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莱塔很喜欢索朗姬的金句。她总能用简单的语言表达深刻的含义。
“害臊在这里没有意义,珀莱塔太太,”日间护士索朗姬经常跟她说,“最重要的是维持您的尊严。”
夜间护士给了珀莱塔一小颗安眠药,她在休息室里听别人说,老太太在为儿子担心。护士们经常会谈论病人和家属,仿佛他们是自己的亲人一样。
珀莱塔耸耸肩,什么都瞒不过她们。这些护士了解她的脉搏、血压,甚至她指尖的血细胞数量。她们帮她洗澡和穿衣,在她最虚弱的时候喂她吃饭。所以,她已经放弃害臊,这是要付出的代价。
珀莱塔终于沉沉地睡去。
“您又失眠了,珀莱塔太太?”她问道。
乔治走出医院后,就坐在长凳上。伊凡说今晚要来接他。今天是周日,餐厅不营业,晚上也没有直达巴士可以回旅店。
夜间护士进来查房时,发现珀莱塔睁大双眼望着自己。
室外很冷,一个人也没有。他踢了几颗脚下的小石子,搓着手。实在太冷了,于是站起来走了几步。
开了灯,珀莱塔与恐惧和魔鬼独处,她不喜欢夜晚,既沉重又忧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只听见覆盖她周身的医疗设备的轻微噪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压迫着她。菲利普过得很糟,而她被困在这个房间里,完全帮不上忙。真令人着急!她真想打自己几个耳光。可怜的菲利普什么都没有了,而她还要用健康问题给他增加负担!
乔治在公园里踱步取暖,等待老爷车的踪影。他很熟悉这片见证他和珀莱塔每日散步的针叶林。他笑起来,原来自己那么爱珀莱塔。每次她对他笑,都像电击一样唤醒了他的灵魂。他想爬到桌上跳踢踏舞,想随着蔓延全身的节奏舞动起来。
护士劝乔治离开病房。乔治在珀莱塔的额头投下一吻,又调皮地吻了第二下,只为让彼此开心些。他今晚要回旅店,借机了解一下伊凡的近况,老板似乎还没从诺尔离开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轻轻吹起了口哨。
在护士的帮助下,他们试着给菲利普打电话。电话没接通,语音留言让人更加担心。毕竟菲利普五十岁了,不是个小孩子,他有权利享受自己的夜晚时光。他明天会来看他们的,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突然,他听到一声惨叫。天气阴沉,公园里光线很暗,一开始他找不到声源。随后,响起一声更低沉的呻吟,他才辨认清楚方向,用手捂住胸口,赶紧走向那个人。只见菲利普趴在地上,脸上沾满灌木的刺,眉弓处都是血。老先生用尽全身力气想扶他起来。菲利普非常沉,但还有意识,他勉强爬起来坐下,但目光呆滞,摇晃着脑袋,浑身酒气。
有天晚上,菲利普没在惯常时间出现在医院。珀莱塔和乔治听着新闻,和护工边聊天边玩纸牌接龙打发时间。一直到晚上九点,他们担心起来。或许菲利普跟朋友在一起?老太太不太相信。这些年,菲利普和科里娜不太跟朋友来往。科里娜总说菲利普太忙,但珀莱塔心里清楚,友谊不维系,就像不维系夫妻关系一样,很容易断裂。所以肯定不是因为朋友。也许他交了新女友?乔治猜测,他慢慢开始相信真爱的存在了。珀莱塔点点头,只有这个可能了。
“菲利普!是我,乔治!你得起来,不能这样待在这里!”
有时候,乔治会把手放在她肩头,投来一个微笑,她心头的蝴蝶又回来了。她可以再次相信自己是不可战胜的,还能活好久,至少会活到菲利普重新找到真爱的那一天,看着他庆祝失而复得的好运。
菲利普毫无反应。乔治试着扶他起来,菲利普脸朝下摔倒在地上。
珀莱塔有时候会站在窗前,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他们。年长的那个头发花白,年轻的那个发丝也斑白了——发际线推后很多。当她离开时,他们也会越变越老吧?她被埋于泥土之下时,他们会不会变成陌生人,在各自的角落里痛苦呢?她为儿子感到忧伤,看到儿子伤心,做母亲的本能让她心碎。孩子啊,我赋予你美梦、爱和希望,然而某天早晨,我发现原来你依然会为生活所伤,对生活失望。珀莱塔已无所畏惧,但害怕他人受到伤害,害怕让他们茫然若失,害怕自己的离去会带走他们生活里的某些意义。每次抚摸菲利普,她都想拭去他的悲伤,但又担心给他带去的是忧愁。失去深爱的女人似乎还不够,菲利普很快就要失去带给他生命的女人。
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刹车声。乔治看到伊凡庞大的身躯艰难地从小汽车里爬出来。
菲利普每天晚上都会来医院。他总是晚餐时间到,护士也默许了。他会给护士带些花,也可能是他的绝望打动了护士。对于母亲和儿子谁更需要治疗这一点,大家有时候会产生错觉。乔治始终陪在珀莱塔身边,但也很尊重他们母子间失而复得的亲密。他们三人会一起看场电影和电视剧,或者看看月升月落。通过只言片语、泪水和梅洛红酒,两个男人越来越熟悉。
“伊凡先生!伊凡先生!在这里!”
珀莱塔和他一起守到天亮,擦干他的泪水,尝试理解和宽慰他。在他描述整个悲剧时,珀莱塔连连摇头,科里娜毁了一切。珀莱塔不想添油加醋,她觉得自己似乎没能给儿子提供足够的帮助,以至于他完全没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大个子伊凡和乔治好不容易把菲利普带回了旅店,把他安顿在珀莱塔的房里。朱丽叶特负责帮他清理伤口,给他喝了杯热茶,让他身体暖和起来。
科里娜离开了,带着孩子、银餐具和菲利普对生活的期望。她让菲利普心碎,同时也粉碎了他对真爱的梦想。对于他深信真爱这一点,科里娜还很吃惊,她认为生命那么长,怎么可能跟同一个人共度一生?菲利普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通过律师把信寄给他,尽管菲利普知道她要得很多,还是净身出户了,怀里还紧紧抱着结婚照。
菲利普很忧郁。这一切千万不能让珀莱塔知道。菲利普必须待在这里,直到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