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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撒派的故乡

这里的风景自有其特色,虽然粗野却很可爱,向我表示了法国南部誓约派教徒的精神。在苏格兰,凡是遁入深山修道的人,都有阴郁、苦恼的思想,因为他们一经接受了上帝所赐的舒服,便是加倍靠拢魔鬼了;可是卡米撒派教徒却只有欢快、积极的看法。他们从事流血斗争,无论自己流血或叫别人流血,都比苏格兰人流得多,可是在他们的斗争记录上,我没有发现被魔鬼缠住的事。他们以轻松的心情在这种苦难的时期和环境里寻求生活。我们不应忘记,塞吉埃的灵魂像是一座花园。他们知道自己是站在上帝一边的,他们具有苏格兰人无法比拟的知识。就苏格兰人来说,虽然他们对于大义深信不疑,却从来不能对人给予信任。

拉凡尔奈德村子下面的河谷,当我一路走去时,越走越觉得可爱。一会儿左右两边的群山迎面而来,山上不长树木,土石碎裂,两岸的巉岩夹住了河流;一会儿谷地放宽,变成了翠色。道路引我经过建在一处悬崖上的米拉勒古堡;经过一所筑有雉堞的修道院,房屋毁坏已有多年,此时改成一座教堂和一批牧师住所了;又经过黑色屋顶相连成簇的科居勒斯村,坐落在多处葡萄园和草地,以及挂满红色苹果的果园的中间,这里沿大路一带,村民们正在从路旁的树上把胡桃打下来,装入麻袋和篮子。谷地尽管十分开阔,两岸的群山仍是高峻而光亮的,巉岩形成许多垛子,四处都有笔尖的山峰;塔恩河仍然滔滔不绝地从石块丛中奔流过去,发出异常宏大的声音。我曾因别具心肠的游方商贩们的指点,预期见到像拜伦所喜爱的那种可怕的乡村;可是由于这里的天气对于我这个苏格兰人的身体还是给予盛夏的感受,所以在苏格兰人的眼光看来,这个乡区似乎是欢快而富庶的,尽管栗树已因到了秋天季节而摘下了果子,从此地开始与栗树一起生长的杨树,也已经变成了暗黄色,以迎接冬天的来临了。

有一个卡米撒派老人说,“我们一听到歌唱赞美诗的声音,就飞起来了,就像是长了翅膀那样飞了起来。我们觉得胸中有一腔活跃的热情,一种激荡的欲望。这感情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必须先有这个经验,才能了解这种感情。我们不管怎样疲乏,一听到那些赞美诗,就不再想到疲乏而变得轻松了。”

到了其余的人一个个离开村子去干活的时候,我和小酒店的女主人坐下聊天将近半小时,她活泼有趣地说到她在收获栗子时留下的伤痕,说到塔恩河的美丽景色,又说到旧日家庭情谊,这情谊由于青年人出门求业而打散了,然而在各人心里还是存在的。我相信,她的天性是温柔的,有乡下人的单纯,而在单纯下面又有很多灵巧,哪个青年如能与她相爱,无疑将是个幸福的人。

塔恩河的景象和我在拉凡尔奈德所遇见的人们,不仅给我说明了上述的历史,也说明了二十年的苦难,那些一旦投入战争就如此刚强、如此不怕流血的人,都是以儿童的温顺态度和圣者及农民的坚定精神忍受苦难的。

一路上,他和我就这样像《天路历程》里的基督徒和笃信者,边走边谈,来到了塔恩河畔的一个小村庄。这是个鄙陋的地方,叫做拉凡尔奈德,只有十户光景的人家,有个新教徒小教堂建立在一个土墩上。老汉就住在这个村子里。我在村上的小酒店里吃了早饭。酒店主是个和气的青年人和他的妹妹。那青年人是路上敲石块工人,他妹妹是个俏丽可爱的姑娘。村里的小学校长路过酒店,就进来跟客人聊天。这些人都是新教徒——由此我获得了意想不及的欢慰;而更使我高兴的是,他们看来都是正直、纯朴的人。那位普利茅斯兄弟会会友陪我到小酒店,对我表现出极大的关心,分手后又回来至少三次,为的是探问我对饭食是否满意。他的行为在当时使我深为感动,即使到了此刻,我在回想中仍然觉得感激。他不敢闯入酒店,但又不愿有一刻放弃与我作伴;而且他似乎从来不厌倦与我握手。

弗洛拉克

我开始懂得,我是在以勉强的态度扮演一名我所不知道的某个宗派的成员;不过,尽管我为自己的可疑身份感到不安,但同行老汉的愉快神情却使我更感欣慰。说实在话,我不觉得不讲明彼此歧异有任何欺骗的意思;特别是在这一类重大问题上,我们都有充分的信念,认为不管哪个人都可能犯错误,因此我们自己就不会是完全正确的。我已经谈了许多真实情况;但这位头戴棕色睡帽的老汉显得非常朴实、和蔼、友好,使我在此刻愿意承认我是皈依了他的信念了。他在实际上是个普利茅斯兄弟会会友。关于教义的内容,我一是不懂,二是没有时间求懂;但我充分懂得,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女,进入了一个烦恼世界,力求在许多重要事情上做出同样的功德,成为同样的善人。他多次跟我握手,又主动表示十分愿意接受我的意见,这个态度虽然多少出于误会,但这个误会是从寻求真理而产生的。因为博爱的开始是盲目的;只有经过一系列类似的误会,到末了才产生亲爱与忍耐的确定原则,以及对我们全体同类的坚定信心。假如我欺骗了这位善良的老汉,我就会自愿地用同样方式继续欺骗其他许多人。又假如后来有一天,出于我们各不相同的方式和严肃认真的态度,我们都能集合到一个公共会堂,对此我有一个希望,我热切地执著这个希望,希望我的这位山乡里的普利茅斯兄弟会会友能赶来与我再度握手。

弗洛拉克位于塔恩河的一条支流上,是一个专区区署所在地,有一座古老的城堡,一条两旁列有悬铃木的街道,许多雅致的街道拐角,还有一条活泼泼的泉水从山上流下来。此外,这个地方又因妇女长的标致和成为卡米撒派所据地区两个首府之一而出名。另一个首府是阿莱。

那老汉说他跟我确实有同样的想法,并且一再表示为遇见我而感到高兴。“我们人数很少,”他说。“在这里,人们把我们叫做摩拉维亚派,但下去到加尔省,我们也有不少人,却照一位英国牧师的名字,称为达比派。”

吃罢午饭之后,客栈主人带我到了邻近的一家咖啡馆,在这里,我,或者该说我的旅行,成了整个下半天的谈话主题。每个人都为我的路向出了一些主意;还从专区区署取来了专区地图,大伙儿在咖啡杯与酒杯之间指指点点,把那地图弄脏了多处。这些好心的顾问们多数是新教徒,不过我看到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混杂相处极为和睦;可我又发现关于宗教战争的生动记忆仍还存在着,因此心里感到惊异。苏格兰西南部的丘陵地带,邻近莫赫林、卡姆诺克或卡斯费恩等市镇的地方,在单独的农庄或牧师住宅里,严肃的长老会教徒仍还回想着当年的大迫害,当地殉教者的坟墓仍然受到虔诚的看待。不过在市镇里,在所谓的上层阶级中,这类古老的事情恐怕已经成为闲谈材料了。要是你在威格顿的王家部队里遇到一个混合如宗派的连队,谈话时大概不会谈到誓约派。正是这样,在格伦卢斯的缪尔柯克镇,我曾发现教区牧师助理的妻子连先知佩顿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然而这些塞文山区的乡民却从完全不同的意义上为其先人感到骄傲;他们喜欢谈论那场战争,战争的勋绩是他们专有的崇高表现。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倘若有过一次冒险行动,而那行动又是具有英雄性质的,那么,我们必须料到会有多次提说其事,并且加以原谅。他们告诉我,乡下仍有许多传说至今未曾收集起来。我听他们谈到卡瓦利埃的后裔——应使人们了解,不是直系的后代,而是仅仅属于侄儿侄女的支派——在这位少年将军建立功勋的那一带地方,仍还是事业发达的人。十九世纪某一天下午,有个农民曾见往日战士的尸骨从田野里挖掘出来,那是先人们作战过的地方,而其曾孙辈当时正在那儿安闲地挖水沟。

我不知道自己竟是个善于说教的布道者。

那天向晚时分,我承一位新教牧师好意来访:是个青年人,聪明、文雅,跟我谈了一两个钟头。他告诉我,弗洛拉克的教徒,一部分属新教,一部分属天主教;而政治上的分歧则往往加倍增大了宗教上的分歧。我是从莫纳斯提埃那样一个吵吵嚷嚷、四分五裂的地方过来的,得知这里的人相处十分融洽,在如此双重分歧的家庭之间,竟还相互热情友好,你可以判断我是怎样感到惊异了。黑卡米撒派和白卡米撒派,民兵、米克莱帮和龙骑兵,新教的提倡者和天主教的白十字小伙子,他们都用马刀和火枪厮杀过,放过火,抢劫过,谋杀过人,他们都是满怀怒火;而到今日,在一百七十年之后,在相互容忍、和睦友好的生活中,新教徒还是新教徒,天主教徒还是天主教徒。不过人类,正如产生它的那个不服输的大自然,具有其自身的治疗功能;年度和季节带来各种不同的收获;太阳在降雨之后重又出现;人类虽有种种世俗的仇恨而终于保持生存,犹如个人从一天的喜怒哀乐中觉醒过来。我们根据一种更为虔敬的立场判断我们的先人;尽管往日的事迹蒙上了几个世纪的尘土,我们仍能看到斗争双方都显示了人类的长处,而且都有正义的表现。

“我的老爹,”我说,“不容易指明谁知道‘主’,而且这也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无论新教徒还是天主教徒,甚至是膜拜石头的那些人,都有可能知道‘他’,并且为‘他’所知道;因为‘他’创造万物。”

我从来不曾认为作出公正判断是容易的,而且越来越觉得此事比原来所想的更难了。我承认,我与这些新教徒相遇,心里是高兴的,并有一种回返家乡的感觉。我惯常用他们的语言讲话,对于所用的词汇,除了法语与英语的区别之外,我另有更深切的感受;因为语言上的混乱乃是对道德的一种背离。因此我可以比天主教徒更为自由地同新教徒进行交谈,也比天主教徒更为公正地评判他们。阿波利纳里神父可以跟我那山地里的普利茅斯兄弟会会友配成一对,二者都是正直、虔信的老人。可是我问自己,我是否也能随时感受到特拉普派教徒的种种德性呢?或者,假如我是个天主教徒,我是否还能对拉凡尔奈德那位违反正宗教会者如此热情看待呢?与前者相处,我仅仅抱了个克制的态度;而与后者,虽然只凭着一种错解,而且所谈都是经过选择的话题,但仍有可能进行交谈,还交换了一些真诚的思想。在这个未臻完美的世界里,即使不完全的亲热行为,我们也是乐于欢迎的。而且假如我们发现只有一个人可以与他随意倾心谈话,可以与他凭喜爱心情和天真态度一起行走而毫无欺蒙,那么,我们也就没有理由可以埋怨这个世界或埋怨上帝了。

那老汉说他很高兴。“坚持吧,”他又说,拍拍胸脯,“我听了在这里感到快乐。”接着他告诉我,在这些峡谷地区,有几个人知道“主”;知道的人不多,但有几个。他引用《圣经》说,“被召的人多,选上的人少”。

在米芒特河谷

“呵,”我用手指指向天空,“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不错,我知道‘他’;‘他’是我最熟的熟人。”

10月1日,星期二,我们在下午晚些时候离开了弗洛拉克,一头疲乏的毛驴和一个疲乏的赶驴人。往塔尔农河上游行走不远,一条建有桥亭的木桥把我们引入米芒特河谷。峻峭的红岩大山耸立在河边;许多巨大的橡树和栗树长在山坡或多石的台地上;四处有一块块红色的小米地或几株缀满红色果实的苹果树。道路靠近两个乌黑的村庄,一个村庄在其最高处有一座古老的城堡,可供旅游者观赏。

我问他,他说的“主”指谁;可是他只用加重语气重复这句问话,眼光里显示着希望和兴趣。

这里再难找见一个适宜的宿营地。即使在橡树和栗树底下,那土地不仅坡度很大,而且堆满了松散的砾石;不长木材的地方,那些小山以红色峭壁的形态直下到河岸,峭壁上长满了矮小的灌木。太阳已经落到眼前最高峰顶的后面去了,峡谷里满是牧人召唤羊群归栏的号角声,此时我在路下不远的河流拐弯处发现了一块草地。我就往那草地走去,把小温驯暂时拴在一株树下,然后仔细打量附近情况。灰白色的黄昏阴影笼罩了整个山谷;距离稍远的物件渐渐模糊不清,接着又彼此融成一片了;黑暗就像水上蒸发出来的雾气一般逐步上升。我走近河边草地上的一棵大橡树:这时有小孩们的吵嚷声,引起我的厌恶,我望见对岸河流湾头上有一所房子。我动了收拾起包裹再向前进的念头,可是越来越深的夜色又促使我停留在此地。我只得不声不响地等候天色暗尽,同时相信明天早晨能靠曙光将我唤醒。但在这样的一个大旅馆里,受邻居骚扰的事是不大会有的。

“你知道主吗?”最后他问我。

橡树下的一处凹地成了我的卧床。我还没有给小温驯喂食和铺好我的睡袋,已经有三颗明亮的星星闪耀在天空了,另有许多星星在隐隐出现。河水夹在岩石中间,形成漆黑一条,我溜下河滨,舀满了水罐。因为距离人家住屋太近,我不敢点灯笼,所以摸黑吃晚饭,吃得很有滋味,月亮是苍白色的一弯蛾眉月,我在整个下午早已看到了,此时淡淡地照明了群山的峰巅,却没有一线光亮落到谷底我的卧处。橡树挺立在我跟前,如同一根乌黑的柱子;头上闪光悦人的星亮散布在夜的面孔上。大凡不曾像法国人快活地说的“对着美丽的星空”睡眠过的人,不知道星亮是什么。他可能知道全部星辰的名称、距离和星等,但却不知道与人类相关的独特的妙处,即星辰给予人类心灵的宁静与悦乐的影响。诗歌有很大一部分写到星辰;写得很对,因为星辰本身就是最标准的诗人。就是这许多遥远的世界,像无数小蜡烛散布在天空,或者像一大批钻石粉末撒满空间,在当年是同样地显现在罗朗或卡瓦利埃眼前的,那时候,用卡瓦利埃的话来说,他们只有“天空当作帐篷,大地当作床铺”。

向前续走一两步,有个老汉赶上了我,此人头戴棕色睡帽,目光明亮,肤色暗黑,脸上带着兴奋的微笑。他身后跟着个小女孩,赶着两只绵羊和一只山羊;不过她一直跟随在我们后面,那老汉则走在我身旁,跟我谈论早晨的天气和山谷的风物。当时刚过6点不久,对于在夜里睡眠足够的壮健人来说,这正是扩展心志、敞开胸怀倾诚谈天的时刻。

河谷里整夜刮着大风,橡实从树上噼里啪啦地落到我身上。不过,这10月的第一夜,气候温和得像5月,我睡觉时把睡袋的毛皮翻了转来。

于是我马上付了这一夜的宿费。对于这件事,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看法,就我来说,这是我在整个旅游途中所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乞丐。

一条狗的叫声吵得我好厉害,我是怕狗甚于怕狼的。狗比狼勇敢得多,而且它还受到责任感的支持。若是你杀死一只狼,你可以得到鼓励和称赞;但若你杀死一条狗,人家就根据神圣的财产权和家庭感情吵吵嚷嚷地纠缠你索取赔偿。疲劳了一整天下来,听到狗叫,那锐利、勇猛的声音本身就具有强烈的打扰作用;而对一个像我这样的漫游者来说,狗又以其敌意最强的形式代表了这个静止而文雅的世界。在这种可爱的动物身上,有一点儿教士或律师的神气;假如它不屈服于石块的投击,那么最勇敢的人也不敢徒步旅行了。我在家庭范围内十分尊重狗,但在大路上,或在野地里露宿的时候,我既憎恶它又惧怕它。

“很好,”我想;“这就是服务员送账单来了。”

第二天早晨(10月2日,星期三),就是那条狗把我吵醒——因为我熟悉了它的吠声;它以突击之势冲下河岸,然后,见我坐起身来,便又飞快退回去了。星亮还没有完全隐灭。天空现出清晨时分迷人的淡青色。一种恬静明亮的光开始笼罩大地,山坡上的树木,在晴空衬托下,显得轮廓分明。风向多半往北吹去,不再吹到我所在的峡谷,但当我继续收拾物件准备上路的时候,有一片白云很快飞过山巅,我抬头望见那片云染上了金色,心中感到惊异。在这一带高空地区,太阳早已照耀得如同中午了。假如云片飘飞得非常非常高,我们可能整夜都看见这个景象,因为在太空境界里,二十四小时都是大白天呀。

忽然迎面来了一个老妇人,她直截了当地求我施舍。

当我开始由谷地往上走的时候,猛然一阵风从日出的地方刮下来,尽管头上的云块是向着几乎相反的方向继续奔驰的。前进几步,我看见整个山坡洒满了阳光;再向前不远,在两座山峰的中间,出现了一个飘浮空中散发着耀眼光辉的中心,我又一次面对面迎见了居于太阳系核心位置的那个巨大火球。

河谷的景色,在早晨更见美丽;下山的路,不一会就到了河岸。河滨一处地方,有许多株树干挺直、枝叶繁茂的栗树长在一起,形成绿草台地上的一条走廊,我在这儿取塔恩河水作了早晨的盥洗。河水异常明净,而且寒冷刺骨;皂沫落入湍流,转瞬就不见了,白色的漂砾则成了洁净的标本。在野外一条上帝的河流里洗脸洗手,对我来说,似乎是一种愉快的敬神仪式,或者是半属异教的礼拜举动。用卧室里的面盆浴盆洗脸洗澡,也许可以洗净身体,但想象中的清洁同这种洗法无关。我怀着轻松、安静的心情继续行路,一边前进,一边唱着对上帝的赞美诗。

那天下午,我只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军人模样黧黑的赶路者,肩带下挂着狩猎袋;不过他说的一句话倒似乎是值得一记的。听见我问他是新教徒还是天主教徒时,他回答说——

不久我上了路,同时啃着一块巧克力饼,心里认真地琢磨着一个良心问题。我要不要为借地过宿付钱呢?我睡得很不好,床上尽是蚂蚁形状的虼蚤,卧室里没有水,早晨那曙光也忘记了将我唤醒。假如近处有火车可搭,我就免不了错过一趟车了。显然,对于我在这个地方的享受,我是不满意的。于是我决定,除非遇上一个乞丐,我不该付钱。

“哦,我觉得我的宗教没有一点不光彩。我是个天主教徒。”

于是他和他的儿子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向第三棵栗树,动手进行剪枝。问答就这样过去了,比我所希望的更为简单。他是个严肃的正派人,他那不客气的口气,并不意味着他认为是同一名罪犯在讲话,而仅仅是同一个地位较低的人。

他觉得没有一点不光彩!这话是一份天然的统计资料;因为它是少数派一分子的语言。我想到巴维勒和他的龙骑兵,轻轻一笑,我想人们可能用铁骑践踏一门宗教历时长达一个世纪,结果只是使得摩擦更为厉害。爱尔兰依然属于天主教徒;塞文山区依然是新教徒的世界。满筐满箧的法律文件,大队骑兵的马蹄和枪托,都无法改变庄稼人一丝一毫的思想。在野外活动的乡下人没有许多思想,但一经有了想法之后,那就坚定不移,而且还在迫害之下蓬勃增长。一个长时间在大白天的流汗劳动中和在夜晚的星光下成长起来的人,一个经常奔走在山林中的人,一个诚实的老年乡下人,到最后都能在感觉上与自然界的各种力量相融通,都能对他的上帝具有亲睦关系。就像我那山地里的普利茅斯兄弟会会友那样,他了解上帝。他的宗教不是寄托在逻辑选择上的;他的宗教是为人经验的诗歌,是他的生命历史的哲学。多少年来,在这个老实人的心目中,上帝像是一份伟大的权力,一颗伟大的、光芒四射的太阳,而且成了他的许许多多细微思想的根基和实质;要是你愿意,你可以用权力改变教义和信条,或者大声疾呼宣布新的宗教,但是这里有一个人有他自己的思想,不论处境好坏都坚持不渝。他是个天主教徒,或者新教徒,或者普利茅斯兄弟会会友,这里具有不可更易的意义,正和男人不是女人、或女人不是男人一样。因为他不能变更他的信仰,除非他能把过去的记忆全部抹掉;而且,按照严格的而不是习惯的意义来说,他也不能改变他的心智。

接着他又问我去往哪里和我拿什么来充饥;然后,没有丝毫游移,他又说了一句,“那么,走吧。”

地区中心

“说实话,”我轻松地回答,“我疲倦了。”

此时我渐渐走近卡萨尼亚,在这个荒凉的山谷里,山坡上一大片黑色的屋顶簇聚在栗树园的中间,上面有许多岩石峥嵘的山峰在晴空中俯视着。米芒特河边上的道路是新筑的,山里人也还没有完全消除第一辆大车到达卡萨尼亚时所引起的惊诧。不过,这村庄尽管如此远离世事的潮流,却已经在法国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了。村庄附近的一些山洞,曾是卡米撒派五个军用仓库之一,当初他们根据需要在这里贮存服装、谷物和兵器,铸造刺刀和马刀,还拿柳木炭和硝石煮在大锅里,自己制造火药。除了这些五花八门的工业之外,还将病员和伤员送到这里来治疗;他们在此地由夏布里埃和塔旺两位外科大夫前来诊治,同时由附近人家的妇女们偷偷地担任护理。

“为的什么呢?”他问道。

卡米撒派分设五个军团,在卡萨尼亚附近设立仓库的,是其中最老也是最不出名的一个。这是圣灵塞吉埃所率领的一帮人,他们在黑夜里进袭塞文地区大司祭时,跟着他一起高唱第六十八章诗篇。塞吉埃升天后,萨洛蒙·席台尔继任领导,卡瓦利埃在他的回忆录里称此人为整个卡米撒军队的总牧师。他是个先知;记忆力非常好;凭着从眉心上“深切观察每一个人”,就能决定是否接纳他参与圣礼;能够背诵《圣经》经文的绝大部分。这当然是幸运的事;因为在1703年8月一次突遭袭击时,他丢失了他的骡子、他的公事包,还丢失了他的《圣经》本子。奇怪的倒是他们并没有常遭突然袭击,袭击的结果也没有多大损失;因为卡萨尼亚的这个军团在它的军事理论上是真正古老的,露营时不设岗哨,把守卫的任务交给他们为之斗争的上帝的天使。这是一个征象,不仅说明了他们的信仰,也说明了他们隐匿的地方是个无路可通的乡村。有一个晴丽日子,卡拉东先生外出散步,无意之间走入他们驻地,竟仿佛走入“旷野里的羊群”,发现他们有些人在睡觉,有些人醒来了在合唱赞美诗。倘有奸细,只要他“有唱赞美诗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介绍手续便可混入他们的队伍;甚至先知萨洛蒙也会“待他以特殊的友谊”。这支乡下人的部队,就是这样在错综的山陵丛存立下来的;而历史对于他们,除了一些圣事活动和宗教狂欢之外,也没有什么业绩可以记录下来。

“是的,”我说。“正像你们所见的。”

这类性格顽强而又淳朴的居民,正如我在上文所说,在宗教上很不容易改变信仰;倘或背教,他们的行为也不会超过乃缦在临门庙里那样仅作表面服从。到路易十六颁发敕书,认为“鉴于近百年来种种迫害措施俱无效用,故不从怜悯而从需要出发”,最后由王家赐予宽容恩典,此时卡萨尼亚地区仍然奉行新教;就个人来说,直到今日仍然如此。这里确有一户人家不属新教,但也不属天主教。那是一个叛教的天主教教区神父的家庭,那神父娶了一个小学教师。在此值得记上一笔:他这行为受到了新教徒村民们的非难。

“你是睡在这儿的吧?”

有人说,“一个人从自己的约言后退,那是出于一种坏思想。”

来者看来是父子俩,他们缓步登上台地,紧靠着我的身边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睡袋口子敞开着,我懊悔地看见我的左轮手枪赫然暴露在蓝色的毛皮上。他们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阵,沉默变成了可笑的困惑,那汉子终于用似乎很不客气的口气向我发问:

我所遇见的村民们,看来都赋有某种乡土方式上的智慧,在气度上都是纯朴而庄重的。由于我也是个新教徒,他们待我很好;又由于我熟悉历史,所以得到更大的尊敬。因为我同一名警察和一名商人一起吃饭,那两人都是外来者,又都是天主教徒,饭桌上发生了多少涉及宗教方面的争论,屋子里许多青年人站立在四周,大家都支持我。争论自始至终出于容忍态度,是使生长在苏格兰无穷无尽的纷争环境中的人感到惊诧的。那商人确实有些动感情了,对我的历史知识表示不高兴远过于其他一部分人。但那警察一直是非常和易的。

我在灰濛濛的晨光中(9月30日,星期一)被不远处踩在石块上的脚步声惊醒,张开两眼,瞧见一个乡下人在栗树丛中打从一条原为我所未见的小径走过去。他并不掉头左右观看,大踏步走了没几步就消失在树荫里了。这里有条逃走的路!但要走掉显然是没有时间了。到处都是乡下人;我的可疑身份所给予我的恐惧,不下于普尔上尉的士兵们给予一个大胆的卡米撒派教徒的。我尽我所能匆匆忙忙地给小温驯喂了饲料;可是正当我回头走向我的包裹时,我看见一个汉子和一个孩子从山坡上方径直向我走来。他们对我打了个招呼,听不清说的什么,我也用含糊但是欢快的声音作了应答,同时急急忙忙地上前套上了绑腿。

“一个人改变信仰是坏思想,”他说;在场的人全都赞成这意见。

我很长时间不能入睡;到我觉得四肢逐渐松懈、头脑归入蒙眬的时候,突然从脑袋边响起一个声音,使我又变清醒,而且,我可以坦白承认,弄得我的心跳到口腔里来了。这好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得很响的声音,是从我用作枕头的那个背包下面发出来的,响了三次,我连忙坐起来四面观察。看不到什么东西,也不再听见什么音响,只是从远近各处传来几声这一类神秘的窸窣声,加上河流与青蛙没有休止的伴奏。第二天,我才知道这些栗树园在闹鼠害,窸窣声、吱吱声以及刮擦声,大概全是老鼠搞出来的。不过这个疑团在当时未获解决,我只能怀着对环境的疑惑心理,尽可能使自己镇静下来,以求入眠。

雪地圣母院的神父和军人不是这样的意见。不过这里是另外的一类人;也许就是当日支持那两位进行反对的那种豪迈气质,如今使这两位用和善态度表示了不同的看法。因为勇敢的心胸尊敬勇敢的行为;不过如果遇到某种信仰遭受蹂躏,我们也可以估计到会有一些心胸卑怯和狭隘的人出现。布鲁斯和华莱士的真正业绩,是两个国家的统一;在两国边界上多次交战,不是要使两国继续分立,而是要待时机成熟,两国得以各凭自尊合成一体。

这回宿营,跟头一夜宿在寒冷而静寂的松林里大不相同。河谷里的天气是暖和的,甚至有些闷人。青蛙的高声歌唱好像哨子里塞了一粒豌豆那样发出颤音,在太阳没有下山之前就从河边响起来了。天色渐入黄昏,落叶堆里有轻微的窸窣声开始来去流转;时时有微弱的吱吱声或唧唧声传入我的耳朵;我又时时觉得我可以隐约看到有什么动物快速地跳动在栗树之间。地上有成群的巨型蚂蚁;蝙蝠从空中掠过,蚊群在头上嗡嗡作响。长条的树枝带上一团团树叶,像华饰一般悬在空间;靠近我头顶和身边的枝叶,则有些像棚架的样子,这大概是狂风中遭到摧折、因而耷拉下来的。

那商人对我的旅行非常有兴趣,同时又认为夜宿野外是危险的事。

这里的位置显露得叫人心烦。有一两辆大车行过下面的大路;直到天黑,我一直在我用作堡垒的大栗树树干后面躲了起来,像受追索的卡米撒派教徒那样躲开整个世界,因为我非常害怕人家发现我,到夜里会有开玩笑的人前来寻到我。再说,我认为我必须及早醒觉,因为这些栗树园原是乡下人辛勤操作的场地,头一天就曾经操作过。山坡上散落着修剪下来的树枝,树干旁到处垛起了一大堆树叶,因为树叶也是有用的,乡下人冬天里拿它作为牲口的饲料。我为了不使路上有人瞥见,半躺着身子战战兢兢地吃了一餐饭。我敢说我是很担心的,仿佛我是在早先一面唱赞美诗一面杀人流血的日子里,由洛泽尔山上若阿尼的一帮人、或者由塔恩河沿岸萨洛蒙的一帮人派来的探子。或者,说实在话,也许不仅仅当我是个探子;因为那些卡米撒派是非常信赖上帝的;此刻我还想起一段故事,就是热沃当伯爵当日曾率领一队龙骑兵,又带了个书记官在身边,骑马来到每一个村庄,迫令实行效忠誓言,一行人马进入森林里的一个峡谷,发现卡瓦利埃和他的伙伴们快乐地坐在草地上举行宴会,各人帽子上套了个黄杨花环,同时有十五名妇女在溪边浣洗衣服。这是1703年的一次野宴。那时节,安托尼·华托大概在用类似的题材作画吧。

“野外有狼呀,”他说,“还有,人家知道你是英国人。英国人总是把钱包装得满满的,因此有些人头脑里很可能动念头,要趁夜晚给你打一记闷棍。”

走了一英里光景,我看到距大路约六十英尺的高处有一块小台地,大小足以放稳我的睡袋,边上还有一株巨大的老栗树成了可靠的护墙。小温驯赖着不走,我使用了刺棒,又拿脚踢它,费尽力气才把它赶到那里,到后立即把行李从它身上卸下来。这块台地仅够我一个人安身,我不得不再攀登差不多同样的高度,方才觅到足够站立一头毛驴的地方。这是在一堆乱石上面,是人工堆成的台地,总共决然不满五平方英尺。我在这里把小温驯拴在一株栗树上,给了它燕麦和面包,还替它收集了一堆栗树叶,见它吃得很欢,然后我就再一次走下到我自己的宿营地。

我告诉他,我并不十分害怕这类意外事情;而且,在生活安排上斤斤计较意外事件或考虑细小危险,不管怎样,我都认为是不明智的。我承认,生命本身,就其整体来说,原是一项冒险事业,它的冒险性太大,因此就不值得再对每一件另添的危险事情加以注意了。我说,“一星期中,任何一天都可能有什么事情闯入你的内心,要是你牢牢地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那就说不定从此了结一生了。”

由于小温驯的迟钝脾气和自然景色的美丽,我们在下午整个半天前进得很缓慢;最后我发现太阳虽然距离落山还远,但已经开始离开塔恩河的狭长河谷,因此就着手寻找宿营的地点。这地点不易找定;凡有台地,都太狭仄,而不成梯阶的地面,一般又都太陡峻,无法给人安卧:我免不了整夜都溜滑下去,到天明醒来时,把两脚或脑袋滑入河里去了。

“然而,”他说,“你要睡在野外呀!”

我希望我能对这种壮丽的树木写出它们是如何生长的:写出它们如何伸展桠枝有如橡树,摇曳纷披下垂的叶子有如垂柳;写出它们如何耸立有凹槽的树干有如教堂内的支柱;或者有如橄榄树,能够从十分衰朽的树身抽出光洁、稚嫩的枝条,在老树的旧墟上始发出新的生命。如此它们具有了多种树木的性质,甚至连它们多刺的树顶,在近处看来高耸入天的,也有一种类似棕榈叶的神气印入人们的想象。然而论它们的个性,尽管是由这么许多因素合成的,却只显得比一般树木更丰满、更独特。要是从高处瞰视下面布满栗树浓重枝叶的一层山地,或者看到山嘴上成团成簇“犹如众象麇集”的大批已老而难以破开的栗子,就会对大自然所拥有的力量引起更深一步的思考。

“上帝是无处不在的,”我说。

从蒙凡尔桥到弗洛拉克,沿着塔恩河河谷有一条新辟的道路;这是一处平整的多砂岩架,大约位于山巅陡崖和谷底河道的中间。我循这条道路前进,多次从树林的浓荫和林外的午后阳光之下出入。这条路很像吉利克兰基山道,是群山之中一条深入山腰曲折前行的冲沟,一边是塔恩河在远处山脚下响起惊人的粗犷吼声,另一边是巉岩绝壁的山冈高高矗立在阳光之中。各处山顶的周围,都披上薄薄的一圈榕木缘饰,仿佛废弃建筑物上蔓生的藤萝;但在山坡下部、远远高出每一处峡谷的地方,欧洲栗树每一株都在其自身的浓荫中屹然挺立。有些栗树是人工种植的,每一株树各占一块不大于花坛的台地;有些栗树则自行生根,凭自身的力量成长发旺于谷地陡坡上,长得又挺直又庞大;另有一些栗树长在河滨,排列成行,气势雄伟,有如黎巴嫩的雪松。不过这些树木不管长得怎样茂密,人们总不把它们当作树林看待,而是认作一批壮实的个体。具有钟形树冠的每一棵树,仿佛一座小山,巨大而又独立于其他钟形的同类树木。树群发出一种淡淡的芳香,弥漫于午后的空气中。秋天已给绿叶染上了金色,并且使它变深变暗了。太阳光照透了宽广的叶丛,仿佛燃着了火,使得每一簇栗子,不是从阴影中,而是从光亮中突现出来的。功力不足的画手在这里绝望地放下了画笔。

“然而,你要睡在野外呀!”他重复说,语音里充满了恐怖。

在塔恩河谷地

在我的整个旅程中,只有他从如此简单的行动里发现鲁莽因素;虽然有许多人都认为露宿是不必要的。另一方面,也只有一个人对露宿的想法表示了很大的兴趣,那是我的普利茅斯兄弟会会友,当我告诉他、有时我不愿住在吵闹而又闷人的酒店里、宁可睡到星光下去时,他就大声叫道:“现在我知道你是了解上帝的了!”

迪谢伊拉的房屋,现在盖上了一个新的屋顶,仍然矗立在镇上一座桥的旁边;要是你好奇,你可以看到当年他从楼上缒入的那个梯田式花园。

那商人在我告别时向我要了一张名片,因为他说到将来我会成为谈话资料的,同时他希望我把他的要求和理由记下来。这个希望我已在这儿照办了。

8月12日,他在蒙凡尔桥镇被砍掉右手,然后活活烧死。因此他的灵魂像一座花园吧?或许基督教徒殉难者迪谢伊拉的灵魂也是这样吧。假如你能看清我的灵魂,或者我能看清你的灵魂,也许我们自己的泰然态度看来也同样惊人吧。

下午2时过后不久,我渡过了米芒特河,循着崎岖小路向南走上一处山坡,坡上散满了砾石和一丛丛石楠属植物。走到坡顶,正如乡下的老规矩,那小路不见了;于是我放开毛驴,听它去啮食石楠,我自己单独前进,寻找道路。

“我没有犯罪。我的灵魂像是一座满是树荫和泉水的花园。”

这时我登上了两个广大流域的分水岭。在我的背后,所有河水都流向加龙河和大西洋;在我的面前,则是罗讷河流域。因此,正像从洛泽尔山所见的那样,在晴朗的日子里,你可以看到利翁湾的水光;萨洛蒙的士兵,也许正是从这里瞭望克劳特斯利·肖维尔爵士舰队的中桅和早就有了许诺的英国援军的。你不妨把这一条山冈看作卡米撒教派地区的中心所在;五个军团有四个扎营在这座山的四周,而且几乎一眼都可望见——萨洛蒙和若阿尼在北边,卡斯塔内和罗朗在南边;当朱利安完成他那著名功业的时候,即经过1703年10月和11月整整两个月塞文山区高地的破坏、以放火和挖掘的方法彻底摧毁四百六十个大小村庄之后,要是有人站在这儿的山顶上,看到的便是一片阒无人烟的土地。时间和人类活动如今已使这一片废墟得到修复了;卡萨尼亚重又见到许多房舍,并从这里升起炊烟。在各处栗树园里,在谷底浓荫密布的角落,许多经营发达的农夫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回到了炉火融融的家里跟孩子们相聚了。可是就我在整个旅程中所见的景象来说,这地方大概还是最最荒凉的。一座接一座的山峰、一条接一条的山冈向南起伏延伸,中间多次遇到枯木溪流的横过和刻蚀,坡面上从山巅到山麓长满了栗树,又随处隆起突兀嶙峋的巉岩。太阳还没有到下山的时候,阳光从各处山顶送过一绺绺金色的轻雾,可是山下的谷地却已笼罩在深沉而宁静的阴影里了。

“你对你的许多罪行毫不反悔吗?”

一位年纪很老的牧羊人,架着一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自由帽,仿佛为了颂扬他的渐近于墓地;他给我指明了去往圣日尔曼-德卡尔贝特的路径。这位残疾老人单身走路,有些严肃意味。他居住在哪儿,怎样登上这个高高的山冈,或者打算怎样再从山上走下去,都是我无法想象的。在我右首不远处,便是那著名的普朗德丰莫尔特高地,普尔上尉就是在这里用他那亚美尼亚军刀砍杀塞吉埃所率一队卡米撒派教徒的。当时我想,这个人也许是战争中像瑞普·凡·温克尔那样的人物,跟大伙儿失散了,为了逃脱普尔的追逐,一直在山地里流浪着。卡瓦利埃业已投降,或者罗朗已在背靠一株橄榄树的战斗中死亡,大概他都不知道吧。当我这样任意幻想的时候,我听见那老人用沙哑的声调向我招呼,又看见他挥动一条拐杖示意我走回头。我已经走在他前面有一段路了,这时再次留下小温驯,掉头走回去。

“最近在荒野,不久上天国。”

然而,叫我回去却是为了非常平常的事情。那老人忘记问明游方商贩卖的是什么货色,希望将这个疏忽补正一下。

“你住在哪里?”

我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不卖什么。”

“因为上帝的圣灵附在我身上。”

“不卖什么吗?”他叫了起来。

“为什么人家叫你‘圣灵’?”

我重说一句“不卖什么”,随即向他告辞。

“皮埃尔·塞吉埃。”

这事情想起来有些古怪,可是,也许我正是这样在老人看来很不可解,犹如初见时他之于我吧。

“你叫什么名字?”法官问。

道路在栗树林下延伸着,尽管我望见了下面山谷中的一两个村庄,以及许多零散的栗树园农家,可是整个下午走的都是很孤寂的路,而在树荫之下,黄昏又早早到来了。但我听见一个女人唱的忧伤、古老、而又唱不完的歌谣声从不远处传来。歌谣唱的仿佛是爱情和一个美好的情人,她的俊美的恋爱对象。我一面摸着树林里幽暗难辨的道路前进,一面希望我能跟上那调子与她对唱,把我的思想与她的织在一起,就像诗歌里皮帕所作的设想。可是我能对她说些什么呢?非常少;然而满心有这个要求。世事往往既给予又夺取,往往令情人相聚,却仅仅为的是使他们重又分离到遥远的异地他乡。然而恋爱乃是伟大的护符,它把世界变成一座花园;而“希望,人人都可发生的”,则能经受住生活上的种种变故,还能用颤抖的手触摸到坟墓和死亡之外。说话很容易:是的,但是凭上帝的恩惠,信仰也是既容易而又愉快的!

这是疯狂的一夜所发生的事情,整夜都有赞美诗的伴唱;如今在塔恩河畔的那个市镇里,歌唱赞美诗仿佛永远带有一种威吓的声音。然而,即使就蒙凡尔桥一地来说,这个故事也还没有随着卡米撒派教徒的离去而告结束。塞吉埃的事迹是简短而有血腥味的。另有两个神父和拉德韦兹一户人家从父亲到仆人的全家人口,都由他亲手或发命令叫人处死;不过他只有一两天得以逍遥自在,以后由于军队开到当地,他就活动不起来了。最后被一个以运气好著名的军官普尔上尉逮捕;到受审时,面对法官,他的态度毫不动摇。

我们终于走上了一条宽广的、布满灰尘的白色大道。夜晚已经降临;月亮已经照在对面山上好久了;我和我的毛驴在山路转弯处快步投入月光的照临。我在弗洛拉克已把随身带来的白兰地酒倒掉,因为它越喝越没味道,另外换上了浓烈而芳香的沃尔内酒;此刻我就在大路上拿它喝了起来,以祝颂月亮的圣洁庄严。仅仅喝了几口,不想喝后我的四肢失去了感觉,我的血液流动得非常快速。连小温驯也因这一片纯化了的月色而兴奋起来,仿佛按一种更活泼的节奏踏动它的小蹄子。大路蜿蜒在栗树丛中,迅速引向下坡。浓重的尘土从我们脚下扬起又飘走。我们的两个影子——我的影子由于背包而变了形,毛驴的影子则滑稽地有个睡袋横架在身上——两个影子一会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的大路上,一会儿又因我们拐了弯,就溜开去变成长长的黑影,像两块云片那样沿着山体飘浮着。时时有一阵暖风簌籁吹下山谷,吹得所有的栗树摇动它们成团成束的叶子和果实;耳朵里充满了低语似的音乐,那许多影子就随着音乐的节拍跳起舞来。过不多久,山风过去了,整个山谷里除了我们旅行的脚步外,不复有一点别的活动。对面山坡上,那山峦奇形怪状的凸拱和凹陷在月光下朦胧地显示出轮廓。顶上高远处,一所孤零零的屋子里,有灯光透出窗户,是广大原野上暗淡的夜色中唯一道地的红色火光。

这句话至少是很有理由的。然而自从他担任监察长以来,他曾经提出过许多从相反方向来说更为强有力的理由,如今他得听听这些理由了。卡米撒派教徒,以塞吉埃为首,一个接一个走来用刀棍戳伤他。他们说:“这是为我父亲遭受车裂。”“这是为我哥哥当了船犯。”“这是为我母亲(或姊姊)被囚禁在你那可恶的修道院里。”每个人敲打了一下,讲了他的理由。然后所有的人跪在那具尸体周围合唱赞美诗,一直唱到天明。天明之后,他们一面仍然唱着,一面列队离去,转往远在塔恩河上游的弗吕热尔,继续进行复仇活动,留下迪谢伊拉用作监狱的房屋被焚之后的废墟,以及摊在公共场地上他那受戮五十二处的尸体。

我往山下走去,多次急促拐弯,到了某一处地方,月亮隐没在山后了,因此我就在浓重的黑暗中寻路前进,最后又有一次拐弯出乎意外地把我投入了圣日尔曼-德卡尔贝特。那地方人们已经就寝,全境静悄悄的,埋没在黑夜里。只有一道敞开的门户透出灯光,落在街上,让我知道我已来到有住家的地方。那晚上有两个最后的闲谈朋友傍着一堵园墙在聊天,他们给我指引到了客栈。女店主正在安顿她的孩子们上床;灶火已经熄灭,必须重新燃起,免不了一阵咕哝。如果再迟半小时,我就不得不饿着肚子就寝了。

那火马上就烧起来了。迪谢伊拉和他的那一帮人用被单结成绳子,从楼窗缒下到花园;有几个人在叛乱者的枪弹下过河逃走了,可是大司祭本人掉落在地上,折裂了股骨,只能爬行钻入树篱下面。这在他是第二次濒临殉道,此时他想的是什么呢?一个可怜的勇敢、湖涂、而又讨厌的人,他在塞文山区和中国,都是按照自己的见解,坚决执行他的职责。他至少想到了一句有力的话可以卫护自己;因为屋顶坍塌下来时,猛烈上升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躲藏处所,人们把他搜到市镇的公共场地,对他大声咒骂,吼叫他有罪。他说,“如果我有罪,那么为什么你们自己也犯罪呢?”

最后一天

“上帝的儿女们,”塞吉埃叫道,“停止攻打吧。让我们放火烧了这屋子,连同那些神父和巴力的仆从们。”

我醒来时(10月3日,星期四),听见公鸡长啼和母鸡饱食后的咯咯叫声,就从我睡了一夜的这个干净舒适的房间起身,走到窗前眺望,望见到处都是栗树园的深谷中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时间还早,公鸡的啼声,斜照的晨曦,以及许多长长的影子,鼓励我出门游赏。

第二天即1702年7月24日的夜里,有一阵声音惊动了教务监察长,当时他正坐在蒙凡尔桥镇他那用作监狱的屋子里。许多人高唱赞美诗的声音越来越近地从镇上传过来。时间是夜里10点,他有一批亲信在身边,有牧师、兵士和仆役,总共十二或十五人,此刻他害怕窗户底下那一群人的无礼举动,就派兵士去探取消息。但那群唱赞美诗的人已经来到他的门口,共有五十余人,表示不怕死,为首的就是那个获得神示的塞吉埃。听见他们的召唤,大司祭像个强有力的迫害老手那样作了回答,同时吩咐兵士向群众开枪。一个名叫卡米撒的在这一阵枪击中倒下了(据有些人说,他们就因有这一夜的行动而用上了“卡米撒派”这个名称);他的伙伴们用几把短柄斧和一条木杠打开了大门,搜寻了整个底层的房屋,释放了囚犯,发现有一个囚犯被扣上藤枷,这是当时当地一种夹住两手或两足的刑具,由此格外激起了众人对迪谢伊拉的怒火,于是反复攻击,力求攻到楼上。可是迪谢伊拉为保全自身,对手下一帮人允许便宜行事,所以这些人就奋勇守住楼梯。

圣日尔曼-德卡尔贝特是个方圆约二十七英里的大教区。在战争年代,当其未遭战火毁坏之前,这里有居民二百七十五户,其中仅有九户是天主教徒;教区牧师每年9月里须花十七天时间骑马逐户访问,以进行户口调查。但那市镇虽是一个行政区的中心,其本身却比村庄大不了多少。市镇坐落在巨大的栗树丛中一个横切陡坡的台地上。新教教堂位于坡下的一处山肩;市镇中间则建有精致的古老天主教堂。

在朗格多克,不仅生活难以忍受,逃跑也严格禁止。有个赶骡人名叫马西普的,非常熟悉山上各处的小路,已经引导好几批逃亡者逃往日内瓦了;他自己,加入了一个多数是妇女乔装男子的外逃队伍,碰上个不幸的时刻,被迪谢伊拉逮住了。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有大批新教徒在布热山阿尔特法热森林集会,有个名叫塞吉埃的站了出来——同伴们称他为“圣灵塞吉埃”,是个梳毛工人,身材高大,脸色黧黑,牙齿都落光了,但有很强的预言能力。他凭着上帝的名义向大众宣称,屈辱的日子已经过尽了,为了解救他们的兄弟们和消灭神父们,他们必须将自身武装起来。

这里就是可怜的基督徒殉教者迪谢伊拉建立他的藏书室并组织传教士法庭的地方;他在这里修筑了他的坟墓,希望自己安眠在由他从错误中挽救过来的一批感恩的人群中。他们在他死后的第二天,把他受创五十二处的尸体弄到这里,准备下葬。他们给他穿上教士的长袍,庄严地安放在教堂里。教区神父从《圣经·撒母耳记下》第二十章十二节取了“亚玛撒在道路上辊在自己的血里”一语,讲了一篇激动人心的布道词,敦劝他的兄弟们效死在各自的岗位上,犹如他们那位不幸而光荣的前辈那样。布道到了中途,传来了一种流言,说是圣灵塞吉埃临近了;看吧!聚会在教堂里的人们全都骑马逃走了,有些人往东,有些人往西,教区神父本人则远逃到了阿莱。

如今,在拉穆瓦尼翁·德巴维勒之后,迫害运动的首脑和先锋、塞文山区大司祭和教务监察长弗朗索瓦·德朗格拉特·迪谢伊拉在蒙凡尔桥镇上拥有一所住宅,有时他就居住在这里。他是个细心的人,从性格上说来,似乎宜于成为一名海盗,可是年龄已到五十五岁,此时已经学会了一切中庸之道,他就有能力凭这一点处世了。他在青年时曾往中国当传教士,在那里遭受了殉难的折磨,别人当他已经死了,幸得一个下贱身份的人发善心搭救了他,由此活了下来。我们必须设想这个贱民没有再看见他,在当时搭救他的行动中也没有不良意图。按照常理想来,这样一番经历应可使人免除迫害的欲望了,然而人心的构成却是很奇怪的,迪谢伊拉当初曾是个基督教徒的殉难者,后来竟变成为基督教徒的迫害者。《传道手册》从他手里发送到各地。他那蒙凡尔桥的房屋则成了他囚禁人的监狱。他在这里拔囚犯的头发和胡须,拿囚犯的手往烧红的煤炭上烤炙,迫令他们相信原来所持的意见是受骗所致。可是,难道他自己不曾在中国的佛教徒群中经受过考验,证明这样用肉刑作论争手段是无用的吗?

这个小小的天主教中心,芥末样的一个罗马,处在如此狂暴、敌对的环境里,它的地位是不可思议的。一方面是萨洛蒙军团从卡萨尼亚监视着它;另一方面,米亚莱的罗朗军团切断了它的外援。教区神父卢佛勒尼尔,在大司祭葬礼时虽然起了恐慌,急急忙忙逃往阿莱,原先却是严肃认真地站在他那傲然独立的讲坛后面,从这儿发言申斥新教徒罪行的。萨洛蒙包围村庄一个半小时,但被打回去了。黑夜里,人们可以听见守卫在教区神父门首的民兵唱着新教徒唱的赞美诗,还同叛乱者进行友好交谈。到了早晨,尽管没有放过一枪,在他们的火药筒里也许就没有发射一次的火药了。哪里去了呢?全都送与卡米撒派作为礼物了。为断绝外援的神父作护卫的不可靠的卫兵呀!

蒙凡尔桥按法语原义,可以译为“青山桥”,在卡米撒派的历史上,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战争是从这里开始的;南方的“誓约派”教徒在这里杀了他们的“夏普大主教”。一方面是残酷的迫害,另一方面是狂烈的热情,二者在当前平静的日子里,凭着我们浮浅的现代信仰和怀疑,几乎都是同样难以理解的。当时的新教徒,都是齐心一致地怀着热情和悲痛站在他们认为正确思想的一边。他们不论男女,都是神的代言者。怀抱中的孩子可能劝告父母从事慈善工作。“基萨克有一名十五个月的儿童,从母亲怀抱里清楚地大声说话,神情激动,边说边哭。”维拉尔元帅曾见有个市镇,镇上全部妇女“仿佛都受魔鬼驱使”,发作哆嗦病,跑到街上向公众讲说预言。维瓦赖地区有个女信徒,因为她的眼睛和鼻子流出血来而在蒙彼利埃被绞死,可她却宣称;她是为了新教徒的不幸遭遇而哭出血来的。不仅妇女和儿童有这等奇事。经常使用镰刀或挥动斫树斧头、敢于行险的壮汉,竟也一阵阵发作奇怪的哆嗦病,痛哭流涕谈说神谕。一场以空前暴力进行的残酷迫害持续了将近二十年,上述现象就是对受迫害者所造成的结果。绞刑、焚烧、车裂都没有用;龙骑兵在乡下到处都留下践踏的痕迹;有许多男子当了船犯,许多妇女在教会的监狱里受罪;可是改变不了任何一个正直的新教徒怀在心里的一点思想。

现在很难从想象中接受这种曾经连续出现在圣日尔曼-德卡尔贝特的骚乱现象了;在这个山区村庄里,现在一切都很安静,人类生活的脉搏现在跳动得很和缓很平稳了。成群的儿童跟踪我好远一段路,仿佛一伙胆怯的猎狮者;人们在我走过的时候,转过身来再看看我,或者从屋子里跑出来。你可以想象得到,我的经过此地成了卡米撒派以后的第一件大事。这种观察没有一点粗野或唐突的意味,仅仅是一种喜欢和好奇的审视,就像是牛或婴儿在看人。不过我被看得心神厌烦,很快走尽那街道。

即使就人的形体上来说,也有一个有趣的变化。我自从离开莫纳斯提埃之后,不曾见过一个标致女人,而在莫纳斯提埃,也只见了一个。如今在此地饭馆里跟我一起吃饭的三个女人,其中一个显然并不美——一个四十岁怯弱得可怜的妇女,见到饭店里吃饭时这种吵闹的场面就十分局促不安了,我殷勤地给她倒酒,又用向大家祝酒的方法鼓励她喝,结果完全无用。可是另外两个,都是已婚妇女,长的都比一般女人漂亮。还有克拉丽丝呢?我对克拉丽丝应该怎样说呢?她以凝重、温厚的冷静态度侍候顾客,像一头耕作中的母牛;她那灰色的大眼睛蕴含着爱恋的柔情;她的容貌,虽然肉质较多,但格调独特,轮廓分明;撅起嘴来形成卷曲;鼻孔显出优雅的骄气;面颊画出奇特而动人的线条。这是一张能够表示强烈感情的面孔,如果加以训练,便有可能表现微妙的情感。看到如此完美的脸型只让乡下人凭乡下人的思想方法去赏识,似乎令人惋惜。美貌至少应当引起社会的注意;这一来,它就立即摆脱它所承受的重负,认识到自身的存在,添上一种高雅风度,学得一种身段姿势和头部仪态,然后,立即“显得像一位女神”了。我在离去饭馆之前,向克拉丽丝恳切地表达了我的衷心爱慕。她听我的说话犹如喝牛奶,没有一点羞涩或惊异,只是用她的那双大眼睛凝滞地看着我;我承认当时我的感受有些狼狈。如果克拉丽丝懂得英语,我就不敢添说她的身材跟她的面貌不相配的话。她这问题需要用紧身胸衣来解决;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那身材也许会变苗条的吧。

我藏身到台地上,这里的台地蒙上了绿油油的草皮;我用铅笔试将栗树戴上浓重树冠那种难以描摹的姿态描摹出来。时时有一阵轻风吹过,在我周围有许多栗子掉落到草地上,发出轻微而迟钝的音响。那像是大块冰雹稀散落下时所造成的噪声;但由此唤起了一种对于即将到来的收获和农民们欢庆得利的喜悦心情。抬头上望,我可以看见棕色的栗实从绽开的外壳中显露出来。从众多的树干之间,我的视线抓住了铺满阳光和绿叶的环形山景。

整个街道上和酒馆里,都显出星期日的喧闹繁忙,正如在山区到处都显出安息日的静谧。午前11点光景,跟我一起吃饭的总有二十来个人;到我吃喝完了,坐在那里写日记的时候,估计又有那么许多人一个接一个,或者三三两两陆续进来。在跨过洛泽尔山之际,我不仅见到了许多新见的自然景物,而且进入了另外一个民族的地域。这里的人,一面用复杂的切割方法急急忙忙地吃完他们的食物,一面跟我进行问答,言语之间表现出来的知识程度,除了沙斯拉代的铁路职工之外,胜过我所遇见的一切人。他们都有感情外露的开朗面孔,在言语和态度上,都是生动活泼的。他们不仅透彻地接触到了我的这次简单旅行的精神,而且不止一个人还说,倘若他有钱,他一定也要作这样的旅行。

我并不常有较为深切地欣赏一处风景的机会。我在一种愉快的氛围中感动了,觉得轻松、宁静和满足。但也许不仅仅是这个地方这样调弄着我的心神吧。也许有什么人在别的国度里正在想念着我吧;再不然也许我自己有某种思想在不经意之中进行活动,结果让我蒙受好处吧。因为有一些肯定将是最最美好的思想,在我们未能正确辨明其面目之前,就倏然消失了;仿佛一位行过我们的葱翠大路的神祇,仅仅把门打开,向屋子里略一含笑投视,便又向前走去,再不回头了。这神祇是阿波罗,是墨丘利,还是叠合起一对翅膀的小爱神呢?谁能说定呀?不过我们办起事来格外轻松了,在心里感到安宁和愉快了。

我在蒙凡尔桥最先遇见的事物,要是我记的不错,有一项是新教教堂;不过这教堂仅是其他许多新鲜事物的样本。英格兰的市镇,有一种微妙的气氛使其区别于法国,甚至区别于苏格兰。你在卡莱尔,可以觉得你是在某一个国家;到了相去三十英里的邓弗里斯,你又一定觉得是在另一个国家了。我难以说明蒙凡尔桥有哪些特点跟莫纳斯提埃或朗戈涅、甚至跟布莱马尔互相差别,但差别是存在的,而且很明显地呈现在眼前。这个地方,从它的房舍、它的街巷、它的闪光的河床来说,都带有一种不易描述的南方气派。

我曾同两个天主教徒一起吃饭。他们一致认为应当对娶了新教姑娘又随之改宗新教的一名青年天主教徒加以谴责。对一个出生于新教家庭的新教徒,他们是能够加以理解和尊敬的。事实上,就在那一天,有个天主教徒老妇人对我说,两个教派并无区别,只除了“对天主教徒来说,有错就错得重一点”,因为天主教徒所受教育和指导较多;而这两个天主教徒的想法,看来正跟那老妇人一样。可是一个人背教改宗的这件事,却大大引起了他们的轻蔑。

蒙凡尔桥

其中一个说,“改变信仰,就人而言乃是一种坏思想。”

过不多久,我在沿岸行走的那条河流流到具有血腥历史的蒙凡尔桥汇入了塔恩河。

这一点大概是我偶然想到的,但你了解,当时这句话是怎样纠缠着我;就我自己来说,我相信这个看法是当地的流行观念。我难以想象到一个更好的观念。一个人改变宗教信仰,并为上帝的缘故而脱离家庭,这不仅仅是一种重大的背信行为;然而,却也有可能——亦即有希望是这样:在世人看来虽是如此重大的转变,而在上帝看来,他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向这种行为者致敬吧,因为这个转变是痛苦的。不过此事却表明,那些能够竭力从事这类极其微小而又属于人性活动的人,或者那些能够抛弃友谊以换取一种不可靠的心理作用的人,无论其为强者或弱者,无论其为预言家或笨蛋,都未免心胸狭隘。同时我想,我不应舍弃原来的信念以换取另外一种信念,即仅仅拿一套说法换作另一套说法,而是应当凭着某种勇敢的见解,把信念奉为元气和真理,其他教会认为最好的东西,我若以为是错误的,那就认定它是错误的。

最后我听见了一种人类的声音——一种腔调奇异的大声呼叫,既像悲哭,又像嘲笑。我隔着山谷望过去,只见一个小孩坐在草地上,两手抱膝,由于相距太远,变成了近乎滑稽的小小一团。但那小鬼却在我赶着小温驯经过一丛丛橡树往下走时发现了我,就用这种颠动的高声招呼向我表示这个新地区的欢迎礼节。一切噪声,如果隔上足够的距离,听来都是美好而自然的,所以这个呼叫,透过那么多的山间清新空气,穿越整个翠绿的山谷传到我耳边,也就很好听了,而且仿佛带有乡野风味,犹如那些橡树或那条河流。

附近有葡萄根瘤蚜的虫害流行;我们吃饭时就不喝葡萄酒,而喝一种较为便宜的葡萄汁——他们叫做“巴黎酒”。这酒的酿法,是拿整颗葡萄放入有水的坛子,让那果子一颗颗发酵、破裂;白天饮用的葡萄汁,是在头一天夜里和水制作好的;不断地从井里一次次汲水,不断地有葡萄一批批破裂并产生酒味,如此一坛“巴黎酒”可以供应一个家庭直到春天。读者可以料想到,这是一种弱饮料,但滋味很好。

全部下山运动,完成得非常迅速,在我的感觉里竟像是做了一个梦。才离山巅,转眼就看到峡谷围住了我的道路,太阳直晒到我身上,我走在谷内静止的气氛中。小道变成了大路,以平缓的坡度起伏前进。我行过一座又一座的茅屋,可是所有茅屋似乎都无人居住;我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有听到溪水以外的任何声音。然而,我是到了不同于昨天的另一个地区了。在这里,地球的岩石骨骼迎着日光和空气生气勃勃地裸露着。山坡险峻而多变化。沿山遍是橡树,长的挺拔壮实,枝叶丰茂,又被秋日的气候渲染成浓重、鲜明的彩色。随处都有溪水从右方或左方流淌下来,落在纷乱地散布着雪白漂砾的峡谷里。溪水在流泻途中,一路从各方汇集山泉,结果很快变成了一条河流,最后那河水一会儿在湍激奔腾中泛起大量泡沫,一会儿汇潴成池,显出海绿而杂有浅褐的极度迷人的颜色。就我过去的经历而言,我从未见过一条河流有如此变化多端的优美色彩;水晶并不比它更为清澈,草地没有它一半的翠绿;每见一个水池,我都动心想脱掉这些满是尘土的暖热衣服,光身沐浴在山间的空气和溪水里。一路行走下去,我始终没有忘记这就是“安息”;宁静永远可以促人清醒;同时我还在心灵里听见教堂的钟声响遍整个欧洲,听见上千个教堂在唱赞美诗。

由于饭后又喝咖啡,我到3点过后许久方才离开圣日尔曼-德卡尔贝特。我傍着一条称为“米亚莱的加尔东河”的干涸发光大水道走下山去,走过法兰西谷地(他们常叫“弗朗塞斯克谷”)的圣艾蒂安,到向晚时分开始登上圣皮埃尔山。这是一条漫长而又陡峻的上坡路。在我后面,有一辆回返加尔省圣让市的空马车紧跟着,到近山巅处赶过了我。那车夫,同其他世人一样,认定我是一名游方商贩。不同于其他人的,是他肯定我出卖的是什么。他注意到了我的睡袋两端挂下来的蓝色羊毛,从这一点他断定,我是贩卖蓝色羊毛护肩的。就是像装饰法国役马脖子那样的东西,我也无法改正他的裁决。

正好在我停步眺望的坡顶上,竖立在路旁的一连串石柱忽然到了尽头;只在下面相距不远处,见到一条人迹形成的小道,由此下去是一段险坡,路径曲折犹如螺旋。路尽处是夹在两面陡峭山坡之间的一个峡谷,此地岩块罗列,犹如庄稼地收割后留下的根茬,再向前去,地势渐平,就见到一块块青翠的草地了。我急步走在这条路上。坡度的陡峻,下山小道连续不断的左拐右弯,以及原先渴想在新到地区觅见新事物的愿望,合在一起促使我飞速举步。不过再下去不远处出现了一条山溪,汇集了许多泉水,转瞬之间就在山丛中产生了一种欢快的噪声。这溪水有时变成细细的一绺瀑布,穿过山径,积潴成池,小温驯就跨入池内濯足。

我促使小温驯尽力快速赶路,因为我迫切希望在天色变暗之前观赏一下山后的景色。可是等我到达山巅时已经入夜了;月亮高高升起,银光皎洁,只有西天还游荡着几条灰色的暮霭。一处张开大口的谷地沉没在黑暗中,像是一个人造性质的洞穴安设在我脚下;但山丘的轮廓却还是鲜明地显现在空中的。那是卡斯塔内用作根据地的艾瓜勒山,卡斯塔内并不仅仅是个活跃的社会事业领导人,应当在卡米撒派内部纪念到他的,因为他的桂冠上有一枝玫瑰花,他用自身的行为表明,即使在公众的悲剧中,爱情仍可自行其是。当年在战争高潮里,他在山区据点娶了一个名叫玛丽埃特的年轻美貌姑娘。婚礼上有盛大的欢庆活动;新郎为庆祝喜事,释放了二十五名俘虏。七个月后,人们开玩笑地称为“塞文山区公主”的这位玛丽埃特,落到了政府当局手里,可能受到严厉处置。但卡斯塔内是个手段高妙的人,而且又爱他的妻子。他袭击了瓦勒罗格,捉到了一名贵妇人作为人质;然后举行了此番战争第一次亦为末一次的俘虏交换。他们的女儿,是艾瓜勒山上某个星亮夜里所产生的信物,留下了一群后裔到今天。

到此刻为止,我的游踪所及,是个枯燥沉闷的地区,路上再见的著名事物,无过于那条吃孩子的“热沃当野兽”即狼群中的拿破仑·波拿巴了。但现在我开始进入世界历史的一个传奇性章节——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一条传奇性注释的实际场地了。这个过去时代的一切人物及其英雄事业现在还留下什么呢?有人告诉我说,在这个新教徒抵抗运动的首义地区,新教信仰依然存在;雪地圣母院的谈话中,那位牧师就是这样说的。但我还需要了解一下,所谓存在,是否仅指一点遗风,还是留下了一个真实而又浓重的传统?再有一点,如果说塞文山区北部居民在宗教鉴别上是眼光狭隘的,而且是信教热情重于宽容心理的话,那么,在南部这个以迫害和报复行动出名的地方——在教会专制产生了卡米撒派的叛乱,而卡米撒派的恐怖行为又从另一方面将信奉天主教的乡民投入合法的反抗,结果使山地里的卡米撒派和佛罗伦帮互相躲避、以保全其生命的地方,我可以寻取到什么呢?

小温驯和我——现在是我们最后一起用膳了——我们在圣皮埃尔山的山顶上吃了一顿快餐,我站在一堆乱石上,它在月光下站在我身边斯文地从我手里咬食面包。这头可怜的畜生按照这个方式可以更畅心地吃东西,因为它对我有一种情谊,而我可马上就要辜负这个情谊了。

洛泽尔山脉的走向,近乎由东向西,把热沃当地区切割成不等量的两块;它的最高点,这个菲尼耶勒峰,就是我此刻站立的地方,拔海五千六百英尺,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可以由此望见整个朗格多克省南部以迄于地中海。我曾跟一些人谈起这地方,他们或者吹嘘,或者真诚相信,他们从菲尼耶勒峰望见了白色的帆船驶过蒙彼利埃和塞特港。背面是我取道过来的北部高地乡区,居住着行动迟钝的族类,没有森林,没有十分壮丽的山峦,在过去除狼之外别无其他产物著名。然而在我的面前,朦胧地出现在金黄色雾霭下的,是一个新的热沃当地区,富饶、美丽,且因有许多激动人心的历史事迹而闻名于世。从大范围说起来,我到了莫纳斯提埃,以及尔后的整个旅程,都是在塞文山区;但严格地按照当地人的看法,只有此时从我脚下开始的这一带陇亩错综、草木郁茂的乡、村才可以使用这个名称。这里是塞文山区的重点所在:是塞文山区的塞文山区。在这一带迷宫一般极难走通的山径中,发生过一场土匪式的战争,一场野兽式的战争,在以“太阳王”路易十四及其全部军队与元帅为一方、跟以几千名山地新教徒为另一方之间,战斗了两年之久。一百八十年前,新教的卡米撒派甚至在洛泽尔山上,就是在我站立着的地方,也建立了一个根据地;他们有个组织,有几处武器库,有个军事和宗教的统治系统;他们的事务成了伦敦“每一家咖啡店里的谈话题目”;英国派遣舰队支持了他们;他们的首脑散布预言和进行谋杀;他们的队伍有时悍然在大白天扛起旗帜,一路打鼓,唱着古老的法兰西圣歌,在城墙环绕的城市前面行过,吓走了国王手下的将军们;有时在夜里,或者戴上面具,占据了坚固的城堡,对其盟友的背信和其敌人的残酷行为施行报复。一百八十年前,这里有个勇武的罗朗,“法国新教徒总司令罗朗伯爵”,严肃、沉默、专横、一脸麻子的早年龙骑兵,一个女人因为爱他跟了他到处漂泊。还有个卡瓦利埃,出身为面包房的学徒,具有打仗的天才,十七岁时便被选为卡米撒派部队的队长,五十五岁在英国泽西岛当总督时去世。再有一个卡斯塔内,一个头戴大堆假发、喜欢争论神学问题的党派领袖。是一些奇特的将军,他们为听取“万军之王”的训示而离群索居;他们逃避或者发动战斗,布置岗哨或者睡在不设警卫的帐篷里,一切听从圣灵在他们心上的低声嘱咐!听命于这些将军和其他领袖的,有一大批传教士和信徒,勇敢、坚韧、不屈不挠,受得了在山间奔走的辛苦,用歌唱圣诗赞美他们的艰苦生活,渴望战斗,热心于祷告,虔诚地听取痴呆儿童所作的神示,而且迷信地拿一颗麦粒跟锡弹一起装入他们的火枪。

往加尔省的圣让市有长长的一段下坡路,我们在路上,除了一个运货马车的驭者以外,没有碰见任何人;凭着照在他那熄了火的灯笼上的月光,还能从远处看到那驭者。

虽然长时间一直都在希望登上山巅,但最后我却完全是在不意之中从山巅上举目四望的。最后的一步,看来并不比先前所走的那么许多步具有更大的决定性——可是“就像勇敢的科尔特斯,睁开一双鹰眼,凝望着太平洋”,我用自己的名义,占有了世界上一个新的地区。因为,请看吧,现在不再是我长时间攀登的那一带野草丛生的土石山梁,而是天上雾霭迷蒙的景色,脚下青山错综的一片土地了。

我们在10点钟住进旅店吃饭,六个小时多一点赶完了十五英里和一座难走的山。

差不多在我刚刚动步的时刻,我就隐隐听到一种宏大的噪声,仿佛远处的海潮澎湃。有几次我禁不住猜想这是左近一处瀑布的响声,有几次又以为这是我在主观上对于山中极端寂静的一种幻觉。但是随着我的继续前进,响声增大了,变成像是一只非常巨大的茶壶在喷气,与此同时,又有一阵阵的冷气从山巅那个方向向我袭来。最后我明白了。这是南风猛烈地吹刮到洛泽尔山另一边的坡面上,我每走一步,就接近一步风口。

别了,小温驯

昨天晚上我所走的那条路,不久到了尽头,于是我又循着一列跨过古莱山时引我前进的那样的石柱,踏上一处不长树木的草皮斜坡。天气已经暖热了。我脱下上装缚在睡袋上,穿着针织背心走路。小温驯情绪很高,就我所见是第一次破除了它的老脾气,竟用颠动的小跑跑了起来,震得我那外衣口袋里的燕麦种子窸窣作响。往后看热沃当北部地区的风景,走一步开阔一步;逶迤向北、向东、向西的荒山间那些田野上,几乎看不到一株树,一间屋,一切都在清晨的雾霭和阳光下呈现着青色和金色。一大群小鸟在我所走小路的近旁迅速飞过,不断地鸣啭着;它们停落在石柱上,或在草地上啄食、傲然行走,我还看见它们一群群在蔚蓝的天空里盘旋,时时在太阳和我的中间显示半透明的闪光翅膀。

10月4日早晨,检查了一下小温驯,据说不宜再作旅行了。据旅店里料理骡马的伙计说,它至少需要休息两天;可是现在我急欲到达阿莱取得信件;既然身在一个有驿站马车可乘的文明地区,我就决定卖掉毛驴,在当天下午乘驿车离去。昨天赶的一程路,加上圣皮埃尔山那段长路上赶到我们前面来的那个赶车人的证明,推广了一种对我的毛驴有利的看法。有意买驴者都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10点前,我开价二十五法郎;未到中午,经过一番剧烈的讨价还价,我把它连同驮鞍等物以三十五法郎出卖了。金钱上的收益殊不足道,可我在此番交易中还买到了自由。

越过洛泽尔山

加尔省的圣让市是个大地方,居民多数为新教徒。市长也是新教徒,他要求我帮他解决一个小问题,问题本身却说明了这个地区的特点。塞文山区一些年轻妇女,以共同的宗教和不同的语言作为有利条件,大批进入英国当女管家。这里有一名妇人,是米亚莱人,想看伦敦两家代理店发来的英文通知而看不懂。我尽我所能给予了帮助,并且主动提出某种劝告,对此我自己认为提得很高明。

——W·P·班纳廷

还有一件事我得记上一笔。葡萄根瘤蚜虫毁了这一带的葡萄园。那天大清早,我看见一群人在河边几株栗树下操作一架苹果汁压榨器。最初我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所以请教了他们中的一个。

呵,那庄稼是多么深厚的一片!

“制造苹果酒嘛,”他说。“是的,就是那样。正像北方的制法。”

如今长在那古战场上的,

他的口气里有一点嘲讽意味:这个地区在遭灾哪。

不再是那挥舞斫杀的刀剑;

到我在驭者座旁坐稳、那驿车辘辘地驶入一处长着矮小橄榄树的岩石谷地的时候,我才发生了失落感,我失去了小温驯了。在此刻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厌恶它;可是现在它已经走了。

手持刀剑的孩子们微笑着走过——

“而且,哦

我们寻到了爱情,寻到了和平。

对我有多大的差别呀!”

在当年那个战火纷飞的地方,

十二天来,我们一直是可靠的伴侣;我们上山走了一百二十英里,跨过了几处有名的山岭,用我们的六条腿磨磨蹭蹭地走过许多岩石上和沼泽地的小道。自从那第一天以后,虽然我有时心里不快,态度上很冷淡,但我还是保持忍耐的;说到那毛驴呢,可怜的畜生!它却是把我看成了上帝呀。它喜欢从我手里咬取食物。它有耐性,形体优雅,毛色像一只理想中的小鼠,而且小得无可比拟。它的缺点是它那属类和性别的缺点;它的优点则是它自身所有的。别了,而且若是永远——

如今这土地却都是草木茂盛,

亚当老爹在他卖这毛驴与我时曾经哭过;在轮到我卖了它之后,我也禁不住要学他的样了;我跟驿车驭者及四五个和悦的青年坐在一辆车里,觉得很孤单,就不管好歹哭了起来。

我们踏着古战士的足迹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