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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您一定想不到,伊凡先生决定了以后在旅店举办舞蹈之夜呢!”马瑟琳娜继续道,“还有针对那天的特别套餐!您自己告诉她,伊凡先生!”她鼓励道。

她开心地笑着。乔治忍不住把她搂在了怀里。

“没错!还跟一个国际旅行社联系过了,他们会把我们的旅店和舞蹈课印在宣传册上!”伊凡笑着说道,“人们会从世界各地坐着大巴赶来,膜拜我们的舞蹈男神!”

珀莱塔看着他:“我说乔治,你瞒了我不少事呀!”

马瑟琳娜没好气地捅了他一肘子,房里爆发出欢快的笑声。乔治被这些夸奖搞得很尴尬,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刚吃完奶的小宝宝不耐烦地哭闹起来。诺尔皱起鼻子,把他抱了过去。

“当然要听!电视台来给乔治先生和他的舞蹈课做采访了!他还上电视了呢!”

“伊凡,我们教过你怎么换尿布了,对吗?”大厨问道。

“别胡说,别听他们胡说……”

伊凡假装没听见,仔细研究着金合欢花。伊贝利特抖动着拨浪鼓,提醒大家可以让他帮忙。

乔治马上脸红了。

“珀莱塔太太,在这里充斥‘香味’前我们赶紧走了,您好好休息一下!”朱丽叶特边笑边说,拉住了老太太的手,“我们很想您……”

马瑟琳娜打断了房间里忧郁的情绪:“珀莱塔,告诉我,乔治有没有告诉你他上新闻了?”

“好了好了,不要哭哭啼啼的!”老太太装作粗暴,因为心情变得沉重起来,“等我回来给你们挑刺!看看那时候你们还会不会想我!快走吧!让我消停会儿!”

朱丽叶特的目光遇上老太太的目光,两人温柔地笑着。珀莱塔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那个相似的房间里。她还能回忆起那个带轮子的婴儿床上的细节,床上躺着刚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宝宝。她由衷地高兴,无法将目光从宝宝美好的脸上移开:他柔软的耳朵,精致的嘴巴,还有额头上的蓝色血管,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的奇迹。想到自己也是这个复杂但运作良好的体系中的一员,珀莱塔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房间安静了下来。伊贝利特最后一个出门,临走前还吻了吻老太太。

珀莱塔无法将视线从朱丽叶特身上移开。小姑娘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芒,还保留着孕期带来的圆润双颊,但这样的她看起来更漂亮。她很好奇朱丽叶特和那位滑稽笔友的发展。他叫什么来着?阿勒方索?阿尔班?安东尼?安东尼!乔治告诉她,有一晚他失眠,刚好在旅店走廊上撞见那个小伙。老先生还说,每次小伙偷偷来旅店跟朱丽叶特共度良宵,小姑娘都满脸欢欣。这段爱情让乔治也很开心,他希望朱丽叶特的爱情也能像每日午后他给珀莱塔念的爱情小说一样,有个美丽的结局。

过了一会儿,伊凡气喘吁吁地返回,原来大家把宝宝的尿布忘在这里了。他一眼就发现了柜子上的包。临走前,他转身亲吻珀莱塔的额头。老太太笑了,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伊凡,还记得老爷车里发生的事吗?那一天让我们永垂不朽。”

伊凡假装很愤慨。小宝宝努力吸奶瓶的声音似乎在配合珀莱塔兴奋的情绪,大家都温柔地注视着睡眼惺忪的宝宝。

伊凡悲喜交加,他轻轻握住老太太的手,望着她的双眼,接着又像巨兽一样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朱丽叶特表示赞同:“必须承认,我也为这里带来了一点生气。”她骄傲地抬起了下巴。

房门刚关上,乔治就坐到珀莱塔床边。他从外套里拿出一个小包。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好了!”但气若游丝的声音出卖了她,“我跟你们打赌,医生很快就会来向我讨教康复的秘诀!我得赶快回到旅店去!我不在的日子,你们该有多无聊啊!”她讽刺地说道。

“乔治,哎呀呀!”珀莱塔兴奋地喊道,“还有礼物吗?这次是庆祝什么?”

冬日的阳光投进玻璃窗。珀莱塔脸颊消瘦,躺在白色病床上的她看起来虚弱极了,但衰弱的身体并没遮挡她的笑意。

乔治把彩色的盒子递给她,撕开礼物包装,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她伸手拿出眼镜戴上,大声念着礼物卡上的话:

“您一定会喜欢婴儿房的!我敢保证,您很快就能去看看了!”诺尔确信地补充。

“致我人生路上最珍贵、最温柔的伴侣。这四个月来,我的生活被你点亮了。我希望在未来有限的日子里,依然可以充满爱和欢笑。如果我们还可以大胆地做梦,就让我们来一次旅行吧,带着轻松的心情坐在船上。我要带你出发,迎着温柔的风,享受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空间。爱你的乔治。”

气氛很热闹。孩子的降临带来了希望和轻松,旅店的住户早就把他当作这里的吉祥物和小天使。马瑟琳娜和诺尔为他布置了婴儿房,伊凡选用了上好的木头,为他做了婴儿床,还特意刻了镂空花纹。诺尔向珀莱塔仔细描述了伊凡是如何把顶楼房间改造成婴儿房的,还有房间有多么漂亮。至于伊贝利特,他做了好多木玩具,还编造了很多猫英雄、蜗牛英雄和刺猬英雄的故事。

她把卡片放在床单上,不好意思去看爱人柔情的目光。她用粗糙的手指撕开信封,里面放着一本笔记,内容很多。珀莱塔带着满腔的好奇,小心地打开了笔记。第一页是他俩的合照,是护士趁他们在花园散步的时候偷拍的。照片上的乔治看起来明亮又快乐,珀莱塔站在他身边,站得笔直,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搂着他的胳膊,他牵着她的手。

“胡说八道!这个孩子什么都懂,在吃饭时已经会附和我的声音了!”伊凡自我鼓励道,“等着看他品尝我的薯条吧!”

后面一页,乔治画了幅画。他用蓝墨水勾勒了一座岛屿,线条有些抖动,岛的下面是他俩相依的背影。两个小小的人坐在长椅上,眺望夕阳下的摩天大楼。在画的下方,他用彩笔写着“纽约”两个字。

“不是的!一定是伊凡先生的大嗓门吓到宝宝了!”马瑟琳娜喊道。

珀莱塔一页一页地探索着他精心准备的“旅程”。每页都点缀着小插画和属于他俩的趣闻轶事:小小的地图和速写。笔记本上记录着他们参观这座城市的每一个细节。在编辑这本“旅行日志”的过程中,乔治仔细记录了珀莱塔偏爱的风景、爱吃的食物,还有他们需要的慢节奏散步。乔治准备了一趟完全符合他们想象的轻松之旅。跟那些赶场的“纽约之旅”不同,这个行程是根据乔治熟悉、回忆和热爱的纽约组成的:他们会在第六大道转角处的小花园里闻一闻玫瑰的香气;去那个五彩缤纷的甜品店买几个小蛋糕,坐在没人的小广场里慢慢分享;在那些绿树成荫的小径上散步,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他们身上;在中央公园无人的角落野餐;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去那个只有他知道的意大利小店买个冰淇淋。神秘的纽约,精致的纽约,正等待着他们。

“我想他是饿了。”朱丽叶特把孩子接了过来。

一滴泪水滑落在老太太的脸颊,掉在纸上,融入了水彩画。乔治把她搂在怀里:“我们可以去的,看到了吗?你要赶紧好起来呀!答应我吧!”

当她准备把宝宝从温暖的怀里移交出去时,孩子哭了。

珀莱塔用心感受着这个拥抱,就像用心感受生命给予她的每一份幸福一样。对旅行的许诺就是一次真实的旅行,她激动地想着,然后推开了乔治,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信封。乔治惊讶地扬起眉毛。

珀莱塔在小宝宝的耳边低语,仿佛仙女伏在小王子的床边,将包含智慧、勇气和幽默的仙女棒传递给小王子。她希望他能长命百岁,拥有很多爱和丰富的经历,不断发现生命中的美。她也希望自己能多活几个月,她如何敢奢求几年?更遑论看到宝宝长大了。她将双唇轻轻贴在宝宝的额头,嗅着他身上散发的奶香。孩子朝她微笑,被老太太头上包着的彩色头巾吸引了。

“你以为我没有吗?”珀莱塔反击道。

伊贝利特仔细观察着宝宝,惊讶于这么小一个人居然可以在传递好意的游戏中成为他的强劲对手。但伊凡先生跟他说过,他现在遥遥领先。几周前,在特意为珀莱塔举办的午餐会上,他赢了不少积分。

乔治吻了她,好奇地准备打开信封。珀莱塔却制止了他:“你过会儿再看。”

“无论如何,这孩子都会是‘好意游戏’中的一员!”诺尔笑着说道,“我能预感,这个宝宝一定是个快乐的人……”

此时,刚好有个护士敲门进来:“日安,乔治先生,您今天过得如何?我现在要把珀莱塔太太借走啦。”

“这取决于谁来教他!”马瑟琳娜朝伊凡投去质疑的目光。

乔治拿起帽子和围巾,向花园走去。

“等他几岁我们才能教他玩‘妙探寻凶’?”诺尔问道。

他坐在长椅上,面对长满大树的公园,观察着信封。在信的背面,珀莱塔写着:你会原谅我吗?

“那个……我希望这个名字不会导致孩子将来太有个性!”伊凡坏坏地打趣。

乔治抬起头,不确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先生皱起眉头,将围巾裹得更紧了些。远处的山谷里,太阳缓缓落山了。白天越来越短,像是一种不好的预兆,他们的故事也会越来越短。乌鸦在枝头呀呀地叫。

房间里分外宁静。

乔治打开信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方形的纸片,他把纸片翻过来,发现是张机票,一张去纽约的单程票,上面写着他名字。他的心一下抽紧了,珀莱塔想什么呢?他们礼物之间的价格差距,让他觉得有点狼狈。他久久凝视着机票,想起来信封里还有一封信。他慢慢打开了信纸。

珀莱塔惊讶地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

珀莱塔靠着窗户,穿着厚厚的睡裙,胳膊上还插着一根管线。她观察着乔治,看着他的身影,笑了起来。从高处望下去,他的身影是那么小。她猜想,当自己在天堂向下望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场景,那她很愿意去适应那里的生活。她会带着愉快的心情在天上注视乔治,看着他帽子下露出的银发。珀莱塔用手指擦了擦玻璃,发现乔治的头转了方向。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担忧地坐在床上看乔治。

“他叫保罗……”朱丽叶特告诉她。

2016年11月1日,纽约

“你好呀,宝贝……”珀莱塔轻轻说道。

亲爱的梅西耶太太:

她走近珀莱塔的床,怀里还抱着裹在毯子里的新生儿。宝宝啃着大拇指,粉嘟嘟的,有着翘翘的鼻子和长长的睫毛,一只小手拉着妈妈的手指头。珀莱塔激动地微微战栗,这个那么小那么脆弱的小人儿深深感动了她。她早已忘了刚出生的孩子居然那么小了。

我满怀希望地给您写这封信,希望不会太冒昧,也希望善良的您可以将这封信转交给您认为有权读它的人。

“花园里最美的果实在这里!”朱丽叶特欢快地叫道,悄悄走进房间。

我是在约翰逊·C. 史密斯先生那里听说了您的名字。约翰是我们家族的老朋友,他给我看了您的来信,但他并不确定我是否会对这些信感兴趣。我非常仔细地读完了您来信中附带的内容,那些乔治·诺威先生写的信。我读了好几遍,开始是出于好奇,后来则是因为感动。这些信像是一个证据,在我眼里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您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吧,老太太!”马瑟琳娜打趣道。

我的名字叫克莱尔·G. 雅培。我是葛洛丽亚·嘉宝和杰里米·雅培的女儿。我于1953年9月2日出生于纽约附近的新泽西。在我十岁那年,我的父亲离开了我们。他是个冷漠孤僻的人,从未对我表现出关心和爱。我的母亲六年前去世了。在她去世后好久我才有勇气踏入她的公寓。我需要清理她的遗物,而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了她留给我的一封信。

“刚开花!”伊凡半边面瘫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在这份信中,她告诉我她有多爱我,在我看接下去的内容时,必须时刻牢记这份爱。因为下面的内容里,我的母亲葛洛丽亚·嘉宝向我展示了自己过去的生活。在她还是个年轻舞者的时代,她疯狂爱上了一个青年,而这个人并不是后来的结婚伴侣。他们的关系如烟火般短暂而浓烈,在男子离开的前一夜,我母亲发现她怀上了我,这是命运的安排。那个时代与现在不同,她没有做解释,而是立即嫁给了后来抚养我的那个男人。关于生父的信息她说得极少。只说他是个法国人,一个非常温柔的法国人。她还告诉我,生父是个无用的男人,他很快忘记了过去,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她怀疑过自己的丈夫是否向她隐瞒了某些信息,因为她不敢相信曾经深爱自己的男人可以如此薄情,竟从没想过回来找她。几年杳无音信的时光过去了,为了维持生活,她选择让我在没有爱的婚姻里长大成人。

“金合欢花开了吗?”珀莱塔惊讶地问道,屋子里瞬间充满了花香,给病房增色不少,她很高兴。

我曾决定将一切忘掉,何必为了这些陈年旧事扰乱自己的生活?但您的信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伊贝利特还没等到答案就迫不及待地跑进房间,手里拿着一大束的金合欢花。

我想到了那些年母亲花费了巨资为我请的法语老师,哪怕是在最拮据的时候,她依然让我学习法语。为了谁?为什么?我回忆起她有时经过某条街时,露出的忧伤表情,想起了父亲的冷漠,还有我那双谁都不像的蓝眼睛。还有我的名字:在我的中间名里,藏着G,就是代表乔治。

诺尔探出头来:“我们可以进来吗?”

乔治手中的信慢慢滑落到脚边。透过窗户,珀莱塔似乎看到了老先生眼角滑落的泪滴。愤怒、后悔、欣喜和害怕,交织在这沉默的忧伤中。

珀莱塔在床上坐直身体,乔治连忙放开她的手。她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恋爱的样子。

珀莱塔在床上慢慢躺下,她伸直双腿,把厚厚的被子盖好。她在颤抖。一抹微弱的笑点亮了她的脸庞。她知道乔治很开心,也知道自己把他托付给了合适的人。在那里,在海的另一边,有人在等他。他可以和这个人一起去探索这座他深爱的城市,她有一双与他失去的爱人一样的眼睛。

有人轻轻敲着门。

窗外,月亮高挂在空中,房里透着一抹朦胧的光。珀莱塔觉得,那个操纵故事发展的作者,值得好好表扬。命运之神把她送到乡间,让她找到了真爱,在生命的最后品尝了人生的各种滋味,也让她深爱的男人在人生的黄昏成为父亲,这样的计划是她无法独立完成的。一切皆有意义,她现在明白了。每个人都是无根的纸片,随命运之风不断飞舞,我们只能抓住当下。她思考等待着乔治的美好未来,叹了口气,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她希望自己能多拥有几年时光,可以陪伴在他的身边。

几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