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毕竟那套衣服能遮住的地方不多,是不是?”
我们在小别墅里安定下来,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去适应环境。玛戈穿上她用显微镜才看得见的游泳衣,到橄榄树丛中做日光浴,搜集到一大群年轻英俊的农家青年,只要一只蜜蜂飞得太近,或躺椅需要移动一下,这批人便如同变魔术般,从荒凉的风景中出现。母亲觉得有必要指出这样的日光浴有点儿“不智”。
“妈!别这么古板,”玛戈不耐烦地说,“每个人都才死一次嘛!”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斯皮罗大喊,“我向上帝发誓,如果我有这样的妈妈,我每天早晨都会亲吻她的脚。”
这句话既真实又令人困惑,成功地堵住了母亲的嘴。
“他说的是真的,斯皮罗,”莱斯利非常认真地表示,“你知道吗?她实在是个很没用的妈妈。”
三位粗壮的农家少年汗如雨下,气喘如牛地把拉里的书箱弄进别墅里,拉里忙着前后指挥,其中一箱太大,只能从窗口抬进来。箱子全部进屋后,拉里花了一整天时间,快乐地取出书籍。房间里堆满了书,人几乎没办法进出。他在外围地带用书本搭起城垛之后,便整日坐在打字机前,只在吃饭时间梦游似地走出来。次日清晨,他显得极度焦躁,原来有个农夫把驴系在外面的篱笆上,每隔一段时间,那头驴便仰头凄惨地长嘶一声。
“老天,拉里少爷,不可以开这种玩笑。”斯皮罗好痛苦。
“我问你们,因为某个白痴把那只蠢货绑在我窗旁,就剥夺了未来子孙阅读我作品的机会,不是很可笑吗?”
“为什么,斯皮罗?”拉里故作惊讶地抗议,“她从来没有为我们做任何事……我们为什么要想到她?”
“是啊,亲爱的,”母亲说,“如果它吵到你,为什么不把它牵走?”
“你们凡事应该小心,”他严肃地把脸皮皱成一堆,“我们不要让母亲担心。”
“老妈,你不能期望我把时间浪费在橄榄树林里追驴这种事吧?我已经扔了一本《基督教科学派》论文在它头上,你还能要求我做别的吗?”
斯皮罗一旦主控大局,就像一个光圈,与我们寸步不离。不过数小时,他已从一名出租车驾驶员,变成我们的斗士;不过几个星期,他又成为我们的向导、哲学顾问与朋友。他变成家中的一分子,无论我们做什么事、有何计划,他很少不参与;他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发出公牛般的声音,紧皱眉头,替我们办妥我们想办的事,告诉我们每样东西的价钱;像老鹰般注意我们每个人的行动,再一五一十地报告给母亲;他就像一个又大又丑的棕色天使,如此温柔地守护我们,仿佛守着一群轻微智障的小孩。他毫不保留地崇拜母亲,只要碰到我们在场,便大声说赞美她的话,令她窘得不得了。
“那可怜东西被绑起来了,你不能指望它自己松绑啊!”玛戈说。
“那些王八蛋以为整个岛都是他们的。”斯皮罗评论道,丝毫不觉得他讲的正是自己。
“法律应该明令禁止不准把那些蠢货拴在这栋房子附近,你们之中谁出去把它牵走?”
我们坐上车,带着丝毫未动、没有经过检查的行李凯旋回家。
“我们为什么要去?它又没吵到我们。”莱斯利说。
“我知道你,克里斯塔奇,你少跟我讲什么职责,我记得你以前因为炸鱼被罚款一万一千德拉克马,我可不会让一个罪犯教训我职责的问题。”
“这就是我们家的问题,”拉里愤愤地说,“不懂得彼此付出,不为他人着想!”
斯皮罗暂时打住,深呼一口气,然后他一手拎起一个皮箱,朝门口走去。他突然停步,转身发射最后一炮。
“是你不为他人着想!”玛戈说。
“职责?”斯皮罗冷笑,“你说什么职责?攻击无辜的外国人也是你的职责,嗯?!把他们当走私犯,嗯?!这就是你说的职责?”
“都是你的错,妈,”拉里很严厉地说,“你把我们每个人都教得这么自私。”
那位官员拼命甩动被他压痛的手,紧张地辩解说,检查箱内物品是他的职责。
“才怪呢!”母亲大叫,“我从来没有那样教你们!”
“你开什么开,狗娘养的?”他目露凶光地问。
“没有榜样学,我们怎么可能变得这么自私?”拉里说。
他转身踱出屋外,找人来帮忙抬行李,等他回来时,正看到那位官员向母亲要来钥匙,准备掀起其中一箱的盖子。斯皮罗愤怒地喷了一口气,冲上前把盖子压在那可怜人的手指头上。
最后,妈和我把驴解开,送它去稍远的山坡下。
“我们来带走,”斯皮罗紧皱眉头,“去拿来。”
莱斯利取出他的连发手枪,开始从卧室窗口对着一只旧锡罐射击,无休无止的爆炸声把大家都吓得半死。一天早上,在每个人的耳朵都快聋掉前,拉里从他房里冲出来,说整栋房子每隔五分钟就从地基大震一次,叫他如何工作?莱斯利很不满,表示他必须练习枪法。拉里说那哪是练习,听起来简直像印度兵变。神经也受了不少折磨的母亲建议莱斯利用不上膛的枪练习,莱斯利花了半个钟头向大家解释为什么那样行不通。最后,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旧锡罐拿到远一点的地方,枪声虽然小了些,却还是一样突兀吓人。
“都在这里。”官员谨慎地承认。
除了注意我们每个人的行动之外,母亲也以她自己的方式安定下来。屋子里弥漫着各种香料的味道和刺鼻的大蒜及洋葱味,厨房里摆满了咕噜咕噜沸腾的锅,歪挂眼镜的母亲一边在锅阵里打转,一边喃喃自语,桌上危险地堆起一叠她需要不时查阅的书。一旦可以自厨房脱身,她便快乐地到花园里磨蹭,百般舍不得地修枝剪干,积极地除草和植苗。
“不然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而我呢,只要有花园就够了,罗杰和我一起学到好多新鲜事儿。比方说,罗杰学到去嗅大黄蜂是不明智的行为;如果它隔着铁门看附近农家的狗一眼,它们就会尖叫跑远;至于不时突然从吊钟花篱跳出来,一边呱呱叫,一边狂奔的鸡,虽然诱人,却是不可染指的禁脔。
“你是指他们的商品?”那位官员用文雅的英语说。
这座仿佛娃娃屋的小花园,是一块充满魔法的土地、一座花朵的森林,里面漫步着各种我从未见过的生物。在玫瑰丝绸般肥厚的花瓣间,住着一受到惊吓,便如螃蟹般横行逃逸的娇小蜘蛛,它们小而透明的身体和它们住的花朵颜色一模一样:粉红、象牙白、酒红或奶油黄。在黏满蚜虫的玫瑰花茎上,爬来爬去的瓢虫像新上了漆的玩具,有些是淡红底,带着大黑点;有些是苹果红底,带着咖啡点;有些是橘红底,带着灰与黑的雀斑。圆胖又和善的它们,在患了贫血症的蚜虫堆里边走边吃。木匠蜂好似钢青色的毛毛熊,在花间呈闪电形飞来飞去,发出忙碌的咆哮声;有流线形身材的长喙天蛾挑剔而利落地在花径间直上直下,偶尔停下来将一根又细又长的口器伸进一朵花中,双翅高速震动,形成一团迷雾。在白色的鹅卵石间,黑色的大蚂蚁踌躇前行,不时群集手语一番,讨论它们奇异的战利品:一只死毛虫、一片玫瑰花瓣,一个涨满种子的草尖。从吊钟花篱外的橄榄树林里,传来从不间歇的蝉鸣,仿佛在为这片忙碌景象伴奏。倘若热浪也能够发出声音,那么一定和蝉儿奇异、反复的鸣声一模一样。
“这些人的东西在哪里?”他问一位胖眫的官员。
刚开始我被家门前这丰富的生命形态搞得眼花缭乱,只能茫然地在花园里乱走,一会儿看看这只虫,一会儿看看那只虫,不时又因为一只飞过花篱的亮丽蝴蝶分神。后来我逐渐习惯花间虫闹,发觉自己比较能够专心了。我会花几个钟头蹲着或趴着观看周围生物的私生活,这时罗杰会坐在附近,一脸认命的表情。就这样,我学到好多迷人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他开车送母亲去海关办事处,我们不想错过好戏,全都跟了去。斯皮罗像头熊似地滚进去。
我发现像螃蟹的那种小虫,就和变色蜥蜴一样会变颜色,如果你把静坐在一朵酒红色玫瑰中的,有如一小颗珊瑚的蜘蛛移到一朵沁凉洁白的玫瑰深处,倘若它不跑开(通常都不会),你便可以目睹它的颜色渐渐褪去,仿佛搬家后便得了贫血症。两天之后,它就会变成白色花瓣上的一颗珍珠。
“老天,达雷尔太太!”他大吼,大脸胀得通红,“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些海关人员,王八蛋,明天我就带你去修理他们,每个人我都认识。他们也认识我,一切交给我——我会修理他们。”
我还发现吊钟花篱下的干叶堆里,住着另一种狡猾凶狠的蜘蛛小猎人,它们在自己的树叶王国里高视阔步,双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时用毛脚立起来四处察看。假如它们看到一只苍蝇停下来晒太阳,就会突然全身僵住,然后,缓慢得像叶子生长般,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逼近猎物,偶尔停下来把维系性命的蛛丝系牢在叶上。等到够近了,小猎人会暂时停住,脚微微移动,摆好有利姿势,然后一跃而起,所有的脚都张开,毛茸茸地紧紧拥抱住正在做白日梦的苍蝇。一旦这种小蜘蛛做好攻击姿势,我从未见有任何一只失误过。
我们抵达的时候,有两箱亚麻制品被海关认为是商品而遭到没收,因此搬进草莓别墅后,马上面临没有床单的问题。母亲把我们的衣箱正在海关里等着发霉的事告诉斯皮罗,问他的意见。
这些发现让我兴高采烈,非与其他人分享不可。我会冲进屋里,向家人报告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告诉他们,原来玫瑰花上那种奇怪而多刺的黑毛虫根本不是毛虫,而是瓢虫的幼虫。还有,草蛉竟然是用踩高跷的方式下蛋的。能够亲睹后面这项奇迹,算我运气好。我在一丛玫瑰上发现一只草蛉在叶间爬来爬去,正欣赏它美丽脆弱如绿玻璃的翅膀,以及它水汪汪的金色大眼睛,它却在玫瑰叶上停下来,把自己的腹部顶端压低。它保持那个姿势好一会儿才举起尾巴,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从尾巴里居然拉出一条细线,像一根淡色的毛发,就在这根线的末端,出现了一颗蛋。母草蛉休息了一会儿,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那片玫瑰叶看起来像覆盖了一片石松森林为止。下完蛋之后,母草蛉动一动触角,就扇着如一片绿色轻纱的翅膀飞走了。
我们很快就发现,他夸口自己认得岛上的每个人,每个人也都认识他,并不是吹牛皮。每次他的车一停,就会有十几个声音招呼他,邀请他到树下的小桌旁喝咖啡。警察、农夫、神父,都在他经过的时候对他挥手微笑;渔夫、杂货铺和小餐馆老板,待他如兄弟,“噢,斯皮罗!”他们会热情地对他笑,仿佛他是个调皮可爱的小孩。他们敬佩他的坦诚、他的好战性格,最重要的是,他们崇拜他希腊式的冷嘲热讽及无畏精神,对任何形式的官僚作风都直来直往。
在这一片我可以尽情流连、多姿多彩的王国里,最让我兴奋的发现还是那个蠼螋的窝。我想找一个蠼螋窝已经好久了,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让我乐不可支,仿佛突然得到了一个好棒的礼物。我移开一片树皮,发现育婴房就在下面,虫妈妈在土里钻出一个小洞,蹲在中央,护着身子下面几颗白色的卵。它就像孵蛋的母鸡,即使在我掀开树皮,让阳光突然泄进洞里时,也一动都不动。我没办法数清卵的数目,不过因为看起来不多,我想虫妈妈一定还没生完,于是又轻轻地把树皮阖上。
他带我们去采购。经过一小时大汗淋漓的争执,或许一样东西可以便宜两个德拉克马(希腊货币单位),但他说钱不是重点,而是原则问题;另外一个理由,当然是因为他是希腊人,热爱讨价还价。斯皮罗得知我们的钱尚未汇到当地银行,开始为我们垫钱,并且亲自到银行教训经理办事不力,即使我们告诉他错不在可怜的经理身上,也不能阻止他。斯皮罗替我们付清旅馆账单,安排一辆板车载运行李,再开车送我们去新别墅,车上还堆满他为我们采购的日用品。
从那一刻开始,我便充满猜忌地捍卫那个窝。我在周围筑起一道石墙,并用红墨水写了一个告示,贴在附近的柱子上,警告全家人:“主意——蠼螋窝——抱持按静。”很难得,我只写错了三个字,都跟生物学无关。以后差不多每隔一小时,我便强迫蠼螋妈妈让我就近观察十分钟,我不敢检查太勤,因为怕它会弃窝而去。随着它身子底下的卵逐渐长大,它似乎也习惯了我不时掀开它屋顶的举动,我甚至觉得它开始认得我了,因为它总是友善地对我摇动触角。
“你什么也别担心,达雷尔太太,”他皱紧眉头说,“一切交给我。”
然而让我失望透顶的是,尽管我勤于查哨,宝宝却在一天夜里孵化,我觉得虫妈妈至少应该顾念我的诸多贡献,拖延孵化的时间,等待我到现场观礼。可是,一堆漂亮的蠼螋已经出世了,它们又小又柔弱,看起来活像象牙雕出来的。它们在妈妈身体下面轻轻移动,在妈妈腿间走来走去,胆大的甚至爬上妈妈的螫,看了真让人心暖暖的。第二天,育婴房人去楼空,我可爱的蠼螋家庭已四散园中。后来我看到过其中一只宝宝,它当然已经长大了,变成咖啡色,比较壮,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它来了。它蜷在玫瑰花瓣的迷宫里睡觉,被我惊动后,愤愤地将螫举在背上,我当然希望它是在对我敬礼欢迎,但诚实的我,不得不承认那只不过是蠼螋警告潜在敌人的动作。不过我还是原谅了它。毕竟,当我最后一次看见它时,它还很小。
意外闯进我们生活的斯皮罗,现在一手接管所有事务。他解释说,最好凡事都由他出面,因为每个人都认识他,他不会让我们受骗。
我渐渐认识每天早晨及黄昏会经过花园的那些胖嘟嘟的农家女,她们侧坐在驼着背、耷拉着耳朵的驴子上,仿佛鹦鹉般亮丽而吵闹,让橄榄树林里回荡着她们的笑语。早晨,当她们骑驴经过时,会对着我微笑并高声打招呼。黄昏,她们会在吊钟花篱外,在座骑上表演平衡特技,微笑着递给我当日的礼物——一串琥珀色、还被太阳烘得微温的葡萄,几粒带着粉红条纹、黑得像焦油、熟得绽开来的无花果,或一个瓜肉像粉红色刨冰的巨无霸西瓜。
我们一看见这栋别墅,就想住进去。它似乎一直站在那儿等候我们的到来。我们觉得回家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慢慢可以听懂她们说的话,原来一团令人迷惑的舌,渐渐变成一连串可以分辨的声音。然后,这些声音突然有了意义,我也慢慢地、结巴地开始使用它们。接着,我用这些新学来的字串成结结巴巴的句子。我们的邻居非常高兴,仿佛我试着学讲他们的话,是多么有技巧的一种奉承:她们倚在花篱外,五官因为太专心而挤成一团,听我摸索着一声招呼或一句简单的话;等我成功说完之后,她们会对我灿烂一笑,一边点头,一边拍手。我逐渐记得她们的名字,谁和谁是亲戚,谁嫁了,谁想嫁,以及其他种种细节。我知道她们的小屋躲在橄榄树林中的哪个角落,倘若我和罗杰凑巧经过,他们全家便会开心又嘈杂地拥出来欢迎我们,端出一把椅子,让我坐在葡萄藤下,与他们共享水果。
那栋小而方的别墅,站在自己一丁点儿大的花园里,一副羞涩却倔强的模样。斑驳起泡的木板套窗被太阳晒褪了色,变成淡淡的奶绿。花园四周围着高大的吊钟花篱,中间用平滑的白石圈成一个个小花床。这些小花床不比一顶大草帽大多少,有的像星星,有的像半月;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圆形;边缘仔细地用白色鹅卵石铺成还不及一支耙子宽的步道,毛茸茸地缠着一团团四处蔓延的花儿。玫瑰落下的花瓣大得像小碟,红得像火,白得像月光,又滑又有光泽,没有一点儿皱纹;金盏菊仿佛一窝毛茸茸的小太阳,站着看爸爸妈妈向天空伸展;覆地花丛里,三色茎从叶隙间伸出天鹅绒般纯真的脸庞,非洲堇在心形的叶片旁哀怨低头;丰腴的三角梅爬满屋前的小阳台,好像在迎接嘉年华会般,挂满一嘟噜一嘟噜小灯笼似的紫红花。在幽暗的吊钟花篱中,千百朵芭蕾舞女般的花朵充满期待地颤抖着,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百朵花谢的馥郁,到处是昆虫微弱祥和的耳语。
小岛的魔法如花粉般附着在我们身上,每天都有那种安详静谧、光阴止步的感觉,让你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结束。不过等到每个夜晚的黑皮蜕去,新的一天又会在前面等着我们,光滑而缤纷,仿佛一幅儿童画,带着一丝不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