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呃,当然,当然,”母亲说,“那太好了。”
“我在想,”斯文羞怯地说,“你愿不愿意听我演奏?”
斯文对她可爱地笑开了,拿起手风琴,解开皮带,把琴像条大毛虫似的拉开,发出一声像驴子叫的尾音。
“喔,”母亲大吃一惊,显然以为只要回答“是的”,斯文就会要求她高歌一曲,“我当然喜欢音乐,不过,我,呃……不会任何乐器。”
“她啊,”斯文爱怜地拍拍那把手风琴,“喝了好几口海风了。”
“你,”他忧愁地问,“你,喜不喜欢音乐?”
他很舒服地把手风琴搁在自己宽阔的胸前,小心地把像香肠一样的手指搭上按键,闭起眼睛,开始演奏。他弹奏了一首非常复杂又奇特的曲子,丑脸上一副迷醉的表情。我想笑得要死,只好咬住自己的嘴唇,硬压下去。母亲坐在那儿板着一张脸,像一位世界知名的演奏家被迫聆听某人用口哨吹出时下流行的粗俗小调。终于,他以一个尖锐的不和谐音结束那首曲子,狂喜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对母亲微笑。
我们为他斟了更多的茶,他那一阵咳嗽才停止。他把身体往前倾,把一双白得像大理石的大手放在他那花色丑得恐怖的灯笼裤上,询问地盯着母亲。
“巴赫太美了!”他说。
“我爱烤面包,”他喘着气说,“我真的很爱。可是每次吃烤面包,我都会这样。”
“噢,是的。”母亲很热情地说。
我替他拿皮革袋和手风琴,一行人走到阳台上坐下喝茶。我们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好久。斯文嚼着一块烤面包,偶尔对母亲极可爱地微笑一下,她也对他笑,绝望地想在脑子里找出一个合适又有水准的话题。斯文咽下那块烤面包,突然猛地咳嗽起来,眼睛里满是泪水。
“很高兴你喜欢,”斯文说,“我再弹一首。”
“很高兴你终于到了,”母亲假装很快乐地撒了一个谎,“快进来喝杯茶。”
就这样,母亲和我被绑死在椅子上长达一个小时,听斯文一首接着一首弹奏。每次母亲稍微移动一下企图脱逃,斯文就会举起他的大手,仿佛在指挥想象中的交通,淘气地说:“再来一首就好。”母亲只好颤抖地微微一笑,乖乖坐回椅子上。
他的英文无懈可击,完全没有口音,可是声音却非比寻常,不断在浑厚的男中音及颤抖的假音中间变幻。一把年纪了,才开始变音!他向母亲伸出一只又大又白,形状像把铲子的手,又鞠了一个躬。
其他人从城里回来时,我们真是大松了一口气。拉里和斯文围着对方转圈圈,像两头公牛般不断咆哮,热情拥抱。然后拉里把斯文拖进房里,两人关在里面好几个钟头,只传出一阵阵的爆笑声。
“达雷尔太太吗?”他十分孩子气的蓝色大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母亲,“认识你太高兴了,我叫斯文。”
“他怎样?”玛戈问。
那天,母亲和我正安静地喝茶,一辆马车突然驶上车道,停在门口。后座坐了一个非常巨大的男人,五官像极了尼安德塔人的模型,穿了一件汗衫、一条大花格子的灯笼裤和一双凉鞋,巨头上戴了一顶大宽边草帽,帽顶上戳了两个大洞,暗示这很可能是一顶给马戴的帽子。他非常笨拙地跨出马车,手里拎着一个烂兮兮的格莱斯顿大皮革袋和一把手风琴。母亲和我出去迎接他。他看见我们走出来,立刻脱下帽子,鞠了一个躬,原来他头上一根毛都没有,却在颈子上留了一撮灰灰的,像被狗啃过的奇怪“鸭屁股”。
“其实我也不知道,亲爱的,”母亲说,“他从一进门,就开始给我们演奏。”
就在我全心照顾水蜘蛛的时候,斯文·欧森终于出现了。拉里养成了—个让母亲感到非常狼狈的习惯,总是不知会她一声,就请来一大堆画家、诗人与作家来家里住。斯文·欧森是位雕塑家,关于他的到来,我们已接获许多警告,因为他连续两周不断以相互矛盾的电报报告自己的行踪,轰炸我们。这些电报差点没让母亲抓狂,因为她得不停地为他铺床、撤床、铺床、撤床。
“演奏?”莱斯利问,“演奏什么?”
然后,伟大的日子来临了。我看见她在空气钟旁边加盖了一个小房间。她一点都不急,花了两天时间才完成。接着,在一天早晨,我很高兴地瞥见育婴房里有一袋卵。经过一段时间,这些卵孵化成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迷你蜘蛛。一时之间,我手上“蜘蛛满为患”,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而且我很生气地发现,完全缺乏母爱的母蜘蛛,居然快乐地吃起自己的小孩来。我被迫把小蜘蛛放进另一个小水族箱里,可是随着它们日渐长大,它们又互食起来。最后我只好留下两只长相最聪明的小蜘蛛,把其他的都放回湖里去。
“就是那种手拉的风琴嘛。”母亲说。
由体积来看,我知道我的蜘蛛是只雌的,而且她的肚子看起来很大,八成是喜事近了,所以我不遗余力地供给她最好的食物。她嗜吃肥肥的绿水蚤,它们经过的时候,总会被她灵巧地捕住。不过她最喜欢的,大概还是新孵出来的小蝾螈。虽然对她来说,小蝾螈体积过大,不过当她上前捕食的时候,从来不迟疑。每当她捕到游过身边的点心时,就会把它们带回空气钟里慢慢享用。
“我的老天,”莱斯利说,“我最受不了那种玩意儿了。希望他不要整天弹。”
我坐在那里目睹这一连串的鬼斧神工,不禁奇怪世界上的第一只水蜘蛛——那只想成为水蜘蛛的蜘蛛——怎么想得出这样的妙方?不过,住在自己造的潜水艇家里,还不是这种蜘蛛唯一奇妙的地方。它们和大部分蜘蛛不同,雄性比雌性大一倍,而且在交配之后,雄的也不会被雌的吃掉(这是普遍的蜘蛛婚姻模式)。
“不不,亲爱的,我相信他不会的。”母亲很快地表示,但语气缺乏自信。
在水草与小树枝中间的支索上,挂着一个钟状的空气结构,蜘蛛现在可以舒适地住进它的家。因为这个钟状空气泡可以由水草不断补充氧气,而蜘蛛所排出的二氧化碳会透过它家的丝墙,溶进外面的水中。
就在这个时候,拉里再度出现在阳台上。
房子建好了,它开始储存空气。它不断跑到水面上,每次再回到水中时,身上即沾满银色的空气泡泡。它再跑回蛛网底下,用脚不断摩挲自己的身体,把气泡搓掉,气泡往上升,立即被蛛网罩住。奔走五六趟之后,所有的小气泡集结成一个大气泡。蜘蛛不断补充更多空气,那颗气泡也越变越大,最后把蛛网撑起来,工作也完成了。
“斯文的手风琴呢?”他问,“他想给我演奏。”
水蜘蛛正是潜水钟的最初发明者,我全神贯注地坐在水族箱前面看它怎么制造。蜘蛛先用几束长丝接在小树枝和水草中间作为支索,然后它站在中央,开始织出一个扁扁的、不规则的,类似普通蛛网的椭圆形蛛网,只不过更细针密缕些,所以看起来像个圈套。光是这件工作就花了它将近两小时。
“老天爷,”莱斯利说,“你看,我就说吧。”
我替它造了一个水族箱,有沙床、小枯枝和水草叶。我把蜘蛛放在翘出水面的小树枝上,观察它的行动。它立刻奔下树枝,潜入水中,变成好美好亮的银色,因为它身上的细茸毛沾住很多微小的水珠。它花了五分钟时间在水里的小树枝和水草上跑来跑去,四处勘察,终于选了一个地方开始建造它的家。
“我希望他不要整天弹那玩意儿,亲爱的,”母亲说,“我们已经听了一个小时了,我的头都快炸了。”
有一次我一个人去湖滨,凑巧捉到一只我向往已久的动物。当我把网子捞出水面,开始检查网中纠结的水草时,我发现了最不可能在水里发现的东西——一只蜘蛛!我喜出望外,因为我早就在书上看到过这种住在水里的奇特蜘蛛种类,它大约一两厘米长,身上有很模糊的银色及棕色纹路。我得意地把它放在铁盒里,轻手轻脚地带回家。
“他当然不会,”拉里很烦躁地抄起手风琴,“他只想弹一首曲子给我听。他都弹了什么给你听?”
于是我们费力地扛起已经极沉重的采集箱,踏着疲软的步伐走上回家的路。罗杰伸出像一面粉红色小旗的舌头,稳重地走在我们前面。回到别墅之后,我们把捕到的动物放进较宽敞的住处,轻松地坐下来讨论今天的成果,啜饮令人精神一振的热茶,并大啖刚从母亲的烤箱里出炉,淌着牛油的金黄色松糕。
“好怪异的音乐,”母亲说,“都是同一个人写的。你知道那个人吧?好像跟树皮[3]有点关系。”
“我想,”西奥多瞄着西沉的太阳,终于很不甘心地说,“我想……我们应该回家了。”
接下来几天实在很悲惨。斯文的曲目显然没有止境,每次在吃晚餐的时候,他就坚持要模仿苏格兰碉堡里的用餐情形,一面绕着桌子踏正步,一面演奏苏格兰舞曲中最缺乏旋律的曲子。我可以感觉到全家人的防线正在逐渐崩溃,就连拉里也开始露出一副苦瓜表情。罗杰对付人类的方式向来十分直接,它对斯文演奏的反馈,即是仰起头对天哀号,以前,这个动作它通常只有在听到英国国歌时才会做。
于是我们又开始沿着湖滨漫步。慢慢地,我们的试管和瓶瓶罐罐装满了发亮的微生物,而我的纸盒、铁罐与布袋也塞满青蛙、水龟和一大堆甲虫。
斯文在家里住了三天之后,我们对他的手风琴音乐已练就一副铁耳功,但斯文本人却迷倒了每个人。他全身散发着一种纯真善良的气息,不论他做什么,你都没办法和他生气,就像你没办法对一个尿湿尿布的小宝宝生气一样。他很快就掳获了母亲的心,因为母亲发现他热衷于厨艺,随身携带的一个真皮大记事本里面记载着食谱。他和母亲常花几个小时待在厨房里,互相学习对方的拿手菜。结果,每一餐我们都有一桌金斋玉脍堆在面前,吃得全家都像得了肝病似的无精打采。
“嗯,”西奥多终于站起来说,“或许我们应该去……呃……看看湖的另一边有什么玩意儿。”
经过差不多一个星期,斯文晃进我自称为书房的房间里。那栋大别墅里的空房很多,我说服母亲给我一间,专门摆我的动物。
我们在那儿躺了一个小时,打着瞌睡,消化食物,透过纠结的橄榄树枝仰望布满小小白云的天空,云朵仿佛孩童在冬日多雾气的窗上印下的一个个小指印。
当时我的小动物园已颇具规模。我养的角鸮尤利西斯整天坐在帷幔上,假装自己是一段橄榄朽木,偶尔满脸不屑地反刍出一个小丸,吐在正下方的报纸上;我的狗小队已增加到三名,新来的那一对,是一户庄稼人送我的生日礼物,因为它们的表现毫无纪律可言,因此被取名为肥达和呕吐。
领头羊讥讽地“咩”了一声,领着它的破坏大队走了。
我还有一排排的果酱瓶,有些用变性酒精泡着标本,有些里面养着微生物;还有六个水族箱,里面住了不同种类的蝾螈、青蛙、蛇和蛤蟆。其他堆积如山的玻璃盖盒子里,装着我的蝴蝶、甲虫及蜻蜓珍藏。斯文出乎我的意料,对我的采集表现出极大的、几乎崇拜的兴趣。很高兴获得知音的我,精心策划了一次展示会,让他参观我所有的宝贝,在他承诺保守秘密之后,甚至给他看我背着家人,走私进房间的一窝巧克力色的蝎子。
“不应该让它们……呃……乱跑的,”西奥多用手杖轻轻戳它,“羊群对乡野所造成的损害,比什么东西都严重。”
斯文最感兴趣的东西之一,即是水蜘蛛的潜水钟形气泡屋,他静静地站在水族箱前面良久,一对蓝色大眼睛紧紧追随蜘蛛捕获猎物,带回自己的小屋。因为斯文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兴趣,我试探性地建议,或许他愿意和我到橄榄树林里去消磨一些时间,我可以介绍他认识这些动物在自然栖息环境中的生活形态。
在沁凉的橄榄树阴里,又黑又亮,有如鱼子酱般的小蚂蚁穿梭在去年被夏阳烤染成栗色与香蕉黄,如一片片白兰地姜饼的落叶间,搜刮着我们的残肴。一群羊经过我们身后的小丘,领头羊的羊铃哀愁地响着。我们可以听见羊儿毫不挑剔地撕扯着眼前的一切植物。领头羊走到我们面前,用预示灾祸的黄眼睛瞅了我们一分钟,然后喷出一团团充满百里香味道的口息。
“你对我太好了,”他那张丑陋的大脸突然亮起来,“你确定我不会碍手碍脚?”
“在希腊,”西奥多慢条斯理地嚼着三明治,“灰斑鸠叫做‘十八块’。传说基督……呃……背着十字架去骷髅地的时候,一名罗马士兵看见他已精疲力竭,很同情他。当时路边有位老婆婆在卖……呃,你知道……在卖牛奶,于是那名罗马士兵走过去,问她一杯多少钱。她说要十八块钱。可是那名士兵只有十七块。他呢……呃,你知道……就向老太婆求情要她十七块卖杯牛奶给基督喝。可是那女人很贪心,一定要十八块。于是,当基督被钉上十字架后,老女人变成了一只灰斑鸠,注定一辈子重复吆喝‘十八块!十八块’!如果她愿意说‘十七块’,她就会变回人形;如果她执拗地说了‘十九块’,世界末日就会来临。”
不,我向他保证,他不会碍手碍脚。
阳光的热度提醒我们午餐的时间到了。我们走回橄榄树下,坐在那儿吃东西、喝姜汁啤酒。伴着我们的,是那年刚孵出来的第一批蝉儿催人入眠的鸣声和灰斑鸠殷殷询问的咕咕声。
“那我太高兴了,”斯文说,“太高兴了!”
放大镜后面是一小段水草,上面附着一只细长咖啡色的圆柱,圆柱顶端是一撮不断扭动的优雅触角。我看见一只圆滚滚、十分勤奋的剑水蚤,带着好重的两大袋粉红卵,气喘吁吁地猛划了几下,一不小心,靠水螅舞动的触角太近,才一瞬间,就被吞噬不见了。剑水蚤在被刺死前,很猛烈地扭了几下。我知道如果看久一点儿,就可以目睹剑水蚤像个鼓起的气泡慢慢滑下水螅的圆柱状身体。
于是,在剩下来的日子里,每天早餐过后,我们俩都会消失在橄榄树林里两个小时左右。
“这里……呃……你可以用放大镜看一看……很漂亮的一只水螅。”
斯文住在我们家的最后一天,我们为他举行了一个午餐送别会,邀请西奥多作陪。斯文看见新面孔,如获至宝,立刻为西奥多演奏了半小时的巴赫。
我们又往前走了几步,用网子涮过像一束束气球般的青蛙卵和一串串项链似的蛤蟆卵。
“嗯,”西奥多说,“你……呃……会演奏别的曲子吗?”
“它们另外一项奇怪的特征是,”西奥多的法术继续快乐地倾囊而出,“有时候,呃……如果夏季太干燥,池塘可能会干涸,它们就钻到塘底,在自己身体周围形成一层硬壳。那是一种“假死”,池塘可能干涸七八年,它们就躺在沙土里不动。一等到第一滴雨水下来,它们又活过来了。”
“随你点,医生,”斯文很大方地摊开双手,“我一定奏给你听。”
听见轮虫如此复杂的私生活,我简直哑口无言。
西奥多若有所思地踮踮脚尖。
“这就是轮虫有意思的地方。雌虫都产未受精卵,呃……也就是说,它们的卵,从未接触过雄性,呃……有点像鸡生的蛋。不同的是,轮虫的卵可以孵出其他的雌虫,这些雌虫又能产下更多的卵,然后……呃……又孵出更多的雌虫。不过在某些时候,雌虫会产下较小的卵,孵出雄虫。等我把它们放在显微镜下给你看的时候,你就会懂的。雌虫有一个……怎么说呢——颇复杂的身体组织,像是消化道之类的。雄虫却什么都没有。可以说只是……呃……一袋会游泳的精子。”
“你……呃……不知道会不会弹一首叫做《小镇客栈》的歌?”他很害羞地问道。
我问为什么它们当然都是雌的?
“当然会。”斯文立刻奏起前面几个小节。
“早期自然学家称它们为担轮动物[2],因为它们的足长得很怪,舞动足部的动作也很奇特,看起来很像……呃……你知道,呃……很像钟表的齿轮。下次你来看我的时候,我会放一些片子在显微镜下给你看。它们实在是非常美的动物。不过这些当然都是雌的。”
西奥多中气十足地高唱起来,他的胡须倒竖、眼瞳发光。等他们合唱完毕,斯文毫不中断地衔接了《小柑橘》。母亲眼见西奥多如此俗气地对待巴赫,也鼓起勇气问斯文会不会弹《如果我是只小小鸟》和《转轮歌》,斯文都应付自如。
我拼命想捕捉到他倾倒出来的信息,问他轮虫是什么东西。西奥多对我解说的同时,我便透过放大镜凝视那些不停扭动的小生物。
马车来接他去码头,他热情拥抱每个人,眼眶里满是泪水。他爬进马车后座,把格莱斯顿皮革袋放在身边,把珍爱的手风琴放在膝上,夸张地向我们挥手,直到马车消失在车道尽头。
“嗯,几只剑水蚤、两只蚊子幼虫。啊哈,有意思,你看这只石蚕幼虫完全用小公羊角蜗牛的壳做鞘。实在是……嗯……很漂亮。噢!我想我们捕到了……对,没错,几只轮虫。”
“多有男子气概啊!”回屋时母亲满足地说,“就像老一派的男子汉。”
西奥多再往湖滨深处走几步,那儿的泥巴已被春阳晒干,龟裂成锯齿状。一只翠鸟从一株小杨柳中爆出来,像一束蓝色烟火;湖中心有一只燕雕,张着优雅的镰刀形翅膀,俯冲翱翔。西奥多将网子伸进多水草的湖中,来回轻轻涮着,好像在抚摸一只猫咪。然后网子被拉出水面,举得高高的,网底的小瓶会被放在放大镜底下,接受最精细的检查。
“你应该亲口对他说的,”拉里在沙发上躺下,捡起他的书,“最让同性恋者高兴的事,莫过于听别人说他们雄赳赳,像个男子汉了。”
“啊哈,这个有趣。你看到这个……嗯……像蛆一样的东西没?这是瓷纹水螟蛾的幼虫。你好像也采集到一只嘛。什么?噢,之所以叫它们瓷纹水螟蛾,是因为它们翅膀上的花纹据说跟瓷窑印在……呃……高级瓷器底部的花纹很像,像是斯波德瓷器[1]。瓷纹水螟蛾有趣的地方,在于它们是少数几种水生幼虫的蛾类。幼虫住在水里,直到它们准备……呃……化蛹。这种蛾类有趣的地方是它们……呃……有两种雌性。雄性当然一孵出来就羽翼丰满,可以到处飞了,其中一种雌性也是如此。可是另外一种雌虫在孵出来之后,没有……呃……翅膀,会继续住在水里,用脚游泳。”
“你是啥意思?”母亲戴上眼镜,狐疑地瞪着拉里。
在那静静的,如金色白酒般的水底,潜伏了一座侏儒森林。在湖底潜行的是和老虎一样狡猾又致命的蜻蜓幼虫,一寸一寸踏过堆积了几百万年的枯叶残骸;黑色蝌蚪像又滑又亮的甘草精在浅水里戏耍,就像非洲河流里一群群的胖河马。在水草森林深处,五彩的微生物仿佛成群的珍禽不断抖动。而森林幽暗的根部,盘桓着好似巨蟒的蝾螈与蚂蟥,慢慢展开蜷缩的身体,永远那么饥渴地恳求着。石蚕幼虫穿着用小枝和渣滓做成的破衣裳,像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熊,懵懵懂懂地爬过满是阳光的黑泥山丘和山谷。
拉里把书放下,很不解地看看母亲。
抵达湖滨后,我们有个固定的仪式:先讨论该把装备和食物放在哪株橄榄树下,哪株会在正午时分投下最清凉的阴影。选好之后,把东西堆在树下,才带着网子和搜集箱走近湖边。我们会在那儿快乐地度过整个早晨,用网子在水草蔓蔓的水里探索,和一旁捕鱼的苍鹭步调一样慢、一样专注。此时的西奥多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他自己。当他站在湖滨深处,周围嗡嗡环绕着如箭穿梭的猩红大蜻蜓,他所施展的法术,就连梅林也会望之兴叹。
“同性恋喜欢别人说他们很男性化,像男子汉。”他耐心地解释,好像在对一个智障儿解说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小鳗鱼和我们的方向一致,我们跟随它们的队伍,还看见其他的掠食者:一群喜鹊和寒鸦以及两只橿鸟,在我们接近时突然起飞;我们还瞄到一只火红的狐狸尾巴消失在桃金娘树丛里。
母亲继续瞪着拉里,正在猜测拉里是不是又在恶作剧。
“这段旅程很危险。”他说。我了解他的意思,因为一只红隼正像个小黑十字架,盘旋在小鳗鱼队伍的正上方。我们看着那只红隼俯冲下来,满满抓起一把蠕动的小鳗鱼飞走。
“你不是在告诉我,”她终于开口,“那个人是个——是个——是那种人吧?”
他打住,极目四望,用手杖指一指。
“老天爷,妈,他当然是。”拉里很烦躁地说,“他是个疯疯癫癫的老酷儿,他这么急着赶回雅典去,就是因为他在那里和一个十七岁的塞浦路斯少年尤物同居,他信不过他。”
“它们似乎具备很强烈的……呃……返乡本能。”西奥多说,“我们离大海应该有一公里吧,这些小鳗鱼横渡乡野,只为了回到父母原来的湖里去。”
“你是说,”玛戈的眼睛睁得像铜铃,“他们也会吃醋?”
说到这里,西奥多又停了一下,捻捻胡须,轻轻地把手指尖端戳进正在前进的鳗鱼幼苗大队里,它们全愤愤不平地扭来扭去。
“他们当然会!”拉里显然不屑再谈下去,又埋首书中。
“所有游到大海里的鳗鱼,先经过地中海,再穿过大西洋,直到它们抵达马尾藻海。你也知道,那是南美洲的外海。当然……呃……美洲鳗不用游这么远,不过它们也去同一个地方。成鳗在那儿交配、产卵,然后死亡。鳗鱼的幼虫孵出来之后,长得很奇怪……嗯……像是透明的叶子,跟成鳗一点儿都不像。长久以来,它们一直被归类在另一个属里。这些幼虫慢慢回溯到父母的家乡,等它们抵达地中海或美洲时,就变成这个样子。”
“好奇怪,”玛戈说,“你听到没有,妈?他们真的会吃醋——”
他停一停,若有所思地搔搔胡须。
“玛戈!”母亲骤然打断,“我们不必深究。我想知道的是,拉里,你既然知道他有那种倾向,为什么还邀请他来我们家?”
“鳗鱼的整个……嗯……生命史,”西奥多把采集箱放在地上,找块石头坐下来,“非常奇怪。成鳗在某个阶段会离开它们栖息的池塘或河流……呃……往大海出发。所有的欧洲鳗和美洲鳗都如此。它们的目的地是何处,长久以来一直是个谜。科学家唯一能确定的事是……呃……它们不会回家。不过鳗鱼的幼苗却迟早会回到同一条河流或小溪里。经过许多年,人们才研究出真相。”
“为什么不能?!”拉里反问。
我蹲在那一长串鳗鱼幼苗前面,惊异地看它们充满决心地扭过石砾、草丛和多刺的蓟,皮肤又干灰尘又多。看起来好像有几百万条哪!谁想得到,在这样干燥的地方竟会见到扭来扭去的鳗鱼呢?
“你至少要考虑到杰瑞嘛!”母亲气鼓鼓地说。
“不不,”西奥多说,“它们不是蛇,是鳗鱼幼苗。看来它们……呃……是要到湖里去。”
“杰瑞?”拉里很惊讶地问,“这跟杰瑞有什么关系?”
是什么样的蛇,我问?为什么排队走路?
“有什么关系?真的是,拉里,你叫我好生气!那个男人如果常和杰瑞在—起,可能会给他很不好的影响!”
“啊哈,”他的胡须又根根倒竖,眼睛很感兴趣地闪烁着,“嗯,非常有趣,是幼鳗。”
拉里往后一靠,瞪着母亲,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把书放下。
这一天,我们下山朝湖边走去的时候,我走在西奥多前面。突然我刹住脚步,惊讶地瞪着前方的路。沿着路有一条小溪蜿蜒流进湖里,小溪只剩下涓涓细流,连温和的春阳都能晒干它。有一条乍看之下像是一条粗电缆,却又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穿过溪床、爬上路面,再钻进溪里。等我定睛看清楚,才发现那条电缆是由上万条灰扑扑的小蛇组成。我急急呼唤西奥多,等他过来,指给他看。
“过去三天来,”拉里说,“杰瑞每天早晨都在橄榄树林里给斯文上自然史。显然他们两人都没有受到任何无法挽救的伤害!”
我们先走橄榄树林里的石砾路,接着走上有巨大古柏树夹道的路,白沙覆在柏树上,仿佛一百支沾满白灰粉的黑毛笔。走了一公里左右,岔出去,翻过一个小山顶,湖就躺在山下。方圆大概四亩左右,湖边长着参差的芦苇,湖水因为茂盛的水底植物而呈绿色。
“什么?”母亲尖叫,“什么?”
吹口哨唤来罗杰之后,我们穿过阳光灿烂、绿荫遍地的橄榄树林。整个小岛在春天里新鲜又明亮地等着我们。这时节橄榄树林里百花怒放,清淡的白头翁仿佛啜饮了红酒,花瓣末梢都被染红了;金字塔兰一朵朵全像是粉红糖霜做成的;黄色的番红花又肥又光滑,像蜡一般,好像只要用火柴点燃雄蕊,整朵花儿就会像蜡烛般燃烧起来。
我觉得自己最好站出来说几句话,毕竟我是喜欢斯文的。我说几天前斯文走进我房间,立刻就对我的动物采集大感兴趣。我觉得领人皈依,胜造七级浮屠,因此提议带他去橄榄树林,参观我平常最喜欢流连的地方。就这样,每天早晨我们都到橄榄树林里,斯文会趴在地上几个小时,观赏蚂蚁搬运草籽的运输线;或是看身体圆胖的雌螳螂,在石头上产下如泡沫般的蛋鞘;或是俯视活板门蜘蛛的地洞,一面喃喃自语:“太奇妙了!太奇妙了!”听到他那种狂喜的语气,我觉得实在开心。
那时节,每天都是好天气,一点儿都不稀奇。可是西奥多总要提一提,似乎在感谢采集之神对我们的特别眷顾。我们快手快脚地收拾了母亲准备的食物袋,把几小瓶姜汁啤酒放进背包,拿起我的采集装备上路。我的采集装备比西奥多的稍微繁复些,因为每样东西在我眼里都是宝贝,我得为偶发事件做好万全准备。
“亲爱的,”母亲对我说,“以后如果你还想带拉里的朋友出去散步,最好先告诉我一声。”
“啊……嗯,”他很严肃地握握我的手,“你好吗?我看今天又是个……嗯……远足的好天气。”
[1] 英国著名的陶瓷品牌。——译者注
终于,西奥多的马车哒哒爬上车道,他步下车来,一如往常,穿着和采集生物最不搭调的服装:一套整齐的软呢西装、擦得晶亮的高级男靴、一顶灰色小礼帽端正地戴在头上。唯一和这身都会绅士优雅打扮不配的东西,是他背在肩膀上的采集箱,里面堆满试管和瓶瓶罐罐,还有那只连在手杖末端上的小网子,网底挂了一只小瓶。
[2] 动物界的一门,体小,不分节。身体表面覆有角质层,局部生纤毛,多以纤毛虫为食。——编者注
和暖的春日,蓝得像橿鸟的翅膀,我焦急地等候西奥多到来,因为我们将出去野餐,步行到两三里外的小湖,去最令我们快乐的猎场。我与西奥多共度的这些时光(他称之为远足)令我全神贯注,却让西奥多精疲力竭,因为从他抵达的那一刻,直到他离开,我会不停地提出问题轰炸他。
[3] 巴赫(Bach)和树皮(Bark)谐音。——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