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韦觉得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参与到谈话当中。他解释说:“过去的种种经历让我意识到,那些所谓的‘成功’都不合我的胃口,我也不愿意为那些事付出过多徒劳的努力。来这里之前我在领事馆工作,是个很边缘的职位,但很适合我。”
“没有野心?那些歪风邪气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你是怎么做到不受影响的呢?”
“可是你的热情不在那份工作上?”
康韦被对方说中了,不禁吃了一惊。“确实如此,”他回答说,“我没有结婚,知己不多,事业上也没有什么野心。”
“我的热情、我的心思和大部分精力都不在工作上。我天性比较懒散。”
“你不置可否,亲爱的康韦。请原谅我的滔滔不绝,我们这里的人习惯直言不讳,我又到了这个年纪……也许你在挂念妻儿和父母?或者放不下你的事业?相信我,精神上的苦闷一开始或许强烈,但是十年之后,连它的影子都不会再出来作祟。不过,如果我读对了你的心思,你没有这类顾虑。”
大喇嘛脸上的皱纹变深了,扭曲在一起,康韦才意识到他大概是笑了。“以懒散应对世俗的愚蠢是一种美德,”那声音再次低低响起,“你会发现我们和你一样从不强求。我相信张已经向你解释过我们的中庸之道,而‘行动’也是我们节制的对象之一。比如说,我自己已经掌握了十种语言;如果我毫不节制,那么大概已经学会了二十种语言,但是我懂得适度的妙处。其他方面亦是如此。你将发现我们既不纵欲,也不禁欲。还没到需要留心饮食的年纪之前,我们从容地享受口腹之欲。山谷里的女子对待贞节也抱持中庸的态度,这一点也是为了那些年轻的同仁考虑。总而言之,我相信你很容易就能习惯这里。张对此很乐观,这次同你见面,我也有和他相同的感受。不过我得承认,你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特质,迄今为止我从未在任何访客身上见到过。不太像玩世不恭,也不能说愤世嫉俗;似乎有部分幻灭,但是又带着几分清醒,我从未想到任何百岁以下的年轻人能有这种清醒的头脑。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心如止水’。”
对方顿了顿,刻意留出一个空白,康韦却无意去填补。
康韦回答道:“大抵如此。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给来这儿的人分门别类,如果会的话,你可以给我贴上‘1914—1918’这个标签。我大概是你们的古文明博物馆中独一无二的一个品种,和我一起来的那三位并不属于此类。标签上的那几年耗尽了我的热情和精力。虽然我不怎么提起,但自那以后,我对世界的唯一要求就是别打扰我,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就好。香格里拉独特的魅力和安静祥和的氛围对我很有吸引力,并且就像你说的,我能适应这里。”
“话虽如此,我为你展开的这幅前景仍然十分迷人。当外部世界在时钟的滴答声中疲于奔命之时,你将毫无畏惧,在一片祥和中悠然欣赏日升月落。一年年来了又去,你将渐渐抛下肉体的欢愉,进入更加朴素节制的境界,但满足感丝毫不会减少。你可能会渐渐丧失力量和食欲,但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将得到安宁与深刻、圆通与智慧,以及清晰的记忆之美。最为宝贵的是,你将拥有‘时间’——你们西方国家越是追求就越是失去的那个天赐之礼。好好想一想吧。你将有时间阅读,不用再为了节省几分钟就走马观花,也不用再担心深入研究会耽误时间。你在音乐上很有造诣,这里曲谱乐器一应俱全,有了无限的时间,你就能够从容不迫地品尝到音乐最丰富的滋味。我们还觉得你很好相处,你将收获君子之间的友谊,酣畅淋漓地体验思想的交锋,绝不会被步履匆匆的死神打断。这些你难道就不向往吗?倘若你更钟爱孤独,那为何不利用我们的亭台楼榭,让独处时的思绪尽情驰骋?”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我的孩子?”
“等时机恰当的时候,他们自然会知道,就像你一样。但为他们着想,最好不要操之过急。我相信你有足够的智慧处理此事,因此我不要求你作出承诺。我知道你会以你我都认为最好的方式行事。现在,作为开始,让我先为你描绘一幅美妙的图景。按照世界通行的标准来看,你还颇为年轻。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你的人生还有灿烂的未来。正常情况下,未来的二三十年内,你的活力会轻微地衰退,但绝不意味着前景从此陷入黯淡。我不能指望你像我一样,把这段光阴视为一段微不足道、压抑并且疯狂的插曲。你生命的前四分之一因为少不经事,笼罩在云翳之下;最后四分之一会因为太过年迈,同样乌云密布。正是这两片云之间透出的光线映亮了人生,但那束光是多么微弱纤细啊!也许你命中注定幸运许多,因为以香格里拉的标准,你的人生还没有走进那片阳光之中。很可能今后的数十年间,你都能像今日一样年轻,像亨舍尔一样维持漫长而奇妙的青春。但是相信我,这只是个肤浅的初始阶段。总有一天你会像其他人一样变老,不过过程要缓慢得多。那时候,你将进入一个无限高洁的境界。年过八旬之时,你仍然能够像年轻人一样矫健地爬上隘口;不过等到年纪翻倍,就不要指望奇迹仍在了。我们不是创造奇迹的人。我们并没有战胜死亡,甚至也没有战胜衰老。我们唯一已经实现的,以及未来或许能实现的,就是让这被称为‘人生’的短暂间隙节奏变缓。在香格里拉,我们能够简单地实现这一点,在他处则永无可能。但是不要误解,因为死亡对所有人都将一视同仁。
“我希望我的言谈符合你们对中庸的定义。”
康韦没有说话。
“你很聪明,就像张告诉我的,你非常聪明。但是我描绘的那番图景就没有唤醒你任何更深层的感受吗?”
“我对你的疑虑很满意。对于意义深远的信仰而言,怀疑是信仰的基础。但是我们不要争论这一点。你的确对此事产生了兴趣,这已经实属不易。我唯一的要求是,我现在告诉你的一切,暂时不要让你的三位同伴知晓。”
康韦沉吟片刻,回答道:“你过去的故事让我深受触动,但是坦白说,我对你描绘的未来产生的好奇只停留在抽象的层面,我还看不到那么远。如果明天、下周或是明年我就要离开香格里拉,那么我一定觉得很遗憾。但是我无法预言活过百岁这件事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感受。我能接受这种可能性,就像接受任何可能性一样,但是想让我渴望这样的未来,那它必须具有某种意义。我常常会怀疑生命本身是否有意义;如果没有,那么延长寿命只是徒增空虚罢了。”
“这超出了我的考虑范围。”
“我的朋友,这座建筑既有佛教传统,又有基督教传统,它能够解答你的疑问。”
“我的孩子,你提问的方式真让我欣慰。在我度过的漫长岁月中,从来没有人用如此淡然的语气向我提出这个问题。面对我所揭示的真相,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他们气愤、悲痛、暴怒、怀疑或歇斯底里,但直到今晚,才有人仅仅是出于兴趣向我提问。我诚心诚意地欢迎这种态度。今日你对此抱以兴趣,明日你会深感关心,最终,你可能将献身于此。”
“或许吧。但想让我羡慕活过百岁的人,恐怕我还是需要一个更确切的理由。”
康韦轻轻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很有可能。片刻的沉默过后,他问道:“但这一切事情背后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理由是有的。那是一个非常确切的理由,也是这些被命运选中的陌生人定居于此,并且活过了天命的唯一理由。我们不是在漫无目的地尝试,也不是在异想天开地空想。我们有一个梦想,一个愿景。1789年,当老佩罗躺在这间屋子里奄奄一息之际,这个愿景第一次浮现在他眼前。那时他回首漫长的一生,突然意识到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如此短暂,很快就会凋敝零落。战争、欲望和暴行终有一天会将它们粉碎,直到世间的一切美好全都香消玉殒。关于过去,他亲眼所见的那些景象历历在目;关于未来,他脑海中浮现出更多画面。他看到国家愈加强大,但增加的并非智慧,而是粗鄙的激情和摧毁一切的欲念;他看到武力成倍数增长,一个人持一件武器就能够匹敌路易十四的整个军团;他知道当陆地和海洋满目疮痍之时,他们就要向苍穹下手了……你能说他的幻象不真实吗?”
“这又是机缘巧合吗?我们那位年轻的朋友真是福星高照。可惜我们无法和他探讨这个问题了。我们都为他的死感到哀痛。如果他还在,你会喜欢他的,康韦。”
“的确真实。”
“那不是普通飞机,那架比较特殊,是特别为山区飞行打造的。”
“这还不是全部。他还看到人们掌握了杀人的技术就洋洋得意,疯狂地在全世界烧杀抢掠,所有珍贵的事物都危在旦夕。每本书、每幅画、每个音符,和那些在几千年风霜中幸存下来的片光零羽,那些稀有、精致、柔弱的一切,都会如李维[26]的著作那样消逝殆尽,像北平的圆明园毁在英国人手上那样惨遭荼毒。”
“没错,亲爱的康韦,世间很多事情都只是偶然。但是机会终究出现了,并且恰巧是塔鲁需要的。如果塔鲁没有在那一刻碰到那个机会,或许要再等一两年,当然,也可能再也碰不到了。当哨兵带来他回到高原上的消息时,我承认我吃了一惊。诚然,航空业正在迅猛发展,但在我的认知中,普通飞机要想飞越这里的崇山峻岭,恐怕要在很长时间之后。”
“这一点我和你看法一致。”
“但是之后的一切他是怎么做到的?那架飞机停在巴斯库尔只是偶然事件啊……”
“想必如此,但是明理之人的看法又如何抵挡枪炮与钢铁?相信我,老佩罗的幻象即将变成现实。而这一点,我的孩子,这就是我在此地的原因,也是你在此地的原因,更是我们祈愿能够活过那逐渐逼近的世界末日的原因。”
“这个嘛,你看,这个年轻人既有天赋,又机智勇敢,我们对他很有信心。那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们也准许他放手去做。我们只知道他计划中的第一步是在美国飞行学校学习一段时间。”
“活过世界末日?”
“你的意思是你们派他出去,用飞机载人回来?”
“这是有机会的。在你到我这个年纪之前,灾难就会过去。”
大喇嘛恢复了先前的庄严姿态,回答说:“如果你愿意听,我就把这个错综复杂的故事告诉你。首先你要明白,我们一直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尽可能保证新成员稳步增加。且不说其他原因,和不同年龄、不同时代的人们一起生活本身就是件愉快的事情。不幸的是,近期欧洲战争和俄国革命爆发之后,外界对西藏的探索和勘测几乎完全停滞了。事实上,我们最后一位访客是1912年到访的一个日本人。坦白说,他不是太有价值的人选。你知道,亲爱的康韦,我们不是赤脚大夫或江湖骗子,我们不确保也无法确保次次成功。有些来访者在这里全无半点收获,另一些也只不过活到了通常意义上的高龄,偶染微恙就身故了。我们发现,藏族人因为习惯了这里的海拔和其他自然条件,没有外来人种那么敏感。他们性格良善,所以我们准许了一些藏族人加入,但是我怀疑没有几个人能活过百岁。相较而言汉族人略好一些,但他们当中也有很多失败的例子。最佳人选无疑是欧洲的日耳曼人和拉丁人,或许美国人的适应能力也不错,幸好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美国公民,也就是你的那位同伴。不过我还是应当给你的问题一个答案。正如我先前解释的,近二十年内我们没有任何新成员加入,却有几位同伴辞世了,这就成了问题。于是几年前,有个小伙子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想法。他是山谷里的本地人,为人绝对可靠,并且一心一意地认同我们的宗旨。但是像其他所有山谷居民一样,他没有远方来客的那个幸运的机会。他建议说他应当离开我们,设法前往周边国家,用前所未有的方法为我们带回新成员。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革命性的提议,不过我们斟酌之后还是同意了。我们必须紧跟时代的步调,你知道,哪怕我们身在香格里拉。”
“而你认为香格里拉能够躲过这场灾难?”
“我一直很困惑,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被选中的偏偏是我们四个。”
“或许吧。我们无法指望他们手下留情,但是仍有一线渺茫的希望,但愿他们能够忽略这里。我们将与书籍、音乐和冥想为伴,小心翼翼地保护濒亡的时代中的脆弱光华,寻求人类在激情耗尽之后所需的智慧。我们要将手中的遗产呵护并传承下去。就让我们珍惜这份荣幸,等待那一刻降临吧。”
“我更倾向于用你们英语中一个精辟的习语来解释,那就是我们所有人将在这里得到‘永乐’。”
“那么之后呢?”
“也就是说,我们要永远待在这里?”
“之后,我的孩子,当强大者互相毁灭之时,基督教的伦理或许能够实现,而谦恭者终将继承这个世界。”
“你的猜测是正确的,我的孩子。”
大喇嘛突然加重了语气,低沉的声音染上了一丝阴翳。康韦为这幅景象中蕴藏的美感深深折服。他又一次感知到了四周汹涌而来的黑暗,但此刻那黑暗充满了象征意义,仿佛外部世界已经开始酝酿这场风暴。紧接着,他看到这位香格里拉的大喇嘛缓缓站起身来,直挺挺地伫立着,如同魂灵的化身。康韦出于礼貌,想要上前搀扶他,但突然间,一种更深的冲动促使他本能地作出了之前从未对任何人做过的举动——他跪倒在地,全然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他们就这样一直闲谈着,直到仆人撤下茶盏,康韦才平静地开口问道:“那么,回到先前的话题,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们留下?我猜这就是那个没有商量余地的前提?”
“我懂你的意思,神父。”他说。
“的确如此,”大喇嘛回答道,“莫扎特将朴素与典雅融为一体,这一点同我们十分契合。他构建了一座音乐神殿,既不夸耀,也不卑下,装潢结构都品位上佳。”
康韦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如何走出那个房间的。他仿佛沉浸在梦中,久久都无法醒来。他记得那夜空气冰冷,刚从上面闷热的房间走出来觉得寒冷刺骨;他也记得张先生悄然出现在面前,他们一起穿过星光照耀的庭院,四下静寂无声。香格里拉从未向他展露过这般极致的美好。山谷偎依着悬崖,仿佛一座深邃的湖泊,水波不兴,正如他此刻的心绪一般平静。他已经不再讶异。一番逐渐深入的彻夜长谈清空了他的思绪,只留下理智、情感与精神上的重重满足。此前的疑虑也不再骚动,而是微妙地融入其中。张没有言语,他也没有。夜已深,他很庆幸其他人已经入睡了。
“乐意之至。对了,张告诉过我,你最欣赏的西方作曲家是莫扎特。”
[26]李维(Titus Livius,公元前59—公元17),古罗马历史学家,一生著述丰富,但多已失传。
大喇嘛示意康韦再用些茶点,委婉地表示谈话暂时告一段落。康韦知道这样漫长的自述对大喇嘛而言一定颇费心神,因此并不觉得意外。他也并未感到不快。无论从美学的角度,还是从其他任何角度来看,这茶歇都来得恰是时候。康韦心想,面前的茶道仪式和两盏茶起到的作用就像音乐中的华彩乐段。奇怪的是,他刚想到这儿,大喇嘛就提起了音乐,像拥有读心术一样看透了康韦的心思(除非那只是巧合),说自己很欣慰香格里拉没有辜负康韦在音乐上的造诣。康韦礼貌地客套着,补充说他看到喇嘛寺收集了这么完整的欧洲音乐作品也很惊喜。大喇嘛缓缓啜着茶,对康韦的赞许表达了谢意,又说道:“亲爱的康韦,我们很幸运,一位很有天赋的音乐家成为了我们的同伴,他曾是肖邦的学生,我们很高兴能请他负责运营音乐沙龙。你真应该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