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叫它杜威。用的是梅尔维尔·杜威[1]的名字。但我们还没有最后确定一个名字呢。”
“噢,薇奇,”玛丽说,“它真可爱。叫什么名字呢?”
“你好,杜威。你喜欢图书馆吗?”杜威望着玛丽的脸,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胳膊。玛丽笑着抬起头来,“我可以抱着它一整天。”
小猫摇摇尾巴,偎依在玛丽怀里。原来,它不仅本能地信任图书馆馆员,它是信任每一个人呢。
当然了,她没有这么做。她把杜威送回我怀里,我抱着它拐过墙脚。馆员们都在等着我们。“进展不错,”我说,“十有八九会成功。”
“恐怕还没有那么重呢。”
渐渐地,我们把杜威介绍给我们知道喜欢猫咪的几个固定读者。杜威还很虚弱,所以我们把它从一个人怀里直接传到另一个人怀里。马尔希·穆凯是第二天来的。她一下子就被迷住了。麦克·贝尔和他的妻子派格也喜爱它。“真是一个好主意。”他们说。这话听了真让人高兴,因为麦克也是图书馆董事会的成员。帕特·琼斯和朱迪·约翰逊认为它很可爱。实际上,斯潘塞一共有四位朱迪·约翰逊。其中两位是图书馆的固定读者,她们都成了杜威的粉丝。一个人口一万的小镇有多大呢?大到有四个朱迪·约翰逊,三个家具店,两条有红绿灯的商业街,但只有一座大厦。大家都管它叫大厦。典型的衣阿华风格——不夸张,不繁琐,事实就是事实。
“一磅重的婴儿。”
一星期后,杜威的故事上了《斯潘塞每日报道》的头版,标题是“斯潘塞图书馆的完美新宠儿”。文章占了半个版面,讲述了杜威奇迹般获救的经过,并配有一张彩色照片:一只橘黄色小猫蹲在一个老式的、装图书卡片的抽屉上,害羞而信赖地望着照相机镜头。
“它喜欢让人抱着。”我说,一边轻轻地把它送进玛丽怀里,“不,让它仰面躺着。对了。就像婴儿一样。”
宣传真是个很危险的东西。一星期来,杜威一直是图书馆员和几个经过挑选的读者之间的秘密。你不进图书馆,就不会知道它。现在小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大多数人,甚至包括图书馆的固定读者,并没有对杜威产生忧虑。不过出现了两派,一派因它的到来而兴奋激动,这是爱猫的人和孩子们。只要看看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和那股兴奋劲儿,听听他们的笑声,就足以使我相信杜威应该留下来。
然而,使它漂亮的不仅是它的相貌,还有它的性格。只要你对猫有一点点喜欢,你就忍不住要抱抱它。它脸上有某种神情,它目光里有某种东西,似乎在呼唤着爱。
也有一些人发出了抱怨。我承认我有点失望,但并不为此感到惊讶。上帝的绿色土地上的每样东西都会有人抱怨,包括上帝和绿色土地。
长得真俊。接下来的几天里,这句话我听了一遍又一遍,因为没有别的词汇能够形容它。这是一只俊秀的猫。毛色是鲜亮的橘黄色和白色,夹杂着一道道朦胧的深色条纹。随着小猫的长大,毛变长了,但当时只是一层厚厚的茸毛,仅脖子周围一圈长毛,很有艺术性。许多猫咪的鼻子尖尖的,或者嘴巴过于突出,或者有点儿不对称,但这只小猫的五官是那么协调。还有它的眼睛,那双金黄色的大眼睛。
一位女士特别生气。她寄给我和镇议会每位成员的信里充满了火药味儿,通篇都在描绘孩子因突发哮喘而跪倒在地,孕妇接触猫咪排泄物后意外流产。照信里的意思,我是一个残忍而疯狂的女人,不仅威胁到镇上每个——已出生和未出生的——无辜孩子的健康,而且正在破坏小镇的社会结构。一个动物!养在图书馆里!如果容忍这样的事情,还怎么阻止牵着一头母牛走上中央大街?事实上,她真的威胁说要在不久后的某天早晨出现在图书馆里,后面牵着她的母牛。幸好,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我毫不怀疑,她以她的炮筒子脾气说出了社区一些人的心里话,但是笼统的怨言我并不担心。据我所知,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进过图书馆。
“哦,天哪,”玛丽说,“长得真俊。”
对我来说,比这更要紧的是那些忧心忡忡的电话。“我孩子有过敏症。怎么办呢?他喜欢图书馆。”一位女士问。我知道这才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所以有所准备。一年前,纽约北部帕特南谷图书馆里那只备受宠爱的家养猫咪玛芬,因为图书馆董事会的一位成员患了严重的猫过敏症,就被赶走了。结果,图书馆失去了已经承诺的八万美元捐款,其中大部分来自当地市民的腰包。我可不愿意让我的猫,或我的图书馆,重蹈玛芬的覆辙啊。
“这就是它?”玛丽笑微微地喊道。她伸手来拍小猫的脑袋,我把小猫抱得更紧一点,但是它一点儿也没有紧张。它伸长脖子去嗅玛丽的手。
斯潘塞没有过敏症专科医生,我就咨询了两位普通医生的意见。他们指出,斯潘塞公共图书馆是一片很开阔的区域,由一排排四英尺高的书架隔开。员工区、我的办公室和储藏室外有一堵临时的隔墙,离天花板还有六英尺的空当。这堵墙上有两个豁口,跟门一般大,但没有装门,所以随时可以出出进进。就连员工区也是个开放的地区,桌子连在一起,或用书架隔开。
但是,这并不是说我把玛丽引进员工休息室时,心里没有一丝担忧。我把小猫抱在怀里,把它的脸转向玛丽时,我感觉到我的心一阵慌乱,一阵忐忑。当小猫凝视我的眼睛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奇妙的事情:我们之间建立了联系。它对我来说不只是一只小猫。事情才过去一天,但我已经无法想象没有它的生活了。
医生向我保证,这样的格局,不仅便于杜威随时进入安全的员工区,而且可以防止毛屑和毛发的聚集。看起来这座图书馆是专门为防止过敏而设计的。如果馆员里有人过敏,那倒比较麻烦,但只是每两天接触几个小时吗?医生认为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对我们这只小猫充满信心。第一天早晨,它抬起脸望着我,那双眼睛那么平静,那么欣慰,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它对于图书馆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我把它抱在怀里,它的心没有丝毫颤抖,眼睛里没有片刻惊慌。它百分之百地信赖我,百分之百地信赖图书馆的每位馆员。这就是它的特别之处:完全的、毫不掩饰的信赖。正因为此,我也信任它。
我亲自跟每个忧心忡忡打电话的人通话,把专业人士的这种估计告诉他们。当然啦,家长们还是将信将疑,但是他们大都带孩子到图书馆来试了试。每次我都把杜威抱在怀里。我不知道家长会做何反应,也不知道杜威会做何反应,因为孩子们看到它都那么兴奋。那些母亲会叫孩子们安静一些,温和一些。孩子们犹犹豫豫地慢慢走上前来,轻轻唤一声“嗨,杜威”,随即爆发出一阵大呼小叫,妈妈赶紧说“行了,行了”,把他们轰走了。杜威倒不讨厌噪音,它是我见过的最平静的猫。大人不允许这些孩子拥抱抚爱它,我认为它才介意。
因此,跟玛丽这样的董事会成员见面就显得格外重要。同意图书馆养动物是一回事,同意养这只动物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可爱的小猫是不能随便养在图书馆里的。如果它不友善,就会招来敌意。如果它太害羞、易受惊吓,就没有人愿意袒护它。如果它性子急躁,就会咬人。如果它任性难管,就会把环境弄得一团糟。最重要的是,它必须喜欢待在人们周围,必须让这些人喜爱它。总之,它必须是一只合适的猫。
然而,几天以后,有一家人又来了,还带了一架照相机。这次,那个患过敏症的小男孩,也就是那个令母亲十分担忧的孩子,就坐在杜威旁边抚摸它,母亲在一旁照相。
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才把我们的小家伙抱出来让外人分享。那个人是玛丽·休斯敦,斯潘塞的地方历史学家兼图书馆董事会的成员。馆员们或许已经接受了小猫,但是,能不能收养它可不是由我们说了算的。前一天我给镇长斯昆吉·查普曼打了电话,他下个月就要退休了。正如我所担心的,他对这件事比较淡漠。斯昆吉不是图书馆的读者,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知道斯潘塞有一座图书馆。接着我给镇上的律师打了电话,他不知道有任何法令禁止图书馆养动物,而且觉得没有必要花时间去查找。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最后的决定权在图书馆董事会手里,这是由镇长任命的一个市民小组,负责监督图书馆。他们对于图书馆养猫并不反对,但也不能说热情很高。他们的反应不是“没问题,养吧,我们百分之百支持你们”,而是“试试看吧”。
“贾斯汀不能养宠物,”她对我说,“我真没想到他这么喜欢宠物。他已经爱上了杜威。”
第二天早晨,多丽丝·阿姆斯特朗带来了一条保暖的粉红色毯子。多丽丝是做了祖母的员工,我们的热心大妈。我们都注视着她弯下腰,轻轻挠挠小猫的下巴底,然后把毯子叠好,放在一个纸板箱里。小猫小心翼翼地走进箱子,把腿蜷缩在身子底下取暖。它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可是还没安逸几秒钟,就有人把它捞起来搂进了怀里。短短的几秒钟就足够了。许多年来,馆员们都有些貌合神离,现在大家七手八脚地给小猫安排住处,就像一家人一样,小猫显然很愿意把图书馆看做自己的家。
我也已经爱上了杜威。我们都爱上了杜威。你怎么能抵挡得住它的魅力呢?它是那么漂亮、随和、充满爱意——那些被霜冻坏的小脚,走起路来仍然一瘸一拐。令我无法相信的是杜威那么爱我们。它在陌生人周围是那么安逸。它的态度似乎是:有谁能不爱一只猫呢?或者更直接点:有谁能抵挡我的魅力呢?我不久就意识到,杜威没有把自己看成一只普通的猫,它总是把自己看成我们的同类,而这又是多么准确啊。
这是很不简单的,因为我们不让它有一秒钟的安宁。每次有谁把它放下——毕竟,工作还是要干的——都至少有五双手等着要来抢它、抱它、爱抚它。事实上,那个第一天傍晚下班的时候,我把它放下来,足足端详了它五分钟,确信它能够跌跌撞撞地走向它的食盘和便便盒。我想,它那可怜的被霜冻坏的小脚一整天都没有着过地啊。
[1]Melville Dewey(1851—1931),美国图书馆学家,他创立的杜威十进位分类法是全球各地图书馆广泛使用的图书分类法。
小猫最令人惊异的地方,是它在第一天就那么开心。这里对它来说是一个全新的环境,周围都是热心的陌生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搂它、抱它、哄它、逗弄它,而它总是那么心平气和。不管我们怎样几次三番地把它从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不管我们用什么姿势抱它,它都没有烦躁,没有惊慌失措。它一次也没有试图咬人或逃跑。它总是乖乖地躺在每个人的怀里,盯着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