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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内河航行记

“西加雷特”号刚才已经驶过去了;因为,我可以看到,如果刚才那个时刻我不是那么喜欢大自然,倒下树木顶端的那一头原有宽阔的水道可以通过去的。“西加雷特”号驾驶人曾经设法把我从水中拉出来,可是那时我的胳膊已经支撑着身体,所以没有接受他的帮助,并叫他跟住失控的“阿瑞图萨”号往下游驶去。水流太过湍急,一个人不易用双手驾驭一艘游艇,更不必说两艘了。随后我循着树干爬上了河岸,向前走到河滨的草地。我冷得心头发痛。此时我有了个自己的想法,想的是芦苇为什么抖动得那么厉害。我可以给任何一枝芦苇讲说一番道理。“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开玩笑说,他在靠近我时以为我在“做体操”,到后来方才完全明白,原来我只是因为寒冷而发抖。我用毛巾周身擦拭一下,从橡皮袋里取出一套干燥衣服换上。但在航行的最后一段,我觉得很不自在。我感到不舒服,似乎我把最后一套干燥衣服穿到身上了。斗争耗尽了我的精力;而且,不管我在当时是否了解,我的精神大概有些沮丧。在这个葱翠的谷地里,宇宙中善于吞噬的元素,受激于一条奔腾的河道,曾经跳出来收拾我。教堂的钟声依旧是十分美好的,可是我却听到了牧羊神潘的几支情调沉重的乐曲。这条坏心肠的河流果真会毫不放松地把我拖下海去吗?从现象上看来却又永远是那么美丽吗?大自然的温和性格说到底只是一种皮相啊。

我不知道当时经过多少时间方才从挂住身子的那棵树木底下爬到了它的上面,但那一定比我注意到的时间还长。我的思想沉重,而且几乎是阴郁的,但我仍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桨。河水拽动我的脚跟向下流,正如我耸耸肩膀那样快速,这时就重量来说,我仿佛把瓦兹河的水全装在我的两个裤袋里了。你要是不经试验,决不可能知道河流拉人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死神牢牢地把我拖住了,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手的伏击,此刻他必须亲自出场打斗。可我仍是紧握着桨。我终于攀上了倒下的树干,一条上气不接下气的透湿身子趴拉在那里,心里有一种滑稽而又委屈的感觉。这要是给牧羊在小山顶上的彭斯见了,一定是个可怜的形象吧。但我手里有桨。如果给我建墓,我希望在坟头刻上这么几个字:“他牢握他的桨不放。”

这条蜿蜒曲折的河道流下去还有漫长的路程,夜幕却已降下来了,当我们到达奥里尼的圣伯努瓦时,晚钟正在敲响着。

我们重新登上小艇之后不久,我已领先划了很长一段路,由于阳光灿烂、前进迅速,以及教堂的钟声悠扬悦耳,我心里仍然充满了高雅、兴奋的情绪,此时河流在一处转弯角上猛然起了剧烈的波动,我从前方一箭之地瞥见又有一棵倒下的树木。我立刻放下背后挡板,同时对准了那树干离水面较高、而其枝条又不太密、足以让我从下面驶过的地方划去。当一个人自以为遇上好运气的时候,总不喜欢冷冷静静地作出重大决策,而眼前这个举动,对我来说,应当是个极重要的决策行为的,可是不能遇上吉星高照。那树干把我当胸拦住了,我虽然挣扎着脱开身子想从下面钻过去,那河水却使我无法运用双手,无法操纵小艇。“阿瑞图萨”号的船身打了横,侧转了一边,然后又将我留在船上的身体完全推离,如此脱开一切纠缠,从树干下面急速飘过,转正了方向,欢快地向下游漂去了。

奥里尼的圣伯努瓦:一个休闲日子

最后,钟声停止了,太阳也随着渐渐下山。钟声只剩了个余音;阴影的寂静支配了瓦兹河谷地。我们仗着愉快的心情重又打起桨来,仿佛在看毕一场高雅的戏剧演出之后恢复工作的人。这里的河流危险更多;水势更快速,漩涡更急遽更猛烈。从这里下去,我们一路都遇到困难。有时碰见一道拦河坝,是我们的小艇可以通过的,有时坝下水太浅,而且钉满了木桩,这一来我们只得把小艇从水里拉起来,扛了它们过坝。不过主要的一种障碍是不久前那几阵大风所造成的后果。船行二三百码,就会有一棵树木横倒在河道上,还常常在它倒下时连带着别的树木以及其他的东西。但在其前端往往还是流水畅通,我们可以绕过蒙有树叶的悬岬前行,听着枝条之间的河水发出澌澌声和汩汩声。倒下的树干也有横搁到两岸的,此时往往在树干底下露出一点空隙,我们可以躺下身子连小艇带人从这空隙里穿过。但有时又必须跳出小艇,爬上树干,把小艇从上面拉过去;也有时河流太急,这样不好办,那就只好攀登上岸,把小艇“扛过难关”。这样,在一天的航行中陆续遇到不少事故,同时我们也得随时顾到自己的安全。

第二天是星期天,教堂的钟声很少停歇;我的确不觉得我还能想起,有别的什么地方像此地这样从事大量的礼拜,以表示虔信的。当钟声愉快地荡漾在阳光里的时候,人们都带着狗出门,游猎在甜菜和油菜的田垄里。

河谷的另一边,绿荫丛中可以看到一批红瓦屋顶和一座钟楼。钟楼上有个劲头十足的撞钟人用和谐的钟声把午后的空间音乐化了。在他撞出来的声音里,含有若干十分甜美和兴奋的意味;我们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像这些钟声言说得那样富有智慧或者歌唱得那样悠扬悦耳。这钟声一定达到了像莎士比亚戏剧里伊利里亚的纺织工与少女们所唱“来吧,死神”那样的某种韵律。在一般钟声里,往往有一种威胁的腔调,有些喧闹和僵持的意味,因此我认为,我们听后在感觉上完全是痛苦多于欢乐;可是现在这个钟声,向远处传送出去,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含有一种哀怨的调子,听到耳朵里像是通俗歌曲的叠句,经常都是温和悦耳的,仿佛掺和着寂静的村野地方的精神,犹如瀑布的噪声,或如春天里白嘴鸦群的喧嚷。这位撞钟人,这位善良、稳重的老人,他按照他所默想的时间,如此从容不迫地牵动钟下的绳索,我愿意为他祝福。我愿意为传下这些音响美妙的老钟的教士或房地产业主,或法国任何有关此类事务的人祝福,因为他们用钟声使午后这段时间充满欢乐,却不是举行集会、募集经费、把自己的姓名反复刊印在当地报纸上,从而配制出一种崭新的伯明翰铜钟的宏大响声,那响声像炮轰一般响彻四周,引起新来的撞钟人发怒,同时使得山谷里的回声充满了恐怖与骚乱。

那天早上,一个小贩和他老婆漫步走上街头,嘴里唱着一支缓慢而哀伤的歌曲《哦法兰西,我的亲人》。歌声引动每一个人走出门来;我们的旅店女主人将那人唤进屋内,向他购买歌词,这时他的歌本已经卖光了。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第二个被那歌声迷住的人。自从普法战争以后,法国人民爱好创作悲凉的爱国乐曲,极为令人动情。我曾注意到一个阿尔萨斯森林居民在枫丹白露附近一次洗礼会上听别人歌唱《法国的灾难》时的神态。他从桌边座位上站了起来,把他儿子拉到身边,正好靠近我那时站立的地方。“听着,听着,”他用手按住那孩子的肩膀说,“记住这支歌,我的孩子。”过不多久,他突然走出屋子,进入花园,我可以听见他在黑暗中啜泣的声音。

在河谷的一边,小山的白垩岩山巅高处,一个庄稼汉赶着他的一队牲口,按照一定时间出现了一阵子,又隐没了一阵子。每次出现,他都要在天空的背景下呆立几秒钟:完全(如“西加雷特”号驾驶人所说)像个刚刚翻耕过山上雏菊的彭斯的模型。除了河上所见者之外,他是我们视野中唯一的人。

法国武装部队蒙受的屈辱和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割让,对于这个敏感民族的耐受能力形成一种痛苦的牵扯;法国人的心依然是热烈地反对帝国统治胜过反对德国的。有哪一个其他国家,你能见到一支爱国小调竟把全体居民吸引上街呢?然而痛苦加强了热爱;我们非到失去印度,不会懂得我们是英国人。独立的美洲仍还是我的生存中的十字架;我每逢想起农夫乔治,就不能不生厌恶;每逢见到星条旗,就一定格外亲热地看待我自己的国家,并且记起我们的帝国可能是怎么一个样子。

到午后,我们因为长时间沐浴阳光和取得令人振奋的船行速度而有些陶醉了。我们不能再抑制自己并忍住满意心情了。游艇对我们来说太小了;我们必须去到船外,在岸上伸展伸展自己的身体。因此我们就在一片青翠的草地上把四肢交与绿草,抽吸令人神化的烟斗,大声宣告这个世界优美绝伦。此刻是一天之间最好的时刻,我以极度的自满心情细述这一段经历。

我购买了小贩手里的小本子,那是一份七拼八凑的杂拌儿。除了巴黎音乐厅里那些粗滥、庸俗的无聊作品之外,又有许多描写田园生活的歌曲,我觉得还有一点诗的意味,以及法国贫民阶级本能上勇敢的独立精神。从这里你可以了解到,伐木人怎样为他的斧头而感到光荣,园丁怎样不愿意为他的铁锹而受到奚落。这种歌颂劳动的诗歌,写的并不十分精美,但感情的内涵却补偿了表现方式的贫弱或浮浅。另一方面,军歌和爱国歌曲则无一不是含义悲凉、调子软弱的作品。诗歌作者从科丁山口经过,他为一支倒转枪口访谒该地古代著名人物坟墓的军队写了那些歌曲;歌唱的不是胜利,而是死亡。在小贩手上的歌本中,有一批称为《法兰西新兵》的歌曲,可列为其中最最伤情泄气的战争抒情诗。凭着这样一种精神,根本没有进行战斗的可能。假如在开战的早晨,从战士身边奏起这样的小曲来,最勇敢的新兵也一定会脸色变白;而整个旅队则难免一齐把武器堆放下来了。

因为我想,我们可以用类似这样的看法来看待我们个人对死神的小小战斗。假如一个人知道他在旅行途中早晚会遇到盗劫,那么,他每过一家饭店都会要上一瓶最好的酒,并且将他的一切奢侈物品都看作是比小偷抢先一步而取得的。而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是单纯地把钱花掉,而是在可以不冒亏本风险的情况下,拿一部分钱进行有利的投资。所以,活泼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健康的生活,一点一滴都是从那个大批盗窃生命的死神手里夺过来的。在他大声喝叫站住和交出财物的时候,我们应当在口袋里少装一点,在胃脏里多装一点。湍急的河流是他喜欢玩弄的一项诡计,由此每年为他提供一种惬意的事物;然而到了他与我进行清算的时候,我要为在瓦兹河上游的这些时刻当着他的面吹口哨。

假如萨尔通的弗莱彻关于民族歌曲的影响所说的话不错,那么你也许会说,法国是落入到一个糟糕境地了。不过一切事物都可能设法自我补救,而一个心志刚强而又勇敢的民族,最后将厌恶因其困难而哭泣。保罗·戴鲁莱德写有几首热烈雄壮的军旅诗歌,这些诗歌也许没有许多激励调子足以鼓动人们的心灵;诗歌中缺乏昂扬的抒情意味,节奏也嫌缓慢;然而这些诗歌是以一种庄严、崇高与淡泊的精神写下来的,可以促使兵士们向着一个巨大的目标远征。人们觉得自己似乎愿意在某项事业上信托戴鲁莱德。如果他能由此启迪他的同胞,使他们对自身的将来担负起责任,那就是可喜可庆的事。同时,这又是对于《法兰西新兵》和其他许多伤感诗歌的一种解毒剂。

游艇走在激流里恍如一片树叶。流水把它带上了,巧妙地带走了它,仿佛一名马人带走一个山林水泽的仙女。要掌握我们的方向,需要坚强而勤奋地操纵船桨。那河流是这样湍急地流向大海呀!每一滴水都是发疯一般地奔跑着,仿佛受惊骇的人群中的许多人。然而,哪个人群会有这么多的人数、哪个人群会是这样万众一心呀?目力所及的一切物体,都按舞蹈节律向后退去;视力与流水在作竞赛;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的危机使得身上的弦轴拧得紧紧的,我们的身心就像用劲弹奏的乐器一样颠动着;血液摆脱了它的懒散,迅速通过动脉和静脉的一切大小通道,流入又流出心脏,仿佛循环过程只是一次假日旅行,而不是七十年间逐日进行的劳作。芦苇也许点头表示警告,又用惊人的姿势示意:河流是残忍的,正如它的坚强和冷酷,同时死神也在柳枝底下的漩涡里诱人上钩呢。不过芦苇必须站立在它生长的地方;而站立不动的人历来都是胆小的出主意者。就我们来说,我们是能够大声疾呼的。如果这条活泼美丽的河流真正是死神所设的圈套,那么,那个灰色的老恶棍却因我们而出色地哄骗了他自己了。我分毫不差地用三个人的力气在划船。我每打一下桨,每划过一处拐角,就记下一次胜过死神的分数。我一生很少比这回得益更大。

当天夜里,我们将两艘游艇托付给一位我们以后称为“卡尼瓦尔”的人看管。我没有听清楚那个人的姓名,这对他来说也许不是什么不幸,因为我无法使他扬名后世。第二天,我们溜达到了那人屋里,发现有小小的一群参观者在考察那两条船。其中有个壮实的绅士,熟悉那条河道,似乎急切地想把这知识传授给他人。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绅士,身穿黑色外衣,勉强能说几句英语,立刻引导大家谈论到牛津与剑桥的划船赛。另外还有三个十五至二十岁的标致姑娘;还有一个身穿宽大罩衫的老年绅士,因为掉了牙齿,讲话漏风,而且带有极重的乡下口音。我不禁想到,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奥里尼人。

从芦苇的颤抖,该产生出什么神话吧(可是假如有这样的神话,我却不知道)。在人类的眼光里,自然界没有多少东西比这个形象更为动人心魄的了。这是一种极有感染力的恐怖哑剧;看到有这么许多遭受恐怖的生物躲在河滩的每个角落里,是足以引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发生惊恐的。这些芦苇站立在河里,水深淹到了腰部,也许是冷得受不住了吧,这也难怪。或者,也许是向来不习惯于水流的湍急与汹涌,或者不习惯于它那奇迹般的长流不息吧。牧羊神潘当初拿芦苇的祖先制成芦笛来吹弄;如今,凭着他的河流作帮手,他仍在整个瓦兹河谷地吹弄这些后代的芦苇;吹的是同样的曲调,既甜美又哀切,用以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美丽和恐怖。

“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在马车房里用变戏法的手段整治他的帆缆;因此只得由我一个人炫耀航行经历了。我觉得自己非常像个英雄,不管我是否有这个愿望。三个女孩子听说到我们在旅途中所遇见的种种危险,不断发出小小的惊颤。因此我以为,如果我拒不接受姑娘们的暗示,就未免失却豪侠风度了。我用随口讲起的方法,讲述昨天的不幸遭遇,引起了她们的深切感动。这一来又出现了一个奥赛罗,背景里至少有三个苔丝狄蒙娜和少数几名深怀同情的元老。两条游艇从来不曾受到这么多的赞美,或者赞美得更为巧妙动听。

由于长时间下雨,河水涨满了。从瓦当库尔到奥里尼,河水一路加速奔流,每流一英里就增添一份新的劲头,力争向前,仿佛闻到了大海的气息。河水是黄色的,汹涌湍急,在半淹的柳树丛中掀起猛烈的漩涡,又沿着石砌的滩岸猛烈冲击。水道在一条树木整齐的狭窄河谷里左拐右弯。有一处地方,那河水涨到了河岸边沿,沿着小山的白垩岩山脚漫流过去,给我们看到了树丛间的几块油菜地。在另一处地方,河水绕漫到人家住宅的园地墙外,我们可以从住宅大门窥见内景,看到有个教士在棋盘格子似的阳光下踱步。再看门前,树叶非常浓密,似乎没有外出的路径;只有密密的一丛柳树,树丛中伸出榆树和白杨的树冠,那河水就从树丛下面像冲刷一般快速地漫流过来;一只翠鸟打林上飞过,仿佛落下蓝天的一个碎片。太阳对着这种种不同的形象,投下了它那明丽而又普及的光亮。树影落在迅速移动的河流表面,如同落在稳定的草地上一般着实。太阳照在不断抖动的杨树叶上,发出闪闪的金光,还将那些山陵与我们的视觉融合成为一体。河流一直没有停止奔腾,也没有歇一口气;整个河谷边上的芦苇毫不休止地自顶至踵颤抖着。

“这好像一支小提琴,”一个女孩子用惊喜口气呼叫着。

我们遇到了一两次阵雨,但雨势是轻飘的。在这一片青翠田野和不断生长的绿色植物中间,那空气既清净又芳香。天气中没有一点秋季的意味。到了瓦当库尔,当我们从一座磨坊对面的小块草地向河下放船的时候,忽然太阳出来了,使瓦兹河谷地上的树叶全都闪烁着金光。

“我感谢你使用了这个字眼,姑娘,”我说。“特别是因为有些人对我呼叫说,它像是一口棺材。”

第二天早晨9点前,我们的两艘游艇在埃特勒装上了一辆乡下的轻便马车:不久我们就跟着从四处是啤酒花园子和白杨树的美丽山谷边上前进了。沿路山坡上,散落着许多景象悦人的村庄;特别显眼的是迪比尼,大街上那许多啤酒花藤架子挂满了花彩,人家住宅则挂满了一串串的葡萄。当我们走过时,引起了一阵轻微的激动;织布工人从窗口上探头看望;小孩子们见了那两条“小船”发出欢快的叫声;身穿短罩衣的路人熟识我们的马车夫,和他打趣地议论车上所载的是哪一类货色。

“噢!可是它真正像一支小提琴呀。它跟小提琴一般完美,”她接着说。

瓦兹河发大水

“而且像小提琴一样光洁,”一位元老添上一句。

对于我们的冒险事业,打赌是个最普通的解释;不过对于写笔记的举动,这却似乎还是个新发明的原因。

“人们只消绷上琴弦就行了,”另一位元老作了结论,“接下来就是‘滕——滕底——滕’”——他兴高采烈地模仿着弹弄琴弦。

“一点不错,”那丈夫同意说。“他带着夫人和一家,还有用人。他每到一个水闸都要上岸,问问各处村庄的名称,有时问撑船的人,有时问管理员;然后他就写,把许多名称写下来。哦,他写了一大堆!我猜想那是在跟别人打赌。”

这不是一场体面的小型欢迎会吗?这个民族从什么地方取得它那美妙语言的秘诀呢?我无法想象;这秘诀除非只在于诚意取悦于人的愿望吧?可是这样说来,在法国,干净利落地讲说一件事物并不丧失体面;而在英国,要表示一个人对大家的顺从却须发表长篇大论。

“大概是‘伊特尼’号的莫恩斯先生吧,”我提了一句。

穿罩衣的老人偷偷地进入马车房,自言自语地告诉“西加雷特”号驾驶人说,他是那三个姑娘和另外四个女孩子的父亲:就法国人来说,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功绩。

船家夫人提醒她丈夫,有个英国人驾驶着一艘汽船来到了这条运河。

“你的运气很好呀,”“西加雷特”号驾驶人恭谨地说。

“去看看四面八方的世界吧,”那丈夫说,“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干的了。一个人,你看,如果一辈子泡在自己的村子里像个蠢货,”他接着说,“——好吧,他什么也看不到。结局只是个死。他始终没有看到什么。”

那老人显然已经达到了目的,又悄悄地走掉了。

哦,那么——一切都很合适。她不能让做妻子的孤零零地守在家里;可是既然没有妻子的问题,那么我们就是在尽我们最大能力从事活动了。

我们和那些人都是友好相待。那几位姑娘提出,明天早上跟我们一起走,只要我们同意!说正经话,每个人都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启行。看来,明天出发的时候,如果放船下水的工作做得不好,我们须得着地爬行进入游艇,那时要是有许多旁观者,尽管他们出于友好的动机,却总是不很雅观的了;因此我们对他们说,出发的时间不会早于12点,而在我们心里,却决定最晚到10点钟就动身。

他也没有结婚。

傍晚时分,我们又上街投寄了几封信。天气清冷爽人;那个长长的村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什么人迹,只有一两个顽皮孩子跟随在我们后面,仿佛跟随一个马戏团的野兽笼;透过晴朗的天空,可以望见四面的小山和树顶;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是又一次做祷告的时候了。

“你的那位刚刚划过去的朋友呢?”

突然之间,我们在大路的宽阔边道上一家店铺门前,看到那三位姑娘站立着,还有她们的第四个姊妹,不消说,没有多久之前,我们和她们相处得很愉快。可是奥里尼的礼节如何?假如这是一条乡间道路,当然我们应该跟她们交谈几句;可是在这儿,在许多喜欢说三道四者的眼皮子底下,我们是否应当做到鞠躬为礼呢?我与“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商量了一下。

“是的,”我说。

“看吧,”他说。

老夫妻俩接着问起我们航行的事。你该看到他们怎样满怀同情。他们仿佛已在打算放弃他们的驳船而跟我们一起走了。不过这两位运河上的小人物只是半定居的吉普赛人。船上的半定居生活显得是个较为美好的生活方式。忽然之间,那妇人皱起了眉头。“可是,”她张口发话,接着又停止言语;然后又向我发问,我是不是单身汉?

我看了。原来那地方的四个女孩子,现在都转身拿背部对着我们,挺直地站立着,是有意识的举动。礼貌班长一声口令,训练有素的几个哨兵一齐向后转,整齐得好像一个人。当我们在场的时候,她们一直保持着这个队列;不过我们听见她们嘁嘁喳喳地议论着,那个原先我们不曾见过的女孩子张口大笑,甚至掉过头来看望避忌对象。我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否算得上端庄?或者有一部分是乡下人的挑衅行为吧?

我继续讲赞美话,他们的抱歉言语却收场了,善良的夫妻俩开始吹嘘他们的驳船,又吹嘘他们生活上的幸福情况,仿佛他们原来是东印度群岛的皇帝和皇后。这场谈话,用苏格兰土话来说,是一场良好的听证,同时又使我有良好的情绪看待人世。要是人们懂得,听别人吹嘘,只要吹嘘的事物是他所实有的,便有多大的鼓舞作用,那么,我相信他们会更随便地,而且更和气地听别人吹嘘。

在我们回返旅店的路上,我们看见广阔的金色晚空中有个飘浮着的物件,飘在石灰岩的峭壁和沿山巅生长的树林上面。要说是风筝吧,风筝不会放得那么高,不会是那么大、那么稳定;又由于那物体是黑色的,所以不可能是一颗星。虽然星球是像墨水一样黑色的,又像胡桃那样凹凸不平,但由于太阳光普照天空,在我们看来也成了闪闪发光的光点。村子里到处有人抬头仰望;小孩子们更是成群奔跑在街上,还远远地奔上直通小山的道路,我们还可以望见他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奔跑。后来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气球,那天傍晚5点半从圣康坦放起的。成年人对此多数都非常冷静。但我们是英国人,我们马上不落人后地跑上山去。尽管我们本身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旅行者,但我们愿意看到其他旅行者在这儿从空中降落。

“只是一只小小的小鸟啊!”那丈夫添上一句。

到我们跑上山巅的时候,降落的场面已成过去。金色的阳光业已从空中完全消失,那气球也不见了。哪里去了呢?我问我自己。飘上七重天了吗?还是在崎岖不平的蓝色的远处平安地着陆了呢?那大路业已溶入了那个地方,因而为我们的视线所不及的了。气球里的旅行家大概因为他们说这个乡野地区空气寒冷,所以已经坐在某个农家的炉火旁取暖了吧。夜幕很快就降落下来。路旁的树木和看不到气球降落、经过草地归来的人们,在薄暮的微光中显出许多影子。另一方面却有更为可观的景色,于是我们走下山来,见到一轮满月,像甜瓜那样的颜色,高高地悬浮在林木郁茂的山谷上空,而在我们身后,则是石灰窑的火光把白色的悬崖照得一片微红。

船家夫人在一个鸟笼里养了三只鸟。她解释说,这三只鸟都不是上品。名贵的鸟价钱很贵。去年冬天,他们曾经设法想在鲁昂弄到一只荷兰金丝雀(是鲁昂吗?我想了想;这整个家宅,连同它的狗和鸟,以及冒烟的烟囱,至今还是那样往来游动吗?还是在塞纳河沿岸的岩嶂和果园之间,像在桑布尔河的绿色平原上那样的一件朴素物体吗?)——去年冬天,他们曾经想在鲁昂弄到一只荷兰金丝雀;可是这种鸟每只售价十五法郎——试想一下——十五法郎呢!

在奥里尼的圣伯努瓦沿河一带,家家户户点起了灯亮,制作着凉拌蔬菜。

“炉子应当安在这儿,在这一边,”那老汉这样说明。“然后我们可以在中间放上一张写字台——书籍——以及〔各方面的〕一切。这样就会十分漂亮了。”于是他向四周看了看,仿佛已经完成了改进工作。他这样在想象中美化他的船舱,这回显然不是第一次了;下回他再这样说时,我希望能见到那船舱中间放上了写字台。

奥里尼的圣伯努瓦:同桌用饭者

驳船上的人高兴听到我赞美他们的境况。他们对我说,他们完全了解我是怎样羡慕他们。不消说我很有钱;既有钱就不妨造一条像郊区别墅那样美丽的运河船。说着,他们邀请我登上他们自己的水上别墅。他们为他们的船舱表示抱歉,说是他们的财力还不足以把船舱陈设到合式的程度。

尽管我们来到晚餐桌边迟了一步,但同桌的人还是请我们喝汽酒。“这是我们法国的规矩,”一个同桌者说。“凡是和我们同桌的,都是我们的朋友。”其余两个人一齐鼓掌。

要是你在英国冒险做这样一种试验,你立刻就会碰钉子。你所见到的生活可能是卑贱的,不会没有一支暗箭射向你的好运气。对了,我对法国非常喜欢的就是每一个人明白坚定地认识其自身的幸福。他们都知道他们的面包应在哪一面抹上奶油,并且愿意将这一点告诉旁人,当然这是宗教的好作用。他们对于自己的贫穷羞于叹苦经,我认为是丈夫气的美好的一面。我曾经听到过一个在家里居有优势地位、手头掌有不少钱财的妇女,指着自己的孩子,用吓人的诉苦口气说是“一个穷人的孩子”。我不会把这类事情告诉威斯敏斯特公爵。而法国人则是富有这种独立精神的。也许这是共和制度的结果——他们这样称呼他们的制度。更可能的原因是,法国人民真正贫穷的很少,诉苦的人不至于要在彼此之间保留面子。

他们一共三个人,是为了消磨星期天临时凑成的三人小组。

这一切在我心里酝酿着,使我想望登上一艘这种理想的漫游船只。我划过一条又一条的船,曾有许多选择的机会;船上那些狗对着我吠叫,当我是个游民。最后我看见一个和蔼的老汉和他的妻子注意着我,表示有兴趣,于是我就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把游艇靠拢了他们。我开口先说到他们的狗,那狗有点儿像猎狗的模样;然后我恭维了夫人所养的花,然后又赞美到他们的生活方式。

三人中有两个跟我们一样是旅客,都是从北方来的。一个满面红光,体型丰满,蓬蓬松松地长着一头黑头发和一把黑胡子,是勇猛无畏的法国猎人,他不打小动物的主意,甚至不捉云雀或鲤鱼,但他可以用他的猎物证明他的好本事。说到这样一个壮健的伟丈夫,他的毛发丰盛如同参孙,他的脉管里奔流的是大量的鲜红血液,如果吹嘘起来只讲这类细小的特点,那就会产生一种本末倒置、轻重不分的感觉,仿佛在用千斤汽锤碾核桃了。另一个人则沉静、谦抑,金发碧眼,神情委顿,面容忧郁,有些像丹麦人的样子:就如加斯东·拉费内斯特尔惯常所说的“忧郁的丹麦面容!”

过去有一个时间,驳船这个题目曾使我们在谈话中花去很多工夫,我们曾经计划到欧洲某些运河上安度晚年。这将是旅游方法中最为悠闲自在的走法,有时在湍急的河流上坐在一艘汽轮的后艄,有时在某个小站头等候马匹一连等候了好几天。人家可以看到我们以老年人的庄严姿态漫步在甲板上,我们的白色长须飘拂到膝前。我们一直忙于调弄油漆罐,使得在运河上的整个船队中,没有一条船上的白色比我们更鲜艳,也没有一条船上的绿色比我们更葱翠。船舱里该有许多书籍,还有烟草罐,还有若干陈年勃艮第葡萄酒,红得像11月的夕阳,香得像4月的紫罗兰。还得有一支竖笛,经过“西加雷特”号驾驶人的精巧抚弄,可以在星光下奏出动人的音乐;或者,说不定他将笛子放在一边,提起嗓子——比起往日来不是那么有劲了,而且有时有颤音,或者叫做自然的装饰音——唱出醇厚肃穆的赞美诗。

对于如今已经下世的一切好人,我必须不让那名字湮没下去而不给予一句赞美的话。我们再也看不到身穿森林服装的加斯东了——他是属于全世界的加斯东,在喜爱上,而不是在轻蔑上属于全世界的——再也听不到他用森林里的号角引起枫丹白露的回响了。再也不会有他那和蔼的笑容使各类从事艺术的人感到平和安详、使英国人觉得在法国犹如在家乡一样了。再也不会有内心并不比他更为天真的教区居民长时间呆坐着给他那辛勤的画笔充作描写对象了。他死得太早,正当他开始萌发新芽、开出足以表现其自身的花朵时就过世了;不过,凡是了解他的人,都不会认为他是徒然活了一生的。我一辈子不曾对一个人了解得那么少、却又那么非常喜爱的;我又觉得这是测试他人的良好方法,就是看他们能在多大程度上了解他和尊重他。当他还在我们中间的时候,他对生活确实具有适当的影响力;他发出生机盎然的笑声,使你觉得喜欢看见他;而且不管他内心里有多么悲痛,他的脸上经常露出勇敢和愉快的神色,而对命运上的最坏遭遇则一概视为春天里的阵雨。可是现在,他的母亲孤零零地在枫丹白露森林边上,这里正是他在贫困艰苦的青年时代采集蘑菇的地方。

运河边上的这些小城市,在我们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很古怪的效应。这些小城市,连同它们的许多花盆和冒烟的烟囱,许多浣洗活动和宴会活动,看来像是沿河景色中一片不可移易的自然风光;然而只要把运河下游向外开放了,就会有一艘接一艘的驳船扯起风帆或者套上马匹,驶入法国的一切地区;临时形成的村落就会一家一户地分散到各处。今天在桑布尔与瓦兹运河边上一块儿嬉耍的儿童,每人都在他父亲所营事业的门口,以后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再碰面呢?

他的绘画作品有许多渡过海峡流入英国;另外有些绘画被偷走了,当时有个卑鄙的美国人离开了他,让他单独留在伦敦,同时留下两枚英国的便士,也许还留下几个英文字。如果阅读我这文章的人能有一幅按照雅克等人的画法所作教区居民风俗画,画上有这位美术家的签名,那么,请他了解到,有一位最和善又最勇敢的人曾经出力帮他装饰了他的住所。国立美术馆里可以有更好的绘画;但在许多世代中,却没有一个画家怀有更好的良心。《圣经·诗篇》告诉我们,在万民之主看来,圣者的死亡是宝贵的。有宝贵的必要;因为这死亡代价很高昂,在转瞬之间,一位母亲落入了孤凄境地,而那位整个社会的和平制造者与和平监视人,则与恺撒及耶稣十二门徒一起长眠地下了。

运河上驶过长长的一列又一列的驳船;其中有许多用白色和绿色衬底,涂上阿尔汉格尔斯克木焦油,十分整齐而有气派。有些驳船装有美丽的铁栏杆,还有不少用花盆组成的花坛。孩子们在甲板上嬉耍,不理会下雨,仿佛他们是在苏格兰的卡伦湾边上长大的;男人们伏在船舷上钓鱼,有些人打着伞;妇女们浣洗衣物;每一艘驳船都自夸畜有杂种狗作为看船狗。每一条狗都对着我们的游艇狂吠,同时循着船舷奔跑到船艄,从这里将吠声传与后面船上的狗。我们在这一天的打桨过程中,必然看到了上百起的这种搭载现象,就像在街上看到一幢接一幢的房屋;而且在每一艘船上,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陪伴。“西加雷特”号驾驶人说,这像是在参观巡回动物园。

枫丹白露的橡树林如今缺失了一项事物;在巴比松,当最后一道菜送上餐桌时,人们把目光投向门口去找人,而那人已经亡故了。

第二天,我们在雨中很晚才动身。法官打着一顶伞殷勤地陪送我们到水闸的尽头。现在我们对于天气问题不得不抱逆来顺受的态度了,那是除了苏格兰高地之外不常有的天气。看到一片小小的蓝天或者一瞬间的阳光都可以使我们的心灵欢欣歌唱;如果雨下得不大,我们差不多还是把那一天算作好天气。

我们在奥里尼餐桌上的第三个伙伴,就是旅店女店主的丈夫,按正规来说不是旅店主人,因为他本人白天里在一家工厂做工,到晚上才回自己的住所,恍如一名宾客:一个由于经常紧张工作而积劳成为皮包骨头的汉子,秃顶,脸庞尖削,两眼转动快速,炯炯有光。星期六那一天,他在讲说一次为猎取野鸭作出某种无关紧要的冒险活动时,把一只盘子打破了。碎成一二十块。每逢他发表议论,他都要抬起下巴环视桌子四周,一双眼睛闪出绿光,意在寻求赞同。他的妻子不时出现在餐室门口,用“亨利,你不要说走了嘴”,或者“亨利,你在讲话的时候千万不要这样大声吵嚷”一类的话监督他用餐。确实,那是这位耿直的汉子难以做到的。谈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两眼闪闪发光,拿拳头敲敲桌子,喉咙里发出滚雷一般的声音直达室外。我从未见过这样暴烈性格的人;想来是魔鬼附在他身上了。他有两句口头禅:“那是符合逻辑的”,或者说不符合逻辑,视情况而定;另一句口头禅是,在多次响亮地讲说长篇故事的开端,像一个人张起旗帜那样,凭着某种威势抛出来的:“你知道,我是一名无产阶级。”不错,我们对这一点完全了解。老天保佑,不要让我在巴黎街头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支枪吧。那对一般公众就不会是个太平时刻了。

桑布尔与瓦兹运河:运河船舶

我觉得他的两句口头禅非常恰当地表现出他那阶级的善与恶两个方面,也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他的国家的善与恶。说自己属于什么而不以为羞,这是一种坚强的行为;即使在一个晚上反反复复讲说这样一句话未免乏味。不消说,如果讲话的是个公爵。我决不会赞美这种作风;可是随着时代的嬗变,这个特征在一名工人身上说来是值得尊敬的。另一方面,一个人如果完全信赖逻辑,那可根本不是坚强的态度,特别是我们自有的逻辑,因为通常这种逻辑是错误的。我们一经信从诺言或医生,就永远不知道信从到何处才能结束。人心自有正直品德的蕴藏,这蕴藏是比任何三段论法更可信赖的;还有眼光,还有同情心和癖好,也能对从未提及于辩论中的事物了解其一二。理由像黑刺莓一样遍地皆是;又像拳击,可以无所轩轾地应用到一切方面。学说并不因其证据而存立或失败,只有在巧妙论列的情况下才是合乎逻辑的。一个能干的辩论家演示其论点的合理性,正和一个能干的将军演示其作战宗旨的正义性一样。然而法国全国上下,此刻正为听从一二重大诺言而彷徨着;需要经过若干时间,他们才能相信,那些诺言不论其词语如何严重堂皇,不过是一些诺言而已;而且一经有此信念,他们也许就会觉得逻辑并不是那么有趣的了。

入夜渐深,葡萄酒对我越来越有滋味;白酒又觉得比葡萄酒更美;全体饮酒人乐成一团。这是我们整个旅程中最高标码的民间优待。谈到最后,既是在法官的住宅里,这一场款待不是也有些半官性质的吗?因此,记住了法国是怎样的一个伟大国家,也就是我们充分公正地应答了我们所受的款待了。到我们回旅店时,朗德勒西镇早已入睡;四面城墙上的哨兵也已在盼望天色破晓了。

席间的谈话,是从当天打猎的一些细节谈起的。遇到整个村子的猎人全体出动行猎于村属土地的时候,显然必有许多关于同行规矩和先后权利的问题产生。

席上还有两个朗德勒西镇上的人。一个是收取某种资费的收款员,我忘记收的是什么款了;另一个据告是当地的首席公证人。这样说来,席上的五个人碰巧都是与法律这一行多少有些关系的。由于这一点,我们的谈话必然涉及法律。“西加雷特”号驾驶人一本正经地详细阐述贫民救济法。过一会儿,我发现自己不愿谈苏格兰的非婚生法律,对这问题,现在我觉得,幸而我说明了自己毫无所知。收款员和公证人都是已婚男子,他们责怪单身汉的法官提出这个题目。法官故意用高兴的口气请求免加责怪,就像我历来遇到的一切男子那样,无论他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真是怪事,我们在无所戒忌的时刻,都愿意被视为以若干无赖气对待妇女。

“你们看,”旅店主人挥动一个盘子高声叫道,“这里是一块甜菜地。不错。当时我在这儿。我走向前去,不能走吗?怎么!见鬼”,说着,声调不断提高,变成了一连串的猖狂咒骂,说话的人同时拿眼光瞄向四周以寻取同情,同桌诸人为求太平,全都向他点头表示同意。

葡萄酒是高质量的。当我们对着一瓶酒向法官称赞的时候,法官说,“我不会拿我这儿最次的次品招待你们的。”我不知道英国人什么时候能够学会这种款待客人的高雅举动。他们是值得学习的;他们修饰生活,使得平平常常的时日变成绚丽多彩。

那位红光满面的北方人讲了他自己为维持秩序而作出勇武行动的几个故事:其中特出的一个讲到一位侯爵。

法官的住宅就在近旁,是一幢设备齐全的单身汉住宅,有一批奇妙的古代黄铜暖床器作为收藏品挂在墙上。其中一部分雕刻得非常精细。看来这是一个收藏家别具一格的想法。你不能不想到,在过去的若干世代里,曾有多少顶睡帽在这些暖床器上摇晃过;在这些暖床器供人使用时,曾经讲过什么谑笑的话,亲过多少次嘴;又有多少次在临终病人的床上成了徒然的摆设。假如它们能够讲话,有什么荒唐的、恶俗的、悲惨的场面它们不曾见过啊!

“‘侯爷,’我说,‘要是你再前进一步,我就对你开火了。你干了一件坏事,侯爷。’”

现在,当我们离开咖啡馆的时候,有人赶了上来,在旅店门口碰见了,是个身份不低于治安法官的——据我了解,是个相当于苏格兰副郡长的官员。他给我们递过名片,邀请我们就在当地一起吃晚饭,言语很灵巧,态度很温雅,正如一般法国人在交际场合所能做到的那样。他说,这是为了朗德勒西的荣誉。我们虽然充分懂得,自己对这个地方的荣誉不能有什么作为,但若拒绝这样礼数周到的邀请,就一定成为两个卑鄙下贱的人了。

看来,那侯爵听了这句话,举手碰了碰帽檐,马上退走了。

鼓声经过咖啡馆门口之后不久,“西加雷特”号和“阿瑞图萨”号两个驾驶人觉得昏昏欲睡,于是离开那儿去往旅店,两店相隔只有一二间门面。可是,尽管我们对朗德勒西有些不关痛痒,朗德勒西对我们却没有不加注意。我们听说,在阵阵风雨的间歇期间,市镇上整天有人跑出家门观看我们的游艇。据说人数有好几百,尽管这景象跟我们想象中的这个市镇不相符合——好几百人检阅了放在煤炭棚里的两条船。我们在朗德勒西变成了社会明星,而头一天晚上在蓬村,我们却仅仅是两名小贩呢。

旅店主人大声叫好。“干得好,”他说。“他做了一切他所能做的。他承认自己错了。”然后又是连声咒骂。他并不是个侯爵爱好者,但他怀有一种正义感,我们这位无产阶级的店主人。

通常一个人所从事的工作,绝没有比这种敲打毛驴皮的把戏更少用处的。我们知道这种动作在生活上有什么效用,知道你那笨驴凭敲打不会加快其步伐。但在这种干瘪状态凄怆地残存的情况下,绷紧的驴皮随着鼓手腕关节的转动而发出音响,鼓槌敲出的每一个响声直接震动人心,注入疯狂,引起那种脉搏的跳动,对此我们在夸大其辞的谈话中谀称为“英雄主义”:——这里不就有对虐待毛驴者施行报复的若干性质吗?毛驴可以说,在往日,你的棍棒赶我上山坡下峡谷,那时我必须忍受;可是现在,我已经死了,那种沉闷的敲打声在乡下巷子里不大容易听到了,却变成了军队前面鼓动斗志的音乐;而为了你落在我这古旧扎实的皮张上的每一记槌打,你得有你们一名伙伴牺牲性命作为代价。

谈话的题目从打猎转到拿巴黎与乡下大体上作个比较。无产阶级的店主人在盛赞巴黎之际,像擂鼓一般敲打桌子。“巴黎是什么呢?巴黎是法兰西的精华。没有巴黎人:你、我和每一个人就是巴黎人。在巴黎,一个人有百分之八十的机会同整个世界打交道。”于是他生动地讲述了一个居住在狗笼一般大小的窝棚里的工人,制造物品用以销售到世界各地。“怎么样,你们看,那是了不起的!”他高声叫嚷。

军鼓,从其军乐声音和明显的生理效应来说,甚至从其笨重可笑的形状来说,不管怎样,都是噪声乐器中最为突出的乐器。我曾听说,军鼓是用毛驴皮蒙起来的,要是此话属实,那么这里又有多么离奇的一种讽刺意味呀!这种长期受折磨的牲口,今天受里昂蔬菜水果小贩的鞭打,明天又受傲慢放肆的犹太预言家的鞭打,它身上的那张皮,在它生前仿佛鞭打的还不够,到它死后,还得从它那可怜的臂部剥下来,蒙到一面鼓上,在欧洲每一个有军队驻防的市镇每夜沿街不断敲打。在阿尔玛和斯比契伦附近的高地上,凡是死神扬起他的红旗、并将他自己的强烈号声响到大炮上的地方,必然也有那少年鼓手,带着苍白的脸,慌慌忙忙地跨过战死伙伴们的尸体,拼命槌打,以至打破这张从温驯的毛驴腰肢上剥下来的皮吧。

那位忧郁的北方人插嘴称赞农民生活;他认为巴黎对于一切男女都不好;“集中化,”他说——

在一切有军队驻防的市镇里,哨兵的口令、早起或换岗的军号、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声音,在市民的日常事务中,形成了一种具有浪漫意味的美好间奏曲。军号,军鼓;以及军笛,其本身在性质上都是极为美好的东西;这类乐器一经奏响,就使人想起前进中的军队,想起气象万千的战争场面,此时就会在人们心中鼓起骄傲的情绪。在朗德勒西那样猥琐的市镇,很少其他动作,这种战争的表征却也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激动。确实,只有这种声音是令人记起的。就在这个地方,可以听到值夜的巡逻队从黑暗中走过,一群人踏着坚实的步伐前进,伴随着惊人的鼓声。它使你想起,即使这个地方,也是欧洲巨大的战争体系的一个网点,将来有一天可能为硝烟和炮声团团围绕,由此享有其他坚强市镇一样的盛名。

可是旅店主人立刻响起了嗓门。他告诉北方人,一切都是符合逻辑的;因此一切都是优美的。“多么了不起的景象!多么值得人们见识一下呀!”一阵拳头擂击桌面,擂得碗盏盆碟滚动起来。

我们发现,我们在朗德勒西可以看到预期以外的东西;因为第二天完全是个狂暴天气。这是个没有人愿意选定它休息一天的地方;因为这里的建筑物几乎全部都是防御设施。在城墙之内,有几个住宅地段,有长长的一排营房,还有一座教堂,从这些建筑物的外表看来,倒像是个市镇的样子。市内似乎没有商业买卖;我向一个店主花了六便士买燧石与打火镰,他竟然大为感动,添了备用的燧石塞满了我的口袋。引起我们兴趣的公用建筑物,只有那旅店和那咖啡馆。但我们参观了教堂。教堂里埋葬着克拉克元帅。不过由于我们两人从未听说过那位军人的事迹,所以我们只就教堂所见联想到防御措施。

我为求得和平,插入一句赞美法国言论自由的话。这话几乎成了无的放矢。席上一时出现沉默,众人都意味深长地大摇其头。显然,他们没有想象到言论自由这个问题;但他们使我懂得,这位忧郁的北方人,正是由于他的见解而成为一名受难者。“问他几句吧,”他们说。“问问他就行了。”

在朗德勒西,雨还是下个不停,风还是刮个不停;不过我们找到了旅店里一个两张床铺的房间,房内有许多家具,有道地的水壶装着纯净的水,晚餐也是道地的饭菜,不缺少道地的葡萄酒。在当了一夜小贩、第二天又经受了风雨吹打一整天之后,这些舒服的环境条件就像阳光一般落到我的心坎上。有个英国水果商人在用饭,那是与一个比利时水果商人同行的。那晚上在咖啡馆里,我们注意到那位英国同胞花了许多钱买软木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但我们看了很有兴趣。

“不错,先生,”他心平气和地说,尽管我还没有发问,他却给我作了答复,“我恐怕在法国并没有像你所想象的那么许多言论自由。”说罢,他垂下两眼,仿佛穷根究底地考虑这个问题。

在朗德勒西

这句话大大地引发了我们的好奇心。这位神情委顿的小贩是怎样、或者为了什么原因、或者在什么时候受难的呢?我们立刻断定这是某种宗教问题,于是勾起了我们对宗教裁判所的记忆,我想这主要是从爱伦·坡的恐怖故事、还有从《特里斯川·项迪传》的布道词中想起来的。

我听了感到十分委屈;但当时我的情绪很不好,这是事实。

第二天早上,我们有机会进一步谈到这个问题。我们为求避免分手时表示惋惜那一番客套,所以起身很早,可在我们起来时,却发现那个受难人物已先起来了。他在用白葡萄酒和生洋葱作早餐;我断定这样的饮食为的是保持受难者的品格。我们谈了很长时间,尽管他有保留,但我终于了解到我们所要求的原委了。不过那倒真正是个奇怪的情况。看来两个苏格兰人和一个法国人有可能作半小时的长谈,而在整个长谈中,每一国的国民都可能把不同的看法坚持到底。我们一直到最后方才发现,他的异端问题原来是属于政治性的。要不然就是他怀疑我们对他有误会。在我们看来,他谈论政治信念时所用的言语和所示的精神都是符合于宗教信念的。反过来也是这样。

我把这事情告诉了“西加雷特”号驾驶人,他冷冷地说,“他们对于英国仆人的行为,必定有一种古怪的想法吧,因为你在水闸上像对待一头野兽那样对待了我。”

英法两国的特点,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最为显著。政治是法国的宗教;就如南蒂·尤尔特所说,“一种活见鬼的坏宗教”;而我们在英国,最大的怨恨却经常针对着赞美诗本子上的一点小差异,或者在各方面也许都无法翻译的一个希伯来文字上。这种互不谅解也许是其他许多方面所共有的,永远无法分解清楚:不仅在不同种族的人民之间,而且也在男性与女性之间。

我心里还在发火,这时来了两个青年男子,他们猜想我是“西加雷特”号艇主的仆人,大概是根据我只穿运动衫而他却有胶布雨衣这一点上比较而得的。他们问了我许多有关我的来处和我主人的身份地位等问题。我说他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可是脑筋却想到这一次荒唐的水上旅行。“噢不,不,”一个青年说,“决不要说这样的话;这旅行并不荒唐;从这个举动可以见到他十分勇敢。”我认为这是两位天使,是上帝派来帮我恢复勇气的。这意见确实使我增强意志;回想到那老汉的全部讽示,这些讽示就我作为一名心怀不满的仆人的性格来说,仿佛是闻所未闻的,如今这两位青年一来,那些话就像一群苍蝇那样统统被拂走了。

说到我们这位朋友的受难情况:他是个共产主义者,或者也许仅仅是个公社理论的拥护者,不过两者区别极小;其结果是失去了一种以至多种地位。我猜想他在婚姻上也碰了钉子;不过也许他用某种感情态度看待事务,因此蒙蔽了我。不管怎么说,他天生是个温文和蔼的人;我希望他能得到一个较好的位置。并且由此讨到一位较为合适的夫人。

到了最后一道水闸,在离朗德勒西不远的地方,我不愿意再前进了,冒着飘落的雨丝坐下在河岸边上,点燃一斗烟借以提神。一个富有生气的老汉走到我身边,探问我有关我们旅行的事,现在想来,这个人大概就是魔鬼。我坦率诚恳地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了他。他说,这是他从来不曾听到过的、最愚蠢可笑的计划。他问我,为什么我竟不知道这一路上除了水闸、水闸、水闸之外别无可以观赏之处呢?且不说这一层,一年之中拣上这个季节,我们能在这条瓦兹河上遇到完全晴朗的天气吗?“坐火车吧,我的小青年,”他说,“回家到你们父母身边去吧。”我听了这老汉的恶意声气,心里吃了一惊,因此只能默默地凝视着他。一株树木也绝不会这样对我说话的。最后,我想到了几句答复的言语。我对他说,我们已从安特卫普划船到了这儿,已经走了很长的一程路了;我们必须不听他的劝告走完全程。是的,我说,现在如果没有别的缘故,只因为他肆口说我们做不到,我也要前进到底。这个神情和乐的老人,用讥笑的眼光看着我,指指我的游艇,然后摇晃着脑袋走开了。

沿瓦兹河下行:到莫伊

可惜!摩尔玛森林仅有小小的一片林木,我们在它的边缘上只划过短短的一段水道。其余的时间,雨还是一阵阵落下来,风还是一阵阵猛然刮过,终至于使我们厌倦了这种变幻不定的损人天气。可怪的是,当我们需要把游艇扛过水闸,因此必须撩起裤管赤脚走路的时候,不知怎么就下起阵雨来。就是这样阵雨不断。这种事情极易使人怨恨老天。看来没有一点理由可以说明那阵雨为什么不早下五分钟或者迟下五分钟,除非你假设有个故意与你作对的力量。“西加雷特”号驾驶人有一件胶布雨衣,多少可以对付这种逆境。我可是没有一点挡雨的东西,只得硬着头皮挨淋了。我开始记起,大自然是个女人。我的伙伴心情较好,做出十分满意的样子倾听我的抱怨话,用冷漠的言语应和着。他举出潮汐的涨落作为类似的事例,说道,“这完全是老天有意跟游艇驾驶者捣蛋,不过潮汐是可以作为月亮的一种无益的浮华举动来加以测算的。”

“卡尼瓦尔”当初明目张胆地欺骗了我们。看到我们各方面行事大方,他就懊悔说向我们索取的代价太便宜了;他将我拉过一旁,给我讲了个胡编乱造的故事,意思是要我再付五法郎。他所说的事情显然是荒诞的;但我如数付钱给他,同时立即收起了全部友善态度,改用英国人冷冰冰的尊严神气将他置于下等地位,他马上觉悟到自己要索太过了,断绝了一个自愿供他驱使的朋友;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相信,只要他能找到一个体面的借口,他很可能把这五法郎退还给我。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喝一杯,可是我什么也不愿喝他的;他在言语表白之间温和怯弱,现出一副可怜相;可是我一言不发走过他身边,或者庄重有礼地回答他的问话;到了我们踏上船埠的时候,我用英语的俗话向“西加雷特”号驾驶人打了招呼。

我愿意我们的行程一辈子都在森林里经过。树木的群体生活最为温文有礼。一棵老橡树从宗教改革之前就生长在那里了,树梢高出许多教堂的尖塔,形态庄严胜过大多数山岳,然而是一件生物,同你我一样,免不了疾病和死亡:那事实本身不就是一篇生动的历史课文吗?可是大片大片的土地上遍植这类大树,翠绿的树梢迎风波动,靠近根株处长出许多茁壮的幼苗:整个森林茂盛而且美丽,对阳光增添色彩,对空气增添芳香:这不是大自然的库房里最为壮观的景物又是什么呢?海涅希望像默林那样躺在布罗斯连德橡树林下。我不欲满足于一棵橡树,但若能有许多橡树长在一起像个榕树丛,我就愿意葬身在树丛中心的主根下面,使我身上的各个部分与每一棵橡树息息相通,使我的意识广泛地分布到整个森林,给予那一大群绿色的嫩叶幼苗以共同的情意,使它们也可以为其自身的美丽与庄严而欢欣鼓舞。我想那时我觉得有上千只松鼠在我那广大的陵墓中从一条桠枝跳到另一条桠枝;鸟儿与风欢快地飞过或吹过无数枝叶构成的那座陵墓起伏不平的表面上。

尽管我们在头一天对行动放出了虚假的空气,站在桥头给我们送行的还是有五十个人。我们尽量以愉快的言语和举动对待他们全体,只除了一个“卡尼瓦尔”。我们跟那位了解河道情况的老人和那位一知半解地谈论英国事情的青年绅士说了再会;但跟“卡尼瓦尔”一句话也没说。可怜的“卡尼瓦尔”,这是一种羞辱。他曾管到两艘游艇那么多的事情,他曾用我们的名义发过命令,他曾炫耀过这两条船,甚至炫耀到驾驶者,仿佛那是他的私人展览品,如今却被他那旅队中的宠儿当众出丑了!我从来不曾见到有人比他更为落魄泄气的。他在人群后面踯躅着,偶然有一两次,当他觉得出现和解迹象时,他就怯生生地走上前来,可是一经碰到冷眼相对,又连忙往后退去了。我们希望,此番的波折,对他能是一个教训吧。

毫无疑问,世上一切香味中,许多树木的香味是最甜美而又滋养人体的。海洋有一种粗野刺人的气味,使你像是从鼻孔里吸入鼻烟,同时引起一种置身于开阔的水域与高大的船舶之中的微妙感觉;可是森林的气味,在强身健神的品质上与海洋的气味最为近似,而在温和柔顺的品质上,却是胜过海洋的气味许多等级了。再说,海洋的气味很少变易,而森林的气味却是变化无穷的;它在一天之中随着时间所起的变化,不仅仅在其强度上,而且也在其特性上;你在森林里从一个林区走到另一个林区,那许多不同种类的树木,似乎生长在许多不同种类的环境里。通常是枞树的树脂气味最强烈。不过有些森林在其姿态上较为妖娆动人。摩尔玛森林的气息,由于是在那个连续阵雨的午后飘荡到了我们小艇上的,竟像野蔷薇的花香一样芬芳优美。

“卡尼瓦尔”的小过失,如果在法国不是那么不常见的,我就不会提到它。这事作为例子,是我们整个旅程中所遇唯一的属于不老实、或者甚至属于诳骗的事。在英国,我们对于自己的诚实行为谈论得很多。凡遇你们听到有人大肆宣扬某项极细小的小德行,你们就应当心怀警惕;这是一条有用的规律。要是英国人能够听到人家在国外是怎样评论他们的,他们就可以把自己克制一下,借以补救事实;也许只有做到了这一点,英国人才能对我们减少一点神气。

这一天,从早到晚都有阵雨,有几次雨势猛烈,打得到处湿透。我们的衣衫被雨水淋得透湿,一会儿在阳光下晒干了一部分,一会儿又淋湿了。不过也有几段安静的时刻,特别是有一次,我们划船到了摩尔玛森林的边缘。这森林有个听起来很不吉利的名称,不过倒是个景色与香味十分悦人的地方。沿河一带,气象肃穆,无数下垂的枝条没入水中,上面的枝条则高高簇起,形成一堵绿叶的墙。名曰森林,其实是大自然本身的一座城市,遍地都是坚强而又无害的生物,没有一件是没有生气的,也没有一件是人工制造的,而这个城市里的市民,其本身就是住宅和公共纪念物。没有一个地方能像森林那样生动、却又是那样宁静的;这时有两个人,划着游艇在林边经过,相形之下,就觉得十分渺小而又忙乱了。

在我们启行时,那三个年轻姑娘,奥里尼的美人,没有到场。可是待到我们驶近第二道桥梁,看吧,那桥上黑压压地站满了看游艇的人!他们大声向我们欢呼,船行下去一大段路了,许多少年男女还是沿着河岸奔跑过来,不断欢呼着。我们既顺着水流又一路打桨,所以两条船就像一对燕子那样飞速前进。要在长满树木的河岸边赶上我们,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姑娘们撩起了裙裾,仿佛自信具有充分的腿劲,一路追赶着,直到喘不过气来才止步。最后止步的就是那三位美人和另外两个伙伴;当她们也跑不动的时候,三个姑娘中最前面的一个跃上一棵树桩,向着两个游艇驾驶人飞吻致意。即使由狄安娜亲自来做优雅举动,也不能做得更优雅了,虽然这位毕竟还是胜过一位维纳斯的。“再回来呀!”她大声呼叫;其余诸人跟着她同样高喊;奥里尼附近各处的山谷发出了回响:“回来呀。”可是一眨眼间,河流把我们带过一处拐角,此时只有绿树和奔流跟我们作伴了。

到我们回去取橡皮袋的时候,蓬村旅店里那几个善良的人大为诧异。看到了两艘飘扬着英国国旗的雅致小艇,艇身上的油漆闪闪发亮,他们开始觉得自己在无意之中接待了两个天使。女店主站立在桥上,大概在懊悔头天晚上收费太少了;她的儿子来回奔跑,招呼邻人前来观赏我们的船;我们打桨离开了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团的观赏者。两个绅士模样的小贩,一点不错!你们弄清他们的身份太晚了。

回来吗?年轻的姑娘们,在生活的激流上,没有回来的事了。

“蓬村”的“蓬”,原意为架在河上的“桥”,从卡尔特步行到蓬村只需十分钟,可是走水道却有漫长的六公里。我们把两个橡皮袋留置在旅店里,通过果树园顺利地走到我们寄存游艇的地方。有几个儿童在店外目送我们离去,但此时我们已不是头一天晚上的神秘游客了;离去的行动远没有在金黄色的黄昏时分意外到来一事那样的浪漫意味了。虽然我们对于鬼影的第一次出现可能大为惊骇,但在看见它消失时,我们应当是较为镇静的。

商人躬身礼拜水手的星,

顺便说一句,我不知道滑铁卢爆竹在法国叫什么名称;也许叫做“奥斯特里茨爆竹”吧。在观点上是大有讲究的。你还记得那个从南安普顿上岸的法国人,在滑铁卢车站被迫下车,必须再坐马车经过滑铁卢桥到伦敦的事吗?看来他有一种重返法国的感觉吧。

农夫根据太阳安排耕耘。

早晨,我们下楼的时候,旅店女主人对我们指了指临街店门后面的两桶水。“这是给你们洗脸的水,”她说。于是我们在那里轮流进行洗漱;这时吉利亚太太在门外台阶上擦刷一家人的靴子,埃克托尔先生快乐地吹着口哨,在一具装有几个屉子的手提箱里安置当日活动所需的零星物件;这手提箱是他的随身行李之一。另一方面,那孩子正在拿许多滑铁卢爆竹撒满一地。

我们所有的人也必须按照命运之钟校准我们的怀表。有一股迅猛、利索的潮水,把人们连同他们的一切幻想,像一根稻草那样带走,飞速地奔跑于时空之间。它有不少曲折,正像我们这条蜿蜒扭动的瓦兹河;并且漫流、回旋在各处景色悦人的乡间园地上;然而,正经地设想一下,却是一辈子不会倒流回来的了。因为尽管河水将在同一时刻再度淹上同一块土地,有时还泛滥到广大的地面;许多小河将汇流到这里;有多次的水汽蒸发迎着阳光上升;即使就是那同一块土地上,那流水也不会再是原来的瓦兹河水了。因此,奥里尼的美人们呀,即使我的生活上曲折变化的机遇有一天将我送回到瓦兹河畔你们等候死神吹哨子的地方,那也不会是今天走在这街道上的我了;而那时的夫人们和母亲们,比方说,还会是今天的你们吗?

在改成运河的桑布尔河上:去往朗德勒西途中

人们对瓦兹河的理解没有一点差错,这是事实。这一带仍属上游的河道,那河水还是汹涌湍急地往海口流去的。它曲曲折折流过河床,流得非常快速而且激烈,弄到我在与激流搏斗时扭伤了拇指,不得不在余下的一段路程上跷起一只手来打桨。有时,那河水须供磨坊利用;那时由于还是一条小河,河水量少而且浅,我们得把我们的腿伸出船外,用脚抵住河底泥沙以求前进。但那河道还是在白杨丛中一面歌唱一面流动,形成人世间一个青翠的河谷。除了姣好的女子、好书和烟草之外,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像河流那样快人心意的了。我原谅它那一次几乎夺去我生命的祸事;那一次遭遇,说到底有一部分是由于刮下罡风吹倒了大树,一部分由于我自己措置失当,仅有一部分由于河流本身,那也不是它蓄意害人,而是专心致志急欲完成其奔入大海的业务。这业务干起来也不容易,因为一路上左拐右弯迂回曲折的地方多得不可胜数。地理学者似乎放弃了弄清此地地形的打算;因为我没有找到一份标明这河道无穷曲折的地图。有一点事实可以比任何地理学者说得更清楚。在我们航行了几个小时之后,如果我记得不错,即是以顺利而危险的高速度掠过岸边树木飞驶了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到了一个小村庄,问问那是什么地方,原来此地离奥里尼不超过四公里(即二英里半)。如果不讲面子,按照苏格兰人的说法,我们几乎可以说是留在原地不动。

在我入睡之前的一段时间,顶楼里只听见打雷一般的鼾声;我猜想是吉利亚一家、两名农场雇工以及旅店里的几个人全体一致发出这声音。窗外的新月十分明亮地照到桑布尔河边的蓬村,也照到我们小贩们过宿的酒店。

我们在白杨树围成四方形的一块草地上吃了午饭。四周的树叶随风翻动,窸窣作响。同时那河流继续向前奔腾,仿佛还在责备我们中途耽搁。我们不理会它。河流知道自己去往何处;我们却不知道:只要我们遇到适当的落脚处,并且有个可以舒舒服服地抽一斗烟的场所,就不必那么急急忙忙地赶路。在那个时刻,股票经纪人为了两三个百分点正在巴黎证券交易所大声喊叫;可是我们并不关心他们,正如不关心那逝去的河水,却积累了若干片段的时间奉献与烟草之神和消化之神。匆忙是失信者的助力。一个人只要能信任自己的心灵,信任朋友们的心灵,那么,明天同今天一样可靠。假如当时他死去了,那么,他就是死在那地方,那问题也就解决了。

当时显然不必害怕叫他单独睡,如他所说的那样;因为只有一张床供给他们三个人。就我们来说,我们已经坚决地不同意两个人睡一张床;因此我们在旅店的顶楼住上一间两张床铺的窝棚,床铺之外还实实在在地配置有三个帽钩和一张桌子。窝棚没有供应到一杯水。但运气很好,可以将窗子打开。

我们必须在下午半天内进入运河;因为,运河是横切瓦兹河的,其交叉点不是一座桥,而是一条虹吸管道。要不是河边上有个见了我们大感兴趣的人,我们一定径直划入管道,然后就不须再划了。我们在纤路上遇到了一个汉子,一个绅士,他非常关心我们的航行。另外,我还当场听到“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出人意外地编造了一段谎话:因为他随身所带的小刀是挪威产品,他就讲了在那个国度里各色各样的冒险经历,实际上他从未去过挪威。讲到最后变成热狂模样,他自称对那些经历着了魔。

可是他抗议说,上学和放假是两码事;又说在学校里睡的是宿舍;于是用亲吻终止了讨论:他母亲展开了笑脸,没有人比她更为高兴了。

莫伊是个景色宜人的小村庄,村舍环绕着一座处于城濠中间的城堡。空气里洋溢着从邻近田野飘过来的大麻香味。我们在金羊旅馆获得了极出色的接待。客厅里装饰着拉费尔包围战役留下来的德国炮弹、纽伦堡出品的玩偶等物、金鱼缸里的金鱼,以及各色各样的玩艺儿。女店主身体壮实,衣着朴素,眼光近视,态度慈祥,在烹调上略有一点才能。她自己也猜测到这方面的优点。每逢一盘菜送上餐桌,她都要进入餐室,眨巴着眯起来的眼睛,对着台面看望一会儿。“那好吧,不是吗?”她总是这样说;待到听见客人们依例作了回答,她就抽身退回厨房。那种卷心菜炒斑鸠,是普通的法国菜,在我眼里成了金羊旅馆的新鲜事物;后来多次用餐,结果都使我大为失望。但我们在莫伊的金羊旅馆里所得到的休息却是甜美的。

“你在学校里是单独睡的呀,”他母亲反驳说,“来吧,来吧,你一定得像一个男子汉。”

拉费尔在苦恼的记忆中

“单独睡有一点儿害怕,”吉利亚少爷说。

我们在莫伊闲荡了大半天,因为我们在原则上喜欢动脑筋思考一些问题,而不愿长时间跋涉和老早就动身。此外,莫伊这地方也招引人安心休息。有一些身穿精美猎装的人,带着猎枪和猎物袋,从城堡内蜂拥而出;我们稍留一下,让这些举止风雅的寻欢作乐者占个早晨的头筹,然后再出去,这办法本身也是一桩愉快的事。按照这个方式,整个世界可以成为一个贵族系统,在侯爵群中扮演公爵,在公爵群中扮演君主,只要这个扮演者能够安安稳稳地胜过他人。不可干扰的风度来自十分完美的耐性。宁静的心灵既不受骚扰,也不受恐吓,而是按照其自身的隐秘步伐,走上幸运或不幸的道路,犹如暴风骤雨中的一架时钟。

“你能一个人单独睡吗?”那女佣问他。

我们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到达拉费尔;但在我们泊定两艘游艇之前,暮色已经降临,还下起小雨来。拉费尔是平原地上的一个设防市镇,筑有两道城墙。在两道城墙之间,有一个地段半是荒地,半是条条块块的作物田亩。路旁各处贴着布告,以军事工程的名义禁止闯入。最后,另有一道城门准许我们进入城内。窗户上的灯光使人感到高兴,厨房里透出一阵阵烹调香味飘荡在空中。这城里住满了后备军人,是法国军队出来举行秋季演习的,后备兵士们行走急速,身上穿的是威武的宽大外衣。坐在屋子里享受晚餐,同时听着雨打窗户的声音,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入夜渐深,埃克托尔先生点燃了一盏马灯,外出安顿他的篷车;我那小少爷动手脱去大部分衣服,先是在他母亲膝头上骑坐玩耍,然后又爬到地板上,一边玩一边哈哈大笑。

“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和我,彼此不可能对我们的前景充分表示庆贺,因为人家原先对我们说的是拉费尔有一家非常出色的旅店,而我们现在可以享用到的却是这样一顿晚餐!我们可以躺下安息的却是这样两张床铺!——又是客地游子在白杨萧萧的乡村里整夜听雨声!我们对这旅店原是怀有渴望的。这旅店用某种森林动物作名称,叫公鹿,或赤鹿,或母鹿,我忘记究竟叫什么了。但我永远忘记不了,当我们走近一看时,那房舍多么宽广,那景象多么明显地引人驻足。马车通道一片光亮,并不是有意照亮这个地方,而是完全由于屋内到处是大量的灯光与烛光。我们听到了许多碗碟的碰撞声;我们看到了四处铺张着的桌布;厨房里闪耀着火光如同一所打铁厂,透出香味来犹如一家放有许多食物的露天饮食店。

有一点是我可以肯定的:当这一家单纯无知的人登场的时候,这里每一个人立刻都软化了,变得人情味较重而且较易攀谈了。我不欲马上相信这位行商拥有巨额资产;但我敢断定,他的心地是善良的。在这个纷纭复杂的世界里,如果你能从某个人身上见到一二处合理的征象,最重要的是,如果你能见到一个家庭欢聚一堂,和睦相处,你必然会感到满意,而把其他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的了;或者,更好得多的是,勇敢地下定决心,认为你可以不要其他一切而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缺;同时认为,即使有千万条缺点,也不能使单独的一个优点损伤其毫末。

进入一家旅店最深处的这个神圣场所,亦即躯体中的心脏,看到它的全部炉灶的活动,它的一切食品柜子堆着各种食品,此时你总以为,对于我们这两个神情沮丧、每人肩上挂着一个软绵绵的橡皮袋的杂货行贩来说,该是我们凯旋式的进入了。我不能认为我对那厨房已有深切的观察;我是从某种光彩之中看见它的:可是在我看来,它仿佛满屋子都是头戴白帽的厨师,在许多带柄小锅之间转来转去,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们。不过,那位女店主无疑也在那儿:一个满面红光、暴烈成性、忙忙碌碌干不完事情的女人,在那儿带领着她的队伍。我很有礼貌地问了她,是否可以给我们两张床铺——“西加雷特”号驾驶人认为过分有礼貌了:她却冷冷地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总的说来,我并没有因为被看作小贩而大为不快。我可以想到,我吃的是更为美好的食品,或者想到,我讲法语有错误属于不相干的问题;不过很明显,这两点差别对于女店主和两个农场雇工都不生影响。在一切实质问题上,我们两人与吉利亚一家在旅店厨房里所形成的形象许多地方都是相同的。埃克托尔先生较为安详自在,这是真的,对旁人则态度较为傲慢。但那也容易明白,因为他驾驶着一辆毛驴拉的篷车,而我们两个衣履不整的人则是步行来的。我敢说,屋子里其余的人都认为我们两人万分羡慕,渴望能从事最后到来者那样的职业,尽管这里并无恶意。

“你们得往郊区去找床铺,”她说。“我们太忙了,没工夫侍候你们这类人。”

吃饭的时候,自始至终不谈别的,只谈“我的少爷”。父母亲两位对他们的孩子喜爱得异乎寻常。埃克托尔先生一直坚持说那孩子聪明伶俐:他如何记住学校里全体同学的名字;要是这一点在试验时完全失败了,他又如何谨慎而且严正到出奇的程度,此时如果再问他什么,他就会坐着想呀——想呀,要是他不了解这问题,“我可以担保,他什么也不会回答你。”这当然是非常谨慎的态度。有几次,埃克托尔先生满嘴含着牛排向他的太太发问,他们的孩子是在几岁某一机会上谈到或做出某项令人难忘的事情的;当时我注意到,那位夫人多次都用表示轻蔑的语音答复了这类问话。她本人性格上不喜欢吹嘘;不过她的疼爱儿子绝无止境;因此她在回想起儿子幼年的一切幸福生活时,似乎感到一种温润的快乐。没有一个小学生能够比他多谈刚刚开始的假期,同时又比他少谈假后必然遇到的那些暗淡的上学日子。她用一种大概部分地源于经商的骄傲态度向人表明,她儿子的口袋里异乎寻常地装满了陀螺、哨子和绳子。每逢她为业务访问一家店铺时,看来总是儿子陪着她走的;凡遇做成一次交易,就由他收取一份小费。事实上这一对体面夫妻大大地把儿子惯坏了。但他们在一切交际场合也注意儿子的礼貌态度,若使在礼貌上稍有缺失,他们就责备儿子,而这种缺失在晚餐过程中是屡屡出现的。

要是我们可以进得旅店,换一身衣服,再要一瓶酒喝了,我相信我们可以解决问题了;因此我说:“假如我们不能睡在这里,我们至少可以吃一顿饭吧,”——我准备寄放我的橡皮袋。

那小姑娘审视时间较长,兴趣较好,大概是因为身在自己家里的缘故,而那少爷则是一个旅行者,对于陌生景象是见惯了的。此外,就小姑娘来说,还有一点是没有烘饼可吃。

接着在女店主脸上出现了多么可怕的一种出自天性的抽搐啊!她向我们奔了过来,顿了顿脚。

毫无疑问,到了某一个时期,他一定会加强对女孩子的注意、同时大大减少对他母亲的想念的:但愿她在将来能喜欢这一点,就如她现今似乎在想象着的那样吧。不过事情很奇怪:正是自己宣称非常看不起男人的那些妇女,对她们自己的儿子,即使是最丑恶的特点,也还是觉得很活泼、很高尚的。

“给我滚出去——滚出门外去!”她尖声怪叫。

女店主出于为母者炫耀子女的热心,唤醒了她自己的女儿,两个孩子就碰在一起。吉利亚少爷盯住她看了一会儿,非常像是一条狗盯住看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然后就走开了。那时候他一心想吃烘饼。他母亲似乎为他这样不注意异性而泄气,因此略带一点率直口气表示了她的失望,同时十分恰当地将这个现象归因于年龄的影响。

我不明白这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不过随后我们已经身在屋外黑暗中淋雨了,同时我对着那马车门道像个绝望的乞丐那样发出诅咒。比利时的船中人在哪里呀?法官和他的美酒在哪里呀?奥里尼的美丽姑娘们在哪里呀?黑暗,灯火通明的厨房外面,那夜色是黑暗的;可是,与我们心中的黑暗相比,那又算得上什么呢?借宿遭拒,这在我已不是第一次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打算过,假如再碰见这样不顺当的事,我该怎么办。作打算是容易不过的。可是在心中怒火燃烧的情况下,怎样执行呢?试试吧;仅仅试一次吧;还请你告诉我,你是怎样执行的。

埃克托尔先生和店主人的儿子牵去毛驴作了安顿,又把一切值钱物品收藏妥当,此时女店主就把我们吃剩的牛排再加焙烤,又拿冷土豆切成薄片油煎了一下,吉利亚夫人则用心叫醒她的儿子,那孩子当天从远处过来,闹了脾气,而且见了光亮双眼发花。清醒后不久,他就自己动手,吃烘饼、没成熟的梨和冷土豆作晚餐——据我看来,这些食品准是配合他的胃口的。

谈论徒步旅行和是非善恶问题,是极优雅的事。受警察监视六个钟头(如我所曾经历的那样),或者在一家旅店门口遭到野蛮的拒绝,那就像听了一番讲课一样,把你对这问题的看法改变了。只要你身居上流,整个世界在你行过时都向你鞠躬行礼,此时社会上的种种安排布置就都具有非常美好的气氛;可是一旦社会地位降到下层,那时你就咒骂社会见了鬼了。我愿意叫最体面的人过两星期这样的生活,然后出价两便士买下他们残余的道德。

我想大概是在晚上8点半,莫伯日的这位高贵的埃克托尔·吉利亚先生坐了一辆毛驴拉的篷车来到酒店门口,高兴地呼叫屋里的人。他身材瘦削,喜欢神经质地饶舌,模样有些像演员,又有些像赛马场上的骑师。他显然不是凭着教育程度发达起来的;因为他在言语中坚持严格地单纯使用阳性词汇,又在整个晚上一直以一种花巧的结构形式使用了某些荒诞的未来时态。他的夫人随他同来,是个标致的年轻妇女,用黄色帕子扎了头发,还有他们的儿子,是个4岁的小孩,穿着一件宽大的短外套,戴着一顶法国式军帽。值得注意的是,孩子的穿戴比父母俩好了许多。据告那孩子已经进了寄宿学校;不过刚刚开始放假,所以他就回家跟着父母游历一番,借以消磨假期。跟随父母乘坐装满珍贵物品的篷车整天游逛;辘辘的车轮从翠绿的田野中辗过,各处村庄里的儿童们都用艳羡与惊异的眼光仰望着他:是令人陶醉的度假方法吧,不是吗?在假期里,作为一名行商的儿子,那日子过得比世上最伟大的纱厂主的儿子和继承人更为有趣。如果说到权高一切的王子——我确实没有见过别人,只有吉利亚少爷!

就我来说,当我从公鹿,或母鹿,或不管叫什么鹿的旅店被赶出来的时候,要是狄安娜神庙近在眼前,我真想放一把火把它烧掉。没有一种罪行足以完全说明我对人类的风俗制度的非难。至于说到“西加雷特”号驾驶人,我从未见到有一个人改变得那么多的。“我们又被人当作小贩了,”他说。“多谢老天,要是真正成了小贩,又不知道该怎么样呢!”他对女店主身上每一处关节都特别指出一种毛病。跟他相比,泰门成了慈善主义者了。然后,当他发挥讲丑话癖到了极点的时候,他会突然之间掉转腔调,开始带着哭声同情起穷人来。“我向上帝表示心愿,”他说,“但愿我今后永远不用粗野态度对待小贩”;我相信他的这个心愿是实现了的。这是不可干扰的“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吗?是的,正是他。哦,议论、思想或信念所不能及的变化!

犹如莫里哀喜剧中的仆人遇到真正的绅士闯入他们在楼下的高等生活那样,我们命中注定要遇到一个真正的商贩。使倒霉绅士像我们两个那样受刺激格外辛辣的是,他作为一名商贩,其所居地位,比我们被看待的那种卑贱身份高出万倍:仿佛狮子之于小鼠,或者一艘战舰之于两条舰上舢板。说实在话,对他根本不应当称为小贩:他是一名行商。

这时老天在我们头上哭泣着;各处的窗户随着夜色的加重而变得更加明亮。我们踯躅出入拉费尔的街头;我们看到许多店铺和屋内正在享用丰盛晚餐的私人住宅;我们看到备有丰富饲料和干净麦稭以供应货车用马的马房;我们看到走不完的后备役兵士,我相信,遇到这样淋雨的黑夜,他们心里一定很不愉快,一定渴念着自己的乡下家庭吧;然而,他们在拉费尔兵营里不是每人都有一个住处吗?而我们,我们有什么呢?

桑布尔河畔的蓬村:行商

看来整个市镇再没有别的旅店了。旁人给我们作了指点,我们尽其所能照这些指点办了,结果是又一次在人前出丑。到我们走遍了整个拉费尔的时候,我们确实成了两个非常可怜的人了;“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已经下定决心,准备躺在一株白杨树下过夜,啃吃一块面包当晚餐。可是正好在市镇的另一头,靠近城门的那所房屋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招牌上写着“巴赞客栈,欢迎过往旅客投宿”。“地址在马尔特十字路口。”这个客栈接受了我们。

然而在发达的某一阶段,幸运的人像坐在上升的气球里,冲过一个云层,此后就看不到地面的东西了。他除了天上的物体之外看不到一切,那些物体布置得井井有条,确实是既新颖又美妙的。他觉得自己受到上帝以最动人的方式所赐予的种种关顾,不知不觉之间把自己与百合花和云雀相并比了。当然,他不能歌唱得没有差错;但这时候他坐在敞篷马车里那神态多么和易啊!如果全世界的人同坐一桌吃饭,这种哲学就会遇到某些粗暴的指摘。

屋子里满是闹嚷嚷的后备役兵士,又喝酒,又抽烟;但到各处街上响起鼓声和号声,兵士们一个个都必须抓起筒形帽动身去兵营的时候,我们真是非常高兴了。

在我们国家,穷人无疑比富人慈善得多。我还猜想,在穷人队伍里,生活好过者与不那么好过者比较起来无甚区别,从这里必然出现许多好事。一个工人或一个小贩不能把自己隔绝于生活较差的邻居。如果他享受奢华,他必然是在许多力不胜此者眼前享受的。还有什么可以更直接地导致慈善思想呢?……穷人就是这样经受生活的锻炼,了解生活的实况,从而知道他吞下肚子里去的东西都是从饥饿者手中夺来的。

巴赞是个高身材的汉子。肌体在逐渐发胖,说话轻声细气,有一张俊秀、温文的脸。我们请他一起喝酒;他因为与后备役兵士们祝酒应酬了一整天,所以谢绝了。此人与奥里尼那个大声吼叫爱发议论的人相比,是工人而兼旅店主人者中极不相同的一个类型。他也喜爱巴黎,年轻时曾在那里当过油漆装饰匠。他说,那地方有许多自我教育的机会。如果有人读了左拉描写工人的结婚行列游览卢浮宫的小说,为了矫正看法,他们也应当听听巴赞的情况。在他的青年时代,他非常喜欢参观博物馆。“人们在那里看到了制作上的小小奇迹,”他说;“那是造就一名工艺好手的根源;由此燃起了火花。”我们问他,在拉费尔他怎样处理生活。“我已经结婚了,”他说,“我有几个可爱的孩子。不过老实说,这根本不能算是生活。从早到夜,我接待一群生性十分善良但却毫无知识的客人。”

我们对这顿晚饭感到很不愉快。特别是“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因为我曾设法叫他相信,我对这回的旅行、难咬的牛排以及其他一切,都是高兴的。根据卢克莱修的箴言,我们的牛排应当由于别人的烤面包形状而增添其风味。不过在实际上我们并不觉得这样美妙。你可能有先入之见,认为别人的生活过得比你困难,但若与他们同坐一桌,在他们的面包皮中间取食你自己的高级食品,总是不舒服的——我的意思是说,这是违反人类道德规范的。我自从在学校里看到那贪吃的孩子吃他的生日蛋糕之后,一直不曾再见过这样的行为。我还记得,那贪吃的样子十分惹厌;我从未想到自己也来扮演这个角色。可是现在又得考虑到小贩是什么样的人。

入夜渐深,天色转晴朗了,月亮从云层中露出脸来。我们坐在门口,跟巴赞轻声聊天。对面哨所里,始终有哨兵在那儿值勤,另有一列列的野战炮车咣咣啷啷地响着出没在夜色中,或者有披着斗篷的巡逻骑兵骑马经过。过一会儿,巴赞太太出来了;我想,她忙了一天的工作,一定忙累了吧;只见她偎依到丈夫身上,把脑袋贴住了他的胸脯。那丈夫拿胳膊揽住了她,不断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我想巴赞是对的,他是真正结了婚了。有几个人可以得到这样的称说啊!

你知道作为一位先生该是什么样子的了——对不起,应说作为一名小贩该是什么样子的了。过去我一直没有想到,一名小贩在农庄雇工的酒店竟会成了大人物。可现在我将有一个晚上扮演这个角色,我发现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在他的低档居住区拥有优越地位,正和在大饭店内拥有私人会客室的旅客一样。对于这个问题,探究越深入,越可以发现人类的等次区别是没有穷尽的;如果分配得当,可能没有一个人居于这个等级表的底层;没有一个人不会觉得有某种优越性超过他人,从而保持他的骄傲。

巴赞夫妇并不知道他们对我们服务得如何周到。他们收了蜡烛钱,收了饭菜和饮料钱,也收了给我们睡眠的床铺的钱。可是账单上没有开列那丈夫快乐的谈话;也没有开列他们俩结婚生活的和美景象。此外,还有一项不曾开列上。因为这夫妻俩有礼貌的态度确确实实使人们恢复了自尊心。我们渴望人家对我们的尊敬;在我们心里,羞辱感仍还是热辣辣的;而有礼貌的接待则似乎恢复了我们在人世间的地位。

我们终于被请上餐桌。那两个农庄雇工(其中一个神态憔悴,面色苍白,仿佛因劳动过度和营养不良而患病)吃了一碟用沸水冲软了再加糖的那种烤面包、几块带皮的土豆、一小盅加上冰糖的咖啡以及一杯廉价啤酒。女店主、她的儿子和上文说到的女佣,吃的也是这些食品。我们的食品,比较起来可完全像盛宴了。我们吃了一些牛排,不是通常所吃那样柔嫩的,还有几块土豆、一些乳酪,另加一杯廉价啤酒,并在我们的咖啡里加上了白糖。

我们在生活道路上偿付得多么微薄呀!尽管我们手里继续不断地持有钱包,对别人的服务却还是有很大一部分并未给予报酬。不过我喜欢幻想到,凡是知恩图报的心灵,其所给予者是与领取一样多的。巴赞夫妇大概了解我是多么喜欢他们吧?而且,我按我的方式给予他们的谢意,大概可以抵消我的某些失礼举动吧?

“这两位先生是小贩吧?”她尖刻地发问。全部谈话就是这样开场。我们于是想到,不管怎么说,我们终究是小贩了。我从来不曾见识到,人们设想事物,竟有像桑布尔河边蓬村里的旅馆老板们那样范围狭仄的。不过态度和举止不能比钞票有更大的流通范围。只要你离开日常往来的地域,你的一切修养良好的风度气派就都没有用了。这些埃诺尔特人辨别不出我们和一般小贩的差异。当牛排还在烤制的时候,我们确实有若干理由好好思量一下,由此了解到他们完全是按照他们自己的评价来接待我们的,了解到我们在接受款待时所表现的最佳礼貌和最大努力看来正好十分符合小贩的品格。至少这似乎是对法国小贩行业的恰当说明,那就是说,即使在这类评判员面前,我们也不能凭我们的斗争工具胜过他们。

沿瓦兹河下行:路过金谷

那地方一片漆黑,只有从炉灶的缝隙里和通气孔上漏出红光。不过此刻女店主点燃了一盏灯来接待她的新顾客了;我料想正是黑暗保护了我们不复遭到拒绝,因为我不能说她见了我们表现出满意的神色。我们坐下在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墙上贴有两张寓言故事《音乐与绘画》的画片,还有一份禁止公共场所酗酒的法律印件。屋子的一边,设有类似餐柜的一件家具,柜上放着五六个瓶子。两个农庄雇工坐在那里等候晚餐,神态极度疲惫;一名姿容平常的女佣忙着侍候一个正在入睡的两岁孩子;女店主开始搬下炉灶上的锅罐,把一些牛排放上铁格栅。

河道在拉费尔以下的一段,流过的是一片绿野;青翠,肥沃,是畜牧人家所喜爱的,地名叫做“金谷”。淌泻不歇的河流,浸润广泛,奔逝快速而又平稳,流经田野,使田野变绿了。牛群和马群,还有一些滑稽相的小毛驴,一起在草地上放牧,又成群结队地到河边来饮水。它们给景色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特点;最奇特的是在它们受惊之后,大群牲畜来去奔跑腾跃,呈现出种种互不调和的形体和脸相。这使人感觉到仿佛面临一片毫无遮掩的南美大草原,眼见游牧民族的一群群牛羊。河道两边的远处是群山;有一边,那河水有时接近了林木葱郁的库西山和圣哥拜恩山的山嘴。

我们去到了那个地方。可是那屠夫正在搬家,他的床铺都已拆卸了。要不然他也是不喜欢我们的模样。作为临别时的咒语,我们听见他说,“这两位先生是小贩吧?”天色真正暗下来了。我们遇到随口说声“晚安”的过路人时,不复能看清他们的面目了。而蓬村的居民似乎十分节省灯油,因为我们在整个长长的村子里,竟没有看到一个窗户亮出灯光。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长的村庄;不过我敢说,在我们的困境中,我们把每一步都算作了三步。找到最后一家旅店的时候,我们筋疲力尽了;我们从暗黑的门洞里望进去,怯生生地问一声是否可以在那儿过夜。一个妇女用不很客气的声气答允了我们。我们就放下两个橡皮袋,摸索着找到椅子坐下。

炮兵在拉费尔举行演习;不久,天上的大炮也加入了那种大声游戏。两大块乌云碰在一起,在高空交互轰炸;而从天边的各个方位,我们却可以看到群山顶上的太阳光和清朗的天色。可是既有炮声,又有雷鸣,这就把放牧在金谷中的牲畜吓坏了。我们可以望见它们颠动脑袋,来去奔跑,胆怯到不知所措;到了它们定下心来,毛驴跟着马走,母牛跟着毛驴走,我们可以从远处听到它们的脚蹄踏在草地上犹如打雷一般的声音。那是一种打仗的声音,仿佛马队在冲锋。综合这一切,就我们的听觉来说,我们听到了一种十分激动人心的战斗乐曲,是为我们的娱乐而演奏的。

我们在卡尔特听人介绍的那家旅馆已告客满,要不然就是旅馆女主人不喜欢我们的模样。我应当说,我们携带着又长又湿的橡皮袋,这模样所显示的,乃是大有可疑的一种文明:“西加雷特”号驾驶人想象说,我们像是两个收破烂的穷汉。那女主人问道,“这两位先生是小贩吧?”然后,我想她以为对这样明白的事情再作答复是多余的,所以不等我们作出回答,就把我们介绍给一个住居在高楼附近的屠夫,因为他是接纳旅客住宿的。

最后,炮声和雷声沉寂下去了;太阳光照耀在濡湿的草地上;空气中浮荡着发自欢乐的树木和青草的气味;河流不知疲倦地按照它的最佳速度把我们往下游送去。在绍尼附近有个工厂区;过了绍尼,两旁的河岸耸起得很高,遮住了近处的乡村,因此除了黏土岸壁和一棵接一棵的柳树之外,我们再也看不到什么了。只是偶尔有个村庄或一处渡口在我们眼前过去,有一两个好奇的孩童盯住我们观望,直望到我们随着河道拐了弯。我敢说,此后有许多夜晚,在那孩子的梦魂里,还看到我们在打桨吧。

最后,道路从两座房屋中间穿过,使我们三个人转上一条宽阔的泥泞公路,凭我们向左右两边瞭望所见,周围是个景象不大悦目的村落。房屋位置与公路两边相隔若干距离,中间有一片空地,地上堆着一垛垛的柴火,放着许多运货车和手推车,积起一堆堆的垃圾,又乱七八糟地长着些许野草。左首稍远处,在街道中心矗立着一座荒凉的高楼。我不知道这是过去时代的什么建筑:大概是战争期间的堡垒吧;可如今却在它的上部架设了一块不易辨清的钟面,接近基底处则挂有一个铁制的邮筒。

开太阳和下阵雨,犹如白天和黑夜那样交替出现,由于这种更番变化,使得时间变长了。当阵雨猛袭时,我可以感到每一颗雨点穿透运动衫直打到我温暖的皮肤;无数小震动积累在一起,导致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于是我决心到努瓦永买上一件雨衣。衣裳打湿本来无所谓;可是我因这种在同一时刻点点滴滴落到我周身的寒冷针刺而蒙受的苦楚,使我变得像疯人一样用手上木桨打水。“西加雷特”号驾驶人见我这样猛烈打水大感兴趣。这给予他在黏土河岸与沿河柳树之外另一种观赏的景物。

我从未见过“西加雷特”号驾驶人显露出现在这样生动、质朴的心态。他赞美乡村景色,到后来完全像是赋咏抒情诗了。我自己也有与他相似的高兴;黄昏时节的温和空气,各处的阴影,丰满的落日光辉,以及岑寂的氛围,与我们的步履合成一种交响乐式的伴奏;因此我们两人决心以后避开城市,并在农村过宿。

河水在平整的地段始终像小偷一样偷偷地流过,遇到拐弯处打个漩涡;岸上的柳树一天到晚弯腰低头,而且不断在其根部受到损害;黏土河岸崩塌下来;瓦兹河尽许多世纪之力淘筑金谷,现在似乎改变了主意,转而想取消它的成绩了。一条河流,以其天真无邪之心,单纯地凭借着万有引力,能够做出多少事功来啊!

我们经过一条泥泞的巷子走出卡尔特,走过那儿的教堂和咭咭呱呱作响的风磨磨坊。一些庄稼汉踏着沉重的脚步从田间回家。有个机灵的小个子老妇人打我们身边经过。她跨骑在一头毛驴背上,两边是一对闪光的牛奶桶;她一边前进一边洋洋得意地用脚跟敲踢毛驴肚子,同时尖声向左右路人发表她的批评意见。值得注意的是,疲惫的人们没有一个费精神回答她一句。我们的向导不久带领我们走上巷子穿过田野。太阳已经下山了,但在我们眼前的西方,却还是一片均匀的金黄色彩。道路在旷野中间曲折扭转了一阵,然后穿过一道棚架,像是一座无限伸长的凉亭。两边都是浓荫遮蔽的果园;树叶丛中有一些低矮的农舍,炊烟从屋子里升上天空;每到一处空旷的地方,就出现了西方天空壮丽的金色面貌。

努瓦永大教堂

“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回来时带来了好消息。在离我们所在地大约步行十分钟的一个叫做蓬村的地方,可以租到床铺。我们把游艇藏入一个粮仓,从孩子们中间邀请一人作为向导。围住我们的人圈子立刻扩大了,回答我们所提酬劳的则是令人泄气的沉默。在这些孩子们看来,我们简直成了两个蓝胡子;在公众场地,他们可以和我们交谈,因为他们人多势大;但若单独一个人贸贸然和这两个陌生的传奇性人物去往什么地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两个人是当日安静的下午从尘雾中降落到他们村庄来的,身上束着腰带,怀里藏着匕首,还带有从远道航行过来的气息。粮仓主人出面帮了我们的忙,挑选出一名小个子,用体罚一类的话威胁了他;不然的话,我怕我们势必自觅路径了。当时的情况是,那孩子说不定已经吃过粮仓主人的苦头,所以害怕他比害怕我们两个陌生人更为厉害。不过我猜想,当时他的小心脏一定跳得很快,因为他始终在前面快步行走,跟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且一路以惊恐的眼光频频回头看望我们。如果不是这样,少年世界就不会有一个人引导朱庇特或他的某些奥林匹亚伙伴走下人间去游历了。

努瓦永位于一块小平原上,离瓦兹河约一英里,周围是林木葱茏的许多小山,以其众多的瓦屋全面盖住了一处高地,其中最高的建筑物是一座狭长、平整、耸立起两个高塔的大教堂。我们进入那市镇时,那许多瓦屋的屋顶仿佛颠三倒四地乱叠着,没有一点秩序;不过那些屋顶尽管布置得毫无规则,却都没有高过大教堂的膝头,所以大教堂是在众屋之上巍然、俨然矗立着的。几条街道通过市政厅下首的市场,接近这座凌驾全镇的圣殿,越到近处越显得空旷而安静。面对着这座大建筑的,是许多单调的墙壁和紧闭着的窗户,白色的人行道上长着青草。“来者一律脱去鞋子,因为你所站立的地方乃是圣地。”不过,在离教堂一箭之地的北方旅馆里,却点着世俗的蜡烛;整个早晨,从我们卧室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那壮丽的教堂东端。我历来观望教堂东端,很少有像这回那样全神贯注的。这部分建筑突出成为三个宽阔的平台,稳实地坐落在地面上,那形状仿佛是一艘老式大战舰的船尾甲板。背后凌空的扶壁上放着花盆,类如固定的灯笼。地形起伏不平,那两座高塔又耸出在屋顶的斜面上,因此好像那战舰在大西洋的波涛中懒洋洋地颠簸前进。任何一个时刻,这战舰也许随着下一阵波浪的推动,离你只有一百英尺了。任何一个时刻,也许有一道窗户打了开来,有个老年的海军将军戴着三角帽伸头出窗,向外观察一番。老年的海军将军们现在不再航海了;老旧的战舰现在全都毁坏无遗,只能在图画中见到了;然而这座建筑物,不论人家当它是什么,它原来是教堂,现在还是教堂,还是威武地出现在瓦兹河畔。这教堂和这河流,大概是方圆若干英里之内最古老的两件古物了;不消说这两者都已有了极为老迈的年龄。

桑布尔河畔的蓬村:我们成了两个小贩

教堂执事引导我们登上一座高塔的最高层,指给我们看了悬挂在顶楼里的五口大钟。从高处往下看,那市镇就像是一块用许多屋顶和花园拼砌成花纹的地面;古老城墙的遗址还显然可见;教堂执事还指给我们看了,从平野往前的远处,在两片云块中间那一绺阳光闪烁的天空里,是库西古堡的那几座高塔。

那个年轻妇女的牛奶桶,一只黄铜打成的大罐子,放置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我就此有了一个机会使大伙儿的注意力从我自己身上引开,同时为我所受到的赞美回报几句奉承话。于是我诚恳地称赞这个牛奶桶的形状和颜色,告诉他们,也是真诚地说的,这桶子美丽得犹如黄金铸成。他们听了并不惊奇。这类器物显然是乡下可以夸耀的东西。孩子们竭力称道这种黄铜罐子如何值钱,说是有时一个罐子卖到三十法郎;又告诉我这罐子如何放在毛驴背上运送,驮鞍两边各挂一个,两个罐子本身就形成壮观的对照;又说这种器皿如何在整个地区到处可见,大型农庄里数量很多,形体也很大。

我觉得我对大型教堂从来不曾有过厌烦之心。这是我最喜欢欣赏的山地景物。人类从来没有像在建造一座大教堂时那样得到愉快的感发:乍然看来,那是像雕像一样单纯而悦目的物体,但若细加观察,则又像是一座森林的全部干枝花叶,生动而引人入胜。塔尖的高度是不能用三角法去测量的;如加测量,这些塔尖短得极不合理,然而在欣赏者眼里,却又显得多么高峻啊!在这里,我们有那么许多均衡结构,从一个均衡产生出另一个均衡,然后一切均衡融合成为一体,结果仿佛均衡超越了自身的范围,变成了不同于原状而更为壮观的事物。我从来不能设想,一个人怎么敢于在大教堂里提高嗓音布道。为了避免在结尾时失去重大意义,他该说些什么呢?因为,尽管我曾听过各种各样的布道词,却从来没有听到一篇布道词像大教堂那样富有表现力的。大教堂本身就是最好的布道者,而且整个昼夜都在布道;不仅把过去时代人类的技能和期望告诉你们,而且使你们相信你们自己的灵魂具有热切的同情心;或者还可以说,它像一切高明的布道者一样,促使你们向自己讲道;——到最后每个人都成了使自己归于神圣的医生。

我感到,对于这群小朋友,我成了个浪漫人物,每说一句话都增添一点浪漫意味。现在我想,当时我正是那样。甚至我的烟斗,尽管只是普通的法国黏土制品,烟筒边上沾满了他们称为“裤子”的烟油,在他们看来也是来自远方的一种稀罕物件。要是我身上的衣着看来不很美好,那就都是从海外带来的。但我的装束中有一件东西导致他们失去礼貌,那是我那烂泥玷污的帆布鞋子。我想他们一定认为那烂泥不管怎么说都是英国土产了。那位小姑娘(孩子群里的天才)拿她自己穿的木鞋比了一比;我希望你能看见她在比观鞋子时多么神情优雅和愉快。

下午半天里,当我坐在旅馆门外的时候,从教堂里飘扬出柔美而又洪亮的风琴声,仿佛在发出召唤。我很喜欢戏园子,喜欢坐下来看上一两幕戏,所以对这召唤并不拒绝,但我始终不能正确了解当时所见礼拜仪式的性质。在我进入教堂时,有四五名教士和四五名唱诗班歌手正在高高的祭坛前面歌唱“神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教堂里没有会众,只有几个老妇人坐在椅子上,还有几个老年汉子长跪在过道里。过了一会儿,有两人并行的长长一列年轻姑娘,身上穿着黑色长衣,头上戴着白色面罩,每人手持一支燃着的蜡烛,从祭坛后面走出来,走下到礼拜堂中部;领头的四个人用一张桌子抬着一尊怀抱圣婴的圣母塑像。那几名教士和唱诗班歌手从下跪中站了起来,跟随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歌唱“万福马利亚”。他们按照这个次序在大教堂内绕行,两次经过我倚着廊柱站立的地方。教士中看来地位最高的,是一个两眼向下、形容古怪的老人。他不停歇地翕动双唇、喃喃诵念祈祷文;不过当他在暗中向我凝视的时候,那祈祷文看来就不是在他心里最占地位的东西了。另外两名教士领唱赞美诗,是身材壮实、动作粗野、容貌像是军人的四十余岁男子,闪亮着一双威武而又肿胀的眼睛;他们用一种雄壮的声音歌唱着,一起一落地高唱“万福马利亚”,像是军营里的轮唱。唱诗班的小姑娘们神情怯弱而又庄严。在她们缓步走上通道的时候,每个人都向那个英国人投上一瞥;而那位带队的粗壮修女,则以反常的眼色直瞪着他。就那些唱诗班的歌手来说,从队伍中第一名到末一名,全都显得举止失态——只有男孩子是可能那样失态的;她们以古怪的动作无情地破坏了歌唱表演。

“他们在英国是按照这个样式制刀的,”独臂少年说。我高兴他还不知道如今在英国制作这类东西已很马虎粗糙了。“这种刀是为外出航海的人制作的,”那少年又说,“为的是保护海员对抗大鱼。”

我十分了解当前这类现象所由产生的精神。确实,要不了解圣诗“求神怜恤”也是困难的,我以为这篇圣诗乃是某个无神论者的作品。如果在心灵上担起这种沮丧情绪是一桩善事,那么“求神怜恤”的诗篇便是确当的音乐,大教堂便是适当的场所。如今我既然和天主教徒们一起在一个大教堂里:——对他们来说,无论如何是个不正常的名义吧?可是,凭着上帝的名义,为什么要有这些星期日唱诗班歌手呢?为什么要有这些佯为做祷告、实则拿两眼在会众中溜来溜去偷偷看人的教士呢?为什么要有这个胖修女粗暴地调排她所带领的队伍,见到姑娘们有一点差错就摇弄她们的肘部呢?为什么这个从赞美诗和风琴声中辛苦培养出来的心境,却受到这种吐白沫、吸鼻涕、忘记了钥匙,以及其他种种小事故的搅乱呢?在任何儿童游戏室里,尊贵的父亲们都可见到,小施技巧能够做成什么,同时又可见到,为了鼓起高涨的情绪,如何有必要训练新来的人,并将每一张垫脚凳放在适当的地方。

他们从游艇转而注意到我们的服装。他们没完没了地议论我的红色腰带;我的匕首使他们感到畏惧。

另有一种情况引起我的苦恼。我近来经受了大量的户外锻炼,因此我自己能够忍受一次“求神怜恤”;但我希望那些老年男女能到别处去。对于当前经历过多次意外事故的男男女女来说,这不是适当的音乐,也不是适当的教义,他们对于生活上的悲剧因素,大概还各有各的看法。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通常都能为自己图“怜恤”;不过我注意到,这样怜恤自己的人,往往选取“全地都当向神欢呼”一篇作为日常歌唱的诗篇。总的说来,老年人最适当的宗教锻炼大概是回忆其自身的经历;那么许多朋友物故了,那么许多希望破灭了,有那么许多失误和挫折,而在另一方面,又有那么许多光彩的时日和欢乐的遭遇;在这一切经历上,当然就有十分动人的布道材料。

他们尽量赞美我们的游艇。我注意到这群孩子有一种脆弱性,值得记上一笔。早先当我们航行到最后一百码时,他们曾向我们吼叫,要求让他们驾驶一下;是的,到第二天早晨我们准备动身时,他们又用同样的腔调吼叫着;可是在这时候,即当两艘游艇在河边空着位子的时候,他们就没有那种要求了。是脆弱吧?要不然也许是有一点怕登上这样摇晃的小船就会落水吧?我憎恶玩世不恭的态度远过于憎恶魔鬼;除非二者或竟是同一事物吧?不过这是很好的一服激励剂,是对情绪的冷浴缸和冷浴巾,对于生活上遇到高度敏感性的问题时是必不可少的。

总的说来,我心里得到了非常庄严的感触。我的想象中,此刻仍然保存着我们这一趟内河航行全过程小小的画片式地图,有时把它打开来作为闲暇时刻的观赏消遣,此时努瓦永大教堂就以不同寻常的规模出现在眼前,其地域之广大,一定大到几乎像个县区。我依然可以看见那几个教士的面貌,仿佛他们就在我身边,还可听见“万福马利亚,为我等祈祷”的唱诗声响彻整个教堂。在我心中,整个努瓦永都被这种居于优势的记忆掩住了;我对这个地方也就不想再说别的话了。充其量无非是一大片褐色的屋顶,我相信人们以安静的方式十分规矩地生活在这里;不过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教堂的阴影落在那些屋顶上,全境各处都可以听到五口大钟撞响的声音,由此知道那风琴已经奏起来了。如果将来我能参加罗马教会,我一定要设法当上瓦兹河畔努瓦永大教堂的主教。

我几乎又患起一生中常患的那种怀乡病;他们似乎把我的出生地设想成为远在无法计算其距离的地方了。

沿瓦兹河下行:到贡比涅

“是的,你可以这样说,离开这儿很远,”那失去一条胳膊的少年说。

最有耐心的人,如果不断被雨淋湿,到最后总必厌烦;当然应将住在苏格兰高地者除外,因为那地方没有暂时出现的好天气足以令人辨别晴雨。我们离开努瓦永的那一天正是那样。我记不起那一天的航行情况了;航程中所见,只有黏土河岸和柳树,还有雨;毫不停歇地无情敲打的雨:直到我们停船在潘布雷一个小饭店里吃午饭,那是在运河极为接近瓦兹河的地方。我们浑身湿透,饭店女主人为此在炉子里点燃几根柴火,让我们取暖;我们坐在那里周身冒汽,嘴里抱怨我们的旅行。女店主的丈夫挎上一个猎物袋,大步走出门外去打猎;女店主则远远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拿两眼盯着我们。我想,当时我们的形象很值得一盯吧。我们咕哝着在拉费尔的不快遭遇;我们预言着将来还有若干处像拉费尔那样的地方;——不过由“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充当发言人可以使不快的事情大事化小;总的说来,他比我善于沉着应付,能够用稳重而又积极的方法接近一个拿走我们的橡皮袋的旅店女主人。谈到拉费尔,使我们接着谈到后备役军人。

他们听说我们是从英国来的,都当作一件大事;那个小姑娘还卖弄知识说英国是个海岛,“离开这儿很远呢。”

他说,“参加后备役似乎是消磨秋季假期的一种很无聊的方法。”

然而我冤枉了这批埃诺尔特的和气孩子了。在“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去往探问路径的时候,我也上岸抽了一斗烟,同时看管着两条船,随即就成了非常友好的好奇探望的中心。此时除了那群孩子之外,还有一个年轻妇女和一个失去一条胳膊的和蔼少年;这一来使我格外放心了。一个小姑娘听到我说话中漏出一句半句法语,就用滑稽的成人态度点点头,说道,“哎,你看,现在他懂得非常清楚了,刚才他是对我们装假呢。”这群孩子就十分善意地齐声大笑起来。

“大概同划游艇一般无聊,”我颓丧地回答。

桑布尔河在小山群中迂回流淌,频繁转绕,致使我们直到6点过后方才驶近卡尔特水闸。纤道上有几个孩子跟着我们一路奔跑,“西加雷特”号驾驶人一路和他们打趣说笑。我警告他,没有效用。我用英语对他说,小孩子是最危险的生物,你一经和他们开玩笑,结局若是遭到一阵石子的轰击还算是安全的。就我自己来说,如果他们对我讲说什么,我总是温和地笑笑,并且摇摇头,仿佛我是不大懂得法语的、于人无碍的人。因为我在英国确实有过这样的经验,使我宁愿遇见许多野兽而不欲碰上一群壮健的顽童。

“两位先生是为求快乐而出来旅行的吧?”那女店主问道,无意之中含有讽刺意味。

除了牛群,我们在几只飞鸟和许多渔人之外,没有看到别的生物。渔人们坐在草地边沿上,有时用一条钓竿,有时用的多到十条。他们好像心满意足,因而声色不动;在我们引逗他们交谈几句天气好坏的言语时,他们的语音是宁静而缥缈的。对于他们放下诱饵去钓的是哪一类鱼,他们中间有一点令人难解的不同意见;尽管他们都同意,这条河里可钓的鱼是很多的。由于了解到他们没有两个人钓到同一类的鱼,所以我们禁不住怀疑,他们中间也许有那么一两个连一条鱼也没有钓到。那天下午天气非常好,所以我希望他们每个人都得到报偿,希望他们每一只鱼篓里都有银白色的猎物带回家去佐餐。这一点想法也许会引起我的某些朋友的非难,因为我只是想到人,哪怕他仅仅是个钓鱼者,而没有想到普天下水域里最最勇敢的一对鳃。我并不喜爱鱼,除非拿它烹调成为菜肴;而钓鱼者既是河上景色的一个重要因素,那就值得玩弄游艇者承认其地位了。他经常可以和颜悦色地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他那闲适的身态有助于强化环境的寂静和安谧,同时使你意想到你的游艇底下那些闪光的生物。

真是够受的了。我们看到气温表刻度下降。于是断定又是一个下雨天,我们将两艘游艇做好了准备。

草地上放牧着一群牲口,毛色黑白相间,显得奇形怪状。有一头牛,脑袋是白的,周身其余部分却乌光漆黑,走到河边来饮水,神情严肃地站住了,扇动两耳看我划船过去,好像是戏剧里某种行为怪诞的牧师。不一会,我听见十分沉重的落水声,掉过头去,瞥见那牧师挣扎着向岸上爬。原来河岸被它踩塌了。

天气领会了这一点。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雨中行船。到下午,天色开朗了:大片的云块仍然飘行在天空,不过现在是单块的了,浮云周围则是深蓝色的蓝天;一幅非常精美的浅红合金黄二色的落日景象,由此导引出繁星满天的黑夜,随后又是一个月连续不变的晴好天气。与此同时,瓦兹河也开始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乡村景色。河岸不复是那么高峻了,岸边也不复见到柳树,沿河一路有苍翠悦目的丘陵,在天空中划出其不断起伏的轮廓。

过了欧蒙,太阳出来了,风也逐渐平息下去了;一阵轻巧的打桨使我们驶过铁工厂和一片景色悦人的土地。河流从几座小山边上绕行,因此有时太阳照在我们背后,有时高悬在正前方,我们面前的河水就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辉。两岸是一块块草地和一座座果园,沿岸的河上长满莎草和水生花卉。篱笆编筑得很高,随处扎在用作树篱的榆木树干上;田野往往成块很小,所以看来像是一连串沿河的乘凉地。没有一点远景可看;有时一座顶巅长有许多树木的小山俯视着近旁的绿树篱笆,正好形成天空中间的一道间隔;可这就是全部景色了。天上没有云彩。雨后的大气纯净迷人。河道在小山丛中曲折流转,有如一条用镜面玻璃制成的闪光带子;打桨入水,岸边花卉随波摇摆在水的激动中。

过不多久,运河到了它的最后一道水闸,开始将其水上住宅输送到瓦兹河;这一来我们就不愁没有伴侣了。随流而下的都是我们的老朋友;从孔代来的“感谢神明”号,还有“哀蒙四子”号,跟我们一起愉快地沿河下行;我们同高踞在木材堆上的掌舵人,或者同吆喝马匹喝到嗓子发哑的驭马人相互谈说水道上打趣的话;儿童们来到河边,从堤岸上观看我们划船前进。这半天我们一直没有想到我们多时没有看见孩子们了;但此刻见了他们,我们就得到了弥补,还注意到了他们家宅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

到了欧蒙,那水闸几乎无法通过;上升的坝面又高又陡,而下水处则又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有十来名满身泥污的工人帮助我们运船过闸。他们拒收任何报酬;更为难得的是,拒收的表示很大方,没有丝毫侮辱意味。他们说,“这是我们乡下的老规矩。”这是非常受人欢迎的规矩。在苏格兰,你也可以不出任何代价获得别人的帮助,善良的当地老百姓拒不接受你的钱,就像你是出钱贿买一个选举人投票选举你。要是人们不辞辛劳做出慷慨举动,那也值得多承受一点,并且大可以将那慷慨行动普遍施于一切有关的人。不过在我们勇敢的撒克逊族国度里,我们在泥沼地里埋头耕作七十年,从出生到死亡一直听风声歌唱在我们耳边,我们从事善良的和邪恶的活动,总是出于专横的态度,而且几乎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甚至把我们的施舍变成证明错误的一项证据和对抗错误的战斗行为。

从这个运河出水口下去不远,我们又划到一个更值得一记的水道汇合处。因为我们在这里遇到了埃纳河,一条早已是航路遥远的河道,刚才流出香槟地区。瓦兹河的青春阶段到此结束了;这一天是它的大婚之日;从此以后,它就将自觉到本身的尊严和各式各样的障碍,以雄伟、壮满的姿态前进了。它成了自然景象中一个宁静的特色。树木和市镇投下倒影到河中,仿佛映入一面镜子。它将两艘游艇轻轻托起在它那宽广的胸脯上;现在不需要迎着漩涡用力打桨了:却是悠闲成了常规,只消拿木桨向前点水,左点一下,右点一下,既不须觅取信息,也不必花大力气了。从各方面说来,我们不折不扣地逢到了太平天气,趁着水势像两个绅士那样往海口漂去。

我们还没有过尽防御设施,老天就开始下雨了。风从相反方向刮来,而且是猛烈的阵风;四野的种种景象,也没有比老天的作为稍见温和。因为我们此时经过的是一处作物凋敝的乡村,星星点点散落着灌木丛,不过有一些工厂的烟囱使景色变得颇为堂皇。我们靠着一处有几棵截头树木中间的烂泥草地拢船登岸,趁天气暂时转好吸了一斗烟。可是风刮得很猛,我们无法痛痛快快地吸一阵。周围地面上,没有天然景物,只有几座肮脏的作坊。一群孩子由一个高挑身材的姑娘带头,站立在不远的地方,从我们到达时起一直注视着我们。我满心怀疑着他们把我们俩看成什么人。

太阳正在下山的时候,我们到达了贡比涅:河岸上现出一个市镇的美丽侧影。有一队兵士合着鼓声从桥上行过。人们在码头上游散着,有的在钓鱼,有的懒洋洋地看着河水。当我们这两条小船迅速掠过水面的时候,我们可以看见他们举手指点,相互议论。我们在一处浮动盥洗所上了岸,有一些洗衣妇女还在那儿捣洗衣服。

下午3点左右,大鹿旅馆全体职工陪送我们到河边。接客马车的驭者张着一双倦怠的眼睛也在其内。可怜的笼中之鸟!我会不记得我自己逗留在车站上,眼看一列又一列的火车载运着自由自在的旅客进入夜空,心里怀着难以描述的期望从行车时刻表上阅读远方地名的那个时刻吗?

在贡比涅

在改成运河的桑布尔河上:到卡尔特

我们住进了贡比涅的一家人声喧嚣的大旅馆,这儿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的到来。

体面就其本身而言原是一项极美的美事,但它的地位并不凌驾于其他一切应受重视的事物之上。我在一时之间不敢暗示这是一个口味问题;不过我想我不妨提出这样的论断:如果大家认为某种地位是不厚道的、不舒服的、不必要的,而且是过分地没有用处的,那么,即使它像英国国教那样值得尊敬,一个人还是越早摆脱越好,对他本身和一切有关的人说来都如此。

到处可见后备役军人和普遍性尚武活动(如德国人所说)。市外有个由许多白色椎形帐篷组成的营地,像是插图本《圣经》里掉出的一页;酒馆墙上装饰着剑带;街道上成天轰响着军旅音乐。作为一个英国人,不可能不在心里兴起得意之感,因为随着鼓声行走的那群人都是矮小的,步伐又很凌乱。每个人在行进中按照各自的角度取向,根据自己的便利举步。丝毫没有苏格兰高地人的旅队跟随军乐前进时的那种类似自然现象的庄严而又必然具有的优雅姿态。凡是见过那种旅队的人,谁能忘记那走在前面的鼓手长,那身穿虎皮衣的鼓手们,那摆动着方格子花呢披衣的风笛吹奏者们,那整个旅队准时踏出的奇妙而轻快的节拍——以及军号声停止时猛然响起的鼓声和尖锐的风笛声所显示的军旅秩序呢?

我不知道我的那位朋友现在是否还在替大鹿旅馆驾驭接客马车。我想多半不在那儿了,因为我估计,在我们路过那儿的时候,他正处于对命运进行反叛的前夕,而我们的路过,也许就促使他下决心另觅前程。假如他当个四处游访的工匠,在路旁设摊补补锅罐瓢盆,过宿在树林里,每天在一个新的眼界上看到日出和日落,该比赶马车好过千百倍。我想你会说驾驭一辆接客马车是个体面地位吧?很好。不喜欢这项职业的人,有什么权利不承认那些热爱这项职业者拥有这种体面地位呢?假定有一种菜肴不合我的口味,而你对我说座上其余的人都喜欢吃它,我能根据这个情况作出什么决断呢?不去吃完这盘不合我的口味的菜吧,我想。

有个在法国学校上学的英国姑娘,对她的法国同学们描述苏格兰旅队在行进中的景象;说话之间她告诉我,那记忆变得非常生动,她由于身为这类兵士的女同胞而感到骄傲,又由于身居异国而感到苦恼,因此说到后来语音哽塞,而且流出了眼泪。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个姑娘;而且我以为她几乎够得上立个雕像。称她为一个年轻妇女,加上有关这个称呼的一切无中生有的联想,将是给予她一种侮辱。对于她来说,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虽然她不会嫁上一个英勇的将军,在她的生活上一辈子不能见到什么重大的或立即可见的结果,但她对她的祖国是不会空过一生的。

不过,在莫伯日,有一个人却对我显示了他在外表之外的某些品质。那是旅馆里驾车接客的马车夫:根据我的记忆,他是个形态猥琐的小个子;但在他的心灵上却散发出人性的闪光。他在听说我们短暂的旅行经过之后,马上以热切的同情态度向我走来。他对我说,他是多么想望旅游呀!他是多么想望到别处去走走,能在他未入坟墓之前见见大千世界呀!“我随叫随到,”他说。“我赶车到站上。好啦。然后再赶车回旅馆。每天,整个星期都是这样。我的老天,这就是生活吗?”我不好说我以为正是这样——不好对他这样说。他迫切地要我告诉他,我是从哪里来的,打算到哪里去;照他静听的样子看来,我断言当时那汉子叹了一口气。这不就是一个勇敢的非洲旅行者,或者就是像德雷克那样远航到西印度群岛的人吗?然而此刻对于秉性像吉普赛人那样喜欢浪游的人来说是个不幸的时代。此刻凡是能够四平八稳地端坐在三脚凳上的人,倒是享受着安富尊荣的。

不过,法国兵士在列队检阅时尽管表现了一些缺点,可在行军过程中却显得愉快、活跃,而且自愿,像是一支猎狐队伍。我记得有一次在夏伊路上,在布雷欧低地与雷纳布朗舍之间,看见一个连队行过枫丹白露的森林。有一名兵士走出队伍前面几步,大胆高声地唱起一支行军歌曲来,其余兵士就按照节拍振作步伐,甚至晃动起所携的滑膛枪。一个骑在马上的青年军官听见这歌词,费了很大工夫才保持住镇定态度。你从来不曾见过像他们当时的步态那样欢快而自然的动作;学校儿童们看见兔子和猎狗时的神情,也不会比他们更热切;因此你也许认为,不可能使这些自愿的行军者感到疲乏。

两个人,假定有两个人,可以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而能过得非常快活,这是一件不常有的奇事。我以为那个没有你参与其间的整个生活的景象麻痹了你的个人欲望。你满足于成为一个单纯的旁观者。面包匠站立在他的铺子门口;挂有三枚勋章的上校在夜里走过街头去往那咖啡店;军队打鼓吹号,像那么许多狮子一样勇敢地守卫着市镇周围的堡垒。需要在言语上花费一番工夫才能说明你是怎样心境安定地观看这一切的。在一个你曾有过若干关系的地方,人家把你从漠不关心中逗引了出来;你插手于竞赛运动;而你的一批朋友则参军打仗去了。可是在一个陌生的市镇里,那地方不是小到过不多久便可熟悉,也不是大到业已对大批游客实行开放,你在这里远离业务,致使你肯定地忘记了有可能再接近它一步;你与身边事物没有什么人间利害关系,因此使你不复记起自己是个人。也许,在一段非常短的时间内,你就不复是个人了。天衣派信徒进入森林,有整个大自然润泽着他们,每一方面都有浪漫气氛;如果他们居住到一个沉闷的乡间市镇里来,这里的生活远比森林里更易使他们达到目的,因为他们在这里可以看到许多人情世态,看得足以使他们不想再看,而这些仅仅是人类生活上陈腐的表象。这些表象对我们来说是死板的,犹如许多习惯上的礼节,在我们看来和听来,是写的和说的一套死语言。这语言没有比赌咒或问候更多一点意义。我们看惯了一对对已婚男女星期日上教堂做礼拜,完全忘掉了他们所表现的是什么;而小说家则在他们意欲向我们表明一男一女终身相依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时,惯常却不得不叙说一番私情事迹。

我在贡比涅最感兴趣的地方是它的市政厅。我非常喜欢这个市政厅。这是哥特人在不安全时期的纪念物,四处建有塔楼,房屋滴水口上都有怪形雕塑,各处线条刻划很深,并用十来种建筑上的花哨技术作了装饰。一部分壁龛是镀金的,并有绘画;中心位置上有一块巨大的方形木板,板底镀金,上面有黑色浮雕,雕的是路易十二骑着一匹缓步前进的马,一手放在屁股上,脑袋是向上仰起的。他身上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至尊的傲慢;踏在马镫上的一只脚蛮横地向前伸出;眼光是冷酷而骄傲的;那匹坐骑仿佛以满意的神态践踏着跪倒在地下的一批农奴,同时从它的鼻孔里喷出军号的气息。就这样,在市政厅的前部,这位出色的国王路易十二,他的人民的君主,永远骑在马上。

“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差一点儿受控描绘防御设施而遭逮捕:他可是绝对没有这份技能的。而且,按我的想法,每个交战国家对于敌国的设防地区必已有个打算,所以这类提防手段在性质上无异于亡羊补牢。但我毫不怀疑这类手段有助于保持国内的敌忾精神。重要的是须你能使人民相信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某项机密。这使他们觉得更伟大。即使是人们指称为脑满肠肥的共济会会员,也保有一种骄傲感:他们中间的杂货店主,不管他自己觉得在本质上怎样诚实、无害于人和一无所知,在吃罢盛宴回家时,也没有一个不自命不凡地做出了不起的样子。

国王头顶上方,在高高的中心塔楼里,有一架时钟的钟面;钟面上端有三个小小的机械人像,每个人像手里握着一个榔头;人像的任务是为贡比涅市民敲响一小时、半小时和一刻钟的钟声。居中的人像披有一件镀金的胸铠;旁边两个则穿有镀金的宽松短罩裤;三个人像都像骑士那样戴着雅致的垂边帽子。每到一刻钟时,他们就扭动脑袋,彼此会意地对视一下,然后,三个榔头就把下面三口小钟敲响。其后是钟点的声音,深沉而响亮,从塔楼内部传扬出来;三个镀金的绅士在敲钟之后,显出满意的神态自归休息。

莫伯日是个驻军市镇,有一家很好的旅馆,名叫“大鹿”。居住在镇内的,好像主要是兵士和行商;至少就我们所见而言,除了旅馆服务员之外,都是这两种人。我们须得在这儿逗留若干时间,因为两艘游艇的运输一时之间跟不上我们,而且最后还在海关上卡住了,无法通过,须待我们回去解救。在这儿没有事情可做,没有景物可看。我们有很好的饭菜,这倒是重大事情;可好处都在这里了。

我对三个敲钟人的操作产生了相当大的乐趣,因此十分注意尽可能减少失去听取的机会;我还发现,连那位“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尽管装作不理会我的热忱,他本身却多少也是个热心的听钟者。把这种玩艺儿放在屋顶露天之处,听凭冬天的风雪吹打,似乎极为不合情理。应当像纽伦堡钟那样,用个玻璃罩子把这些人像保护起来。尤其是在夜里,孩子们都上床睡了,连成年人也有许多躺在被窝里打鼾了,却还是叫这几个用作装饰品的人像对着星星和不断移动的月亮眼睛,并且叮叮当当地报时间,看来岂不是不大妥当吗?滴水口上那些怪形雕像完全不妨扭曲它们类人猿模样的头部;那位君主完全不妨高跨在他的战马上,犹如古代德国印版画《苦难的历程》中一位罗马军团的百人队长;可是这些敲钟的玩艺儿却应当用垫有棉花的匣子收藏起来,到太阳出来后孩子们重又出门时供他们玩耍。

在去往莫伯日的路上,别人没有一个查问到证件,只有我被查问了。我虽然坚持我的权利,但最后不得不在忍受侮辱与搭不上火车二者之间作出选择。我为让步而心有所憾;可是我必须去往莫伯日呀。

在贡比涅邮局,我们收到了很大一包信件;邮局负责人听见我们的要求,非常有礼貌地把信件交与我们,可也只有这样的一次。

即使要了我的命,我也无法了解这一点。我也曾听到钟声就往教堂做礼拜,又曾参加过体面人物的宴会,但这些事情在我身上没有留下标志。在他们当官者的看法中,我像是个打杂的印度人那么陌生。看来我可以来自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偏偏不是从我的来处来的。我的祖先们的苦心经营成了徒劳,光荣的宪法在我旅行国外时竟不能保护我。请你相信我吧,重要的是呈现出你所属国家的一个良好的正常类型。

从某些方面说来,我们的旅行,到了在贡比涅取得这包信件,可以说是终结了。此番旅行的迷人之处都已见到。从那一时刻起,我们已经局部地回了家了。

通过比法边境,即使坐火车,就“阿瑞图萨”号驾驶人而言,也是一件难事。不知什么原因,他成了官吏们特别注意的人。不管他旅行到什么地方,都有一些官员聚集在那里。条约是隆重地签订的,从中国到秘鲁,外交大臣、大使、领事堂而皇之地高坐着,英国国旗在风前不断飘扬。在这些条约的保证下,道貌岸然的传教士、学校女教师、身穿花呢服装的绅士以及英国从事旅游活动的诸色人等,都是手执默里导游小册,毫无阻碍地涌入了欧洲大陆的铁路线,可是,尽管这么一大群人各自游乐去了,“阿瑞图萨”号的这个瘦个子却遭到了麻烦。要是他在旅行中不带护照,他就被投入臭气熏人的土牢,不问他是干什么的:要是他的证件携带齐全,他是确实可以继续上路的,然而已是在众人的不信任中受到侮辱之后了。他是出生在英国的英国公民,然而他从来不曾用说服方法叫一名官员相信他的国籍而获得成功。他自己吹嘘说他是不偏不倚的老实人,可是人家却常常把他认作一名间谍,而且在官员或群众的某种极度怀疑中,总是拿荒谬可笑的和声名不佳的谋生手段强加于他……

没有人应当在旅行途中与人通信;旅途中必须写信是坏透了的事情;而接到许多信件则是假期感的死灭。

一半由于害怕我们在王家水上运动员俱乐部那些好心朋友,一半由于事实上从布鲁塞尔到沙勒罗瓦有不少于五十五座水闸,所以我们决定携带两艘小艇和其他一切,搭乘火车通过比法边境。一天行过五十五座水闸,完全相当于把两条小船扛在我们肩上,艰苦步行走完全程,这是使运河边上的树木也吃惊的一种景象,也是引起思维正常的儿童们诚心发生讥笑的一对对象。

“出乎国门我自去。”我希望有一个时间投入新的环境,犹如跳入水中。在这一段时间内,我没有什么事情与朋友或亲属进行交往;当我离家的时候,我把我的心留在家中,放在一张写字桌里,或者随同我的旅行皮包送往旅行目的地等候我的到达。到旅行终了之后,我决不会忘记以应有的注意力阅读你的那些美妙书简。不过请你注意,我已付了一切应付的钱,划了这么许多次数的桨,没有其他目的,只是为了到国外走走;可是你总想用你那无穷无尽的通信把我留在家里。你使劲拉绳子,我就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被绳子拴住的鸟。你拿种种细小的烦心事情在欧洲到处追逐我,而我恰是为了躲避这些事情而外出的。我完全懂得,生活的战争中没有推卸之路;可是难道连一个星期的休假时间也不许有吗?

在莫伯日

在我们准备离开的那一天,我们6点钟就起床。旅馆里的人原先很不注意到我们,因此我几乎没有想到他们会屈尊给我们开送账单。然而他们开好账单了,还精细地开出一些项目;我们以文雅的态度给一位神色不耐烦的账房付了钱,带上橡皮旅行袋走出那旅馆,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没有人留心探问我们是什么人。在村子里,比村民早起是办不到的;但贡比涅是个成熟了的市镇,人们在早晨都还舒舒服服地睡着;我们是在大家都还穿着睡衣、趿着拖鞋的时候就起身并且上路了。街上只有洗刷门槛的人;除了市政厅周围的骑士之外,没有一个人穿戴整齐的;骑士们都是身上带着露水,服饰潇洒,并且具有充分的知识和一种专业责任感。当啷一响,他们在听到6点半的钟声后就走了,此时我们正好从那儿走过。我把他们这个行动当作是向我告别致礼;这是他们最优美的举动,即使是星期天的中午也不曾有过。

那青年走后,我们回绝了原来所要的蜡烛,另外要了一些白兰地酒和水。翻腾在我们头脑里的那些问题已经过去了。王家水上运动员是一批人们乐于见到的好青年,只是在我们看来稍嫌幼稚,水手气太重。我们开始觉得自己是老成而又玩世不恭了;我们喜欢安逸,喜欢心平气和地就这个或那个问题漫谈人类心理;我们不愿意搅乱一场八人划艇赛,或者跟在冠军赛艇手后面可怜巴巴地拼命挣扎,从而丢了祖国的脸。总之,我们应以尽快离开为上策。这种态度似属不知好歹,但我们设法作了补救,用一张卡片写上几句诚恳言语表示敬意。说实在话,我们没有时间多作踌躇;我们仿佛感觉到胜利者的强烈气息吹到我们的脖子上了。

没有人给我们送别,只有或早或晚都在那里的早起洗衣妇,她们已在河滨的浮动盥洗所捣洗衣服了。她们在揉作中非常愉快而且富有朝气;勇敢地将两臂伸入水中,似乎不觉得寒冷。这样大清早一开始就在冷水里操弄,就我来说,大概是扫兴的,是最不开心的一天的工作。然而我相信,她们大概不愿意与我们调换生活方式,正如我们可能不愿意与她们调换。她们挤在盥洗所入口,注视着我们把游艇划走,划入河面上阳光初照的薄雾之中;还向着我们纵声呼叫,直到我们划过桥洞。

我们时时有意变换谈话题目,可是换上的题目谈的并不多:这位王家水上运动员把问题抑制、避开或者回答了,然后又一次大说特说他的题目。我把他所谈的称为他的题目;可是我以为倒是他本人成了题目。“阿瑞图萨”号驾驶人认为,一切划艇比赛都是魔鬼的创造物,说话时觉得自己处于可怜的两难地位。他不敢承认自己对于古代英国的荣誉缺乏知识,避不谈论英国的划船俱乐部和划船选手,因为他对这些选手的名声从来不曾听到过。有几次,特别是有一次,谈到赛艇滑座的问题,他差一点儿露了底。对于“西加雷特”号驾驶人来说,他在年轻时参加过多次划船比赛,可是现在不承认他在任性的青年时代的这一类差失,他的处境就格外尴尬了;因为这位王家水上运动员提出,请他在明天他们的八桨赛艇竞赛中参加竞赛,比较一下英国的与比利时的划法。我可以看到,每逢谈到那个问题,我的朋友就坐在椅子上出汗。另外还有一项建议,在我们两人身上产生同样的效应。看来欧洲赛艇手冠军(还有多数其他竞赛冠军)是个王家水上运动员。因此假如我们可以稍待一下,到星期天才离去,那么这位该死的赛艇手可以屈尊陪伴我们登上下一个航程。我们两人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愿望想乘上太阳神的战马去追赶太阳神。

变换了的时势

等我们换掉湿衣服,喝了一杯淡啤酒祝愿那个俱乐部兴旺发达之后,他们中间有一个陪送我们上了一所旅馆。他不肯和我们一起吃饭,但并不推却喝一杯葡萄酒。热心是很糟蹋时间的;此时我开始懂得那些在朱迪亚地区非常出名的先知们为什么不受公众欢迎的原因了。这位人品出色的青年人陪着我们整整坐了三个小时,广泛谈说各种赛艇和赛艇活动;在离去之前,他还十分关切地吩咐旅馆服务员为我们的卧室准备蜡烛。

我们有一种感觉,觉得在我们的旅行中一直没有离开那种迷雾;而且在我的笔记本里,从开始旅行时起,就有浓雾笼罩着。在瓦兹河尚属乡间小河的上游,当我们的小艇靠近人家门前划过时,我们可以同河边田野里的乡下人相互交谈,然而此刻这河流变得很宽阔了,沿河的生活景象从我们眼前过去,都是隔着一段距离了。下游与上游的区别,就像是阔大的公路与绕行在村舍园圃间的乡村小道。如今我们住宿在市镇里,没有人再来用各种问题麻烦我们了;我们已经航行到了文明社会,在这儿,人们擦肩而过,不须彼此招呼。在居处分散的地方,我们每次相遇,有事就尽力帮助;可是如果相遇在城市里,我们就只管自己,不说一句话,除非谁踩了谁的脚趾。在这里的河道上,我们不复是异乡客人了,没有人以为我们是从后面一个市镇以外的地方旅行过来的。例如,我记得,当我们到达亚当岛的时候,我们遇见几十艘游船从岛上驶出,玩乐了下午一半天,当场无从区别谁是真正的航行者和谁是业余爱好者,也许只有我的风帆脏污是个区别的表征。有一艘游船上的那群人,竟然以为他们认识我是一个邻居。有什么事情比这一点更伤感情呢?碰到这一句话,一切浪漫意味全都丧失了。若说在瓦兹河的上游,通常除了鱼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游来游去,所以对两个游艇驾驶者,就不能这样粗俗地解说一句就算了;我们是两个来自异乡而且犹如画中所见的闯入者呀;在我们行过的一路上,从人们的惊异之中一时间产生了一种轻灵的亲密感。这个世界上的事情,除了彼此交往一报还一报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不过有时不大容易寻得一报还一报的痕迹:因为许多事情的记录早于我们自身的存在,而从事情发生之后,又从未有个了结的日子。你多半是按照你所给予的代价得到款待的。在我们作为一种古怪的漫游者的情况下,别人瞪视并跟踪我们,当我们是江湖郎中或结队商贩,那时我们不缺乏逗乐意味作为回报;可是我们一经变成寻常旅客,那时我们所遇到的人就都同样地失去幻想了。这里就有许多理由中的一条理由,说明为什么在无聊的人眼里看来世界是无聊的。

才敢于大胆作个回答。把商人和银行家说成是不谋私利地为人类辛勤劳动,因此在他们专心致志从事买卖活动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最有裨益于人类的时候,这完全是一种骗人的假话;因为人是比他的各种业务更为重要的。因此,假如我那王家水上运动员舍弃了他的充满希望的青春,仅仅捧上他的账簿而不去热心从事其他活动,那么,我就不能不怀疑他是否会成为这样近乎完美的人,是否会具有这样的厚道,能在暮色之下欢迎两个衣衫尽湿的英国人划船进入布鲁塞尔了。

在我们的旅行初期,通常都有事可做,由此加速我们前进。即便是阵雨,也有一种增添生气的作用,能使头脑从迟钝中振作起来。可是现在,那河流即不是按照原来的流向流动的了,却只以一种平稳、径直而又不可辨识的速度直泻到海,而天空则日复一日毫无变化地以笑容对待我们,因此我们在进行了大量的露天运动之后,开始落入金色的梦幻。我曾不止一次按照这个方式忘掉自己;一点不错,我深切喜爱这个感受;可是我的这个感受从未达到像在瓦兹河上划船下行时那样的程度。那时是把忘我感受神化了。

最少正直精神的财神

那时我们完全停止了读书。有时我取得一份新的报纸,我特别喜欢阅读单独刊登的一篇流行小说;但我从来没有耐心读到连载三期以上;甚至读到第二期我就厌倦了。那故事一经以某种方式出现明显的线索,它就在我眼前失去全部价值;只有单独的一个场面,或者像这类通俗文艺栏上所载不见前因或后果的半截场面,仿佛一段梦境,竟有魔力使我倾注兴趣。这类小说,我看的越少,就越喜欢看它:一种含义深长的反映。不过大部分时间,如我刚才所说,我们两人谁都不读任何世间的读物,而将我们在睡眠与吃饭之间极少的一段清醒时间花费在钻研地图上。我历来喜欢地图,可以在一本地图上漫游各地,借以得到最大的乐趣。各地的地名特别引起我的注意;海岸与河流弯弯曲曲的曲线迷惑我的视觉;若在地图上找到过去曾经听说过的某处地方,则使历史成了一宗新的领地。不过在此番旅行中的几个夜晚,我们以极不关心的态度在地图上进行指认。我们丝毫不注意这一处或那一处地方。我们注意看地图,犹如孩子们听他们自己的吵闹;读出市镇或村庄的名称,转眼就忘记了。我们对这件事没有一点浪漫意趣;没有人像我们这样不抱幻想。假如你在我们专心致志地研究地图的时候把那些地图抓走了,若就我们是否以同样的兴趣继续研究原铺地图的桌子来赌个输赢,那倒是一项公平的赌法。

从天国掉下来的、

有一件事对我们具有巨大的制约力,那就是进食。我想当时我是把肚子奉为上帝的。我记得不断想象某种菜肴直想得流口水的事;在我们投宿旅店之前好久,我的肚子就迫不及待地大闹恐慌了。有时候,在我们划行途中,我们一面打桨,一面用想象中的果腹办法相互吊胃口。蛋糕和雪利酒,原属家常小吃,但在瓦兹河上是无法得到的,却在我的头脑里闪烁来去许多英里;有一次,当我们行近韦尔布里的时候,“西加雷特”号驾驶人建议去吃蠔馅饼和索泰尔讷酒,使我的心直跳到嘴边。

因为谁敢对我说,经营商业比玩弄船艇更有趣呢?谁要是这样说,此人必定从来不曾见过一条船,或者从来不曾见过一处营业场所。就健康来说,可以肯定其中一项是远胜于另一项的。一个人的商业活动决不能像娱乐活动那样有利于健康。只有孳孳为利的行为可以指明是有碍健康的;只有

我以为我们没有一个人认识到吃喝二字在生活上所起的伟大作用。食欲是极为专横的,因此我们可以接受最少味道的食品,而且对拿面包和水充作一顿膳食感到心满意足;正如某些嗜读的人,即使仅有布拉德肖的《铁路旅行指南》,他们也读。不过说到最后,这个问题有一种浪漫意味。饭桌崇奉者大概多于爱情崇奉者;同时我相信,食物远比风景更为普遍地受人欣赏。你能同意像沃尔特·惠特曼所说的那样,对于这一点你绝未超脱人世吗?真正的唯物主义是该对我们现在的这个样子认为惭愧的。从橄榄中探索风味,与从落日光彩中寻求美趣相比,同样是人类求完美的一种举动。

这是他们说的话。在白天,他们都受雇于比利时的一些与运动不相干的商行;但到晚上,他们可以有几个小时认真关心到生活。我对智慧也许理解错误,但我以为这是一句非常有智慧的话。从事文学和哲学研究的人,终日忙于排除因袭观念的虚假标准。他们的专门事业是,凭着他们的辛苦劳动,锲而不舍地进行思考,以求恢复早先所持的新颖的人生观,同时把他们原来真正喜爱的事物、与他们仅仅是被迫默认的事物区别开来。而这些王家水上运动员对这个区别完全是心中有数的。他们对于什么是美好的和什么是惹厌的,什么是有趣的和什么是无趣的,仍还具有清楚的认识,而这在妒忌心重的老年斯文人看来则是幻想。中年时期梦魇般的幻想,立即逐渐地把生命从一个人的灵魂中挤出的那种风俗习惯的重大影响,还不曾落到这些天真烂漫的比利时青年身上。以他们对职业的兴趣,与他们出乎自然地长期爱好水上运动的心理相比,他们还是认为前者属于无足轻重的小事。了解你所选择的事物,而不是对世人吩咐你应当选择的事物卑怯地声称“诚心所愿”,乃是保持你的灵魂永存不死的办法。这样的人可能是慷慨大方的;他可能具有超过商业意义的诚实品质;他可能出于一种有选择的个人同情而喜爱他的朋友,却不是作为他所任职务的助手而接纳他们。总之,他可能是一个保持天生原形、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的人,而不是社会机器房里、按照他并不懂得的原理、为了他并不关心的用途而焊接起来的一条单纯的曲柄。

驾驶游艇是容易的。按照确定的方向打桨,时而划右边,时而划左边;把船头对准河流的下游。把罩衣下摆的积水掸掉;对闪耀在水面的太阳反光眯起眼睛;或者一次又一次地从孔代的“感谢神明”号或“哀蒙四子”号在风中发啸的纤索下驶过——划船并没有许多技术;某些迟钝的筋肉在半睡半醒状态下掌握操作;同时脑筋完全休息,而且入睡了。我们略一瞥视,便可将风景中较大的特色摄入眼底;张开半只眼睛,便可看到身披罩衣的渔人和在岸边洗衣的妇女。我们可能时不时被沿途事物引起半醒,或者被某个教堂的尖塔,或者被一条跃出水面的鱼,或者被一绺缠住桨身的河草,那是必须捞起甩掉的。不过这些触动我们注意的事物仅仅是局部的触动,只不过叫我们稍稍多做一点动作,绝不需要用到整个身心。我们的中枢神经,在某些情况下称为“我们自身”的,还是不受干扰地享受休假,好像一个政府机关。崇高的智慧轮子在头脑里转动得很缓慢,犹如不磨什么谷物的凭惯性转动的轮子。我有一次前进半小时,一路数着打桨的次数,却把打了多少百数忘记了。我恭维自己,认为死了就算了的动物,意识形态是低级的,不可能以低廉的代价做到这一点。这是多么快意的事情啊!由此而产生的,是多么丰满而又能容忍的一种气质啊!一个人达到了这个境界,达到了生活上可能的神化,即忘我感受的神化,便没有什么不合理的了;他从此觉得自己跟一棵树木一样威严和长寿了。

“我们在白天,都是商业上受雇佣的;可是到了晚上,你看我们就认真过生活了。”

我的抽象思考功夫,如果说不是在其强度上,也可说是在其深度上伴随着一点古怪的实践性形而上学。哲学家们所说的“我”或“非我”,“自我”或“非自我”,事先就占有了我的思想,不论我是否愿意。与我惯常的估计相比,这回是“我”较少而“非我”较多。我观察别人操作木桨的情况;我注意到别人拿双脚抵住挡脚板;我自己的身体同我的关系,似乎没有游艇、河道或者河岸同我那么亲密。不仅是这一点:我内心里的思想,我脑筋的一部分,我的正常存在的一部分,已经舍弃服从而自立,或者说不定成为从事打桨的另一个人了。我渐渐缩小成为自身某一角落上的一件小东西。我在自己的头脑里被孤立了。思想的表达不听使唤;那不是我的思想,却显然是别人的了;而我之看待这些思想,则犹如风景的一部分。总之,我承认,我大概是由于实际生活的便利而接近于“涅槃”了;倘使真是这样,我向佛教徒致以诚心的敬礼;这是一种愉快状态,与心理上的光辉感并不完全一致,从金钱观点看来并不确实有利,但是非常宁静、贵重而又平淡,是使人胜过一切惊慌的状态。这种状态最好的比方是:假设你自己业已烂醉,另一方面你却始终神志清醒,能够欣赏醉态。我有一个想法,觉得露天操作的工人必然是把很大一部分的时间花在这种出神入迷的忘我状态上,由此说明他们具有高度的沉着心理的忍耐精神。既然可以毫不费钱而获得安乐境界,那么花钱去买鸦片剂又是多么无谓的事啊!

“在英国,你们的赛艇也用滑动座板吧,是不是?”

总的说来,这种心态是我们此番航行所获得的重大成功。此行是我完成旅行路途最远的一次。的确,我深恐难以用现成的语言使读者同情我的欣然自得的痴迷心理;因为此时我的思想来去浮动,犹如一缕太阳光中浮动着的尘埃;此时沿岸的树木和教堂尖塔时不时闯入我的注意,仿佛某些固体物质穿透一片滚动的云层;此时游艇和木桨在水中发出的有节奏的哗哗声变成了一种摇篮曲,促使我的思想入眠;此时舱面上的一块烂泥有几次成了不能容忍的碍眼物,有几次却又是我的一个少不了的伴侣,一件乐于审视的对象:——在航行的全程中,河水奔流,两岸景物不断变化,我不断地计算打桨的次数,却又忘记了多少百数,成了法国境内最最快乐的动物。

“呵!亲如兄弟呀!在英国的任何一处船棚里,我们应当也有这种情谊。”(我衷心希望他们能够得到。)

沿瓦兹河下行:教堂的内部

“你们必须把所有的湿东西拿出来晾干它。”

我们把贡比涅以下的第一站定在圣马克桑斯桥。第二天早晨,我在6点过后不久出门游览。空气冷得犹如刀割,令人有霜冻的感觉。在一块空地上,有二十来个妇女为争取当天的市场而吵嚷;谈判的声音轻细而带怒气,仿佛冬天早晨一群麻雀的争吵。少数几个行人吹气在手心里,而且跳踏着木屐,以求血液加快流动。街上到处都是冷冰冰的阴影,虽然人家屋顶的烟囱已在金色的阳光下往上冒烟了。在一年里的这个季节,如果你醒来得很早,你就可能起床在12月而吃早饭时则为6月。

“我们”——这不是一个具体性的单词,而是许多言词的概括,是在大量谈话之后留存于我心上的印象;而且在我看来都是很年轻、活泼、没有做作、又很爱国的人——“我们赢得了所有的竞赛,只除了法国人使用欺骗手段的那几场。”

我寻路向教堂走去;因为在教堂内外总是有些东西可以参观的,无论是做礼拜的活人还是死亡者的坟墓;你在这儿可以发现最坚定的认真和最空洞的虚伪;即使这里没有一件历史文物,也必然透漏出某些当代的闲言碎语。教堂内通常不像教堂外那么寒冷,但堂内的气氛看来却更寒冷些。白色的教堂中殿在视觉上肯定是寒冷的;而大陆式祭坛的俗丽装饰,在静寂与凄凉的空气中则又显得比平常更为惨淡。两名教士坐在牧师席位上,一面阅读一面等候忏悔者;稍远处的礼拜堂中部,有一个很老的老妇人正在做祈祷。在健康的年轻人呵手拍胸以取暖的时刻,她怎么还能拨弄念珠,实在是奇事;不过,尽管我注意到了这一点,而令我更不为泄气的,则是她的那些举动的性质。她周游整个礼拜堂,从一张座椅转到另一张座椅,从一座祭坛转到另一座祭坛。转到每一个神龛,她都要按照同样次数拨弄念珠,以同样长的时间表示奉献。她像是一个对商业前景怀有某种藐视观点的精明的资本家,要求使她的祈求能在天国里得到各色各样的安全保证。她决不冒险去信托任何一个宗教上的说情者。在整个圣者与天使的队伍中,只有一个能陪同她度过最后审判一关的才是她的祈求对象!对此我只能视为一项根据不自觉的怀疑所作出的、愚鲁而又明显的欺诈行为。

“我们有两百名会员。”

她是我历来所见的老妇人中最无生气的老妇人;只可说是一把骨头和一张皮奇异地搭在一起。她曾用眼光对我进行探询,那眼光是没有一点感觉的。你是否把她称为瞎子,决定于你把什么叫做视觉,也许她曾懂得过爱情;也许生过儿女,哺育过他们,给他们起过昵爱的名字。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了,由此既没有使她幸福一点,也没有使她聪明一点;如今她在每天早晨所能做的事情,最重要的只是来到这个寒冷的教堂,用诈骗手段骗取天国的一席之地。我不免倒抽一口冷气逃出教堂,走上街道,进入早晨的凛冽空气。是早晨吧?怎么,她在夜晚到来之前竟对早晨如此厌倦!假如她头一夜并未睡眠,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中间并没有许多人公开地被提出来,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审判台前辩明我们生活的合理性,这倒是幸运的;幸运在于这样一些人在其称为英年的年代及时地得到思想触动,因而去往他处,在私下里为其愚昧行为而忍受苦恼。要不是这样,我们处身于疾病儿童和心怀不满的老人之间,有可能对生活失去整个想望。

“是的,不错,王家水上运动员俱乐部是比利时最古老的俱乐部。”

在那一天的划船过程中,我需要全力保持头脑的清醒:那位老年的信徒一直使我感到痛苦。不过我马上就进入忘我的七重天了;只知道有人在划动一艘游艇,而我则在为他的打桨计算次数,却忘记了是几百次几千次。我有时还习于害怕记住那几百次几千次;因为那可能把一桩乐事变成苦工;不过这种恐惧属于幻想性质,忘记百数千数是由于迷惘,我对自己唯一的工作所能了解的,并不多于月亮里的那个汉子。

两艘游艇送入了船棚;俱乐部的佣工替我们把船身洗刷了,篷帆挂在户外晾干,一切都由他们收拾得整齐妥当,如同一幅图画。同时,那些新结交的同行们又引导我们上楼,其中不止一两个人郑重讲说了彼此的关系,并且让我们自由地使用他们的盥洗室。这一个让我们用肥皂,那一个让我们用毛巾,第三第四个帮我们解开包裹。自始至终,竟有那么多的表示尊敬和同情的问话和保证言语!我要大声说,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光荣。

我们在克雷伊拢岸吃午饭,把游艇系住在另一个浮动盥洗所,此时恰是正午,那地方挤满了洗衣妇女,都是一双赤红的手和满腔响亮的嗓音;她们和她们所作漫无边际的笑乐,大概就是我对这个地方全部记忆所及的了。如果你十分关切的话,我可以查查我的历史书籍,告诉你一个或两个年份,因为这年份在英国的战争史上占有突出地位。不过我更愿意谈谈某一所女子寄宿学校,既因为那是一所女子寄宿学校,又因为我们在想象中觉得对它有兴趣,所以它对我们具有某种意义。至少——在那校园里有许多女孩子;在这里的河道上有我们;而当我们划船过去的时候,有一百多条手帕向着我们挥舞。这景象在我心里引起巨大的激动;可是这些女孩子和我,假如是在一场槌球比赛中碰见了,彼此之间又会有怎样的嫌厌与轻视啊!然而现在这个方式是我所喜爱的:向我今后永远不能再见的人们打打飞吻或者挥挥手帕,随口说说再见的可能,打个钉子把幻想悬挂起来。这举动给予旅行者一种推动,使他想到他并非任何地方都是一名过客,想到他的旅行在实际生活的前进道路上很像是一场午休。

内湾的角落上果然有船台,船台顶上有两个身穿划船服装的俊美青年。“阿瑞图萨”号驾驶人就向他们打了招呼。其中一位说,我们的船寄泊一夜没有问题,另一位从嘴上取下一支香烟,问我们这两条船是不是塞尔父子公司制造的。这个公司的名称大有引荐的效力。另有五六个佩戴“王家水上运动员”标志的青年人从一个船棚里走出来,加入了我们的谈话。他们都很斯文、健谈,而且很热心;他们的言谈中夹杂有英文的航行术语,还有一些英国造船厂和英国俱乐部的名称。我觉得惭愧,在我们国内,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能够受到这么一些人如此热情的接待。我们是英国的划船者,现在比利时的划船者紧紧地赶上我们了。我不知道,假如法国的胡格诺派教徒由于遭遇重大磨难而渡过海峡到了英国,是不是会受到英国新教徒同样的热诚欢迎。不过说到最后,有什么宗教能像一项共同的体育运动那样把人们如此亲密地联结在一起呢?

克雷伊教堂的内部,是个奇妙场所,泼散着从窗户上投射进来的炫眼阳光,突出地陈列着表示“苦难的历程”的圆形浮雕。不过另有一件作为“酬愿奉献”的奇特物品,使我极感兴趣:一艘运河小船的仿真模型,从穹窿圆顶悬挂下来,上面写着一句祈愿的话,意为祷告上帝引导“克雷伊的圣尼古拉”号到达安全港口。这件物品制作精巧,可以引动沿河一带一批男孩子的欢心。但引起我注意的,则是设想中那种危险的严重性。你可以悬挂一具海船模型,并且迎接;一艘环行全球的海船,或者走赤道,或者走严寒的南北二极,经历种种值得点蜡烛、做弥撒以求避免的危险。可是“克雷伊的圣尼古拉”号乃是在大约十年之间由驯良的挽车马匹拖拉的,航行于杂草丛生的运河,顶上有飒飒作响的白杨树,船中有船长握住舵柄不断地吹响哨子;它的一切任务都是在内陆草木葱翠的地方进行的,在其全部航程中,始终都可以望见村庄里的钟楼;不错,你大概以为总有什么事情可以不受造物主的干预而得到完成吧,这里就是一个例子!不过,说不定那船长是个幽默家,或者说不定是个预言者,他在使用这种可笑的信号提醒人们注意生活的严肃性。

靠近莱肯时,雨停了。但太阳已经下山;空气是清冷的,我们两个人身上没有一点干燥的地方了。而且,此刻我们发现自己业已临近“绿荫通道”的终点,可是就在布鲁塞尔的门口,我们遇到了严重的困难。两岸河滩上密密层层地排满了运河的船只,等候依次上船闸。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便于登岸;没有一处停放场地可以留下两条小艇过夜。我们爬到岸上,进入一家酒店,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在那里与店主人一起喝酒。店主人对我们很不客气;他不知道有什么停车场或牲口场地,一概没有这类场所;还因看到我们进店没有喝酒的意思,他就掩盖不住不耐烦的心情,急欲把我们打发走。那几个褴褛汉子中有一个走来搭救了我们。他告诉我们说,河道内湾角落有个船台,另外还有一些什么,他没有说得很清楚,不过听他说话的人却已知道有了希望。

在克雷伊,同在努瓦永一样,圣约瑟似乎是在严守时刻方面最为人们所崇奉的圣者。日期和钟点可以明确订定;感谢神恩的老百姓就一定要在还愿匾上写明日期和钟点,准时而且完善地酬答各人的祈愿。凡遇以时间作为一项条件的场合,必然请圣约瑟作为中间人。我由于看到圣约瑟在法国广受崇拜而感到高兴,因为这位善良的人物在我家乡的宗教上只扮演一个极小的角色。不过我不禁又担心,这位圣者如此在准确性上受到颂扬,只怕人家以为他是因了给他的还愿匾而大大感激的。

王家水上运动员俱乐部

这在我们新教徒看来是愚蠢举动;不管怎么说都没有重大意义。人们对于身受美好赠赐所怀的感激,无论是明智地存在于内心还是恭敬地表达于言行上,说到底都是次要的事情,只要他们能够感激就行了。如果一个人并不知道他所获得的是一份美好的赠赐,或者一开始就想象着他是为自己而获得赠赐的,这是真正的无知。自以为是的人,到头来是最可笑的空谈家!在混乱之中判定光明所在与在城市客厅里用上等火柴点燃煤气灯,二者之间存在着显然的区别;同时,不论我们愿意做什么事,我们手上总是要有某些工具的,哪怕这工具仅仅是我们的十个指头。

美丽的乡村房舍,屋上镶着钟,还有长长的一行行装有窗板的窗户,雅致的老树形成许多树丛,排成一条条巷子,在雨景里和渐渐加深的暮色中,给运河两岸添上一列丰满而又阴沉的面貌。我好像曾在一些雕版画中见到过同样情趣的东西:繁富的景色,由于刮过风暴而变得荒凉、而且令人提心吊胆了。在这一路上,我们有一辆大篷车陪伴,沿着纤路颠簸驶行,在我们后面保持着几乎始终如一的距离。

然而还有比愚蠢举动更不堪的东西张贴在教堂里。那是“活串珠协会”负责张贴的(我过去从未听说过这个协会)。根据印刷的广告,这个协会是遵照教皇格列高利十六世的敕书,于1832年l月17日建立的:根据一幅彩色的浅浮雕所示,这个协会的建立,好像是由于在某一时间圣母亲授一副串珠与圣多明我,同时又由童年救世主另授一副串珠与锡耶纳的圣凯瑟琳。格列高利教皇并不十分有威势,但较易被人们引为依据。我无法弄清楚这个协会是否完全属于信仰性质,还是也在从事慈善活动;至少它的组织是严整的:十四个当月的赞助人,每星期都须将其姓名填写在广告板上,其中一个人领衔,以代表整个团体的领导人泽拉特里斯,这领衔者通常是个已婚妇女。在完成协会的规定仪式之后,接下来是全体的和部分的免罪仪式。“部分免罪仪式跟随着数串珠时的背诵。”在“背诵十段规定的祈祷文之后”,立即举行部分免罪仪式。当人们手持银行存折为天国服务的时候,我总是担心他们会把同样的商业精神带入与其伙伴们的交往上,结果就免不了造成当前生活上一种可悲的肮脏事务。

在刚过维勒沃尔特不远处的最后一道水闸上,有个管闸妇女讲的法语可以听懂,据她说到布鲁塞尔还有两三里格。就在这个地方,雨又下来了。下的是纵直、平行的水线;运河表面被鼓捣成喷泉里无穷无尽的小晶珠。近处找不到住宿之所。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篷帆收起,叫我们自己在雨中不断打桨前进。

不过,其中也有一条含义较佳的条文。那条文写道:“所有这一切免罪之举,均适用于在炼狱中涤罪的灵魂。”看在上帝分上,克雷伊的妇女们,请你们赶快把免罪之举用于一切在炼狱中的灵魂吧!彭斯愿意以纯净无疵的爱心奉献与他的国家,不欲为他所写最后的几支歌曲收取报酬。夫人们,假定你们有意模仿那位税务官,同时即使炼狱中那些灵魂并没有重大的改善,瓦兹河畔的克雷伊也必有一部分灵魂觉得自己无论在世或死后都是不会变坏的。

一片秀丽、葱翠、丰满的景色;或者该说是一条单纯的绿色水巷,从一个村庄前进到另一个村庄。事事物物都有一个固定的面貌,仿佛是在居民落户已久的地方。头上蓄着短发的孩子们,在我们驶过桥洞时,从桥上向我们吐口水,表示出一种真正的保守情感。不过更为保守的是那些钓鱼的人,一心只注意着浮子,听凭我们驶过,连瞟都不瞟上一眼。他们高坐在河边的土堆上、树根的凸出部上或者河岸的斜坡上,斯斯文文地占着位置。他们漠不关心,仿佛没有生命的木石块块。他们纹丝不动,犹如垂钓在一幅古代的荷兰画片里。树叶簌簌抖动着,河水后浪推前浪,可是他们始终保持着固定姿态,就像那许多按照惯例建造起来的教堂。你可以拿他们每一个单纯的脑袋凿个孔来看看,看到他们的头盖骨下面,除了那么许多蜷成一团的钓丝以外,没有别的东西。我并不看重你们那些壮健结实的汉子脚穿胶皮靴手持鲑鱼钓竿从山区湍流中走上去;但我确实敬爱那一类在不见人影的沉静水域旁边枯守终日,勤奋使用技术而不计成果的人。

我在抄录这些笔记时,不能不心存疑问,不知道一个出生于新教家庭并受新教教养的新教徒,是否有适当资格来了解这种种征象,并以应有的公道态度对待它们;于此我又不能不回答说,没有这个资格。这类征象,在信仰者看来,不可能像我看到的那样全然是怪异的和无聊的。我见到这一点,同见到欧几里得的数学命题一样清楚。因为这些信徒,既不是弱智者,也不是存心不良的人。他们可以挂上颂扬圣约瑟操作敏捷的匾额,仿佛他仍是一个乡下木匠;他们可以“背诵十段规定的祈祷文”,以隐喻方式暗示免罪之意,仿佛他们为天国完成了一项任务;然后他们可以走出教堂,无所愧赧地俯视这条奇妙的河流滔滔流去,又复心安理得地仰望光芒点点的群星,那些星辰本身原都是巨大的世界,有许多比瓦兹河阔大的滔滔滚滚的河流。我说,我像见到欧几里得数学命题一样清楚地见到,我的新教徒思想忽略了这一层,同时,这里除了这些缺点之外,还存在着某些比我梦想所及的更为高卓、更有宗教性的精神。

几乎不必再说,当我们吃罢午饭回到船上挂起风帆的时候,那风忽然息下来了。到维勒沃尔特的一段余下的路,尽管风力不顺心,我们还是撑起篷帆行驶的,时而仗着一阵风,时而依靠打桨,在两列整整齐齐的树木中间,行过了一个又一个水闸。

我不知道别人是否能对我作同样的认可?我像克雷伊的妇女们那样,反复诵念着宽容的祈祷文,就在当地祈求对我的免罪。

从维勒布鲁克到维勒沃尔特的中途,在运河的上段恍如贵族人家林荫道路的美丽河道上,我们走上河岸去吃中饭。“阿瑞图萨”号带有两个鸡蛋、一大块面包和一瓶葡萄酒,“西加雷特”号带有两个鸡蛋和一具煮水用酒精炉。“西加雷特”号驾驶人上岸时,把一个鸡蛋打破了;但他乐观地说,这个破鸡蛋仍可裹在纸斗里将它烧熟,于是就用佛兰芒文报纸裹了,将它放入酒精炉。我们趁天色转好的片刻登上河岸,可是上岸不到两分钟,那风重又刮了起来,刮得一半像暴风,雨点也开始噼里啪啦地落到我们的肩头。我们尽量坐近酒精炉。酒精炉燃烧得十分旺盛;草地时时着火,须由我们时时用脚踩熄;没有多久,我们两人好几个手指都烫着了。可是这个单一的烹饪量的完成,表面上很成样子,骨子里却冷热不匀。生火两次之后,我们停止了烹饪,那个完好的鸡蛋烧得比盥洗水的温度稍热一点;至于那个纸包里的鸡蛋,可烧成印刷厂的油墨和蛋壳碎片混在一起、又冷又肮脏的烩蛋块了。我们另用烘烤方法处理其余两个鸡蛋,把它们放在着火酒精近处烘烤,结果取得了较大的成功。接下来我们打开了葡萄酒瓶,坐下在一条沟道里,拿我们小艇里的护船板放在膝盖上。雨下得很猛。不舒服的景况,如果是老老实实的不舒服,而不是装成舒服样子引人发呕,乃是十分合乎幽默感的事情;人们在露天里被雨淋得透湿,而且一筹莫展,正是够得上引人发笑的。从这人观点说来,甚至拿纸包里的鸡蛋充作食物,也可以附带算作一项笑料了。不过这种取乐的方式,尽管出于善意,却是可一而不可再的:从那时起,那具煮水用的酒精炉就放入“西加雷特”号的柜子里,像一名绅士一样跟着航行了。

普雷西与木偶戏班子

我相信,在人世间,我宁愿当个驳船工人,而不愿到必须坐班的办公室里去占个位置。我应当说,一个人为了谋取一日三餐而放弃自由,很少有职业比当驳船夫放弃得更少的。驳船夫经常生活在船上——他是他那条船的主人——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时到岸上去——在被褥僵硬如铁的严寒之夜,决不会叫他整夜破浪前进;根据我的观察,时间对他说来几乎是静止不动的,非常适合于下一次就寝或下一次进食。不容易设想出一个驳船夫还会死亡的理由。

将近日落时,我们到了普雷西。平原上长满了一丛丛白杨树。瓦兹河弯成了一条宽广而闪闪发亮的曲线,从小山脚下流过。天空中升起一重薄雾,使人辨不清远近。除了河边几处草地上绵羊脖子下的铃声和一辆运货马车从小山上那条长路下来时发出的咭嘎声之外,听不见别的声音。花园里面的别墅,沿街设立的店铺,都好像已在前一天搬走了;我觉得应当审慎地行走,犹如在寂静的森林里所感觉的那样。忽然之间,我们来到一处道路的转角,这里,在教堂周围一片小小的草地上,有一群身穿巴黎式服装的女孩子在玩槌球游戏。她们的笑闹声和木槌撞球的空洞声音,在这一带形成欢乐的激动;这些全部身穿紧胸长衣和头扎缎带的苗条形象,在我们心里产生一种容易克服的干扰。看来我们是离开巴黎不远了。在这儿玩槌球游戏的,是我们同一属类的女性,正如普雷西已是实际生活中的一个地方,而不是童话般的旅游国度里的一处活动场地了。因为,说老实话,农村妇女根本上是不大被当作妇女看待的,而且,在看到这样一批又一批掘地、锄地和做饭的女人之后,这么一批手执木槌的妖娆女郎就成了极为惊人的景色,而且使我们立即深信自己是容易犯错误的男子了。

这样一种生活,对于任何高标准的保健要求来说,缺乏足够的运动量;不过保健上的高标准仅在不健康的人是必要的。一个从不生病也不强壮的人,要是处身懒怠,生活上自有懒怠的宁静时间,到死去时总必较为安逸。

普雷西的旅店是法国最糟糕的旅店。即使在苏格兰,我也不曾见过比此地更差的伙食供应。管店的是兄妹二人,年龄都不满二十岁。可以这么说,是那位妹妹为我们备办饭菜;而那哥哥,原已喝醉了酒,进来时又有个醉醺醺的屠夫同行,却要在我们吃饭时接待我们。我们在凉拌菜里发现了几片微温的猪肉,在荤杂烩中发现了几块软绵绵的不知什么东西。那屠夫给我们观赏了一些描写巴黎生活的图画,他自己说很熟悉巴黎生活;此时那哥哥坐在弹子台边,摇摇摆摆的不能坐稳,嘴里吸着一段雪茄烟头。在这样的一些消遣活动之际,突然从屋外响起了一阵擂鼓声音,同时有沙哑的嗓音发出一种宣告。这是一个木偶戏班子里的人宣告要在当天晚上进行表演。

随着船只向前驶行,船上烟囱里升起了烧饭的烟;运河两岸慢慢地给善于默察的眼光展开了它的景色;驳船漂过几处大森林,穿过几个大城市及其许多公共建筑物和夜里的许多灯火;对于驳船上的人来说,在他的水上家宅里“卧床旅行”,只像是他在倾听别人的故事,或者在翻阅一本与他毫不相关的画册。他可以在某一外国的运河岸上进行午后散步,然后回来坐在自己的火炉旁边吃晚饭。

他在姑娘们玩槌球的那块草地的另一边,在一个露天货棚下面撑起了篷帐,点燃了蜡烛;那种货棚布满市场,在法国是常见的。当我们信步过去的时候,木偶玩者夫妇俩正在设法劝令观众遵守秩序。

在商业经营上的一切创造物中,运河驳船是供人端详的最最有趣的东西。它可以张起风帆,于是你就看见它高高地驶过树梢和风磨,驶上引水渠,驶经葱绿的谷物地:是水陆兼具的景物中最为美丽如画的。或者是使那铁链以步行的速度蹒跚前进,仿佛在世界上并不存在商业一类的事情;而在舵柄旁打瞌睡的人则整天看到地平线上的同一座尖塔。按照这个速度,怎么能把货物运送到目的地,委实是个谜;再看看那些驳船停在水闸下等候轮及过闸,也给人一个很好的教训,使人知道世事多么容易处理。船上该有许多满意的人,因为这样的生活既是在旅行又无异于家居。

这是非常奇怪的怪现象。木偶玩者原已安放了若干条凳子,凡是坐在凳子上的看客都为这个设备支付两枚苏。只要没有什么动静,那些凳子总是坐得满满的——一场满座;可是临到那位玩木偶女人入场收钱的时候,一听她摇动手鼓的声音,那些看客就从座上溜走,两手插入口袋站到外面去了。这当然会叫天使也发脾气的。玩木偶的男人就从舞台前面大声吼叫起来:他跑遍法国各地,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个地方,“甚至在靠近德国边界也没有一个地方”,遇到过这种不规矩的行为。他把他们称为:这种贼骨头和流氓和无赖!他的妻子一次又一次替他帮场,用她的尖锐嗓音增添辱骂。我在这里,同在别处一样,注意到女人在骂人材料上所想到的,远比男子广泛。观众对那男子的叫骂,都以十分开心的声气哈哈大笑;但对那女人的尖刻攻击,却都光起火来大声叫嚷。那女人针对痛处下手。她随意糟蹋村庄的名誉。群众中响起愤怒的声音,而回报的却是引起他们苦恼的刺人言语。我身边有两个老年妇女,原已按照座位定价付了钱,此时变得满脸通红,十分恼怒,彼此高声谈论这一对江湖骗子的厚颜无耻;可是这个玩木偶女人一经听见她们说的一言半语,立刻转过身来对付她们;她向她们保证说,要是两位夫人能够劝令她们的邻人在行动上大家采取老实态度,那么江湖艺人也一定完全以礼相待:两位夫人那天晚上大概喝了汤,也许还喝了一杯酒吧;江湖艺人也有喝汤的胃口,可是并不愿意让他们的微薄收入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偷走,有一次,只是由于玩木偶男子和几个小青年之间一点轻微的个人冲突,结果那木偶玩者就像他自己玩的一个木偶那样倒下去了,引起了一阵欢快的大笑。

运河上交通十分繁忙。我们时时遇见或者赶过长长的一串装有绿色巨大舵柄的船只;高高的船尾在舵房两边各有一窗,窗台上也许放着一只大口水罐或者一盆花;后面跟着一艘供应船;一个妇女忙着做午饭的饭菜,还有几个小孩子。这类驳船都是用拖缆一艘拖引一艘,一列拖船多达二十五至三十艘;为首拖动全队的,是一艘结构奇特的汽船。这汽船既没有明轮,也没有暗轮,而是用某种不易为外行人看懂的辘轳,把沉于河底的一条细小的发光链条拉上船头,自从船尾送下水去,如此凭借链条一节节拽船前进,同时带动后面整队的货船。这类船队前进时,由于在水中移动缓慢,除了船后可见一路退去的水流之外,无从察知它的进度,所以,人们在发现这个谜团的关键之前,总有一点严肃而又不舒服的感觉。

我见到这种场面极为惊诧,因为我熟悉法国江湖艺人的活动方式,那是多少带有艺术性质的;而且我又历来觉得那些方式特别有趣。假如江湖卖艺者有什么事情仅仅是对当前政府机关和商业精神的一种自然的抗议,仅仅是使我们领悟到生活并不一定要像我们通常所过的那样去过,那么,任何江湖卖艺者对于脑筋正常的人必然是可亲可爱的。即使是一个德国的卖艺班子,如果你看见他们一大早离开市区,到乡下一些地方在树林和草地之间进行表演,那也具有一种足以引起想象的浪漫气息。三十岁以下的人,没有一个是那么死板的,凡遇看到吉普赛人的帐篷,他总要稍稍心跳一阵。“我们并不全是纺纱工人呀;”或者至少并不一生都纺纱。人性之中还是有着某种活力的:青年人往往会在贬斥财富的时候说出一句豪言壮语,并且放弃某种地位,带上一个背包外出流荡。

第二天早晨,当我们在维勒布鲁克运河上动身的时候,开始降下大雨,使人感到凉飕飕的。这河水保持着大约适于饮用的茶的温度;这一阵冷雨洒下来,使得河面上弥漫了蒸汽。出发时的欢愉心情,加上每打一次桨便叫小艇从容地前进一步,支持着我们自始至终顶住了这个不幸;待到云头过去,太阳重又出来,我们的情绪就提高到了超过留居室内时的最高程度。一阵好风飒然而至,吹动了运河边上一行行的树木。树叶纷乱地闪动着成团成块的光彩。看天色,听风声,仿佛正是挂帆行船的天气;然而吹过两岸之间,吹到我们身上的,只是断断续续的阵阵微风,很难借此扬帆驶船。前进速度时大时小,不能令人满意。纤路上有个喜欢说笑的老船夫向我们打招呼,说道“你们走得很快,只是路正远着哪”。

英国人历来都有特殊的便利条件与法国的技巧运动员进行交往;因为英国是技巧运动员的天然家乡。某个法国人,凡是身穿缀有金属饰片的紧身运动衣的,一定懂得一两句英语,喝过英国的淡啤酒掺黑啤酒,也许还在英国的某个表演厅作过表演。从职业上来说,他与我是一国的同胞。他一下子就认为我本人一定是个运动选手,就像比利时那些船夫当我是个划船手。

在维勒布鲁克运河上

然而技巧运动员并不是我所喜爱的;在他的天性成分中,没有或少有艺术家的气息;他的心胸多半是狭隘而平庸的,因为他的职业对此没有要求,并不使他习惯于高卓的理念。可是,若使一个人具有一点表演家的天赋,能够在滑稽剧中结结巴巴地通篇背出台词,那就是天生能够自由使用一种新的思想秩序。他的思虑所及,在钱柜之外别有他物。他有自己足以夸耀的才能,而远为重要的是,他有一个目的在前面,是他一辈子不能完全达到的。他已经开始了一项历程,是他将终生跋涉的,因为如果不能达到完美的地步,就不能有这个历程的终结。他将逐日使自己有所进步;或者即使他放弃了这个意图,他也将永远记得,有一次他曾怀有这个高尚的理想,记得有一次他曾恋爱上一颗星亮。“宁可先爱上了再失恋。”虽然月神不能对恩底弥翁讲说什么,虽然恩底弥翁必须与奥德丽住在一起养猪,但你难道不会想到,他可能改取一项较为体面的行业,同时自始至终怀有较高的思想吗?那些他在教堂里遇到的乡巴佬所想象的东西,绝不会有比奥德丽的束发带更美好的;不过在恩底弥翁心里保存着一份回想,就像保存一种香味那样,始终觉得那缎带是鲜艳而娇贵的。

旅馆里有个出生于英国的女服务员,离开英国多年,学会了各种各样可笑的外国习语,还有各种各样古怪的外国作风,这些不必在此列述了。她十分流利地用她的职业语言跟我们攀谈,向我们探问有关英国时风的信息,到我们试作回答时,又婉转地纠正了我们。不过,我们的谈话对手是个妇女,因此我们所提供的信息,也许不至于像表面上所见的那样被弃置不顾。妇女喜欢捡拾知识,却又保持自己的优越性。这是好方策,而且在那种环境下几乎是必要的。假如一个男人发现有个女人在企慕他,哪怕其原因仅仅在于他熟知地理,他也会立即设法增强这个企慕的。女人只有凭借继续不断的冷漠态度,才能叫我们男人保持原位不作妄动。依照豪小姐或哈罗小姐的说法,男人们“都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侵略者”。就我来说,我是全心全意站在妇女一边的;同时,按照婚姻美满的夫妻的看法,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像狩猎女神的神话那样美丽的了。男人躲进森林没有用处;我们知道他;安东尼多年以前试验过这办法,不管怎么说,按这办法过的日子很可怜。但有些女人做这个举动,胜过男人中最高明的古印度天衣派耆那教徒,因此踌躇满志,还可以不要任何男人的帮助来往于高寒地带。我虽然反对自称苦行者的人,但我明白宣布,我应当在对多数妇女的感谢之中,格外感谢争取这个理想的妇女,或者说实在话,我感谢任何妇女中自发给予亲吻的一个。没有任何事物能像自我满足的景象那样鼓舞人心的了。而当我想到那些苗条可爱的姑娘随着狄安娜的号角声整夜在树林里奔跑,想到像她们那样随着想象自由自在地在老橡树丛中行走,想到森林里各类事物和那星光不为人类躁乱的生活所骚扰的时候——尽管还有其他许多理想是我应当选取的——我还是一念及此便怦怦心跳。这是生活上的失败,但失败得多么有光彩呀!无所遗憾就是没有丧失。况且——这里自然地说到男人——如果不克服任何轻蔑,又从哪里能获得鼓舞人心的爱情所产生的大量光荣呢?

一个人即使是在艺术边缘上从事活动,他的面目上也必然留下个美好的印记。我记得有一次跟一批人在朗东堡一家小饭馆里吃饭。其中多数人一看就知道是小商贩;还有一些人是富裕的农民;另有一个身穿宽大罩衫的青年,面貌与其他许多人不同得令人惊异。那面相看来较为整洁;还从容颜中透露出较多的精神;它有一种生动而善于表情的神气;你还可以看到他的一双眼睛观察事物很敏锐。我的旅伴和我都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干的什么行业。当时正是朗东堡的市集日子,我们循着一连串的摊棚走去,此时我们的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原来我们这位朋友正忙于演奏小提琴,以引起乡下人们跳跳蹦蹦。他是个游方小提琴师。

那只空鸟笼收拾得干净而又美丽,旧日经常鸣啭的宠物不见影踪了,只除了笼内两条铁丝还夹住了一块方糖,带有一点坟场供品的意味。三位工程师学徒不想跟我们搭讪什么,也确实不想和那行商说话,但在三人彼此之间低声交谈,谈的也不多;有时借着煤气灯光扫视我们,从眼镜上发出闪光。因为他们虽是俊秀的青年,却都戴着眼镜。

有一次,一班江湖卖艺人来到塞纳-马恩省我所住居的旅店。班内是父母二人,还有两个容貌粗俗、举止轻佻的女儿,是唱歌和演戏的,却都并不想到怎样着手演唱;还有一个黑皮肤的青年,仿佛是教师,是个脾气执拗的房屋油漆匠,唱歌演戏都来得。如果天才一词可以应用于这一班拙劣的冒牌艺术家的话,那么那母亲是全班里的天才;她丈夫无法用言语对她所演滑稽的乡下人表达出钦佩之意。他说,“你得看看我那表演出色的老婆哇,”同时点了点微醉的头表示赞许。有一天夜晚,他们在驯马场上演出,点起了光芒四射的几盏灯;一场很糟糕的表演,村子里的观众观看得没有一点儿劲头。第二天晚上,灯光刚刚点起,忽然来了一阵大雨,他们尽快收拾起服装和道具,躲到他们存放物件的仓房里去,又冷,又湿,又吃不上晚餐。到了早晨,我的一位要好朋友,跟我一样对江湖卖艺人很热心,募集了小小的一笔钱,由我送与那个卖艺班子,用以安慰他们的失望。我将钱交与那父亲;他盛情地感谢了我,然后我们同在厨房里喝了一杯酒,谈论到道路、观众以及艰难的时世。

博姆不是个漂亮的地方,而且只有一件事很特出:多数居民暗地里认为他们能讲英语,事实上却并不如此。这给我们的交谈造成一种迷蒙。至于那家航运旅馆,我以为它是当地最糟糕的一个特色了。它自夸有个磨光地坪的客厅,厅旁的一头是面向大街的餐柜;另有一间较暗较冷的磨光地坪的客厅,厅内作为仅有的装饰品,有一只空鸟笼和一具涂绘三色旗的认捐箱,我们在这屋子里跟三名不通言语的工程师学徒和一名沉默寡言的行商轮流用餐。饭菜是比利时常见的,属于无可描述的碰巧性质;确实,我从来不能在这个讨人喜欢的民族所用的食品中探索出任何性质特点;他们似乎成天都在用一种业余爱好者的精神啜食和玩弄各种食物:表面看来是法国精神,真实说来是德国精神,还有点儿像是这两种精神的折中。

当我离开时,我那老卖艺人站起身来,又脱帽致敬,他说,“我恐怕到头来您先生会把我看作一名乞丐吧;不过我对您还想有个请求。”这时我开始厌恶他了。他继续说,“今天晚上我们还要演出。当然,我不会再收受您先生和您的朋友们的钱了,你们已经是十分慷慨了。不过今晚上我们的节目倒真正是很精彩的,我深信您先生一定会赏光到场。”说罢,他耸了耸肩胛,面露微笑:“您先生懂得——艺术家的虚荣心呀!”对不起!艺术家的虚荣心!这就是令我顺从生活的那一类事情:一个衣衫褴褛、酒气满面、没有能力的老无赖,却装出绅士态度,口称艺术家的虚荣心,用以保持他的自尊!

河上的景色是悦人心目的。有一两艘运干草的驳船在这里驶过。河边长满芦苇和垂柳;成群的牛和许多灰色的老马来到岸边,温文地向河水伸下了头。时时从绿树丛中出现一处风光美好的村庄,各有一块人声喧闹的装货场地;多处见到别墅建在一片草地上。风把我们顺利地送向斯海尔德河上游,然后又送入鲁珀尔河。正当我们驶行畅快之际,我们望见了博姆的砖窑,在河道右岸排列到长长的一段路。左岸仍是翠绿的,一派田园景色,岸边上一条条树木形成的巷子,随处可见一列列用作船埠的石级,这儿也许坐着一个两肘支膝的妇女,或者一个带着拐杖和银框眼镜的老年绅士。可是博姆和它的砖窑每一分钟都变得更灰暗和更破烂;最后是一座建有钟楼的大教堂,还有一条架在河上的木桥,表明我们到了市镇的中心地段了。

但我自己真正欣赏的艺人是德·沃弗尔森先生。从我第一次遇见他以来,已近两年了,我确实希望能够时常再见他。下面是我当时在早餐桌上得到的他的第一份节目单,我一直把它保存着作为幸福时期的一项纪念品:

我承认自己在这个情况下有点儿心神不定;不消说,我同别人一起泛舟旅行的时候,是经常由我操纵帆脚索的;可是乘这么窄小而又摇晃不稳的小艇,又遇到这种猛烈的阵风,我就没有本领运用同样的原理了;而这光景还引起我对我们的人生态度产生某些轻蔑的看法。扣牢风帆再抽烟,当然较为安逸;我从来不曾估量到能在明显的危险中舒舒服服地抽上一斗烟,因而是认真地选择机会以求舒舒服服地抽烟的。我们在未经考验之前,不可能为自己作出答案,这是常识。但我们常常发现自己比原来所认为的勇敢得多和优秀得多,这不是很普通的想法,却必然是令人较为欣慰的想法。我相信这是每一个人的经验:然而一种顾虑将来难以如愿的心理,阻止人们把这种欢快情绪宣扬出来。我真诚愿望,在我较为年轻的时期能有人使我对生活具有充分的勇气,告诉我危险事物如何从远处看来就有不吉之象,一个人的良知怎样可以不强令自身承受过度的负担,而在需要的时刻则极少或绝不舍离这个人:因为这样可以免除我许多困难。可是我们在文学上都赞成吹奏感伤的长笛,却没有一个人跑到队伍前头敲出使人兴奋的鼓声。

“女士们、先生们:

阳光灿烂;潮水正在升起——一小时足足流了四英里;风势稳定,只偶然有几阵急风。就我来说,我一生从来不曾乘过一条用风帆行驶的无龙骨小艇;我第一次荡至这条大河中流做试验,心里不是没有恐惧的。我的小小篷帆一经吃上风力,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我想当时几乎是像进入陌生地区探险,像是出版第一本著作,或者像是初婚。不过我的疑惧经历时间不长;过了五分钟,你就会看到我扣紧帆脚索而不觉得惊异了。

“费拉里奥小姐和德·沃弗尔森先生有幸在今晚献唱下列歌曲。

我们在安特卫普码头上惹起了一阵很大的轰动。一位装卸员和许多码头脚夫扛起了两艘没有龙骨的小艇,奔跑着送它们下水。一大群小孩子跟在后面欢呼着。“西加雷特”号下水时,哗然激起一阵水声,从狭小的河水裂口上冒出一批泡沫。不一会儿,“阿瑞图萨”号跟着下去。一艘汽船正从上游驶来,站在明轮罩上的几个人用沙哑喉咙警告我们,码头上的装御员和脚夫们也大声吼叫。但我们的小艇经我们用力划上几桨,就离埠进入斯海尔德河的中流,所有汽船、装卸员以及其他沿岸的不相干事物,全都落在后面了。

“费拉里奥小姐献唱:《迷娘》——《飞鸟》——《法兰西》——《法国人在那儿睡觉》——《蓝色城堡》——《你往何处去?》

从安特卫普到博姆

“德·沃弗尔森先生、方丹夫人和罗比纳先生献唱:《骑马的潜水员》——《不满足的丈夫》——《别作声,孩子》——《我的怪脾气邻居》——《为此幸福》——《我们如何受骗》。”

R·L·斯蒂文森

他们在饭厅一端搭了个演唱台。看看德·沃弗尔森先生嘴上叼着一支香烟,手挥吉他,用一条狗那样顺从、亲善的神气跟随着费拉里奥小姐的眼色,那是多么动人的景象!演唱会结束时举行奖品摇彩:一项极妙的娱乐,有赌博的全部刺激性,同时又没有获胜的希望使为了你的热切而感到惭愧;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输家;你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钱;这是一场争取谁对德·沃弗尔森先生和费拉里奥小姐资助最多的比赛。

然而我还须对我们两条船的命运叹息一番,这才可以歇手。爵爷,我们计划拥有运河游艇的那一天,不是个吉利日子;我们和那些给我们最大希望的空想家谈论我们梦想的那一天,不是个吉利日子。不错,有个时间世界是面带笑容的。游艇买到了,起了个名字叫做“一万一千名科隆少女”,傍着古老市镇的城墙停泊在一条风光美好的河道上,历时数月,成了一切赞美者的赞美对象。莫雷市的巧匠马特拉先生使这条船成了船工们竞争施工的中心;你也难以忘记,为了鼓励工匠们的热情,加速工程进度,在桥头那家酒店里消耗了多少甜香槟酒吧。我不愿在财务方面多想这件事。“一万一千名科隆少女”停在它当初从事华丽装修的那一段河道上腐烂了。它不曾承受过和风的吹送;它从未套上勤快的马匹拉过纤。最后由这位一肚子不高兴的莫雷巿船匠把它卖掉了,同时卖掉的还有“阿瑞图萨”号和“西加雷特”号,一艘是杉木造的,另一艘,我们在一次装运过程中了解得很明确,是树心坚实的英格兰橡树造的。如今这些历史性的船只都扬起了三角旗,而且改用新的外国的船名了。

德·沃弗尔森是个矮小个子,有个大脑袋和一头黑发,一派活泼而诱人的神气,要是他的牙齿长得好,他的笑容也是讨人欢喜的。他一度曾在夏特勒戏院充当演员;但他因舞台脚光热度太高和光线太强而得了一种神经性疾病,由此使他不适于在戏院演出了。在这个为难当口,费拉里奥小姐,或称阿尔卡扎尔的里搭小姐,同意与他合营游方演唱。“我永远忘记不了那位小姐的慷慨合作,”他说。他穿的紧身裤,裤管非常紧贴两腿,这对熟识他的人长期以来一直是个疑问,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穿上和脱下的。他画一点水彩速写画;写写诗;又是最有耐心的钓鱼者,整天在旅馆花园底边的清水河道里毫无成果地抛投钓丝,以消磨时间。

你在我们航行途中如此大方地与我一起淋雨和担受转运之劳,又如此辛苦地奋力修复漂流在瓦兹河洪水中的“阿瑞图萨”号,其后你又驾驶一条仅仅是人间的破船到达奥里尼的圣伯努瓦,赶上如此迫切需要的晚餐:只说这几点也就够了。也许还不够,因为你有一次略带可怜声气抱怨说,我应当把一切粗暴的言语归因于你,而由我自己常作适当的反思。按规矩我不应把你推出来,叫你为另一次受人注意的船只失事与我一起丢脸。不过如今我们这次航行已经写入一个粗拙的本子里,我们可以希望那场危险完全结束了,我也可以拿你的大名标明在三角旗上了。

你可以听到他一面喝酒一面叙说经历;他有非常活泼可爱的谈话才能,随时都能在谈到自己的不幸遭遇中面露笑容,却又随时突然严肃起来,仿佛一个人正在叙说海底危险景象之际忽然听见海滨波涛澎湃的声音。那是不久以前,大概就在头一天晚上,演唱收入只有一个半法郎,支付不了火车票三法郎和膳宿费二法郎。那位市长是个百万富翁,坐在最前排,连续不断地为费拉里奥小姐鼓掌叫好,可是整个晚上只出了三枚苏。地方上的当权者用这种恶意眼光看待游方艺术家。唉!我很了解这一点,因为我自己曾被当作这样一个人,而且曾被出于误解的力量无情地禁闭起来。有一次,德·沃弗尔森先生为请求许可他唱歌访谒一位警官。那警官正在自得其乐地抽烟,见这唱歌者进来,很有礼貌地把帽子脱了。“警官先生,”他开口说,“我是个艺术家。”那警官听了,又把帽子戴上,对待阿波罗的伙伴们用不着讲礼节!“他们卑鄙到这个地步,”德·沃弗尔森先生说,挥了挥他手上的香烟。

亲爱的西加雷特:

不过,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他的一次突然发火;那时我们整个晚上都在谈论他在流浪生活中所遇到的种种阻难、侮辱和苦恼。有人说,最好能有一百万法郎的现款,费拉里奥小姐也承认她非常愿意这样有钱。“好吧,我可不是这样;——不是我,”德·沃弗尔森先生用手猛拍桌子,大声吼叫。“如果世界上有个失败者,那不是我吗?我原先拥有一门艺术,在这门艺术上我获有良好成绩——同某些人一样好——也许比另外一些人更好些;然而现在人家对我关上了门。我必须周游全国求取几个铜子,同时歌唱一些无聊东西。你以为我懊悔我的一生吗?你以为我宁可当个呆子一样吃饱了油水的议员吗?那不是我!我曾有过在舞台上受人拍手叫好的时刻:现在我完全没有想到它;但有时在我不曾从整个场子里听到一记掌声的当儿,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明白自己唱出了正确的声调,或者做出了准确而能表情的姿势;在这时候,先生们,我懂得了什么是快乐,怎样做好一桩事情,怎样成为一名艺术家。而要懂得什么是艺术,须要永远保有兴趣,那是任何议员无法从他的无聊事务中觅得的。听着,先生们,我告诉你们艺术是什么——它像是一门宗教。”

致从男爵沃尔特·格赖因特莱·辛普森

这是德·沃弗尔森先生对他的信仰的自白,不过由于记忆的捉弄和转述的不确准,上文所记与原话容有出入。我写出了他的真实姓名,他的吉他和香烟,以及费拉里奥小姐,为的是恐怕其他流浪者冒充他;因为整个社会不是应当乐意尊重这位不幸而又忠实的缪斯信奉者吗?但愿阿波罗赐予他至今不曾为人们梦想到的歌曲;但愿江河不再缺乏银色的鱼来诱动他的旅行;但愿严寒不使他在冬天的长途奔波中受折磨,乡间小官吏也不会用粗暴态度侮辱他;还但愿他一辈子不失去费位里奥小姐伴随在身边,用他忠诚的眼色看着她,用吉他为她伴奏!

R·L·斯蒂文森

玩木偶戏的夫妇作了一场非常乏味的表演。他们演的是名曰《皮拉莫斯与蒂丝比》的一出戏,有五幕冗长的戏文,都是用十二音节一行的亚历山大诗式写的,诗行的长度有如表演者的身材。戏里一个木偶是国王;另一个是奸佞的大臣;第三个具有特别的美貌,代表蒂丝比;此外还有卫士,还有顽固的父亲,还有几名散步的士绅。我坐了观看两幕或三幕,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不过你可以高兴地看到那本戏规规矩矩地遵守着三一律,全剧除了有一点例外,都是按照古典主义规则表演的。那例外是那个滑稽的乡下人,一个穿木屐的瘦木偶,讲的是散文,而且满口当地土话,这倒引得观众大为欣赏。他对君主本人不守一点规矩,随意行事;用他的木屐踢木偶伙伴的嘴巴,遇到用诗歌表情的求婚者不在场的时候,他就用有趣的散文语言向蒂丝比为自己求爱。

对于陪伴我旅行的那位朋友,我原该深切地感谢他的,说实在话,我希望在过去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但在此刻,我觉得对他怀有一种近乎过分的亲切之情。至少他将成为我的读者:——只要他有意追寻一下与我同行的游踪。

这个人物的表演过程,以及那位木偶戏班主所作简短的开场白,是整个演出中可以使你想象到足以引起微笑的仅有现象;那开场白说的是一篇对戏班的滑稽颂词,吹嘘他们不计较喝彩声和嘘嘘声,只是一意对他们的艺术作奉献。但普雷西的村民看来很高兴。事实上,只要举行的是一场演出,而且是人们付钱去看的,那差不多必然可以引起悦乐。假如我们每人为观看落日景色须要付费,或者假如上帝在山楂开花之前派人打鼓四处宣传,我们有什么赞美落日与山楂花的作品不能制作出来呀!不过对这类东西,像对好伙伴一样,糊涂的人们早就不加注意了:而粗心大意的商贩,坐着弹簧马车轻快地行路,肯定不会注意到巷子边上开放的花朵,也不会注意到头上天气所形成的景色。

我想,是不是从反面来看可以使人觉得有些兴趣呢?因为,从反面的观点来看,我自己满以为此书具有一定特色。尽管全文洋洋洒洒写上二百页,但没有一句话对上帝的世界指说其无能,也没有放肆到略一暗示我自己可以创造出更好的世界。——我确实不知道我的头脑可以居于什么地位。我似乎忘记了成为人类之所以光荣的一切原因。——这是使此书在哲学上没有重要性的一点疏忽;不过我希望此项偏失可能使喜欢琐细事物的人们发生兴趣。

回返人世间

我该为我的这本书说些什么呢?迦勒和约书亚从巴勒斯坦抬来了好大的一挂葡萄;唉唉!我的书本产生不了那样的滋养作用;而就滋养问题来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所要求的,是明确某种果实的意义,而不是其数量。

关于以后两天的航行,我心里记得的事情很少,我的笔记本里一点事情也没有记。河水从美丽悦人的两岸景物中间稳定地流淌着。身着蓝色衣服的洗衣妇女和蓝色罩衫的渔人,使翠绿的两岸有了颜色的变化;而蓝绿两种颜色的关系,正好像是琉璃草的花朵和叶子的关系。是照琉璃草的形式奏出的一种交响曲;我想到泰奥菲尔·戈蒂埃大概就是这样写出那两天整个景象的特点吧。天空碧蓝无云;流动的河道表面在其光滑处映出了蓝天和两岸景物的影子。洗衣妇女们用笑声欢迎我们;在我们迅速地顺流而下的一路上,树木和水流合成的噪声对我们昏昏沉沉的思想形成了一种伴奏。

说实在话,我在读完这本小书的清样之后,立刻就落入一种苦恼的预感。我觉得,也许我不仅是这些篇页的第一个读者,而且也是最后一个读者;也许我开辟这块非常悦人的乡下地带全属徒劳,不会再见一个人跟我走这条路。我越是这样思索,越是厌恶这个想法;直到这种厌恶心理变成无谓的恐惧,于是我就急急忙忙写这序言,无非借此做个广告,以招徕读者。

河道的巨大流量和不知疲倦的流势,紧紧抓住了人们的心胸。此刻它对它的目的地似乎非常有把握了,在姿态上非常坚强而又安闲,像是一个满怀决断的成年汉子。拍岸的浪花在阿弗尔港的沙滩上为它高声吼叫着。

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是摆出一种不亢不卑的温和态度:仿佛此书是别人写的,而你仅仅是披阅一过,并插入若干合适的言语。不过就我来说,我还没有把这门技巧学得十分透彻;还不能对读者隐藏我的热烈情绪;而且,要是我在门前遇见了他,少不了用朴素的真诚态度邀请他进来。

就我个人来说,坐在我那提琴盒子似的游艇里循着流动的大道滑行,我也开始对我的海洋感到厌倦了。对于文明人而言,早晚必然兴起要求文明的欲望。我厌倦了打桨;我厌倦了生活在人生边缘;我希望回到生活中心;我希望从事工作;我希望遇见懂得我自己语言的人,他们能以同等条件对待我,作为一个人,而不复作为一件骨董对待我。

要给这么小的一本书冠以序言,我有点儿担心犯上头重脚轻的毛病。可是作者都禁不住想在卷前写几句,因为这是对他的辛勤劳动的酬报。当建筑物放定基石之后,建筑师就带着设计图纸出场,在众人眼前高视阔步地走上一小时。作者写序言也是这样:也许他并没有一句话可说,但他一定要把帽子拿在手里,装出一副文雅的姿态,在入口处亮相一阵。

因此,一封在蓬图瓦兹收到的书信决定了我们的行止,我们把两艘游艇从那条不论晴雨、那么长时间忠实地引导船只的瓦兹河最后一次拖上岸来。这两条快速的无足驮兽把我们的运气负载了那么长的路程,使我们在分离时不禁产生惜别之意。我们已经离开世人作了一次迂回曲折的长途旅行,现在回返到熟悉的地方来了,这里由生活本身进行一切经营操作,而我们则被推动到不打一桨去面对冒险活动了。现在,我们将像戏剧里的航海家那样回返旧地,看看这一段时间里命运在我们周围环境里有了怎样一些新布置;在我们家乡有什么使人惊奇的事物在等候我们;人世间在我们离家期间航行到了什么地方,走了多少路了。你可以整天打桨;但只有当你夜晚回家、走入熟悉的房间看上一眼的时候,你才发现爱神或死神在火炉边上等着你;而最美好的冒险活动并不是我们出门去寻求的那种活动。

初版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