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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仙客来树林

“不准你再说下去,”拉里凶恶地说,“我已经听了一段关于乌鸦家族是非观念的教训,这一家子溺爱动物的态度简直让人恶心,若把动物当人,讲些肉麻话、编借口,你们干脆都去信喜鹊教算了,盖个监牢去里面拜拜啊!瞧你们滔滔不绝的,好像错的都是我!我的房间像被阿提拉可汗[3]劫掠过,全是我的错!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立刻处理那两只鸟,我绝对亲自动手。”

“的确太让人生气了,亲爱的,”母亲很想在自己心中煽起一点义愤之火,“可是我相信它们是无心的,它们毕竟是鸟……不懂嘛!”

拉里看起来满脸杀机,我决定还是让洗劫哥儿俩脱离险境比较妥当。我用生蛋引诱它们俩回我卧室,把它们关在鸟笼里,思索对策。显然我得用笼子,但我希望能为它们建一个很宽敞的笼子。我自忖没有能力独自搭建一个大鸟舍,找家人也是白搭,于是决定诱使克拉夫斯基先生加入营造队。他可以来家里做客一天,等鸟舍建好,我正好趁机跟他学摔跤。我等待学摔跤的这个机会等了好久,这岂非天赐良机?我发现克拉夫斯基先生深藏不露的本事多着呢,摔跤只不过是其中一项。

“心烦?心烦?那两只全身癞痢的秃鹰飞进来,像两个文学批评家在我的作品尚未发表之前就扯烂我的手稿,在上面投粪,你还说我‘心烦’?”

我发现除了他母亲和他的鸟之外,克拉夫斯基还有一项嗜好,那就是存在他脑袋里的幻想世界。这世界多姿多彩,奇遇不断,故事里总有两个人物:他自己(英雄)和一位统称为“贵妇人”的女性。自从他发现我似乎相信他讲的轶闻之后,就变得越来越大胆,一天一天地让我更深入他内心的乐园。肇端是一天早上我们休息喝咖啡、吃饼干的时候,我们慢慢聊到狗的话题,我向他告白我最想养的是牛头犬——因为我觉得这种狗丑得令人无法抗拒。

“拉里不是有心的,亲爱的,”母亲昧着良心说,“他现在心烦嘛!”

“啊呀!对!牛头犬!”克拉夫斯基说,“好的,忠心又勇敢。牛头梗就不同了,可惜。”

“那你也不需要这么刻薄啊!”玛戈说。

他啜一口咖啡,羞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他希望我引他说话,便问他为什么觉得牛头梗不可信任。

“多么有技巧的轻描淡写啊!”他终于说,“你总是能用一句最平凡又陈腐的话,为一场大灾难做总结。我多么羡慕你在命运之神面前口拙的能力。”

“不可靠啊!”他擦擦嘴,“最不可靠了!”

“它们把你的稿子弄得一塌糊涂。”玛戈观察入微地说。拉里瞪了她几秒钟,不断深呼吸。

他往后靠,闭上眼睛,把双手的指尖靠在一起,像在祈祷。

“没有少东西,”拉里恶毒地说,“这一点它们饶了我。”

“我记得有一次——很多年以前,我在英国的时候,我救了一位贵妇人一命,她遭到一只牛头梗攻击。”

“一定是洗劫哥儿俩,”莱斯利很得意自己预言成功,“少了东西没?”

他睁开眼,看我一眼,确定我专心在听之后,再闭上眼睛继续讲:“那是个晴朗的春天早晨,我到海德公园散步,时候很早,四下无人,公园一片宁静,只有鸟语。我走了一段距离,突然听见一阵强而有力的低沉吠声。”

“妈,我现在没心情回答这白痴问题。”

他的声音低得像颤抖的耳语,眼睛紧闭,头歪向一边,好像在倾听什么。情景如此逼真,我觉得我仿佛也听到了西洋水仙花丛里传出来持续的狗吠声。

“老天爷!亲爱的,你做了什么?”母亲瞄了一下零乱的屋子。

“一开始我根本不紧张,以为只是狗儿出来追松鼠。突然,我听到凶猛的吠声中夹杂着求救声,”他在椅子上一僵,眉头紧皱,鼻翼翕动,“我赶紧绕到树后,立刻吓了一大跳。”

其他的家人在午睡中被吵醒,聚拢过来查明乱源。

他在此打住,一手撑住额头,好像就连此刻都不能承受当时的情景。

“我没有请你教导我认识乌鸦家族,”拉里阴沉地说,“我对喜鹊的道德意识,不管先天的,还是后天的,都不感兴趣。我只是告诉你,如果你不把它们弄走或关起来,我就会让它们五马分尸。”

“那里站着一位贵妇人,背靠着树,她的裙子已被扯成一片片的,双腿被咬得鲜血淋淋,正用一张折叠椅挡开一头发了疯的牛头梗。那只畜牲的大口里涎着口水,一边跳,一边咆哮,想乘虚而入,即将力竭的贵妇人正处在千钧一发之时。”

我抗议说,他不能怪洗劫哥儿俩,它们就是好奇。我解释,这是天生的,没办法。我继续辩护说,所有乌鸦家族都是如此,它们不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克拉夫斯基仍然双目紧闭,好看得更分明、更仔细。他坐直身体,挺起双肩,露出一副群雄睥睨天下、男子汉将拯救贵妇人免受牛头梗荼毒的表情。

“我受不了了!”拉里的声音在发抖,“真的受够了,是你去处理那两只鸟,还是让我亲手拧断它们的脖子?!”

“我举起我的厚重手杖,往前一跃,大喝一声激励贵妇人。那狗听见我的声音,立刻怒吼着向我扑来。我往它头上用力一击,手杖断成两截,狗虽然被打得昏了头,但力气不减,张开大口直扑我的咽喉。”

洗劫哥儿俩搜查房间,好比地下情报员寻找密图一般彻底。大叠大叠的手稿和打字纸如秋叶般散落一地,大部分的纸上还戳有图案美丽的洞。洗劫哥儿俩向来抗拒不了纸张。打字机木然地站在桌上,活像斗牛场上一匹肚破肠流的马,色带蜿蜒挂在身体外面,字键上沾满鸟粪。地毯上、床上、桌上,撒满一层霜一样的回形针。洗劫哥儿俩显然怀疑拉里贩毒,勇猛地撬开他的那罐小苏打,撒在一排书上,仿佛白雪皑皑的山峦。桌上、地上、手稿上、床上,尤其是枕头上,装饰着极富艺术气息且奇特的红绿墨水爪印,看来哥儿俩各自选了最喜欢的颜色,比较不那么醒目的蓝墨水,却纹丝不动。

经过这一段叙述,克拉夫斯基的额头沁汗。他掏出手绢,按按眉头。我急急问道结果如何,他阖上指尖,继续说下去。

直到拉里回家之后,我才发现洗劫哥儿俩干了什么好事。之前我找不到它们,以为它们下山偷葡萄去了,显然它们知道自己在干坏事,因为通常喧闹的它们,这回一声不响,而且(根据拉里说法)还轮流站在窗沿上把风。拉里走上山坡时,惊恐地看见其中一只站在窗沿上,便恶声大骂。那只鸟发出一声警告,另一只立即飞出房间与它会合,它们钻进木兰树里,粗声粗气咯咯乱笑,活像偷果子被逮住的小学生。拉里冲进家门,一阵风似地冲上楼,途中一把抓住我跟他一道,他一打开房门,便发出灵魂受折磨般的呻吟。

“我做了唯一能做的事。千钧一发,我不得不冒险。当那畜牲扑向我脸上的刹那,我伸手直捣它的大嘴,捉住它的舌,使劲一扭。狗牙咬在我手腕上,鲜血喷出,可是我就是不松手,此乃性命攸关之时也。那狗前后甩动了仿佛有一世纪那么久,我精疲力竭,以为再也撑不下去了。突然,那恶兽一阵痉挛,身体一软,我成功了!它被自己的舌头噎死了!”

它们知道厨房是个绝妙的好地方,不过它们只能待在门外,不可越雷池一步。客厅和饭厅里只要有人在,它们绝不进去。所有卧室里,它们知道只有我的卧室欢迎它们去。它们当然敢飞进母亲和玛戈的卧房,但是主人老警告它们不能做这、不能做那,让它们觉得十分无趣。莱斯利允许它们站上窗台,但仅止于此。后来有一天他玩枪走火,从此它们便放弃拜访他的念头。枪声令它们泄气,而且我想它们大概隐约感觉到莱斯利想宰它们。不过最让它们感兴趣的卧室,当然是拉里的,我想这是因为它们从来没机会看个清楚,甚至在它们还没降落窗沿之前,拉里就会发出一阵怒吼,接着迅速射出一连串飞弹,逼得它们急忙收翅躲进木兰树避难。它们完全不能理解拉里的态度,心想,既然他这么紧张兮兮,必定是藏了什么宝贝,它们有责任查个水落石出,于是它们谨慎又耐心地等候良机,直到有一天下午,拉里出门游泳,忘了把窗子关上。

我无限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故事太棒了,而且很可能是真的。就算不是真的,也“应该”发生。我绝对赞同克拉夫斯基,如果生命不给他一只牛头梗,让他勒死,他应该自己创造一只。我表示,他那样与狗缠斗真是勇敢。克拉夫斯基睁开眼睛,因为我的热情反应而满脸红潮,自谦地微笑。

随着翅膀变硬,它们的胆子也慢慢变大,不久,它们便完成首航,围着别墅绕圈圈。它们看起来如此可爱,长尾巴在阳光下闪耀,翅膀在低空穿越葡萄藤下方时飕飕作响。我叫家人都快来看,洗劫哥儿俩感觉到有观众在旁边,就越飞越快,互相追逐,俯冲到靠墙几寸的地方,才突然侧身改变方向,又在木兰的枝丫间表演特技。最后,终于有一只被我们的掌声冲昏了头,过度自信地算错距离,一头栽进葡萄藤里,摔在阳台上。前一刻它还是空中飞虎一只,等我上前抱起它来安慰时,却成了一团张开嘴巴对我哀哀叫的烂羽毛。不过一等到它们飞行技巧纯熟之后,洗劫哥儿俩很快就摸清别墅的内外地形,对强盗行动蠢蠢欲动。

“不,不,谈不上勇敢,”他纠正我,“那贵妇人身处危难之间,任何一位绅士都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啊!”

等到洗劫哥儿俩吃饱喝足,羽毛丰满后,拉里早已习惯看见它们在眼前飞来飞去,忘记它们的贼性。它们肥胖、光鲜,吵闹地坐在鸟篮上,精神抖擞地猛拍翅膀,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天下太平,直到它们开始学飞。初级阶段包括从阳台桌子跳下来,狂乱地拍击翅膀,滑下来撞上七八米以外的石板地。

克拉夫斯基发现我是个标准听众之后,信心大增,告诉我越来越多他的奇遇,一件比一件惊险。我发现,如果在前一天很有技巧地提供他一个点子,给他时间发挥想象力,第二天我一定能听到一个精彩绝伦的冒险故事。我聚精会神聆听他描述如何与一位贵妇人成为一次摩尔曼斯克船难中的唯一生还者(“我到那里出差”)。他们俩被困在一座冰山上,漂流了两周才被救起,浑身冻僵,仅靠偶尔捕获的生鱼与海鸥糊口。靠着克拉夫斯基的急智,营救的船才发现他们——他用贵妇人的貂皮大衣燃起求救信号火堆。

从那一刻开始,我们放弃替它们取名字,从此就叫他们“洗劫哥儿俩”。

另一个故事也让我十分着迷:有一回他在叙利亚沙漠中被土匪劫持(“我正带一位贵妇参观古墓呢”),当歹徒威胁要带走他美丽的同伴并索取赎金时,他自告奋勇要代她受罪。土匪显然认为那贵妇人会是比较诱人的人质,一口回绝。克拉夫斯基虽然痛恨流血事件,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做绅士的又能如何呢?他用藏在防蚊靴里的小刀,把六名歹徒统统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自愿担任地下工作者,有一次,他粘了假胡须,被空投在敌军占领区,去联络另一名英国间谍,取得秘密情报。不出我所料,另一名间谍果然是一名贵妇人。他们俩(带着秘密情报)逃过行刑大队的圈套才真是天才的杰作。除了克拉夫斯基,还有谁能徒手潜入火药库,将步枪装上空包弹,再等到枪响后装死呢?

“我就是这么说的啊,”斯皮罗愤愤地表示,“洗劫嘛!”

我听惯了克拉夫斯基不寻常的故事,偶尔听他讲一件像是真有可能发生的事,通常都会信以为真。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在巴黎,一天晚上在路上看见一位莽汉在欺负一位贵妇人,克拉夫斯基的绅士本能受到挑衅,立刻用手杖敲了一记那男人的头。原来那男人是法国摔跤冠军,对方当下要求公平决斗,克拉夫斯基允诺。他们约定日期,克拉夫斯基开始为大赛锻炼身体。(“只吃蔬菜和做很多运动!”)当伟大的日子来临时,他正处在巅峰状态,克拉夫斯基的对手——根据他的描述,在心智与体格两方面,都近似尼安德特人[4],我非常惊讶克拉夫斯基居然与他势均力敌。他们在摔跤场中挣扎了一个小时,但都无法成功压制对方。克拉夫斯基灵光一闪,记起一位日本朋友教他的一招——他身子一扭、手臂一甩,就将那巨大的对手高高擎起,转了一圈后,利落地丢出场外。那可怜人在医院里待了三个星期,伤得太惨了。克拉夫斯基说得很对,这种对贵妇人动手的下三滥,活该!

“是喜鹊,斯皮罗。”玛戈矫正他。

听得入迷的我,问克拉夫斯基是否可以传授几手摔跤的基本招式,日后我若撞见危急中的贵妇人,也可派上用场。克拉夫斯基似乎有点儿不情愿,他说日后若有机会碰上宽敞的场地,或许可以教我几招。后来他忘了这件事,我却没忘,因此他来替洗劫哥儿俩盖新房的那一天,我决意要提醒他履行承诺。喝下午茶的时候,我等待大家谈话告一段落,便提醒克拉夫斯基他与法国摔跤冠军著名的那次比赛。克拉夫斯基一点儿也不喜欢别人提起他的光荣历史,立刻脸色发白,叫我住口。

“洗劫,”他终于说出口了,“洗劫,嗯?”

“这种事不可在众人面前吹嘘。”他沙哑地耳语。

斯皮罗将这个新英文单词记在脑中,自顾自地重复念着,加强印象。

只要他教我摔跤,我很愿意尊重他的虚怀若谷,我说只要他教我简单的几招就可以了。

“喜鹊,斯皮罗,喜鹊。”母亲咬字清晰地慢慢念。

“那么,”克拉夫斯基舔舔嘴唇,“我想我可以示范最基本的几招给你看。不过,要成为摔跤高手,需要长时间磨炼,你知道吗?”

“你叫它们什么?”斯皮罗皱着眉头问。

我高兴地问他是要在家人可以观赏的阳台上摔,还是到隐密的客厅摔?克拉夫斯基选择客厅,他说摔跤时绝对不能受到干扰。于是我们走进屋里,移开家具。克拉夫斯基不情愿地脱掉外衣,他解释说摔跤最基本的原则就是要让对手失去平衡,你可以抱住对方的腰,迅速往旁边一扭。他示范给我看,轻轻抓住我,把我摔在沙发上。

我尖酸地问答说我打算养它们作为宠物,而且,它们不是王八蛋,它们是喜鹊。

“现在,”他伸出一根手指,“你有没有概念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两个王八蛋?”斯皮罗问。

我说我懂了。

我信心十足地承诺绝对不会让这两只喜鹊偷东西,拉里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说鸟宝宝还没取名字,可是没有人想得出合适的名字,大家瞪着两只颤抖的宝宝,脑筋打结。

“这就对了!”他说,“现在轮到你来摔我。”

“运动?”拉里大叫,“等它们用脏嘴叨着百元大钞在屋里飞来飞去的时候,看你怎么说。”

我为了不辱师训,非常用力地摔了他一记。我老远冲过房间,使劲抱紧他胸口,以防他逃脱,然后巧妙地将手腕一扭,把他往最近的椅子上摔过去。很不幸,我力气不够大,他没摔到椅子上,却跌在地板上。他大叫一声,全家人都从阳台上冲进来看。我们把这位脸色苍白、不断呻吟的摔跤冠军抬上沙发,玛戈冲出去拿白兰地。

“别傻了,亲爱的,”母亲安抚他,“我们可以把它们养在笼子里,只放它们出来运动运动。”

“你对他做了什么?”母亲问。

“你们会后悔的,”拉里说,“简直就是引狼入室,到时候家里每个房间都会被掠夺,我们得把所有值钱东西都埋起来,雇一名武装警卫来看守。太疯狂了!”

我说我是奉命行事,他请我摔他,我就摔了他。事情很简单,怎么能怪我。

“我看养它们也没有害处嘛。”母亲说。

“你不知道自己力气有多大,亲爱的,”母亲说,“你应该小心点儿。”

“我们不能让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饿死。”玛戈抗议。

“蠢啊!”莱斯利说,“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我天真无邪地撒了一个谎,说我不能这么做,因为鸟妈妈会遗弃它们,让它们活活饿死。不出所料,母亲和玛戈立刻站在我这边。

“我认识一个人,在一次摔跤赛后终身残废。”拉里想加入谈话。

“胡说,妈……你明明瞧见它们往我身上扑,对不对?都是为了钱……才这么小就有犯罪本能,绝对不能养,到时候就跟亚森·罗宾[2]一样。快把它们放回原处,杰瑞。”

克拉夫斯基的呻吟声更大了。

“少可笑了,亲爱的,它们只是饿了。”母亲说。

“真是的,杰瑞,你老做傻事。”母亲非常苦恼,显然在脑海里看见克拉夫斯基终身坐轮椅的模样。

“你说的对,老天!”他兴奋地大叫,“你们看见没?它们企图攻击我,想把钱抢走。”

我被这些不公平的指责搞得很烦躁,再次指出这不是我的错,有人示范如何摔一个人给我看,请我也做一次,我不得不摔。

拉里拿出一张一百德拉马克的钞票,在鸟宝宝面前挥舞,小鸟立刻把头仰向天空,颈子摇来摇去,张开大口,狂乱地喘气,吐口水泡泡。拉里急急向后跳。

“我相信他没有请你这样摆平他,”拉里说,“你很可能会伤到他的脊椎,像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脊椎断成好几截,怪透了,他告诉我有些骨头还戳出来……”

“喜鹊也会,”莱斯利说,“而且贼性深着咧。”

克拉夫斯基睁开眼睛,极度痛苦地看了拉里一眼。

“偷东西?”拉里紧张起来,“我以为寒鸦才会偷东西。”

这时玛戈拿着白兰地过来,我们逼克拉夫斯基喝了几口,他的双颊才恢复了一点儿血色。他躺回去,又把眼睛闭上。

“你要注意别让它们偷东西。”莱斯利说。

“你还可以坐起来,这是好兆头,”拉里开心地说,“不过我想这也不是完全可靠,以前我认识一位藏书家,从梯子上跌下来,摔断了背,他还走来走去走了一星期,人家才发现。”

“我向上帝发誓!杰瑞少爷找到的东西真是……”斯皮罗说。

“老天爷,真的?”莱斯利非常感兴趣,“结果怎样?”

“我希望它们大得可以进食了吧?”母亲说。

“他死了!”拉里说。

“就这样把它们从妈妈身边抢走,好可怜的小东西。”玛戈说。

克拉夫斯基坐起来,惨笑一下。

可惜家人没有想帮忙的欲望。

“我想你们最好请斯皮罗开车送我进城,我还是去问问医生的意见比较妥当。”

我冷淡地说是喜鹊宝宝,我并没有问他们觉得鸟宝宝长相如何,只希望他们能帮忙想想名字,我该叫鸟儿什么?

“当然,斯皮罗会送你去,”母亲说,“我也会去西奥多的诊室请他替你照张X光片,让你安心。”

“老天,杰瑞少爷,”斯皮罗一副要呕吐的样子,“那是什么?”

我们替苍白但镇定的克拉夫斯基裹上好几条毯子,轻轻地把他抬上车子后座。

“还要再添动物?”拉里嫌恶地问。

“叫西奥多托斯皮罗带张条子回来,告诉我们你的情况如何,”母亲说,“希望你快点儿康复,我真抱歉,杰瑞这么大意。”

“好恶心的东西!”莱斯利说。

这是克拉夫斯基的光荣时刻,他露出了一个承受万般痛楚却毫不在乎的笑,虚弱地挥挥手。

“你打算喂它们吃什么?”母亲问。

“万万不要自责,别再挂心,”他说,“别怪孩子,不是他的错,是我疏于练习!”

“好可爱喔!”玛戈说。

斯皮罗很晚才卸下重任,带回西奥多的便条。

我带着新宠物回家,一路上老拿不定主意该给它们取什么名字。还在考虑的当儿,已经到家了。家人刚从城里购物回来,正陆续从车里爬出来。我伸出两只手,给他们看掌心里的宝宝,也问问家人有谁想得出一对合适的名字。家人看了两只鸟一眼,各有各的反应。

亲爱的达雷尔夫人,

经过考虑以及仔细检查过每一只之后,我决定拿走两只,留两只给鸟妈妈。我觉得这样非常公平,鸟妈妈没有理由反对。我选了最大的一只(因为它会快点儿长大)和最小的一只(它看起来实在可怜),谨慎地放进衬衫里,然后小心爬下树,回到等待我的狗儿身边。我展示新成员给它们看,肥达和呕吐立刻决定小鸟是食物,而且企图证实。我把它们训斥了一顿,把鸟儿给罗杰看,它一如往常,和善地嗅嗅它们。小鸟突然仰起头,撑着瘦伶伶的颈子,张开血盆大口,精神抖擞地嘶嘶喘气,罗杰忙不迭地往后撤退。

从我为克拉夫斯基照的胸部X光片判断,他断了三根肋骨。很遗憾,其中一根断裂相当严重。他对受伤原因绝口不提,想必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不过,只要包扎一周,应不至于造成永久性伤害。问候家人!

我尽量不往下看,肚皮贴着枝干,小心地把手伸进多刺的树枝堆,在泥杯里摸索。我的指头触摸到柔软颤抖的皮肤和细细的绒毛,一阵尖锐的喘息声从巢中传出。我小心翼翼地圈住一只又胖又暖的宝宝,把它拉出来。如此热爱鸟类的我,都不得不承认它实在不漂亮:一支短胖的鸟喙,两个嘴角都有黄色的绉褶,秃头,烂糊糊的眼睛半睁半闭,一副醉醺醺又智力低下的德性,全身皮肤皱巴巴,到处打褶,显然是用黑色的羽翮[1]胡乱钉在肉上的结果。两只又瘦又长的脚中间,垂着一个软趴趴的巨胃,表皮之细,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内脏。这只宝宝蹲坐在我掌上,挺着一个水球般的大肚子,满怀希望地喘起气来。(我又伸手在巢里摸了一阵,发现里面还有三只小鸟,每一只都跟头一只一样丑。)

西奥多

那鸟巢筑在随微风起伏的叶丛中,非常巨大,先用树枝仔细编织成一个大篮子,中央再用泥土和小树根做成一个很深的杯状物。厚墙中间的入口很小,入口周围的小树枝上全覆满尖锐的棘刺,巢的侧边和编织精巧的屋顶上,也全是这类带刺的小枝。这样的鸟巢,简直就是专门为了吓阻狂热鸟类学家们设计的。

附笔,上周四我有没有把一个小黑盒放在你们家?里面是我抓到的一种非常有趣的疟蚊,我不知放哪儿去了,或许你可以告诉我?

这只鸟箭似的干净利落地插进不远处一株橄榄树里。先是一阵静默,接着叶间传出一片凄厉的尖叫声,越叫越高,再慢慢平复下来。我听到那只喜鹊再度发出轻柔而带有警示意味的咯咯声,然后它跳出叶丛,又向山下滑翔而去。我一直等到它成为地平线上那块有须须的三角形葡萄园上方飘浮的一个小斑点时,才小心翼翼起身走近那棵发出奇怪声音的树。我看见黏在高高枝丫间绿色和银色的叶丛中,有一大团椭圆形的小树枝,有点像毛绒绒的大橄榄球。我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狗儿们聚集树下,充满兴味地看我。爬近鸟巢时,我往下看,胃部立刻一紧,因为急切往上看的狗脸,只像三朵繁笺花那么大。掌心冒汗的我,一点一点地往枝干末梢爬去,直到我趴卧的地方就在鸟巢旁边。

[1] 翮(hé),禽类羽毛基部无毛中空的部分。——编者注

那天,耷拉着舌头的狗儿们跌坐在仙客来花丛中,肚皮贴地躺下,后腿展开,尽可能多吸收点儿凉爽的地气,眼睛半闭,两颊沾满口水。我背靠一根橄榄树干——这根树干长了一百年,就为了长成刚刚好适合给背靠的形状。我鸟瞰远方的农田,企图从那些移动的小斑点里认出我的农家朋友。远远的下方有一小畦金黄色的成熟玉米地,出现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小东西,像一支有斑纹的马耳他十字架。它迅速掠过平坦的耕地,很坚决地朝我所在的坡顶飞来。当它接近我的时候,这只喜鹊发出三声短而尖锐的喀喀声,听起来闷闷的,好像鸟喙里含满了食物。

[2] 法国作家勒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创造的亚森·罗宾(Arsene Lupin)是一个地下社会的头子,擅长易容术、多种语言及腔调、各种社会习俗与阶级礼仪。亚森·罗宾的故事神奇,情节曲折犹如特技表演,每每玩弄法国警方于股掌之间。——编者注

经过一阵忙乱的蜥蜴猎捕行动,我头脑发热、手发胀,衣服都汗湿得变了色,黏嗒嗒贴在身上。三只狗拖着老长的粉红舌头,像超级小的旧式火车引擎般喘着大气。这时能来此处休息,真是再完美不过。就在这样的一次机会里,我和狗儿打完猎休息,我得到两只新宠物,后来间接地引发一连串巧合,涉及拉里与克拉夫斯基先生。

[3] 阿提拉(406—453年)古代欧亚大陆匈奴人最伟大的领袖和皇帝。史学家称之为“上帝之鞭”,曾多次率领大军入侵东罗马帝国及西罗马帝国。——编者注

仙客来树林是最理想的午后休憩地点,躺在橄榄树阴下,你可以远眺山谷,看那些像拼花砖似的农田、葡萄园及果园,迤逦到远方闪烁的海洋,水面上跳动着一个个小火花,温柔而慵懒地摩挲着海岸线。坡顶似乎有专属的微风,小小的。不论山谷下面有多热,这小小的风永远都在三撮橄榄树丛中嬉耍,绿叶因而不停絮语,仙客来花儿不断彼此鞠躬致意。

[4] 尼安德特人,已灭绝的人类种族,生存于旧石器时代。——编者注

距离别墅半里处,有一座挺大的圆锥形小山丘,坡上覆满绿草和石南,有三小撮橄榄树丛,间隔着大片桃金娘,我叫这三小撮树丛“仙客来树林”,因为一到开花季节,橄榄树下流泻着紫红与酒红的仙客来花,开得如火如荼,比任何地方都丰美。它们像一畦畦的牡蛎,圆嘟嘟的花朵上有容易脱皮的薄片,每一簇深绿且带着白色血管的叶子中间,都流淌出一串如喷泉般的美丽花朵,像是一捧捧被苯胺染过色的雪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