西奥多附议后,又丢了一颗泰吉玛哈尔小点心到嘴里,咂咂咬碎,“真的很可口。马其顿人也会做类似的点心……呃……嗯……不过是用羊奶做。”
“我好像没办法表演下去了,”惊魂未定的吉吉从母亲手里接过一大杯白兰地,“它想咬我!”
“真好吃,”吉吉满嘴食物,口齿不清地说,“真是太好吃了,亲爱的达雷尔太太。你是厨艺界的天才,可以成仙了。”
“克拉夫斯基显然还需要一两分钟,”西奥多宣布,“他在解开挂锁的时候,碰到一点儿小麻烦……呃……小问题。至少,我想他是这么说的。”
烤乳猪已经消失,绵羊、野猪的白色骨节闪闪发光,鸡、火鸡、野鸭的胸骨和肋架仿佛翻覆的船骸一般躺在那儿。在母亲的坚持下,每样东西都尝了一点的吉吉,宣布所有东西都比他以前吃过的美味可口很多很多。这时他在和西奥多比赛,看谁能吃下更多的泰吉玛哈尔小点心。
“我请下一位表演者出场。”玛戈说。
脸色呈淡淡青黄色的克拉夫斯基已经逃到阳台上去了,此刻正站在月光下深呼吸。
“想想看,”吉吉虚弱地说,“那要是一条眼镜蛇怎么办?”
“大象的情形又不一样了,那是非洲最大的陆地四足动物,”上校一面用呆板的音调继续讲,一面往嘴巴里塞满一大口脆脆的烤乳猪,“你知不知道非洲矮人会把象切开,爬进象肚子里去,生吃血淋淋的象肝……有时候那些肝还在抖动。那些小矮人真有意思……中东人当然就……”
“不会,不会,”西奥多说,“科孚岛不产眼镜蛇的。”
克拉夫斯基把手帕捂在嘴巴上,非常痛苦地四处张望。
“现在,”玛戈说,“我们请克里克船长为我们唱几首老歌,相信各位一定愿意跟着他一起唱。有请克里克船长!”
“真妙,这些胃里的东西……”上校无视克拉夫斯基所做的逃生努力,“它们的肚子胀到平常的两倍大。你一刀划开,呼嘘!就跟划开一艘装满馊水的齐柏林飞船一样,懂吧?”
俏皮地歪戴大礼帽的船长神采飞扬地走到钢琴前,弯着青蛙腿跳了几个舞步,手里转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手杖。
“真——真是有意思,”克拉夫斯基气息微弱地说,“抱歉,我要失陪一下……”
“老船歌,”他大吼,一边很巧妙地把大礼帽放在杖头上转了几圈,“老船歌。请各位做我的合音。”
“肠胃胀气!”上校满足地解释,“所有在它肠胃里还没完全消化的食物,懂吧?腐化了以后释放出气体。噗!把肚子胀得像气球一样。叭!整只河马就浮上来了。”
他表演了一小段舞步,手里不断转着帽子,然后对准马格洛托普罗普普罗斯敲打的伴奏音乐节拍,开始唱:
“不……我……呃……”克拉夫斯基开始猛吞口水。
喔,派弟是个爱尔兰佬,来自多尼戈尔,
“然后它会沉下去,”上校继续念,“一直沉到河底……咕噜咕噜咕噜。你等个二十四小时——知道为什么要等吗?”
所有的女孩都爱他,
克拉夫斯基惊惧地闭上眼睛,放下吃了一半的一盘烤乳猪。
爱尔兰女孩最明理。
“叭!”上校再强调重点,“脑浆就像泉水一样喷出来!”
隆的隆冬,隆的隆冬,水手的生活太可悲,
“是的,是的。”克拉夫斯基吞着口水,脸色开始发白。
只要一点点小欢喜,管你是和她或他,
“砰!”上校突然大叫一声,克拉夫斯基差点儿没把手上的盘子砸了,“你射进它两眼中间……啪啦!咔嚓!……直入脑部!懂吧?”
你都感激得痛哭流涕!
“是的,是的。”克拉夫斯基被上校鼓凸的蓝眼睛所催眠,不得不同意。
“真是的,拉里!”母亲愤怒地说,“这就是你心目中的余兴节目?”
“当你射杀河马或河猪时,”里宾迪恩上校继续念,“我很幸运,有过那样的经验,你必须瞄准它的眼睛与耳朵中间,才能确保子弹穿透脑袋。”
“为什么怪到我头上呢?”拉里震惊地说,“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的,是的……非常奇妙的动物。实在是大自然的杰作之一。”克拉夫斯基四处乱看,绝望地想找个逃生的缝隙。
“是你邀请他来的,他是你的朋友!”
“河马,又称河猪,是非洲大陆最大的四脚野兽之一……”他好像在讲课似的,用单调的声音说。
“那也不能指望我替他唱的歌负责啊!”拉里烦躁地说。
我们移往琳琅满目的餐厅。羸弱得像只螳螂的国王仆役长,亲自监督农家女为客人夹菜;因为专心,眉头比平常皱得更紧的斯皮罗,干净利落地切肉和禽类;克拉夫斯基被壮得像只海象的里宾迪恩上校困住,上校的阴影笼罩在克拉夫斯基身上,大胡子像块窗帘似的挂在嘴上,鼓凸的眼睛直盯着克拉夫斯基,眼光直叫人手脚瘫软。
“你一定要阻止他,”母亲说,“可怕的糟老头子。”
开酒之声令人精神一振。香槟的木塞轻脆地弹开,淡淡的、菊花色的玉液,夹杂着泡沫欢乐的絮语嘶嘶流入杯中;醇醇的红葡萄酒咕噜咕噜滚进大肚酒杯里,又红又稠,仿佛某种神话怪物的血,在表面堆起一圈圈的粉红泡泡;白酒蹑足溜下酒杯,让酒杯外蒙上一层霜,酒液闪闪发光,一会儿像钻石,一会儿像黄玉;希腊茴香酒纯洁而透明地躺着,像山边的水池,可是一等清水冲下去之后,整杯酒就像魔术戏法,缠卷着、旋转着,变成一团和月长石一样白的夏日云朵。
“他转帽子实在转得很顺,”西奥多艳羡地说,“不晓得他是……呃……嗯……怎么转的。”
“生命何尝不是幻觉呢,朋友?”莱娜充满灵性地说,“生命也是如此啊!”
“我对他的帽子不感兴趣——是他的歌!”
“那只是一种幻觉。”克拉夫斯基面红耳赤地说。
“这是歌厅里常唱的小调嘛,”拉里说,“就不知道你在唠叨些什么。”
“我的老天!那多奇怪啊,”莱娜陷入冥想,“你想想看,你的下半身在一个房间里,上半身却在另一个房间里。多么滑稽啊!”
“这可不是我习惯听到的小调。”母亲说。
“我并不是在暗示胡迪尼是个偷偷摸摸的人,”克拉夫斯基脊梁一挺,“其实他是世上最慷慨的人。他甚至给我示范怎么样把一个人锯成两半!”
船长唱到兴头上,越唱越得意。
“真的?”莱娜完全不感兴趣地说,“当然在歌唱界就完全不同了。我们歌唱家是没有秘密的。我记得图普提对我说过,‘莱娜,你的声音太美了,我每次听到都会哭出来,我已经将我的本领倾囊传授给你。去吧,把我们的天赋展示给世人,发扬光大。’”
“那你要我怎么样嘛?!替杰瑞把歌词写下来?”拉里问。
克拉夫斯基啜一口葡萄酒,抿起嘴巴,示范他会如何守口风。
“你们有没有……嗯……听到敲击声?”西奥多问。
“‘哈利,’我对他说——我们很熟,彼此直呼名字,了解吧!‘哈利,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绝对保密。只字不漏。’”
“你少可笑了,拉里,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越来越多的马车集结在前门口,越来越多的汽车吐出宾客,屋里聚集了家人邀请来的形形色色的怪人。角落里,克拉夫斯基正在向莱娜叙述他与胡迪尼接触的经验。
“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了……嗯……问题是,我不太记得哪个信号是哪个。”西奥多终于承认。
“我对你的喜好,没有兴趣。”母亲很严峻地说。
“我不懂你为什么老找我麻烦,”拉里说,“就因为你自己心胸狭隘!”
“我不介意啊,”他说,“我喜欢丰满一点的女人。”
“我跟别人一样开明,”母亲愤愤地抗议,“老实讲,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太开明了。”
船长上下打量她。
“应该是两长三短,”西奥多陷入沉思,“不过我也可能记错了。”
“我想没有吧。”母亲板着脸说。
“反对的人是你,你自己去叫他不要再唱了!”拉里说。
“我的天!你今天晚上看起来可真明艳。”船长斜瞟着母亲,揉搓着双手,身体微微摆动,“最近你好像胖了点,是吧?”
“真是的,拉里,这太过分了!一点都不好笑!”
克里克船长戴着一顶歪七扭八的大礼帽来,脸跟草莓一样红,长在头上和下巴上仿佛蓟毛般的稀疏毛发,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掉。他的步伐比平时更不稳,下巴比平时更歪,显然在来以前,已经先喝了酒振作精神。他踉跄踏进前门时,母亲身体一僵,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嗯,他已经唱完了爱尔兰、威尔士和英格兰,”拉里分析,“现在只剩下苏格兰了——除非他还想继续往欧洲大陆上发展。”
“真的?”母亲说,“那我相信表演一定会很成功。”
“你一定要阻止他!”母亲想想就觉得恐怖。
“我表演过!”克拉夫斯基极有尊严地说,“是胡迪尼(48)亲自示范给我看的。他甚至称赞我的灵巧度极高。‘理查,’他说——我们很熟,彼此直呼名字,‘理查,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手巧的人。’”
“我觉得,我最好打开箱子瞧瞧,”西奥多若有所思地说,“以防万一。”
“希望,”西奥多踮着脚尖一高一低地说,“希望我们的……呃……小……呃……小魔术能够成功。当然,以前我们从来没有表演过。”
“你不要一副检察官的德性好不好,”拉里说,“都是很干净的趣味嘛!”
西奥多和克拉夫斯基联袂抵达,带着一大卷绳索、铁链和几副挂锁。
“这跟我心目中的干净趣味可不一样,”母亲说,“我要他闭嘴!”
“是女高音!”莱娜冷冷地说。
喔,安格是个苏格兰佬,来自亚伯丁……
“莱娜的声音很美的,妈,”玛戈说,“是次高音。”
“你看,他不是唱到苏格兰了吗?”拉里说。
“那太好了,”母亲虚伪地说,“相信我们都会很享受的。”
“呃……我不会打扰船长的表演,”西奥多说,“我很快看一眼就好……”
“亲爱的,”她尖声说道,黑眼瞳不断闪烁,“今晚我的喉咙状况好极了。我一定不会让大师丢脸。不不,不能喝希腊茴香酒!万一伤到我的声带怎么得了?我只要喝一小杯香槟加白兰地。是的,我可以感觉到我的喉咙在震动,了解吗?就跟竖琴一样。”
“就算他唱到约翰奥格罗兹(53),我也不管,”母亲说,“不能让他再唱下去!”
当宾客陆续抵达时,天空已出现一条条绿色、粉红色及淡灰色的彩带,猫头鹰也在黝黑的橄榄树林里发出第一声鸮鸣。莱娜夹在第一批抵达的客人当中,腋下紧夹着一本歌剧音乐剧谱。虽然她知道这是非正式的宴会,仍然穿了一件惹火的橘红色丝绸晚礼服。
蹑足走到木箱前面的西奥多,此刻正忧心忡忡地在自己口袋里摸索。莱斯利也走到他旁边,两人密商克拉夫斯基入棺的问题。我看到莱斯利在确定西奥多已经把钥匙弄丢之后,企图用力扳开箱盖。船长继续唱他的,丝毫不以为意。
很想掺一脚的我,表示我可以借他一篮无害的小无脚蜥蜴表演。吉吉非常高兴自己居然有真的蛇可以耍。决定后,每个人都回房午睡,为伟大的夜晚储备精力。
喔,费兹是个德国佬,来自老柏林……
“老天爷!多么棒的主意!”吉吉大叫,眼瞳发光,“就表演这个!”
“你看,他现在从欧洲大陆开始唱了!拉里,你一定要去阻止他!”
“对,”拉里说,“卑微的、典型的、不可触摸的印度舞蛇人。”
“我拜托你,不要像个老管家一样烦个不停好不好?”拉里火大了,“这是玛戈搞出来的余兴节目,你叫她去啊!”
“为什么不表演带有典型印度风味的?”玛戈建议,“我知道了,表演耍蛇!”
“幸好大部分的客人英文都不是太好,听不懂,”母亲说,“可是那些听得懂的人一定会觉得……”
“不可以!”母亲很果断地说,“我希望这个宴会成功,不准表演飘浮。”
隆的隆冬,隆的隆冬,水手的生活太悲惨……
“为什么我不能做点跟妈妈的印度有关的表演?”吉吉突然想到个好主意,“我可以表演飘浮。”
“我才想让他过得很悲惨咧!”母亲说,“下三烂的蠢老头!”
“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尝试过,就跟酒店的余兴节目一样,每个人都要表演,”玛戈解释,“莱娜要唱一段歌剧,是《玫瑰骑士》中的选曲……西奥多和克拉夫斯基要表演一段胡迪尼的魔术……就这样,每个人都要表演……所以你也要唱波斯歌。”
现在拿着一副大铁锹的斯皮罗也加入莱斯利和西奥多,三人开始合力想把箱盖撬开。
“怎么说,亲爱的玛戈?”吉吉困惑地问。
喔,法兰莎是个法兰西妞,来自布列斯特城。
“喔,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唱这首歌,”玛戈开心地说,“一定要喔,吉吉。今晚每个人都要表演。”
“我很想保持开明,”母亲说,“不过总要有个限度。”
我们在阳台上摆起野餐桌。吉吉告诉我们他去波斯碰到的一则接一则的故事,还十分带劲儿地对着玛戈唱波斯情歌,搞得狗儿们全跟着他一起嚎起来。
“如果他快要窒息了,我是不是应该叫船长不要再唱了?”玛戈问。
“嗯,”吉吉擦干眼泪,“你的问题,拉里,就是你缺乏戏剧感。想想看,我可以写多棒的一首诗——《不许触摸的筵席》!”
“好主意!现在就去让他停下来!”母亲说。
因为客厅此时看起来活像罗马宫廷盛宴与切尔西街花市的交集。母亲讲这种话,别人会以为我们家总是以这种令诸侯王公都艳羡的水准大宴宾客呢。“你胡说八道,吉吉,”拉里说,“你怎么会是扫街人的儿子,你老爸是律师。”
莱斯利和斯皮罗在和笨重的木箱盖挣扎之际,我们可以听见很大的呻吟声从箱子里传出来。玛戈冲到船长面前。
“这没什么的,”母亲看到他的反应开始紧张,“我们经常开些小派对的。”
“船长,船长,请别唱了,”她说,“克拉夫斯基先生……嗯,我们有点担心他。”
“谁会想到,我,一个卑微扫街人的儿子,居然会有这样的待遇。”他啜泣地说。
“别唱了?”船长十分震惊地说,“别唱了?我才刚开始哪!”
吉吉的船误点了,所以一直到请客当天早晨才抵达。他一身抢眼的孔雀蓝装扮,头巾围得整整齐齐,除了拄一支拐杖走路之外,看不出别的受伤迹象,还是跟以前一样活力四射。让我们尴尬的是,当我们带他去看为他准备的生日筵席时,他竟然哭了。
“对,可是还有很多事比你的歌更重要!”母亲冷冷地说,“克拉夫斯基被卡在箱子里了。”
你会觉得你将吃掉一座壮丽的花园、一片五彩的绣帷。你的肺细胞将充满一层又一层的异香,使你如甲虫般在玫瑰花心里醉倒。狗儿们与我好几次踮脚溜进房里观看这令人垂涎的景象,我们呆站着,等到嘴巴里涌满了口水,才不甘愿地离去。大家都等不及了。
“可是这是我会唱的歌里最棒的一首,”船长很遗憾地说,“而且也是最长的一首——总共有一百四十个国家,智利、澳洲、远东,多得很哪!有一百四十段歌词!”
错落其间的,是一小碟一小碟的小东西——刨成细条、透明的柳橙以及柠檬皮、甜玉米,薄而扁、沾了一层如钻石般发光的海盐燕麦饼,带着各种颜色与香味的甜酸酱和腌瓜……每一样都在挑逗、抚慰着你的味蕾。这里是烹饪艺术的巅峰——一百种奇根异果牺牲了它们甜甜的香味,数不尽的果蔬奉献了它们的皮与肉,制成一层层精致可口的浓浆和腌汁,冲刷着眼前的野禽与鲜鱼。
我可以看见母亲想到要听船长唱一百四十段歌词,全身打了个冷战。
一长列烤得脆脆的鸡和小火鸡,中间夹杂着肚里塞满野生米、杏仁和无籽葡萄干的野鸭,还有用竹子串烧的丘鹬(yù);堆得像小山、黄得像夏天月亮的炒饭,仿佛一个宝库,里面藏满粉红色鱿鱼丝、烤杏仁和胡桃、绿色迷你葡萄、姜块和松子;我从湖边带回来的卡发利亚鱼,此刻已经被炭烤得鱼皮起了泡泡,外面淋了一层发亮的柠檬调味油汁,还洒满一颗颗翡翠色的茴香,它们并排躺在一个巨盘上,仿佛被绑在港湾里的奇异船队。
木箱盖发出一声像树倒下来的可怕巨响,终于被撬开了。箱子里躺着身上还捆着绳索和铁链的克拉夫斯基,脸色是很有趣的蓝色,栗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
终于,一切就绪。餐厅与客厅间的滑门拉开,合并而成的大房间里到处都是鲜花、气球与图画;银餐具在铺了雪白桌布的长餐桌上闪闪发光,台面在无数冷盘的重压下呻吟;一只烤成金黄色的乳猪嘴里衔着一颗柳橙,躺在一头野猪的全里脊背胸肉旁,野猪肉淌着葡萄酒与蜂蜜调成的腌汁,肉里塞满肥肥的蒜瓣和圆圆的胡荽(suī)子(47)。
“啊哈!我看我们开箱开得……呃……嗯……好像早了点儿,”西奥多说,“他还来不及松绑。”
这种时候,你才能深切体会到斯皮罗的重要性,因为你可以要求他去做任何不可能做到的事。“全交给我!”他会说,然后他就真的会为你办到,无论是弄来其他季节的水果,或邀请到大家都知道这岛上自1890年就已绝种的人种——钢琴调音师。事实上,如果没有斯皮罗,我们家办的宴会,根本没有一个可以撑过准备阶段。
“空气!空气!”克拉夫斯基嗷嗷叫道,“给我空气!”
活动全部由斯皮罗张罗、主持。他像一个皱着眉头、棕色的精灵,无处不在,滚着圆筒状的身体,发出公牛似的咆哮;用火腿似的双臂,把大得惊人的食物及水果箱抱进厨房;汗流浃背,不断怒吼咒骂着指挥人马把三张餐桌抬进餐厅合并在一起;不断为玛戈带来鲜花,为母亲补给奇异的香料和精品佳肴。
“有意思,”里宾迪恩上校说,“以前我在刚果也看过一个非洲矮人……被困在大象的肚子里。大象是非洲最大的四足动物……”
再配上玛戈的装饰壁画——她用巨大的纸张画上清真寺院、孔雀、有小圆顶的宫殿和戴着珠宝的大象。屋里到处插着一瓶瓶染成七色彩虹的鸵鸟羽毛,和一束束仿佛奇异热带水果的彩色气球。厨房当然像维苏威火山的内部,母亲率领众家仆在半打闪烁如红宝石的炉火间穿梭。拍、剁、搅的声音如此之大,交谈变成不可能的事。各种味道飘上楼来,裹在你身上,浓重得像件用香味刺绣成的大外套。
“快把他弄出来,”母亲烦躁地说,“去倒点儿白兰地来。”
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它搬进客厅,落地、再推进墙角之后,它像一块黑色大玛瑙,熠熠生辉,前面铺上华丽的老虎皮,虎头仰起,张开大口咆哮,立刻为整个房间带来浓厚的东方情调。
“替他扇风!对着他吹气!”尖叫的玛戈哭了起来,“他要死了!他要死了!而且他的戏法都没变完!”
钢琴在无限呵护下,放在一辆由四匹马拉的长木板车上送到我们家,因为那是伯爵生前最钟爱的乐器。负责监督搬运工作的拉里,掀起为钢琴遮住阳光的油布,跨上板车,弹奏了一曲《散步送我的宝贝回家》,以此确定这台宝贵的乐器没有在搬运途中受损。音色听起来不错,只是有一点儿尖细。
“空气……空气……”克拉夫斯基在被抬出木箱时不断呻吟。
宴会的准备工作开始起动。拉里顺利借来拉法奇伯爵夫人的大钢琴,还加上一块儿老虎皮烘托气氛。
脸色铁灰的他,裹着用绳索铁链缠绕而成的寿衣,看起来的确可怕。
我丢下家人,让他们继续每次决定宾客名单时必定免不了的一阵吵闹。对我而言,只要请了西奥多,宴会一定会成功。还要再请什么人,让家人去决定吧。
“我看那些绳索和铁链会让他喘不过气来。”变回医生身份的西奥多很有决断力地说。
“好了,好了,亲爱的,”母亲安抚大家,“地方宽敞得很,大家都可以请。”
“是你捆上去的,你还不赶快把它们解开?!”拉里说,“快啊!西奥多,挂锁的钥匙都在你身上。”
“那故事有趣得很,”莱斯利激动地反驳,“总比听你那些鬼朋友喋喋不休讨论艺术有意思。”
“很不幸,我不知道把它们放哪儿去了。”西奥多向大家认错。
“我的朋友,没有一个人会花一整个晚上,全部用单音节的字,加上几声尼安德特人似的哼声,告诉你他在1904年的时候如何在尼罗河上射死一头河马。”
“我的老天!”莱斯利说,“我就知道不该让他们表演这个把戏。太蠢了。斯皮罗,拜托你去找把钢锯来。”
“他才不无聊,”莱斯利火药味儿十足地说,“至少不比你那些朋友无聊。”
大家把克拉夫斯基抬到沙发上,用软垫把他的头垫高,他睁开眼睛,很无助地对着我们张大嘴巴呼吸。里宾迪恩上校弯下腰去盯着克拉夫斯基的眼睛看。
“不要!”拉里激动地大叫,“我们不要请世界上最无聊的人来,就算他是岛上的神枪手也没用。”
“我刚才跟你讲的那个非洲矮人,”他说,“他的眼球里全是血!”
“还有里宾迪恩上校。”莱斯利说。
“真的?”西奥多极感兴趣地说,“我相信在接受……嗯……呃……绞刑的人身上也可以看到类似的反应。眼球里的血管破裂,有时候会造成眼球爆开。”
“妈,那老小子最爱参加派对了。”
克拉夫斯基发出小小一声像田鼠的吱吱哀叫。
“不成,拉里,”母亲抗议,“那个老家伙,太恶心了。”
“如果他跟法奇欧学习,”吉吉说,“他就可以闭气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好几个月或好几年,只要多练习就没问题。”
“还有可怜的克里克老船长。”拉里说。
“那样可以防止他眼球溢血吗?”里宾迪恩问。
“当然要请西奥多。”全家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不知道,”吉吉诚实地说,“可能可以防止溢血,眼睛大概只会变成粉红色吧。”
“现在的问题就是该邀请谁来。”莱斯利说。
“我的眼睛是不是充血了?”克拉夫斯基非常不安地问。
“更不如偷邻居!”拉里也补上一句。
“没有,当然没有,”母亲安慰他,“拜托你们不要再讨论关于出血的事情了好不好,把可怜的克拉夫斯基先生吓坏了。”
“嗯,‘窃钩’不如‘窃国’。”玛戈不甘示弱。
“对了,要让他分心,”克里克船长说,“我把歌唱完如何?”
“对,来个一不做二不休。”莱斯利说。
“不行!”母亲坚决地说,“不要再唱歌了。你们何不叫马格……反正就是那位弹钢琴的先生,弹点安静的曲子,让大家跳几支舞,我们也好把克拉夫斯基先生解开。”
“妈,能发泄一下对大家都好。”拉里放纵地说。
“好主意,”克里克船长对母亲说,“跟我跳华尔兹吧!要建立亲密关系,最快的方法就是跳华尔兹。”
“嘿,你们大家……全都停一停,”母亲很紧张地大叫,“我们又不是在办大君谒(yè)见(46)节,只不过是个生日会嘛。”
“不!”母亲冷冷地说,“我很忙,没有时间跟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谢谢你。”
“我去跟拉法奇伯爵夫人借钢琴。”拉里说。
“那你来吧,”船长对莱娜说。
“我们在城里的冰柜还剩下一头野猪和一些鸭子什么的,”莱斯利说,“最好全都用掉。”
“嗯,我必须承认我是很喜欢华尔兹的。”莱娜挺起胸膛,让船长乐坏了。
“我来负责所有的装饰品,”玛戈自告奋勇,“每样东西都会有东方风味——我去跟帕帕嘟亚太太借那扇缅甸屏风,我们有鸵鸟羽毛,莱娜有……”
马格洛托普罗普普罗斯精神抖擞地弹起《蓝色多瑙河》,船长和莱娜,一起转到房间另一端去。
“没错,可是你还是得弄得花俏点吧。”莱斯利说。
“本来这个戏法一点问题都没有,只不过西奥多大夫忘了他只能假装把挂锁锁上。”克拉夫斯基趁着紧皱眉头的斯皮罗把自己身上的挂锁和铁链一一锯开时,向大家解释。
“谁说有四百头大象来着,亲爱的?我只说我们扎营的时候带大象。你们这些孩子每次讲话都这么夸张。而且在这里也找不到大象,他不会有这种期望的。”
“当然,”母亲说,“我们大家都知道。”
“替吉吉开派对怎么能又小又安静,”莱斯利说,“你都已经跟他讲过以前你出去旅行都带四百头大象的。他一定会有不同凡响的期望。”
“我……呃……一向对变戏法……呃……不太在行。”西奥多忏悔道。
“不好,我看这样太铺张了,”母亲说,“不好,我们来办个小小的、很安静的……”
“我可以感觉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克拉夫斯基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哆嗦,弄得身上铁链当当响,“我以为自己永远都出不来了。”
“东方的飨宴!”拉里高呼,“叫每个人都包头巾,在肚脐上戴珠宝首饰。”
“而且后面的表演你都错过了。”玛戈很同情地补了一句。
“我可以做几样这本食谱里的菜。”母亲也凑进来讨论,显然很热衷。
“是啊,我的天!”吉吉大叫,“你没看到我的耍蛇表演。好大一条蛇咬到我的腰布!”
“好主意!”莱斯利说,“我们几百年没办像样的宴会了。”
“然后血液开始在我的耳朵里像打浪一样!”克拉夫斯基很努力地想抓住大家的注意力,“接下来就是漆黑一片。”
“我想,我们来给他开个生日会,”玛戈兴奋地说,“一个真正盛大的宴会!”
“可是……呃……你知道……箱子里面本来就是黑的。”西奥多分析。
“我真高兴,”母亲说,“我喜欢吉吉这孩子,我知道他一定会喜欢这本书的。”
“不要那么讲求实际,西奥多,”拉里说,“有你们这些讨厌的科学家在旁边,谁还能讲故事呢?”
“不是,他练习飘浮不太顺利,摔断了一条腿。他说他的生日是十六号,会尽量想办法在十五号赶来。”
“我不是在讲故事,”克拉夫斯基在身上最后一把挂锁锯开之后,愤愤地坐起来说,“谢谢你,斯皮罗。不,我向你们保证,那种黑啊,就黑得像……像……”
“医院?他生病了?”
这时,马格洛普罗普普罗斯弹了几串花音,结束了这首华尔兹。莱娜与船长像只陀螺似的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住。玛戈还来不及说话,船长已经往后退了一步,准备鞠躬,结果摔了个四脚朝天,连带扯下莱娜的一大片裙摆。房间内一下子鸦雀无声,安静得吓人,每对眼睛都盯着站在那儿像座雕像的莱娜。结果最先打破沉默的,竟是躺在地板上的船长自己。
“一出医院就来。”拉里说。
“哎呀!你穿的内裤可真讲究!”他很快乐地宣布。
“真是个乖孩子,”母亲说,“他什么时候来?”
莱娜发出一声你只能用“希腊式尖叫”来形容的声音,仿佛镰刀一刀挥下去,不小心刮过一块石头,尖锐到令人血液凝固。声音里既表达了悔恨,也传达了愤慨,还富有嗜血的暗示,是一个打从声带最尽头,凌厉杀出来的声音,就连加里·库契(54)听到了也会自叹弗如。
“吉吉过生日!”玛戈大叫,“喔,太棒了!我真高兴他还记得。”
奇怪的是,最后上去解围的居然是玛戈。尽管她的方法稍嫌夸张,却化解了一触即发的外交危机。玛戈利落地抄起身旁小餐桌桌布,一个箭步跳上去用桌布把莱娜一裹。这个动作本身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她选的那块布上面正巧堆了无数盘食物,外加一个可以插二十四根蜡烛的烛台。霎时间,只听见一阵瓷器打碎的稀里哗啦声和蜡烛倒在甜酸酱和肉汁里的滋滋声,很成功地转移了所有客人的注意力。玛戈就在这一阵混乱中,迅速把莱娜推到楼上去了。
“吉吉向大家问好,”一直在浏览信件的拉里抬起头来说,“他说他会回来过他的生日。”
“现在你高兴了吧?!”母亲控诉拉里说。
“我当然有说‘不’的意志力,”玛戈愤愤地说,“只有在妈要我吃的时候,我才没办法说‘不’。”
“我?我又怎么了?”他问。
“你若没有意志力说不,”正在翻阅一本枪械目录的莱斯利建议,“可以去别的房间吃东西啊。”
“那个男人,”母亲说,“你非要请他来,你看他现在干的好事。”
“你知道我没办法说‘不’,所以这就是强迫。”
“这是莱娜一生的高光时刻啊!”拉里说,“以前有哪个男人敢把她的裙子扯掉?”
“又没有人强迫你,亲爱的,”母亲说,“你随时都可以说‘不’!”
“一点都不好笑,拉里,”母亲很严厉地说,“以后我们再请客,我绝对不允许那个……那个……老家伙来!”
“我现在在节食,”玛戈说,“你不可以强迫我吃这种东西。”
“你别不高兴,达雷尔太太,这场宴会棒极了!”吉吉说。
“你一定会喜欢,亲爱的。你爸爸最喜欢这道菜了。”
“只要你玩得开心,我就不会不高兴。”母亲的语气和缓下来。
“我的天!”拉里说,“听起来像喂给斯特拉斯堡大母鹅的早餐。”
“就算以后我还能转世一百次,也不会再有一次这样的生日会。”
“别傻了,亲爱的,材料完全都是天然的——两公斤牛油、十六枚蛋、四升乳酪、十粒小椰子的肉……”
“你真会讲话,吉吉。”
“如果真的跟照片一样,”拉里说,“我看吃完这道菜,得吃二十年的小苏打粉。”
“只有一件事,”吉吉充满灵性地说,“我一直无法启齿……可是……”
“马德拉斯之宝!”她开心地大叫,“喔,真好吃!我还记得,以前我们住大吉岭的时候,你爸爸最爱吃这道菜了。哎哟,你看!康萨摩之乐!我找这道菜的食谱好多年啦!好好吃,就是太营养了。”
“怎么了?”母亲问,“有哪里不对劲?”
我们刚过完相当平静的一个月:没有任何聚会,没有客人突然跑来住,母亲心情放松,变得非常慈爱。有一天早晨,大家坐在阳台上读信,宴会的主意就这么决定了。当时母亲刚收到一本名为《一百万种令您垂涎欲滴的东方菜肴》的巨大食谱,里面全是彩色照片,鲜艳俗丽得让你觉得好像可以一口吃下肚去。母亲非常兴奋,不断节选精彩片段,大声念给我们听。
“没什么不对劲,”吉吉叹了一口气,“只是少了一样东西。”
夏末,我们筹办了后来大家称之为“印度之宴”的那场宴会。我们家的聚会,不论事前是否有周详的计划,或纯粹只是一时兴起,即席而作,都非常有趣,因为总有意外发生。在那个时代,像我们这样住在乡下,没有功过参半的收音机及电视,只得倚赖最原始的娱乐方式,像是读书、拌嘴、开派对以及朋友们的笑语。因此宴会——尤其是较为铺张的宴会,自然成了日历上打红圈的日子,老早就开始有做不完的准备工作。就算很成功地办完了,之后也能提供我们许多天快乐争执的话题,为本来可以如何办得更好而吵闹不休。
“少了东西?”母亲很紧张地问,“少了什么东西?”
——《以西结书》第五章
“大象!”吉吉很认真地说,“印度最大的四足动物。”
乐号、横笛、竖琴、低音喇叭、弦乐、大扬琴以及各种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