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希腊三部曲I:追逐阳光之岛 > 17 百合湖

17 百合湖

“你该不会想带那只畜牲去吧?”拉里惊恐地问。

“我们不能坐车去,亲爱的,因为多多会晕车,何况车子也不够大。”

“我非带着它不可啊,亲爱的……两针上,漏一针……我不能把它丢在家里……三针上……你知道它那个样子。”

“为什么?坐船要花两倍时间。”拉里说。

“那替它雇辆专车啊!我才不要一副刚打劫过巴特西猫狗之家[2]的德性,坐车到处丢人现眼。”

“这次我们非坐船去不可。”母亲皱眉瞅着她正在织的一件有复杂锯云形条纹的背心说。

“它不能坐车,我不是解释给你听了吗?你知道它会晕车的……现在先不要吵,亲爱的,我在数针数。”

每年有一段时间,也就是百合花开的季节,是湖上景色最美的时候。沿着湖湾迤逦的平滑沙丘是整个岛上唯一生长这种沙百合的地方。它奇形怪状的球茎埋在沙里,每年生长一次,窜出浓密的绿叶与白色的花朵,沙丘霎时变成花谷。我们总挑选这个时节去湖边玩,因为那着实叫人难忘。多多当妈妈之后不久,西奥多通知我们百合又开花了,于是我们着手准备安提尼欧提萨湖之行,但马上就发现要带一位正在哺育的母亲同行,事情变得复杂很多。

“太荒谬了!”拉里气急败坏地开始讲。

小岛北方有一个大湖,名字很悦耳,叫做安提尼欧提萨湖,那是我们最喜爱的游憩点之一。湖差不多有一公里长,一片长方形的浅水,周边围着厚厚的甘蔗与芦苇,湖的尽头由一道宽而蜿蜒的细白沙丘与大海相隔。西奥多总会跟我们一起去湖滨玩,因为我和他可以在湖岸周围的水塘、水沟及小块沼泽中找到丰富的生物;莱斯利随身要披挂几把枪,因为甘蔗丛里躲满猎物;拉里坚持带一根鱼叉,守在湖水注入海洋的小溪流里,一站数个小时,企图叉住过往的大鱼;母亲携带大大小小的篮子,满的装食物,空的装她发现的植物,以及各种挖掘用的园艺工具;玛戈一向轻装简行,一套游泳衣、一条大毛巾和一瓶防晒油。这么多行头加起来,我们要去一趟安提尼欧提萨可不是小事一桩。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母亲严厉地大声数。

即使如此,母亲还是会在每天傍晚五点钟,准时领着她奇异的队伍逛进橄榄树林。

“为了多多一看到车就吐,我们就必须绕最远的路,未免太荒谬了。”

“你的马戏班就缺这一样,老板娘,”他用粗哑的声音向她保证,“上一点儿档次嘛!加一位长胡子的女人最有档次了!”

“你看,”母亲生气地说,“你害我数乱了,我真希望你不要在我织毛衣的时候跟我争。”

他买了一瓶生发水送给母亲,叫她拿苏菲做试验,把她变成一个长胡子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它不会晕船呢?”莱斯利很感兴趣地问。

每天傍晚,母亲会带狗出去散步。家人目睹她的游行大队走下山坡,总觉得乐趣无穷。罗杰是老大,带头打先锋;接下来是肥达与呕吐,然后是戴了一顶巨大草帽,像一颗漫画香菇的母亲,一手紧抓一条大毛巾,以便随时采集有趣的野生植物;多多一摇一摆地跟在后面,双眼鼓凸,舌头下垂;苏菲殿后,一本正经地捧着像皇帝般躺在软垫上的小狗。拉里说那是母亲的马戏班子,他会在窗内向外大吼,打趣她:“哎!老板娘,帐篷什么时候搭起来啊?”

“晕车的人都不会晕船。”母亲解释。

母亲最后想出来的解决办法非常简单,她雇用女佣最小的女儿苏菲来替多多拎小狗。多多对这项安排非常满意,母亲也可以在屋里自由活动了。她像一位东方君主从一个房间磨蹭到另一个房间,脚后跟着劈哩啪啦走的多多,最后面是小苏菲,因为用力而吐着舌头、眯着眼睛,臂弯里捧着一个大软垫,上面躺着多多长相怪异的小孩。母亲若决定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苏菲就会充满敬意地把软垫放在地上,多多会往上一纵,长叹一口气躺下。等母亲要到屋内另外一个地方,多多便会跳下软垫,抖抖毛,进入它在游行队伍中的固定位置,待苏菲像捧起后冠般高高抬起软垫,这时,母亲会从眼镜上方瞄瞄队伍是否准备就绪,点点头,大队人马又去执行下一个任务。

“我不相信,”拉里说,“又是穿凿附会之说,对不对,西奥多?”

“我会想办法的。”母亲很有尊严地表示。

“我不敢断言,”西奥多明智地说,“以前我也听过这个说法,是不是……嗯……真有其事,我就不敢说了。我只知道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晕过车。”

“坐多久呢?也许要搞好几个月哪。”

拉里满脸问号地看着他,“那又证明什么?”

“是我的狗,我想坐这儿,可以吧。”母亲坚决地说。

“嗯,我向来都晕船。”西奥多简单地解释。

“我认为这个情况太荒谬了,为了一只狗把自己拴在一把椅子上。”

“太棒了!”拉里说,“如果我们坐车,多多会吐。如果我们坐船,西奥多会吐。你选吧。”

“太可怕了,”玛戈说,“可怜的小东西。”

“我不知道你会晕船,西奥多。”母亲说。

“不可以,你不可以把它淹死!”母亲愤愤地大叫。

“噢,很不幸,我会,我发觉那是一大弱点。”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小狗淹死,”拉里说,“反正它长大了也会变成一个丑八怪,瞧瞧它老爸老妈!”

“这样的天气,海面应该很平静,我相信你不会有事的。”玛戈说。

“我知道,可怜的小东西,”母亲说,“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它就算看到我点烟,也会把小狗叼起来。”

“很不幸,”西奥多踮着脚尖,“没什么差别,我连……呃……轻微的晃动都怕。事实上,我好几次看到电影里惊涛骇浪里行船的画面,都不得不……呃……离开座位。”

“再这样下去,那只小狗要变成长颈鹿了。”莱斯利说。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分成两批,”莱斯利说,“一批坐船,另一批坐车。”

令每个人大吃一惊的是(包括多多自己),一只小狗因此诞生。那是一粒奇怪的、咪咪叫的小东西,有它妈妈的身材和它爸爸奇特的猪肝色及白色斑点。突然做了母亲,令多多士气大跌,而且濒临精神崩溃,因为它既想和小狗待在一处,又想尽量靠近母亲。本来我们没有意识到它的内心挣扎,直到多多决定采取折中办法,叼着小狗跟在母亲后面走。它如此折腾了一个早上,我们才发现它的意图。倒霉的宝宝头挂在多多嘴里,身体随着多多一摇一晃。多多与母亲寸步不离,怎么骂、怎么求都没用,最后母亲不得不待在卧室里陪多多和它的小狗,派我们把她的饭端上楼去。就连这么做也不完全保险,母亲一离开,随时保持警觉的多多就会一口叼起小狗,睁着铜铃大的眼睛紧盯着母亲不放,随时准备放马追赶。

“聪明!”母亲说,“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那天母亲为了英国牧师与夫人突然造访,亲自监督下午茶的准备工作,粗心地将这两只狗锁在客厅里。当母亲带着牧师夫妇走入客厅时,这两只狗正玩得乐不可支。接下来母亲还要设法努力保持正常谈话内容,两人走后,母亲全身不但酸软,而且头痛欲裂。

问题并没有解决!我们发现通往安提尼欧提萨的路因坍方而被封锁,坐车是不可能的,若不坐船,就甭去了。

刚开始,罗杰、肥达与呕吐以容忍及不屑的态度看待多多,觉得它不值一哂,因为它太胖、太矮,又走不远,而且如果它们企图跟它玩,多多的受迫害狂症马上会发作,奔回屋内哭号着要求保护。整体而言,它们觉得多多既乏味又多余,直到有一天它们发现它有一项无可比拟的好处——多多会定期发情。多多自己不解“云雨之事”的天真无邪,倒是颇令人感动。它对于自己突然大受欢迎,让母亲不得不以大木棍阻挡蜂拥而来的仰慕者,不仅觉得困惑,还感到害怕。不过就因为多多这种维多利亚时代的无知,才使它轻易受到呕吐雄纠纠的生姜色眉毛的诱惑,而堕入比死亡更恐怖的乖戾命运。

我们在一个珍珠色的温暖黎明里出发,预兆着那将是无风和暖的一天,海上将会风平浪静。为了装下全家人,加上狗、斯皮罗和苏菲,我们动用了“海牛号”及“靴子-棒槌客”两艘船。“海牛号”拖着圆胖的“靴子-棒槌客”,速度会减慢不少,但别无他法。拉里建议狗儿们、苏菲、母亲及西奥多坐“靴子-棒槌客”,其他人统统挤在“海牛号”上。

于是它像一粒笠贝一般黏住母亲,最多不离开母亲两尺以外。如果母亲坐下来,多多就会躺在她脚边;如果母亲必须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头去拿香烟或书,多多就会陪她一起去,然后再一起走回来,一起坐下,然后多多会满足地长叹一口气,想到自己又成功地阻挠母亲另一次逃亡计划。它甚至坚持陪母亲洗澡,哀愁地坐在澡盆旁边直盯着,让母亲十分尴尬。如果你企图把多多关在浴室门外,它便疯狂地号叫、拼命撞门,结果总免不了后腿又脱臼。它似乎觉得即使自己坐在门外守护,让母亲一个人进浴室也不安全,母亲还是有可能从排水孔里爬出去,放它鸽子。

很不幸,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拉里没有想到——“海牛号”航行后的浪迹。船尾激起的水波像一座蓝色的水墙,最高点正好打上“靴子-棒槌客”宽阔的胸口,将小船高高举起,再用力摔下。航行了好久,我们都没注意到浪迹造成的影响,因为马达的噪音淹没了母亲在后面的求救喊叫,等我们终于停船等待“靴子-棒槌客”一颠一跛地跟上来时,发现不仅西奥多和多多呕吐,小船上大小成员无一幸免,就连经验老道的老水手罗杰也包括在内。

我们很快便发现多多智商不高,它的脑袋里一次只能装一个主意,而且一旦进驻,抵死也不会放弃。它很早就决定母亲是属于它的,不过刚开始它的占有欲还不太强,直到有一天下午母亲去城里购物,留多多在家,它深信就此与母亲诀别,摇摇摆摆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号哭得如丧考妣,偶尔在情绪过于悲痛时,后腿便会脱臼。母亲回家时,它的欢迎热烈得令人咋舌,而且它从此下定决心,不让母亲离开它的视线半步,就怕母亲再度逃脱。

我们把它们扶上“海牛号”,排排躺下,换斯皮罗、拉里、玛戈和我登上“靴子-棒槌客”。等到我们驶近安提尼欧提萨湖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好多了——除了西奥多,仍然趴在船侧,直愣愣地瞪着自己的靴子,用单音节回答所有的问题。我们绕过最后一堆红色与金色的岩岬,这些岩岬躺在那儿,像一层层变成化石的报纸,也像巨大图书馆生锈发霉后的遗迹。

多多就此安定下来,然后立刻暴露出许多弱点,带给我们的麻烦比其他三只狗加起来还多。头一桩,它一条后腿有毛病,无论白天或夜晚,关节随时会无缘无故地脱臼,而缺乏自制力的多多立刻会发出一连串可以刺穿耳膜的尖嚎,带着颤音扶摇直上,令人毛骨悚然。奇怪的是,它在散步或在阳台上笨拙却热情地追球玩的时候,那条腿从来不会出问题,可是一到晚上,当家人各自安静地专心写作、阅读或编织时,多多的腿就会突然脱臼。它会往地下一滚,发出一声尖叫,让每个人都从椅子上跳起来,乱了阵脚。等到我们把它的腿按摩回原位之后,多多早已尖叫得精疲力竭,沉入甜甜的梦乡,而我们却神经紧张得没办法利用剩下来的时间专心做任何事。

之后,“海牛号”与“靴子-棒槌客”转进躺在湖口的蓝色海湾中,如珍珠般洁白的蜿蜒沙滩,背后衬着满覆百合花的沙丘。千百朵白花开在阳光下,像数不尽的象牙号角仰望天空,但吹奏出来的不是音乐,而是阵阵浓郁的花香;那香味儿是萃取蒸馏出来的夏日精髓,是一种暖暖的甜味儿,让你想不断地深呼吸,好把它留在体内。马达吐出最后几口唾沫,余音在岩石间回绕,然后两艘船絮絮叨叨地漂向岸边,百合花香飘过水面迎接我们。

“好了,好了!”母亲说,“别吵了,这是我的狗,我喜欢就好。”

我们把装备搬上岸,摆在白沙上,便各忙各的去了:拉里和玛戈半睡半醒地躺在浅水里,任微弱的波浪摇晃身体;母亲手提一条毛巾和一个篮子,带领她的游行大队去做短程的散步;只穿一条内裤,看起来像个毛茸茸、黑呼呼的史前人的斯皮罗,手握一把三叉戟,涉进湖海相交的小溪,站在及膝的透明水中,皱眉俯视,等待鱼群游过脚边;西奥多与我和莱斯利抽签决定各自将拥有湖的哪一半,然后朝相反的方向出发。

“你可以跟多多一起到花床里去吐!”

标示湖滨分界处的,是一株奇形怪状的大橄榄树,一旦到达树边,我们便往回走,莱斯利也照做,这样我们可以避免在浓密的甘蔗丛中被他误射。就这样,西奥多与我像一对苍鹭,在水塘与涓流之间漫步捞捕。莱斯利的五短身影却在湖另一半的矮丛中巡视,偶尔会传来—阵枪响,告知我们他的进程。

“你让我想吐!”玛戈很有尊严地表达她的鄙夷。

午餐时间,我们饥肠辘辘地在沙滩上集合,莱斯利带回满满一袋猎物:被血浸湿的野兔、松鸡、鹌鹑、山鹬,还有斑鸠。西奥多与我的试管和瓶罐装里满亮闪闪的微生物。营火熊熊,食物堆积在毯子上,冰镇的葡萄酒从海水中取来。拉里把他的毯子拉下沙丘,然后平躺下来,让全身都被百合花包围着;西奥多端正地坐着,细嚼慢咽口中的食物,胡须跟着一翘一翘;玛戈在阳光下优雅地平展身体,细致地在水果蔬菜中挑挑捡捡;母亲和多多被安置在一把大洋伞的阴影下;莱斯利蹲在沙堆里,猎枪横摆在大腿上,一只手抓着大块冻肉吃,另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枪管。斯皮罗蹲在不远处,大颗闪亮的汗珠从他皱纹深犁的脸上,滴进他胸膛上那厚厚一层黑毛里,他用橄榄树枝即兴做了一根烤肉串,上面插着七只肥嘟嘟的山鹬,正在火舌上烤。

“我猜她想说的是‘恶风不生苔’[1]。”莱斯利说。

“真是人间天堂啊!”拉里满嘴食物嘟哝着,舒适地躺在闪亮的花丛中,“我感觉此地是专门为我而存在的,我愿意永远躺在这儿,让一群丰腴的、全裸的森林女妖把食物和葡萄酒塞进我嘴里。最后,当然,经过几个世纪之后,由于我不断深深呼吸这香味,它将成为我尸身的防腐香料。于是有一天,我忠心的森林女妖们将发现我已杳如黄鹤,只剩下余香袅绕……你们哪一位丢个可口的无花果给我好吗?”

“这是一句谚语,还是《建筑工人杂志》上的口诀?”他问。

“我读过一本讲尸体防腐的书,非常有趣,”西奥多很热心地说,“以前埃及人的确花很大的工夫处理尸体,我得承认,这个……呃……从鼻孔里吸出脑子的方法,实在是天才。”

拉里一脸困惑。

“是用一种钩子从鼻孔里拉出来,对不对?”拉里问。

“我觉得你对它太刻薄了,而且你也没有权利讨论美的问题,毕竟美是肤浅的。在你开始丢石头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眼睛里有没有沙!”玛戈得意地说。

“拉里,亲爱的,我们在吃东西!”

“我看它们非对喜欢它们的人忠心不可,这种狗在世界上大概找不到什么仰慕者。”

吃完午餐,我们晃进附近的橄榄树荫乘凉,在午后的热浪中打盹。凌厉却能安定人心的蝉鸣倾泻在我们身上。偶尔有人会起身走进海里,在浅水中泡一会儿,再周身凉爽地回来继续睡午觉。四点钟,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如雷的斯皮罗恢复了知觉,喷喷鼻子,摇摇摆摆走到沙滩上重新起火,准备下午茶。其他人慢慢地、醒转,伸懒腰、叹息,朝沙滩上冒着烟、嗤嗤作响的茶壶摸过去。当我们正双手抱着茶杯、惺忪着睡眼时,一只知更鸟在百合花丛里出现,朝我们蹦过来。它的胸膛发光、眼神明亮,在三米开外停下来,挑剔地检视我们,然后决定我们需要一点儿娱乐节目,于是跳到一对百合花弯成的拱门下,颇具舞台效果地摆了一个姿势,鼓起胸膛,唱了一首如流水般婉转的歌。等它唱完了,突然低低头,仿佛自己满意得不得了似的鞠个躬,再在我们哄堂大笑之中,惊吓地从百合花丛中飞走了。

“不要恶心了,亲爱的,这种小狗很乖的,又忠心。”

“知更鸟真是小可爱,”母亲说,“以前在英国,就有一只总在我弄花园的时候陪我几个小时,我真喜欢看它们鼓起小胸膛的样子。”

“它大概是专门钻进洞里去处理污水的料。”拉里说。

“那一只低头的样子真像在鞠躬,”西奥多说,“我觉得它……呃……鼓起胸膛时,看起来真像个……你知道……像个特大号的歌剧家。”

我说腊肠狗的形状就类似这样,人们刻意培育出腊肠狗,好让它们钻进洞里赶獾,或许培育出像多多这种狗也有类似的理由。

“嗯,唱的是轻快活泼的曲目……斯特劳斯吧?!”拉里同意。

“胡说,妈,这分明是个怪物,谁会刻意培育出这样的东西?”

“讲到歌剧,”西奥多的眼睛又开始闪烁,“我有没有告诉你们科孚岛上最后的那场歌剧?”

“别傻了,亲爱的。这是纯种狗,它们本来就应该长成这样。”

我们说没有,纷纷坐稳,听西奥多讲故事。

“这件事一开始就有两个地方不对劲,”拉里说,“动物取这个名字太恐怖,而且家里有那三位好色之徒,再招来一只母狗,简直就是自找麻烦。除了这两件事之外,你再瞧瞧它那德行!那形状!是怎么长的?是出了意外?还是生下来就这样?”

“那是一个,呃……巡回的歌剧团,我想是从雅典来的,不过也有可能是意大利。反正,他们头一场表演的是《托斯卡》,担任女主角的那位歌手特别地……呃……丰满,她们好像都是那样。你们都知道,歌剧最后一幕是女主角从碉堡的墙垛上跳下去。第一天晚上女主角爬上城墙,唱完最后一首歌,然后就……你知道嘛……跳下去自杀。很不幸,舞台助手忘了在底下摆一些可以接住她的东西,结果她摔下去的巨响和她接下来的……呃……痛苦叫喊,破坏了观众对女主角在万丈以下的岩石上粉身碎骨的联想画面。哀悼女主角死去的歌手,为了掩盖她的哭喊声,不得不……呃……特别卖力地唱。女主角当然很生气,于是第二天晚上舞台助手特别热心地为她准备舒适的护垫,有点儿狼狈的女主角一拐一拐地唱完整出戏,直到……呃……最后一场,她再度爬上墙垛,唱完最后一曲,然后跳下去自杀。很不幸,舞台助手矫枉过正,放了一大叠垫子……呃……你知道,有弹簧的那种,结果弹性太好,女主角一摔上去,马上又弹起来。因此,当全体演员聚集到……呃……那叫做什么来着……噢,对,舞台灯光前,彼此传告女主角已经死了,女主角的上半身却在墙垛后面出现了两三次,令观众大惑不解。”

“不是他,是她,”母亲骄傲地看着她的新宠物,“她叫多多。”

那只知更鸟在故事叙述当中又蹦近了些,却再一次被我们的笑声吓走。

“可是,它很可爱啊,”玛戈再说一遍,“它有哪里不对?”

“真是的,西奥多,我敢说你闲着无聊的时候,就在编这些故事。”拉里抗议。

“妈!真是的!”拉里嫌恶地看着多多,“你去哪儿挖来一只狗中的科学怪人?”

“不!不!”西奥多快乐地躲在胡须里笑着,“如果在别的地方,可能就是我编的,可是科孚人……呃……习惯自由形式的艺术。”

“老天!它看起来像只海参!”莱斯利说。

喝完茶,西奥多与我继续沿着湖滨调查,直到天黑得看不清楚为止,然后我们慢慢走回沙滩。斯皮罗升起的火,像是阴森的百合花丛中一朵巨大的菊花,悸动、散发着光芒。斯皮罗叉到三条大鱼,正皱着眉聚精会神地烤着,不时抹一点儿蒜,挤一点儿柠檬汁,或撒一把胡椒在烤焦而绽裂、露出鱼皮的细嫩白肉上。月儿爬上山岗,把百合花染成银色,只有火边的几丛还带着嫣红。小小的浪纹跨过月光海面,在终于到达岸边时发出轻唱。猫头鹰开始在树林里枭叫。暗影中飞来萤火虫,碧玉般朦胧的亮光一明一灭。

“噢,它好可爱喔!”玛戈大叫。

终于,我们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把东西扛回船上。我们划出海湾,在等待莱斯利调弄马达的时候,回望安提尼欧提萨湖。月光下的百合花像一片雪地,橄榄树撑起的黑色布景上,由萤火虫的亮光戳出一个一个小洞。被踩熄掩埋的营火,如一片石榴石般,沿着花丛边缘闪闪发光。

多多看起来像一个又长又肥,还长满毛的汽球,下面插上四条小弯腿,眼睛又大又突,耷拉着两只长耳朵。怪的是这只狗会出现,全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们有一位朋友养了一对这样的怪狗,经过多年不孕后,竟突然生下一窝六只小狗。那可怜人绞尽脑汁想为这堆小狗寻找好人家领养,母亲便好心而不假思索地说她愿意养一只。一天午后她出发去选小狗,又不明智地挑了一只母狗。她一手抱着小狗(有点儿像一根具有模糊意识的香肠)登上车,洋洋得意地回家展示新成员给家人看。小狗决意要让它的入门成为历史性的一刻,从上车开始到下车为止不断呕吐。家人聚集在阳台上,目睹母亲的心肝宝贝摇摇摆摆步上过道,双眼鼓凸,小弯腿狂乱地想让长而松垮的身体保持前进。大耳乱扇,不时停下来往花床里呕吐两口。

“这里的确是……呃……是个很美的地方。”西奥多无限满足地说。

洗劫哥儿俩虽然抓住机会就会戏弄狗,但它们其实喜欢狗,尤其是罗杰。罗杰常常去拜访洗劫哥儿俩,趴在铁丝网前,竖起耳朵。洗劫哥儿俩就坐在鸟舍地上,距离罗杰鼻子三寸的地方,低声与罗杰交谈,还不时发出沙哑的大笑声,好像刚告诉罗杰一个黄色笑话似的。洗劫哥儿俩经常戏弄另外两只狗,却很少逗罗杰。它们从来不会像对待肥达与呕吐那样,企图用软语把罗杰哄骗到笼边,再突然冲下来扯它的尾巴。大致说来,洗劫哥儿俩认可狗的存在,不过它们认为狗应该有狗的样子,所以当多多出现之后,洗劫哥儿俩拒绝相信它是只狗,打从一开始就对它百般嘲弄,非常粗鲁。

“是个绝妙的好地方,”母亲先表示同意,然后给予她最高的评价,“我愿意被埋葬在这里。”

母鸡们一开始打瞌睡,洗劫哥儿俩就开始发出喂鸡的叫声,一只打嗝,另外一只“啧啧啧”,母鸡们惊惶四顾,每一只都在等其他母鸡先露出行动的迹象。洗劫哥儿俩再叫一次,这回叫得更急、更诱人,其中一只自制力较差的母鸡会突然跃起,呱呱呱一蹦一跳地奔到喜鹊鸟舍前,其余的母鸡叫的叫、拍翅的拍翅,也火速跟来。母鸡赶赴铁丝网前,冲冲撞撞,你踩我、我啄你,乱糟糟挤成一堆,热切地仰头看笼中的洗劫哥儿俩。后者穿着它们的黑白西装,光鲜优雅地往下瞧,咯咯轻笑,仿佛一对城市骗子,又成功耍骗了一群老实笨拙的乡巴佬。

马达不太确定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发出一阵巨吼,“海牛号”加足马力拖着“靴子-棒槌客”往海岸线驶去,最后面是我们行过的扇形航迹,又白又细,仿佛在黑水上张开的蜘蛛网,蛛网上不时在这里那里燃起倏忽即逝的磷火火花。

它们还有一个永远玩不腻的游戏,就是欺骗那群整日在橄榄树林里东啄西啄、倒霉的鸡。女佣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到厨房门口发出一连串“啧啧”声,并不时夹杂像打嗝一样的奇怪呼唤,母鸡们知道这是吃东西的信号,便像变魔术般群聚在后门那儿。洗劫哥儿俩一旦掌握喂鸡的叫声,便把那群可怜的母鸡使唤得统统得了衰老症,它们会等待最尴尬的时机——比如母鸡费尽千辛万苦,喋喋不休地钻进小树里准备栖息,或是等到天气正热、大伙儿都安静下来,准备在桃金娘树荫下睡个香甜午觉时。

[1] 打趣“滚石不生苔”这一句。——译者注

洗劫哥儿俩入狱之后,深感不满,虽然鸟舍十分宽敞,但它们的好奇心无法得到满足,凡事不能亲自调查、发表评论,让它们深感受挫。它们的视野局限在屋前,因此屋后若稍有动静,便会发狂一般喳喳乱叫,愤愤不平地在笼里绕圈子,拼命想把头钻出铁丝网一探究竟。也因为身陷囹圄,有大量时间自修,它们能够打好希腊语及英语的基础,同时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种自然声音。在很短时间内,它们便学会叫每一位家庭成员的名字。它们会狡猾地等待斯皮罗上了车,开下山坡一段距离,再冲到鸟舍角落上尖叫:“斯皮罗……斯皮罗……斯皮罗……”让斯皮罗紧急刹车,转回别墅,到处问是谁在叫他。还会自得其乐地连续大叫“走开”、“过来”,希腊语、英语夹杂,让三只狗惶惶不知所措。

[2] 巴特西猫狗之家位于英国伦敦南部,专门收留流浪猫狗。——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