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安静。
朱丽叶特想到了那本笔记,其实自己算很了解他了。他完全不怀疑她看过了笔记里的内容吗?
我讨厌不让别人把话说完的人。
“可以这么说……”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
我喜欢帮别人找到准确的词语来表达。
“您在洗衣房工作很久了吗?”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停下了。这种提问真的毫无意义。
服务员在他们桌上放了法棍三明治和花生。安东尼吐出几个烟圈,然后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点了支烟,把打火机扔在桌上,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他的下巴微微扬起,灼灼地盯着她,嘴角漾起一丝微笑。为了摆脱尴尬的气氛,朱丽叶特开始跟他聊天。
突然,有个想法在朱丽叶特脑海里一闪而过。虽然很快消失,但她有些不快。她轻轻抚摸一直捏在手里的笔记本书脊。
“一杯薄荷茶!”她赶忙回答。
我讨厌烟蒂上残留着没抖落的烟灰。
他用眼神询问她。
“您在附近工作吗?”他边问,边给自己的咖啡加糖。
“卡罗尔,一杯咖啡,一份奶油火腿三明治和……”
“不。但其实离这里不远……我在旅店做服务员……”
他带她走向小酒馆。教堂的钟声敲了十下。他们在露台的栗子树下找了张桌子,树上的花带来阵阵清香,像是在欢迎她。他打了个响指,叫来服务员。
“伊凡先生的旅店?”
他点了点头,邀她出门,并帮她开了门。
“对,没错……”
“朱丽叶特。”
他咬了一口三明治,有块火腿掉在地上。
“您叫什么?”
“那个长得像卡西莫多一样的老头!”他大笑起来,张开塞满食物的嘴,“那里只有老家伙,对不对?”
“饿了,为什么不呢?”
朱丽叶特再次感到不满。
她瞥了眼墙上的钟。现在还不到十点。
我讨厌咬叉子的人。
“您饿吗?”他问道。
我讨厌张大嘴吃东西的人。
青年望着她,用口香糖吹了个泡泡。
有只小蚂蚁发现了掉在地上的火腿。朱丽叶特观察着蚂蚁,想鼓励它把火腿拖走。她的邻座顺着她的目光,也望向地上。他发现昆虫后,用运动鞋的鞋底一下踩死了蚂蚁。
“不,不,我不需要零钱。我是来还小册子的。不对,是笔记本,我看到了您登的广告……”她的声音极小,似乎只有一小部分声带在发声,勉强能被听见。
朱丽叶特决定不再羞答答地试探。
我喜欢储蓄罐底部的塑料小阀门。
“您经常去图书馆吗?”
我喜欢收银员把硬币卷在抽屉里拆散的声音。
“哦,不!书本和我不产生任何关联:我,书本,电视机。都是独立的。”他满足地笑起来。
我喜欢听到零钱掉在收费站钱箱里的声音。
朱丽叶特的心仿佛落到地上,碎了一地。她把心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
“不好意思,我刚去买烟了。您是需要零钱吗?”
她坐直身体,把面前的杯子推开。周围的男性面前都放着咖啡,正在看报。朱丽叶特很好奇,他们的妻子在哪里。
他应该三十岁上下,有双大大的蓝眼睛和灿烂的笑容。朱丽叶特紧张到不知该说什么,手臂紧紧夹着笔记。他走过来,从头到脚地打量她。
“您还没告诉我,您叫什么?”她紧张地问道。
“您需要帮忙吗?”
“塞尔日。跟那个卡通人物一样。只是我喜欢拿钱,不喜欢拿气球。”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笔记本放在桌上,或者留个字条。正在找铅笔时,背后的门打开了,街头的嘈杂声传了进来。朱丽叶特紧紧握住笔记本。
他又笑了起来。朱丽叶特冷冷地打断他:“报纸上登的广告署名是安东尼。”
洗衣机发出“哔”一声,算是对她的回答。她在室内走了走,一扇打开的门背后有个小房间,书桌上铺满了纸,应该是办公室。
“没错,他不在的时候,我负责看洗衣房。”塞尔日说道。
“有人吗?”
她咬紧牙关,沉默了一会儿,指甲深深掐着笔记本的封面,现在她完全不打算把笔记本还给他。
刚推开门,洗衣粉的味道就漫进了鼻腔里。电风扇在房间角落呼呼转着,吹动了桌上的旧杂志。在距离入口最近的地方,有台洗衣机正在运转,旁边放着个空洗衣篮。
“为什么您假装是另一个人?”她爆发了。
她气愤地挺直身体,推开了洗衣房的门。生活可不是童话,爱情故事和露水情缘的结局通常不太理想。人应该勇于接受生活的磨难,而不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一把火就窒息而亡了。
短短一句话响彻了整个教堂广场。塞尔日诧异地瞪大双眼。
有只小猫从街角跑过来,尾巴上挂着条细绳,绳后面系着个空罐头。一群兴奋的孩子紧追着猫,从她身边跑过。她试图拦下他们,但没能成功。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朱丽叶特大声斥责道:“您跟其他人一样!是个自私而窝囊的骗子!我们在一个全是您这种人的世界里怎么活下去?那些充满诗意和浪漫的心要安放在哪里?这个世界总该给我们这种人留下些什么吧?”
朱丽叶特把手伸进包里,指尖摸到的笔记安抚了她的心。她背靠着墙,盯着人行道的横线陷入沉思。她要走进洗衣房,找安东尼,把笔记还给他。可能他是个秃顶没牙的老先生,一句道谢也没有就接过笔记,她不切实际的美梦将即刻破灭;故事的转向也有可能是一部小成本喜剧:主角把脏袜子扔进洗衣机,拥吻他的情人。
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塞尔日嘀咕了几句,完全不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是怎么回事。他并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请她喝杯咖啡,不至于到了世界末日的地步吧!
朱丽叶特用手遮挡阳光,透过橱窗往里看。整排洗衣机的门都开着,像是张大嘴巴、饥饿地等人用脏衣服来喂饱它们。洗衣房像是废弃了一般。
“别告诉我,您带我来这里什么目的也没有!”
微风拂面,她戴着一顶大草帽,鼻尖晒得红红的。她把自行车停靠在墙根,有只蝴蝶落在车把上。街对面,“小方格洗衣店”的招牌有一半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似乎在阳光下枯萎了。
朱丽叶特完全是在喊叫了。整个露台咖啡座一片寂静。
室外艳阳高照,朱丽叶特慢慢骑着自行车。隆起的肚子有点妨碍她抬腿,但在夏日连衣裙的遮盖下,很难看出她身上还“带”着个人,他们一起前往邻村。
正在这时,珀莱塔突然出现在咖啡馆门口。
楼梯上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乔治和他的小分队要出发去泳池了。朱丽叶特笑了,回想起珀莱塔昨天的话,于是拿着手提包离开了房间,雷昂紧紧跟在她身后。
“朱丽叶特?”
我喜欢看电影会哭的男人。
朱丽叶特抬起头,看着老太太。她来这里做什么?在她身后,乔治和保罗也忧愁地望着她。
我讨厌短袖衬衫。
“来吧,朱丽叶特,我们回家。”
我喜欢眼睛周围有疤的男人。
朱丽叶特含泪离开咖啡座。保罗把她的自行车扛上小货车。
我讨厌戴手链的男人。
四个人朝旅店的方向飞驰。
她洗了洗手,回到浴室的小镜子前梳头。雷昂站在浴室的地垫上,温柔地望着她。朱丽叶特在心中默列着笔记里的清单:
他们沉默地行驶在乡间小路上。朱丽叶特的鼻子顶着窗户,心里还在抱怨。
“你毛那么长,一定很热吧,可怜的雷昂……”
保罗在方向盘后,朝她投去担忧的目光。“你还好吗,朱丽叶特?”
她蹲下来,摸了摸雷昂毛茸茸的下巴。雷昂发出幸福的咕噜声,它仰起头,好让朱丽叶特轻轻去挠它的喉咙。她顺着雷昂的背揉到尾巴,手上留下一撮猫毛。
朱丽叶特抽泣了一声,作为回答。
“你好啊,雷昂。你想让我摸摸你,对吗?”
珀莱塔恼火地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块带有刺绣的手绢,递给小姑娘。
雷昂走进房间,朝她叫了一声,举起爪子挠她的小腿。
“拿着!可以省省那些粗鲁的哭声了!”
我喜欢用铅笔绾发的女孩。
朱丽叶特一下坐直了。
我讨厌留长指甲的女孩。
“都是您的错,珀莱塔太太!是您让我跟他见面的!”说着,一颗泪珠滑落脸庞。
我喜欢身上带着洗发水味道的人。
“好了,别抱怨了!你要是没那么蠢,也不至于发展成这样!看看你自己!捡到本笔记,看了几页,就打算跟这个想象出来的人坠入爱河了!够了!醒醒吧,小姑娘!你不是十二岁了!命运各有不同,对谁都不会格外宽容,明白吗?”
我讨厌女孩的牙齿上沾有唇膏。
乔治尴尬地目睹这一切,只得盯着眼前的路。从今早开始,珀莱塔一直很奇怪。早上他去接她时,给她送了把乡间的小野花,可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种冷漠的态度让他无所适从,他的心思完全无法集中到赛马上。在这种时刻,他下注水平明显下降,运气白白溜走了,他连最基本的规则都没记住。酒吧里很多人输了钱,这样一来,更没法安抚珀莱塔的情绪了。
她在镜子里仔细观察自己的牙齿,张大嘴看着自己的唇。她眨眨眼睛,露出一抹微笑。如果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她又会写些什么呢?
保罗在旅店门口停下。朱丽叶特飞快地跳下车,跑进旅店,大步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正在小黑板上写今日菜单的伊凡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她就不见了。
我讨厌她笑起来时,连咽喉都能看到。
珀莱塔进来时,也是铁青着脸。
我喜欢她手上的蓝色血管。
“哦,珀莱塔太太,刚好,我……”伊凡抢先说道。
我喜欢她灰色的眼睛。
“早安,珀莱塔……”一个尖利的声音从餐厅的最里面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讨厌她小腿的形状。
老太太顿住了。
她在期待什么?那个把生活拆分成短句、成天躲在图书馆冷门书架后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他见到她又会怎么想呢?
科里娜朝他们笑着,面前放着一杯粉红葡萄酒。
朱丽叶特在脖子上系了条丝巾,又飞快地把它取下来。她对着房里的小镜子,涂上粉色的口红,又拿纸巾迅速擦掉,嘴角因为用力过猛而变红了。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