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希腊三部曲I:追逐阳光之岛 > 19 动物的宴会

19 动物的宴会

客人依序坐下,一阵椅子挪动的声响。待大家都入座后,每个人都露出微笑。下一刻,两位客人突然痛苦地齐声尖叫,像飞弹一样弹出自己的座椅。

“总而言之,”拉里从阳台上走到餐桌旁,“那小子是个祸害……他的钟楼上藏满野兽。”

“老天,又怎么了?”母亲烦躁地问。

“好了,动物的事讲得够多了,”母亲抢着说,“我想午餐大概好了,大家入座好吗?”

“大概又是蝎子。”拉里火速起身。

“哈!”拉里很有尊严地说,“半夜三点钟醒来,发觉一只鸽子正拼命把它的直肠塞进你的眼睛里,或许你才会觉得好玩……”

“有东西咬我……咬我的腿!”

“也不是很可怕啊,亲爱的。”

“你们看吧!”拉里得意洋洋地环顾众宾客,“我早料到了!你们大概会发现桌子下面躲了一群熊。”

“我亲爱的妈妈,我已经轻描淡写了!卡西莫多在我房里过夜的那晚又怎么说?”

唯一没被脚下不明怪物吓僵的人是西奥多。他严肃地弯下腰去,撩起桌布,探头到桌子底下。

“拉里,亲爱的,你太夸大其词了!”母亲含糊地对客人微笑。

“啊哈!”他的声音模模糊糊,却充满兴味。

“我向各位保证,这房子就是一个死亡陷阱,每一道裂缝、每一条罅隙里都藏着伺机攻击的毒物。我没有终身残废,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就连点根烟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危机四伏。我自己的卧室也得不到尊重,先是遭到一只丑恶蝎子的攻击,它所到之处,乱洒毒汁和小蝎子。接着两只喜鹊进我的卧室翻箱倒柜。现在浴缸有蛇,屋里还有一大群信天翁飞来飞去,吵得像水管故障。”

“是什么?”母亲问。

最后我从厨房里借出一个炖锅放我的水蛇,我非常高兴地看到它们已完全康复,当我将它们捞出澡盆时,都精力旺盛地对我嘶嘶叫。回阳台时,我正好听见拉里对群集的客人发表高论。

西奥多从桌布下钻出来。

“好!亲爱的,别叫嘛!”

“看起来像一种……呃……鸟,很大,黑白相间。”

“不行!把它们拿到屋子外面!”

“是那只信天翁!”拉里兴奋地大叫。

“好了,好了,亲爱的,别吵,”母亲说,“杰瑞,你最好快去把蛇拿出来,先暂时放到那个水槽里吧。”

“不,不,”西奥多修正,“我想是一种海鸥。”

“我只想洗个澡,这个要求过分吗?”

“不要动……除非你希望双腿被齐膝咬掉!”拉里警告众宾客。

“我也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啊……”

这种压惊的话效果实在不佳,众人霎时一起避开餐桌。

“拜托,安静!”

阿力哥从桌布底下发出长长一声威吓性的大叫,不知是生气受害者跑了,还是抗议我们太喧哗。

“只有圣方济才能在这种‘家’里待得住……”

“杰瑞,立刻把那鸟抓起来!”拉里在安全距离外发号施令。

“为什么你不自己动手呢?”

“是啊,亲爱的,”母亲也同意,“你最好把它关回笼里,它不能待在桌底下。”

“我到底可不可以洗澡?”莱斯利嘶哑地说。

我轻轻撩起桌布一角,阿力哥倨傲地蹲在桌下,用黄眼睛愤怒地打量我。我朝它伸出一只手,它立刻举起翅膀,凶残地猛咂鸟喙——显然它没有心情胡闹。我拿起一条餐巾,试着慢慢靠近它的鸟喙。

“如果我们必须在毒蛇窝里沐浴净身,那我非搬家不可。”拉里提出警告。

“你需要帮忙吗,亲爱的孩子?”克拉夫斯基显然觉得若不开口,便是浪得鸟类学家的虚名。

“我觉得你实在小题大做。”玛戈说。

我说不用,让他大松一口气。我解释说阿力哥现在心情很坏,捉它需要一点儿时间。

“好了,住嘴!”莱斯利说,“我只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打算把那些鬼东西移走?”

“拜托,快一点儿好不好,汤都凉了。”拉里烦躁地叱责,“你不能拿什么东西逗它出来吗?这种猛兽吃什么?”

“管闲事?我这不是在管闲事,妈妈跟杰瑞阴谋在浴缸里放一堆蛇,我有责任抱怨。”

“好的海鸥都爱水手。”西奥多非常得意地卖弄。

“我就不懂为什么拉里什么闲事都要管。”玛戈怨恨地说。

“拜托,西奥多!”拉里痛苦地抗议,“现在是危机时刻。”

“你少插嘴,亲爱的,”母亲的口气很坚决,“和蛇一起洗澡的是莱斯利。”

“天啊!看起来的确凶猛!”克拉夫斯基在一旁看我与阿力哥缠斗时叹道。

“妈,真是的!”拉里大叫,“太过分了!”

“它大概饿了,”西奥多快乐地说,“看见我们坐下来吃东西,不能‘鸥鹭忘机’[3]也!”

“别生气了,亲爱的,是我的错,我叫他放在那里的。”母亲道歉,然后她怕客人不懂,又补充说,“它们中暑了,可怜。”

“西奥多!”

“妈的跟水管一样粗……我没被咬到真是奇迹。”

终于,我成功地扣住阿力哥的鸟喙,将不断尖叫、翅膀乱拍的它拖出桌外。等我缚住它的翅膀,抱它回笼之后,已浑身狼狈。我把不断对我谩骂恫吓的它留在笼里,回去吃我的午餐。

“不要讲粗话,亲爱的,”母亲顺口提醒他,又心不在焉地补充一句,“快去穿衣服,你这样会感冒的。”

“记得我的挚友曾经遭受一只大海鸥的蹂躏。”克拉斯夫斯基一边啜着汤,一边回忆。

“妈的,那小子在澡盆里放满了他妈的‘蛇’!”莱斯利的描述非常有力。

“真的?”拉里说,“我不知道它们这么下流。”

“你在讲什么啊,亲爱的?”

“他和一位贵妇人在悬崖上散步,”克拉夫斯基没听见拉里的话,继续说他的,“那只鸟从空中俯冲下来攻击他们俩人。我的朋友告诉我,他花了好大工夫才用雨伞把鸟打走。这种经验可不令人羡慕,是吧?”

客人反应不一。跟我们很熟的朋友充满兴味地隔岸观火,不太认识我们的人不知莱斯利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不确定是该继续谈话,还是在他开始攻击人以前先跳上去制住他。

“很不寻常!”拉里说。

“蛇!”莱斯利从牙缝里迸出这个字,用双手比划一个超级的长度,然后赶紧抓住往下滑的毛巾,“蛇!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西奥多很认真地说,“他应该用雨伞指着海鸥大叫——‘退后,否则我就开枪了!’”

“好了,好了,亲爱的,”母亲安抚地说,“怎么啦?”

“为什么?”克拉夫斯基迷惑地问。

“杰瑞,”他满脸赤红、怨声咆哮,“那小子在哪里?”

“海鸥就会信以为真,吓得赶快飞走!”西奥多殷勤地解释。

她的疑惑刹时便得到解答,莱斯利一丝不挂,只围着一条小毛巾,跳出阳台。

“可是我还是不懂……”克拉夫斯基皱着眉说。

“莱斯利怎么了?”母亲问。

“你知道,海鸥最好骗了![4]”西奥多得意洋洋地说。

莱斯利进屋换衣服,西奥多和我继续谈话。母亲出来,坐在短墙上,脚旁傍着多多。女主人因为不时必须向在前花园聚集的猴急狗群挥舞棍棒、恶言相向,优雅的风采大打折扣。偶尔多多的男朋友堆中会爆出龇牙咧嘴的混仗,这时全家人便会转过头去怒喝“安静”以示恫吓,也让比较神经质的客人洒出酒来。每次中断之后,母亲就会回顾巧笑,努力扯回话题。她第三次这么做的时候,所有谈话声突然中止,因为屋内传出一阵巨吼,听起来好像牛头怪在犯牙疼。

“真的,西奥多,你就像一本老掉牙的双关语字典。”拉里在一旁呻吟。

“对……嗯……呃……恐怕被你说对了,机会难得嘛。”西奥多忏悔道。

觥筹交错之间,午餐热烈进行,一道一道珍馐美味端上桌来。每次客人对一道菜异口同声盛赞之后,母亲便会自谦地微微一笑。而桌上的话题,自然都围着动物打转。

“西奥多!从兰姆[2]那儿偷来的双关语!”拉里指责他。

“我记得小时候被送到我无数个老怪姨妈其中之一的家里作客,她有恋蜂癖,养了一大堆蜜蜂,花园里有成千上百个嗡嗡叫得像电线杆一样的蜜蜂窝。一天下午,她戴上巨大的面纱和一双手套,把我们全锁在房子里,自己出去采蜂蜜。但她处理蜜蜂的手续显然不对,她一打开蜂窝口,蜜蜂就像决堤似地黏上她身体,我们都在玻璃窗后往外看,可是我们对蜜蜂所知有限,以为那是正常程序。等到看见她在花园里冲来冲去,拼命想躲开蜜蜂,面纱都缠在玫瑰花丛里的时候,才发觉情况不妙。她好不容易走回房子,扑倒在前门外,但我们没办法开门,因为钥匙在她身上。我们一直想提醒她,可是她痛苦的尖叫声和蜜蜂的嗡嗡声淹没了我们的声音。我记得好像是莱斯利吧,想到一个很聪明的主意,从卧室窗口泼了一大桶水在她身上。很不幸,莱斯利紧张地把水桶也一块儿扔下去了。先是被冰水淋了一身,再被铁桶打中头,已经够惨了,同时她还得挥赶一大群蜜蜂,整个过程真是艰苦。等我们终于把她弄进屋里时,她全身肿得我们都认不得了。”拉里暂时打住,哀伤地叹了一口气。

莱斯利跳过阳台栏杆,给我们看他的猎物。西奥多喜孜孜地说:“啊哈,这是你自己的头发(与野兔谐音),还是……呃……假发?”

“老天!真可怕!”克拉夫斯基睁大眼睛叹道,“她可能会因此送命的。”

此时第一批客人已抵达,在阳台上喝酒。我加入他们,不久便和西奥多畅谈起来。谈话之间,我很惊讶地看见莱斯利从橄榄树丛里走出来,腋下夹着枪,手里抬着一大串鹬和一只大野兔。我忘记他为了想猎到早来的山鹬,出去打猎了。

“是啊,”拉里同意,“结果我的假期就这么毁了。”

把烂眉烂眼、完全无行动能力的洗劫哥儿俩送回笼中时,心中恐惧变成事实,阿力哥果然也趁机逃脱了!我把洗劫哥儿俩送进它们自己的房间,好好训斥了一顿,但这时它们已进入“撒酒疯”阶段,开始凶猛地攻击我的鞋子,接下来又为谁能吃鞋带争执不下,开始攻击对方。我留它俩在笼内乱绕圈子,毫无准头地彼此戳刺,迳自去找阿力哥。但寻遍整个花园和屋内,怎么也找不着。我想它大概飞到海边洗澡去了,还为它已离开现场松了一口气。

“她康复了吗?”克拉夫斯基问,显然他已经在擘画一个与贵妇人遭遇蜜蜂攻击的惊险故事。

“亲爱的,你替它们锁门的时候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儿?明明知道它们那个样子!”母亲可怜兮兮地说,“算了,是意外,既然它们喝醉了,我们也不能怪它们。”

“后来好了,住了几个星期的医院,”拉里不在意地说,“但她并没有因此放弃养蜜蜂。过不了多久,一大群蜜蜂涌进烟囱,她为了想用烟把它们薰出去,放火把房子烧了。消防队抵达时,她家已成了焦炭一堆,到处都是蜜蜂。”

这些表现令我十分迷惑,后来我才在石板地上发现一只碎掉的啤酒瓶。显然洗劫哥儿俩先开了一个派对,已酩酊大醉。虽然其中一只躲在沾满牛油的餐巾下,假装它是隐形鸟,还是被我轻易逮捕。我一手抓着一只鸟,正在盘算是否应该将它俩塞回笼中,来个死不认账,母亲却在这时端着一罐调味酱出现,被逮个正着的我不可能再编出一阵突来的强风、大老鼠或其他迅速兜过我脑海的理由。洗劫哥儿俩与我非为此付出代价不可。

“可怕,可怕。”克拉夫斯基嘟哝着。

我发觉这两个罪犯举止怪异,不但没有火速飞走,反而蹲在被扯烂的花儿上,颇有韵律地左摇右摆,双眼发亮,满足地向对方咯咯轻笑。它们痴迷地凝望我一会儿,其中一只口衔一朵鲜花,踉踉跄跄走过桌面,在桌缘上一下失去平衡,重重栽在地上;另一只粗声嘲笑一阵,把头埋在翅膀里睡着了。

慢条斯理地为一片面包抹上牛油的西奥多轻笑一声,把面包扔进嘴里,木木地嚼了一分钟,咽下,然后用餐巾仔细擦擦胡须。

我在浴缸里放满清凉的水,温柔地把蛇放进去,才几分钟,它们就露出复苏的征兆。我满意地让它们继续泡澡,上楼去换衣服,下楼时,我逛到阳台上去瞧摆设在葡萄藤架下的午餐桌,赫然看见在桌面正中央原来摆着漂亮花饰的地方,竟然站着左摇右晃的洗劫哥儿俩,我沮丧得全身发冷。巡视桌面之后,我发现刀叉统统异位,很多盘子上都黏着牛油,沾有牛油的爪痕在桌布上横来竖去,盐和胡椒大把撒在已经泼得差不多的酸辣酱碗里。水壶翻了,水溅得到处都是,算是盖下洗劫哥儿俩独一无二的最后戳记。

“讲到火灾,”他的眼睛里闪着调皮的笑意,“我有没有告诉你们科孚消防队现代化的故事?消防大队长到雅典参观,对那里的全新消防设备……呃……赞不绝口。他觉得科孚岛早就该淘汰马拉的消防车,换辆新车……呃……最好是红得发亮的那一种,他还想到其他的改善计划。回来时,他……呃……跃跃欲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消防局的屋顶上挖一个洞,好让消防队员依序滑下长杆。不幸他在仓促现代化之间,忘了装杆子,因此第一次演习时,有两位消防队员摔断了腿。”

“好吧,亲爱的,我想应该没关系。不过要等到大家都洗好澡了再放。还有,别忘了消毒。”她说。

“乱讲,西奥多,我拒绝相信,哪有这种事!”

我说明水蛇的苦难情况,表示唯一能救它们的办法,就是让它们在浴缸里泡个凉水澡。我可以把它们放在澡盆里一个钟头吗?

“是真的,我向你保证。他们送那两个人来我的诊室照X光。原来那个大队长没有向队员解说滑竿的部分,他们以为必须从洞里往下跳。这还只是开始哪!他们花了一大笔钱,买下……呃……一辆好大的消防车。大队长坚持要买最大最好的,很不幸,车子太大,城里只有一条街能开——你们知道那些街有多窄吧——所以我们常看见消防车疯狂急驶,警铃大作,却往火灾相反的方向开过去,等到出了城,路比较……呃……宽一点儿,他们就可以绕到火灾地点。不过我觉得最奇怪的事,还是大队长买回来的现代化火灾警告装置,就是那种打破玻璃,里面有一个……呃……小电话的那种。他们为了装置地点大吵了一阵子。大队长告诉我这事很难决定,因为他们不知道哪里会发生火灾,为了避免制造混乱,他们把警告装置安装在消防局的正门上。”

吃完早餐,我急忙奔去检视我的金鱼,惊恐地发现有两只已经被害,被吃掉一部分了。我一时高兴昏了头,竟然忘了水龟与水蛇偶尔都喜欢拿胖鱼当点心。我只好暂时把所有爬虫类移到锡盆里,思索对策。等到我将洗劫哥儿俩和阿力哥清洗喂食完毕,还是想不出一个可以把金鱼和爬虫放在一起的办法。那时已快到午餐时间了,宾客眼看着就要抵达,我阴沉地走到我精心布置的池塘旁边,又万分恐慌地发现居然有人把装蛇的锡盆移到烈日下,两条水蛇软绵绵地浮在滚烫的水面上。我还以为它们已经死了,当务之急就是先救它们。我抄起水盆,冲进屋内。母亲在厨房里显得十分烦躁,心不在焉,一边烹饪,一边吓阻多多的追求者。

西奥多暂且打住,捻捻胡须,啜一口酒。

到了宴会那天早晨,事情开始陆续发生。首先,母亲发现多多不早不晚,偏偏选在那天发情。一位农家女受命手握扫帚在后门驱赶追求者,好让母亲专心烹饪,但即使安排了这道防卫线,还是有大胆的罗密欧从前门溜进厨房,不时制造一阵慌乱。

“一切刚刚就绪,火灾就发生了,我刚好在那一区,所以有幸目睹那次事件。起火的地方是个车库,等到屋主奔去消防局,打破警告装置的玻璃时,火舌已经很旺了。接下来他们开始吵架,因为大队长很气愤他新装的东西这么快就被打破。他告诉那个屋主他应该敲门的,警告装置才刚装好,换新玻璃要等好几个星期。终于,消防车开到街上,消防队员集合完毕,大队长发表简短的演说,勉励每一位队员……呃……尽忠职守,然后他们各就各位,为了争论谁可以敲警铃又小题大做了一番,最后由大队长亲自操作。消防车抵达时,连我也得承认,看起来的确极有效率的样子。他们解开一根巨大的水管,问题又来了——没有人有打开后面车箱的钥匙,水管接不上去。大队长说他把钥匙交给雅尼了,可是那天晚上雅尼休假。大家吵了一阵,决定派一个人去雅尼家。还好……呃……不是太远,消防队员在等待的时候,都称赞火势威猛。派去的人回来后,说雅尼不在家,他太太说他来观赏火灾了。大家又分头到人群里搜寻,大队长非常愤怒地发现雅尼就站在人堆里,钥匙就揣在口袋里。大队长生气地指出就是这样的小事给外人恶劣的印象。他们把水管接上后车厢,打开水喉。可是到那个时候,当然已经没有车库可……呃……可救了。”

几周之后,我和西奥多经过同一扇镂花大门,我问他那是什么地方,他告诉我那是希腊国王在岛上的行宫。当时我对斯皮罗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敢到国王的池塘里偷金鱼,在我眼中不啻为一桩傲人成就,同时也大大提升金鱼的身份,更为它们在水龟群中悠闲漂游的肥胖身躯增添不少显赫的气派。

吃完午餐,客人们肚子撑得除了在阳台上睡觉之外,啥事也不想做。克拉夫斯基本想组织一场板球比赛,但没有人提得起劲儿。我们几个精力较旺盛的人请斯皮罗开车送我们去海滩游泳,在水里泡到下午茶时间才回家。下午茶又是母亲展现手艺的一大胜利:堆积如小山的热松糕;像纸一样薄的脆饼干;滴着果酱,如雪花般松软的蛋糕;塞满水果,又黑、又浓、又湿的蛋糕;脆得像珊瑚、淌着蜂蜜的白兰地煎饼。交谈几乎完全中断,只听见茶杯叮当轻碰,以及肚子再也装不下东西的客人再接下一块蛋糕时发出的由衷的叹息声。之后,我们三五成群躺在阳台上,梦呓似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墨绿的暮色如潮汐冲进橄榄树林,描深了葡萄藤下的凉荫,人脸在阴影中分外朦胧。

“你别管,”他皱低眉头,“只要把鱼藏好,不可对任何人说。”

开车出去执行秘密任务的斯皮罗,这时穿越树丛,猛按喇叭告知每个人及每样生物,他回来了。

我问他哪里弄来的,这花园的主人是谁?

“斯皮罗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噪音粉碎如此宁静的夜晚?”拉里痛苦地问。

“不客气!”他发动引擎,“不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哦。”

“我同意,我同意,”克拉夫斯基困倦地咕哝,“这个时分应该听到夜莺鸣唱,而不是汽车喇叭。”

乐歪了的我对斯皮罗满口称谢。

“我记得第一次坐斯皮罗的车时,我非常困惑,”西奥多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阴影里传出来,“我记不得我们当时在谈什么,他突然对我说,‘是啊,大夫,我开车经过村庄时,人很少,’我脑海里浮现一个……呃……奇异的画面,空荡荡的村落,路旁堆着死尸,然后斯皮罗接着说,‘是啊,我开车经过村庄时,用力按喇叭,把他们都吓死!’”

“给你的,杰瑞少爷。”他把铁罐塞给我,里面游着五只金光闪闪的大肥鱼。

汽车滑进前院,车前灯扫过阳台,照亮了绿色葡萄藤雾蒙蒙、缀着流苏的叶顶。客人们三三两两谈笑,两位系着猩红头巾的农家女光着脚在石板地上来回走动,摆设餐桌。汽车停住,引擎熄火,斯皮罗摇摇晃晃走上步道,胸前紧抱着一个又大又重、用牛皮纸包着的包裹。

蓄髭老者打开铁门,斯皮罗挤进去,两人便悄然消失在树丛背后。半个钟头之后,斯皮罗现身了,他将铁罐紧抱在宽厚的胸前,鞋子吱吱作响,裤脚湿答答在滴水。

“上帝啊!你们看!”拉里戏剧化地大叫,伸出一根颤抖的指头,“出版社又退我的稿了!”

“把铁罐给我,杰瑞少爷,你留在这里,”他低声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快要进屋的斯皮罗停下来,皱着眉回过头来。

等我们送母亲去美容院时,天色已暗,斯皮罗开车带我到一个有镂花铁门的深宅大院前停下。他跳下车,偷偷摸摸地四下张望,然后摇晃到铁门前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一位蓄髭的老者从树丛后面钻出来,他俩耳语密谈了一阵,斯皮罗才回到车旁。

“不是,拉里少爷,”他很认真地说,“这是我太太替你妈妈烧的三只火鸡。”

“我就是说‘痔疮’啊!”斯皮罗愤愤不平地反驳[1]

“那还有希望,”拉里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吓得我全身瘫软,让我们进去喝一杯酒吧。”

“你是说‘飞行员’啊?”

屋内暖洋洋漾着灯火,玛戈鲜艳的壁画随着徐徐晚风在墙上轻轻移动,酒杯开始叮当撞击,软木塞一个个弹开,发出像石头掉进井里的声响,装苏打水的虹吸瓶仿佛疲惫的火车在叹息,宾客又恢复生机,人人目光炯炯,谈话声浪渐次高亢。

“是啊,我想是法国来的吧?”

觉得宴会很无聊,又引不起母亲注意力的多多,决定自己到花园走走。它摇摆到月光下,想在木兰花下找一处合适的地点与自然畅叙。霎时,它苦恼地发现自己已被一群刚毛倒竖、相貌凶恶,又来势汹汹的狗包围,它们显然对它有最下流的企图。

“飞机痔疮?”

它惊叫一声,尾巴一扭,用它那几只小短腿能跑出的最快速度奔回屋内,但热情的追求者岂肯轻易放弃?它们花了一整个燥热的下午企图和多多做朋友,怎可浪费这天赐良机,不与它进一步狎昵一番呢?多多一跳一跳冲进满是人潮的客厅,尖叫着求助,后面则紧跟着一群气喘吁吁、龇牙咧嘴的大小狗儿。刚溜进厨房吃点心的罗杰、肥达和呕吐火速冲回来,立刻被这个场面吓一跳。它们觉得就算有人引诱多多,也应该是它们三人之一,轮不到那些村里来的贱民。于是斗志高昂地扑进多多的追求者当中,整个房间刹时成了咆哮斗狗场,宾客纷纷歇斯底里地左跳右闪,深怕遭受池鱼之殃。

“我是说那些飞机痔疮。”他终于开口说。

“狼群!今年冬天一定会特别冷!”拉里大叫,矫健地跳上一把椅子。

斯皮罗皱眉沉思了一下。

“大家保持镇静!保持镇静!”莱斯利大吼,抄起一个软垫,就往最近的狗堆里丢去。软垫刚刚落地,立时被一张狗嘴愤怒撕咬成碎片,大片羽毛飘向空中,散落得到处都是。

“是啊,如果你不管的话。”

“多多在哪里?”母亲颤抖着问,“快找多多,它们会咬伤它。”

“危险?”

“制止它们!制止它们!有的狗快被咬死了!”玛戈尖叫,她抓住苏打水虹吸瓶,对着宾客与狗群,不分青红皂白乱喷一气。

“痔疮很危险的,你知道。”母亲说。

“我相信胡椒对狗打架很有用,”西奥多的胡须上黏满雪花一样的羽毛,“当然我自己从来没试过就是了。”

“医生?”斯皮罗困惑地复述一遍,“干嘛?”

“哎呀!”克拉夫斯基号叫着,“当心……快救贵妇人!”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是不是该去看看医生?”母亲建议。

说完他便搀扶着最近一位女士登上沙发,然后自己也跟着爬上去。

“是啊,每次到这个时候我都碰上那些痔疮。”斯皮罗阴沉地说。

“听说水也有用,”西奥多若有所思地继续念叨着,为了亲自试验,他倒了一杯葡萄酒,非常精准地泼在经过他脚旁的一只狗身上。

“痔疮?”母亲非常迷惑。

斯皮罗听从西奥多的建议,奔进厨房,用火腿般的双手端出一大盆水,他在门槛上刹住,将水盆举在头上。

“意外?”斯皮罗不屑地说,“我从来没出过意外,还不是那些‘痔疮’!”

“小心!”他大吼,“看我修理这些王八蛋!”

“没有关系,斯皮罗,我们只是担心你出了意外。”

宾客往四方奔窜,可惜动作都不够快,一大盆亮晶晶的水在空中画出一个弧线,拍上地板,再像海啸一般卷起来,波及整个房间,近处的客人全如大灾难后的生还者。但这一招对狗却有惊人的效应,被大水吓坏的狗群松开咬住对方的狗嘴,瞬间消逝在黑夜里,留下令人屏息的大屠杀场面。房间像是一个刚被飓风袭击过的养鸡场,浑身湿嗒嗒、沾满羽毛的宾客们四处游走。沾上油灯的羽毛开始燃烧,空气里弥漫着焦味,母亲紧抱着多多,环视室内。

“老天,达雷尔太太,对不起,我迟了。”他扶母亲上车时连声道歉。

“莱斯利,亲爱的,去拿些毛巾来让大家擦干身体。这房间乱透了!不管啦,我们移师到阳台上去好吗?”说罢她又甜甜补充了一句,“真抱歉发生这种事,都是多多,它正碰上让别的狗特别感兴趣的时候。”

斯皮罗的语气充满危险阴谋的暗示,让我觉得十分刺激。我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准备好了一个装金鱼回家的铁罐。那天傍晚斯皮罗迟到,我和母亲在阳台上等了好一阵子,才听见他的车子喇叭的响声,车子爬上车道,在别墅前吱一声刹住。

宾客身上终于擦干了,羽毛也拔光了,酒杯注满,到阳台上各就各位。月光在石板地上盖下葡萄藤墨黑的戳记,嘴里塞满食物的拉里轻拨吉他,含糊哼唱。隔着落地窗,我们可以看见莱斯利与斯皮罗双双皱眉聚精会神在肢解巨大的火鸡。母亲在阴影中前后走动,殷勤询问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食物。克拉夫斯基栖息在阳台短墙上——正在对玛戈叙述一个冗长复杂的故事,他的剪影像螃蟹,驼背后面躲着往外偷看的月姐儿。西奥多正在为安德鲁契利上一堂星座课,手持一根啃了一半的火鸡腿,对着天上星宿指指点点。

“杰瑞少爷,我想我可以帮你弄到那种金色的鱼,”他低喃道,“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今天晚上你跟我一起进城,我们送你妈去做头发,你带个东西去装鱼。”

屋外的小岛披着银黑相间、条纹与斑块错落的月光,猫头鹰在远方黑柏树丛里抚慰人心地彼此应和。天空又黑又柔,像鼹鼠的毛皮缀着细致的星辰,木兰巨大的阴影笼罩整栋别墅,枝丫间开满白花,仿佛千百个月亮迷你的倒影。花儿浓郁甜津的香气慵懒地裹着阳台——那销魂的香味啊,诱你踱进月光照耀的神秘乡野。

问题是,到哪儿去找金鱼呢?能买到金鱼最近的地方是雅典,不仅麻烦,而且要等,但我希望我的池塘在宴会那天以前落成。我知道家人太忙,没有闲工夫帮我找金鱼,所以我向斯皮罗求助。经过我详细描绘金鱼是什么之后,他表示这个愿望不可能达成,因为他从来没有在科孚岛上看过这种鱼,不过他表示会想想办法。我等了好长一段日子,以为他已经忘了这回事。可是在宴会前一天,他把我召到角落里,四下张望,先确定没有人在偷听我们讲话。

[1] 飞行员(pilot)与痔疮(piles)两词的英语发音很接近。——编者注

多亏柯士提帮忙,我终于捕到了老水龟老滑溜。我的宠物阵营里新加入这么一位尊贵又有趣的娇客,让我觉得必须搞点儿庆祝活动。最好的办法,便是重新布置我的水龟池塘——其实那只是一个旧的锡制盥洗盆,我认为这样的陋居实在不配容纳老滑溜,因此弄来一个大石槽(以前是用来储存橄榄油的),并极具艺术品味地用岩石、水草、沙与鹅卵石进行装潢。等到完工之后,看起来非常自然,水龟与水蛇似乎也都颇为赞许。不过,我还是不太满意。不可否认,整个工程的确独具匠心,但总好像缺少点儿什么。经过再三思索之后,我觉得增添金鱼,应有画龙点睛之妙。

[2] 英国文学家。——译者注

依照惯例,当全家人奇迹般地有志于一同宴客时,我们会很早以前就开始卯足劲准备,等到大日子真的来临时,通常大家都已精疲力竭、脾气暴躁。不消说,我们的宴会从来没有依照计划进行过!无论我们多么努力,临时总会出点儿状况,为我们含辛茹苦安排好的计划带来180度的大转变。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也习惯了,变就变吧!若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我们的圣诞节派对一开始就完了,因为在那次宴会里,动物几乎喧宾夺主。其实刚开始事情非常单纯——都是金鱼惹的祸。

[3] 出自《列子·黄帝篇》,指无巧诈之心,异类可以亲近。——编者注

一如往常,我们临时决定请客,不为特别的理由,只因为我们突发的兴致。家人发挥博爱精神,邀请了每一位我们能想到的人,甚至包括我们并不怎么欣赏的几位。每个人都热心投入准备工作,既然已经是九月初了,我们决定以庆祝圣诞节为名目。又为了使气氛不至于过分拘谨,我们邀请宾客来吃午餐、喝下午茶,加上吃晚餐,这意味着食物的准备工程极其浩大。母亲(武装着一大叠折满记号的食谱)一钻进厨房就几个小时不见人影,就算她出现了,你也不可能跟眼镜片上满是雾气的她谈论任何与食物无关的话题。

[4] 海鸥的英文“gull”也可解释为“容易受骗的人”。——译者注

家里一片繁忙,农户们背着盛满作物的篮子,拎着一捆捆咯咯叫的母鸡,聚集在后门。斯皮罗一天来两三趟,车上堆满一箱箱的酒、椅子、搁板桌和一盒盒的食品。受到感染的洗劫哥儿俩拍着翅膀从笼子这一头飞到那一头,头伸在铁丝网外面,粗声粗气地对熙熙攘攘的活动发表评语。玛戈趴在餐厅的地板上,四周全是巨大的牛皮纸,纸上是她画出来的鲜艳壁画。莱斯利坐在客厅的家具堆中,计算如何在人可以走动的情况下,在家中放置最大数量的桌椅。厨房的气氛宛如活火山内部,母亲(在两位尖嗓门的农家女协助之下)在里面不停移动,被云层般的水蒸气、哔剥响的炉火和咕噜冒泡的锅阵所包围。狗儿们和我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不时提出建议,帮点儿小忙。拉里在楼上卧室里埋头大睡。全家正为大宴宾客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