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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言之神

七年前的腊月,一个明月朗照之夜,女人死了,而我,被这家疗养院收容。我在这儿待了一个月左右,以期身体尽快恢复。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虽然很模糊,但我当真感受到了生的喜悦。之后的七年,对我来说就像过了五十年,不,确切来说,像是经历了十种人生,中间遭遇了各种各样的困难,那时候的每次忍耐好像都是徒劳,我没法儿去过理所应当的人生,所以再一次萌生“不想活了”的意念,而这次却是我一个人来的。

“哐当——哐当——”,我在缓慢前行的公车上随着车身前行的节奏摇晃着,没有阴郁,没有荒凉,没有极致的孤独,没有智慧的尽头,没有狂乱,没有愚蠢的感觉,没有哀号,没有闷闷不乐,没有严肃,没有惧怕,没有刑罚,没有愤怒,没有洞察一切,没有秋风的凉意,没有和平,没有后悔,没有沉思,没有打算,没有爱,没有救赎……可以用华丽的语言来粉饰感情的招牌,我一个也没有。我并不深刻。只是在公车的一隅如贱民一般在寒冷中被冻得瑟瑟发抖,眼神不由得滴溜骨碌乱转。途中,有经过青松园疗养院的门前。

疗养院历经七年的风雨,原本涂着纯白色油漆宛如行宫一般的铁门如今也变成了鼠灰色,七年来,在我脑海中愈发清晰地印刻着的屋顶瓦片那煅烧般的青色,也已斑驳破损,到处都是用黑色的日本瓦修补过的痕迹,逐渐变成肮脏不堪、老旧陌生、完全识不得的模样。七年之间,在别人眼里,我的微笑,我的姿态,一定比这栋建筑物更肮脏不堪吧?咦?真是不可思议。那块石头不见了。“喏,你不觉得这块石头很像妈妈吗?那么温暖,那么柔和,我好喜欢这块石头啊。”当时,女人一边抚摸着石头,一边这样说道。令我深有同感的那块石头确实不见了。直到跳海前一刻还在上面玩闹的石头不见了。不应该这样。到底哪一个是梦。

一股强劲的风,迎面而来。风衣的下摆被“啪”地卷起来,一撮小沙粒打在脸颊上,噼里啪啦爆裂开来。我紧闭双眼,低声念叨着:“今晚就去死。”似乎众人皆已远去,世界独我一人,我久久地站在长长的道路中央。闭上眼睛的瞬间,我已完全丧失意志,如幽灵般漫步来到海边。乌云密布,天空阴暗而低沉。目及之处,空无一人。一艘破损的船,被丢弃在海边,船身翻覆,可以看到黑色的腹部,除此之外连一只狗都看不到。我将双手插进长裤口袋,在一个地方不断徘徊着,为搜寻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眼前的大海忙活得汗流浃背。啊啊,不想当作家了。好不容易搜肠刮肚搜寻到的句子,只有这么一句话——江之岛的海,真令人扫兴。我转过身背对着大海。这里的海水很浅,即便跳进去,也不过膝盖浸湿的程度而已。我不想失败。就算失败了,我也要选择一个事后可以假装不知道的明智办法。我不想因为自杀未遂而遭人责难,受被缚之耻。之后我又走了多远呢?心中涌现出千百种各色各样的计划,如同两国[11]的烟花般倏然绽放又消散,绽放又消散,在犹豫不决的情况下,我稀里糊涂地乘上开往镰仓的公车。今夜,我就要死了。在此之前的几个小时,我想幸福地度过。

“哐当”一声,公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之后驶入了一片陌生的小村庄的树林。令人欣慰的是,那天,我至少是健康的,甚至还能感受到些许饥饿。“不管去哪儿,请在繁华的地方让我下车。”我向司机如此恳求道。过了不久,对方就对我说:“可以下车了。”我慌慌张张下车的地方叫长谷。雨水濡湿了我的脸颊,让我感到清爽无比,心情也愉快起来。两名成熟的女学生,因为忘了带伞所以没法从车站出去,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脸上却带着笑容,在三平米大小的候车室角落温馨地互相紧抱在一起。如果那个时候我手中有一把伞,或许我就不会去死了。姑且将此当作溺水者的最后一根稻草。水很深,也很险,我既紧张又害怕,几乎摇摇欲坠。我发誓。我愿为你粉身碎骨地效力。我会活下去,请不要训斥我。但也仅此而已。不是说“不语似无忧”吗?还没让两个女人之中蹙着竹叶眉浅笑,身材娇小的那位了解到我眼底饱含千万种情思正凝视着她的时候,一切便已完结。我迅速冲进雨雾,并没有像燕子那样轻快,反而差点儿滑倒。真想回头。罢了!

我朝那波涛汹涌的灰色海面瞅了一眼,决定放弃。我走进桥边一家叫作望富阁的四面挂着苇帘的大众餐馆,要了一瓶啤酒。我慢悠悠地如舔舐般不慌不忙地喝着,同时,又带着某种幽怨似的,恨恨地眺望着狂风深处黄沙弥漫的江之岛。我佝偻着背,托着腮发了三十分钟左右的呆。“如果就这样坐着渐渐死去也不错。”我这样想着。报纸上一个个的铅字,乍看起来并未如此污浊不堪。身着鼠灰色风衣。身材瘦长的帝国大学生。习惯弓腰驼背,托腮发呆。离家出走,企图自杀。即使这样的报道当下就出现在我眼前,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悲哀的是,我已经失去了吃惊的力气。就算没有关于我自杀的报道,也会有针对东乡先生的孙女[10]声称想独立生活而就此失踪的消息传出来,继而引发低俗、龌龊的报道。此时,士兵们络绎不绝地走进望富阁餐馆,因为人多过于拥挤,一下子撞上了我的桌子。虽然杯子和啤酒瓶得以幸免于难,但瓶中还剩一半以上的啤酒却冒着白泡洒了出来。两三名女服务员听到声响,伸长脖颈看了看这边的动静,然后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什么也没说。远处的声音突然消失,那一瞬间万籁俱寂,一种犹如猫咪漫步在天鹅绒之上的奇妙感受。那似乎是发疯前的征兆,令人心情险恶,即便如此,我还是故意缓慢地站起来,结账之后走出去。

我匆匆走进正对面的餐饮店。昏暗的餐馆墙上,镶嵌着一面美容院那种类型的大镜子,镜中的我,一双黑亮的眼眸笑眯眯的,一副讨好的模样。意外的一脸福相。我想尽快喝醉,于是一边胡乱吃着牛肉火锅,一边轮番喝着啤酒和清酒。告诉你,有些事情是无法用玩笑来一笔带过的。可我怎么喝也喝不醉。相信我。在镜子中浮现出来的我的那张脸,显露着世间绝无仅有的深深的柔和的忧伤,由此显得很是高雅,在这家车夫与马夫经常来光顾的充满恶臭气味的平价餐馆里,独自就着牛肉火锅里的大葱下酒的男人,你不要嘲笑他,听说那样子像极了耶稣。白天的时候,我曾去拜访过作家深田久弥[12]。关于他的某部非常优秀的小说,我想跟他谈谈。相州镰仓二阶堂的住址,我还没忘。我曾经给他寄过三次长信,每次都收到了明朗的回复。正如我喜欢那位作家,那位作家恰好也喜欢我——不知不觉,我姑且下此结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幸福地度过。我毫不犹豫地决定了。那时的我,根本没时间考虑还有没有比拜访深田氏更令我感到幸福的事。

那天的风很大,在通往江之岛的桥边,约有百名士兵群聚而坐,吃着便当。如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海的话,恐怕只会落得让两三个水性不错的士兵扬名的结果。

雨停了,云朵如箭矢般疾驰着,满天都是断片流云,被雨水洗涤后的青天呈现出一种淡蓝色,风力依旧强劲,无法无天地奔走在大街小巷,我也不肯服输地迎着狂风大步向前走去。我变成了含羞的少年。

群山、街道、木桥不断地从视野中飞逝而去。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七年前的那个时候,我也是搭乘的这列火车吧。七年前,我似乎还只是一个年轻的战士。啊啊,羞耻得想死。当时,我在某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独自逃走了。被留下的五名同伴,全部死了。我是大地主家的孩子。地主无一例外,都是你的仇敌。作为叛徒,我在等着严酷的刑罚,等着被枪杀的那一天。可我是个急性子,没法儿等到被杀的那天,想要主动了结生命。于是,我挑选了最适合衰亡阶级的无耻、颓废的死法。我由衷地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审判我、嘲笑我、辱骂我。我企图与有夫之妇殉情。我二十二岁,女人十九岁。正值腊月,严寒的夜半,女人穿着大衣,我也没有将披风脱下,两个人就这样投海自杀了。女人死了。我坦白。在这世间,她是唯一令我尊敬的,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性。事后,我被关进了监牢。罪名是不可思议的“协助自杀罪”。当时投海的地点,就是江之岛。(并不是只因前面陈述的诱因而计划殉情,我想让大家明白的是,还有其他诸多的复杂内情。我本来准备了三页长的有关那一夜的追忆记录,但因为碰上难以忍受的困难,故现在索性删除了。读者们,请不要做无用的猜测,对他日的故事继续怀抱期待即可。)我从反复煎熬的记忆中醒来,在江之岛下了车。

“千里马当有千里之粮。”我开玩笑地嘟囔着,来到香烟店前,一下子买了两包骆驼牌的昂贵进口香烟,摆出一副不良少年的姿态,偷偷地吸,又慌忙捻灭。

我撑着带有花纹的遮阳伞,急匆匆赶往火车站。我把伞随手扔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去咨询处询问该怎么去江之岛。这样问了之后,我坦率地点了点头,啊啊,想死果然还是应该选江之岛这样的地方啊。等心情稍微平静些之后,我搭上了咨询处告诉我的那班列车。

一名弯腰驼背的小个子巡警,背着双手在街道中央闲逛,被风吹着顺势而走。我向他打听去二阶堂的路应该怎么走。我果然有眼力,这位老巡警,至今都是我难以忘怀的人之一。他拉着我的手,略微腼腆地用磕磕巴巴的语调反复为我说明路径。什么嘛,原来二阶堂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前面。对这位衰老疲惫的普通老人,我真诚地向他道谢,按照他给我指的路线,准确无误地拐了三个弯,在第四个拐弯处,找到了深田久弥的门牌。比我预想中的贵气十倍,我不禁自言自语道:这真是……这真是……同时,内心遏制不住地狂喜,脸上的微笑想止都止不住。

我似乎很受她喜爱。我花了五圆将那把伞买下了。各位要哄堂大笑了。啊啊,真想在这里玩一玩啊。想玩。额头一阵眩晕。眼泪快要夺眶而出。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我已经没有钱了。就在今天早上,我在洗手间认真检查过。除了两张十圆的纸币和一张五圆的纸币,只剩下一些两三圆的小钱了。也就是说,我一晚上就花了六七十圆,至于在哪儿花的,怎么花的,完全记不起来了,我就是这样的命。我不想在穷酸的心境下死去。我要把这仅剩的二三十圆就像很随意地塞在长裤口袋里一样死去。“必须节约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这样想道。

我登上台阶,穿过大门,向迎出来接待的女佣大声报出我的名字。好极了,主人正好在家。我悄悄用右手的手背拭去额头的汗珠。我被女佣引领着走进客厅,故意像个好学生似的端端正正地在下首位置坐下,望着铺满草坪的整个庭院,我当下就像被打了一剂强心针:原来只靠一支笔,也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对一个决定今晚就要死去的人来说,我刚才安心叹出的一口长气显得很是不合时宜,略感难堪之际,头发蓬松,面容姣好的这家主人以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脸孔走了出来。

“来,给你伞。”

我们以初次见面的礼节,互相行礼致意,但对我而言,他并不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前年春天突然离我而去的我的久保君[13],在三四年前的这个季节,曾经告诉过我,他前一天也拜见过深田久弥,说深田久弥过着与日本作家完全不同的、非文学性的家庭生活,因为太温顺了,一度令他产生“深田久弥是个傻瓜”的错觉,他甚至为此困惑许久,可见深田久弥实在是善良得不得了。此刻,我也这样与深田久弥面对面坐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久保君的感悟,以及那句“深田久弥是个傻瓜”,悖礼的只言片语,犹如坐上千石船[14]般安稳,当下便松弛下来。事到如今,无论如何,已经没有论战的必要了,一切言语都是叨扰,我们二人就这么久久地眺望着庭院。我从物理意义上充分舒展了一下四肢,同时,以我现在这种丰饶,到底该告诉谁好呢?保田与重郎[15]一定会眼含泪光,不断对我点头表示认可吧。一想到保田的那个背影,我就忍不住想要流泪:

“再见,哎呀,下雨了。”

——写小说变得越来越艰难,让我很困扰。

“失敬。”

——是啊,不过……

第二天清晨,下雨了。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旅馆的后院。院中绿草茵茵,犹如牧场。草坪的对面,是赤浊的大海,在低沉的阴云压制下,白色浪涛几乎很难目及。我缓缓摇动着沉重的身子,窗下,被丢弃在草坪上带有破损迹象的白色足袋,已被雨水打湿,此时此刻,身披女人的蓝色棉布短上衣站在那里的我,感到像被锥子戳腋下挠痒一般,痒痛难忍。“要不就参观博览会吧?”带着南方口音的“拿破仑”君,一如昨晚般,用她优雅的口吻向我做此推荐。喧闹的万国旗帜,顿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傻瓜,“去大阪,去京都,去奈良,去新绿的吉野,去神户、尼亚加拉……”说着说着,我朝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得闪烁其词,似乎有些不服气。《威廉·迈斯特》[16]并不是经过一番艰苦的思索才创作出来的小说。我温柔地这么安慰自己,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接着,感受到了安静和温暖。忽然,我很想下棋,于是就邀请对方来一局,深田久弥也笑眯眯地随和地答应了。我想来一场日本有史以来最有气质、最游刃有余的对战。一开始我赢了,接着我变得急躁起来,就输了。应该是我的棋艺更胜一筹。深田久弥是日本最先提出“精神的女性”这一概念的头等作家。对这个人,以及井伏鳟二氏[17],必须更加重视才行。

那晚,“拿破仑”教给了我不曾知晓的游戏方法。

——就算一比一吧。

两人低声说着,然后我躲在疾驰的汽车深处,“啊——啊——”放声大哭。现在再说已故的畏友笠井一有什么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太宰治一个人的遭遇。事到如今,再多的道具也毫无用处。我明天就要去死了。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但还是应该让你知道。我本来想用日本某位老派的大师的文体完完整整地来叙述太宰治的,结果对于罹患自我丧失症的我来说,不假借他人之口,有关我的事,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树底下好乘凉,比如说从鸥外,也就是森林太郎的角度,来讲述这位年少早亡的作家笠井一的生平,记录一下有关笠井一自缢的前因后果。我原本想借助那位老派大家的手札来完成《狂言之神》这篇小说,可是,啊啊,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文章形成了一种异样的调子,我就这样顺着风拉满帆向前疾驰而去。这才是真正的浪漫情调。前进吧。不知明日如何的生命。汽车在本牧某个旅馆前停下。“跟拿破仑长得可真像”,我正这样想着,后来被带进那个女人的房间一看,枕畔果然放着“拿破仑”的照片。原来人人都这么想,我终于感到有些开心,有些温暖。

我将象棋一一收回盒中,同时说道:

“两圆,好的。”

——改日再一决胜负吧。

“去横滨本牧两圆怎么样?不愿意就算了。”

这会成为深田氏日后对太宰治唯一的遗憾吧。“一比一,他说改日再一决胜负,原本我很期待来着。”

啊啊啊。今晚实在畅快。去投大河吧!去跳铁轨吧!服药自杀吧!因为已经向新内艺人和不知名的商人施了善举,给了他们生活的自信,所以我并不担心死后会下地狱。如此应该可以安静地往生了。然而,即便如此,自己仍然还处在随便一招手就可以拦一辆一圆的的士轻而易举回到狄洼的住宅的状态下,决心还在动摇,还不想死。总之,现在只想离开东京,没有一步,半步也好。无论如何,今夜请想办法将我带到无法回头的地方才行。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本来抱着邪恶的愿望,想邀深田氏出去走走,一起喝他个昏天暗地,除此之外,我还准备了两三句梅菲斯特[18]的恶魔私语,可是来到这儿以后,领略过这般安静祥和的生活气息后,我连大气都不敢出,宛如将一片樱花的花瓣盛于掌中般令人酥痒羞涩,充分伸展过的四肢当下不由得萎缩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喘不过气,直到最后“啵”的一声,彻底夭折。我像一只被驯养的雌豹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就此悄悄离去。

说完,我又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两三张十圆的纸币给他们看了看,走了出去。

满园盛开的桃花目送着我,我不禁回转过头来,看到的却不是繁花。我看到一根垂吊在盛开的枝头上正在寒风的呼号下颤抖摇摆的绳子。要把那根绳子收进口袋吗?我站在大门旁边的石阶上,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西方被染红的美好画面渗入我的五脏六腑,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无法抑制的落寞,以及怅然。要折回去把一切都告诉深田久弥,然后两个人抱头痛哭吗?蠢货!太卑鄙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将这双皮靴上的两根鞋带系在一起。如果太短,裤袋还有两尺。这么决定之后,我像大盗般气势汹汹地向前走去。

如此莫名其妙的一问一答之后,久保田氏针对精神、风格、现象等说了一些挑剔的话,并开始批评年轻作家的读书力日益减退。想到这个人或许真是久保田万太郎,我的醉意立马清醒了,突然觉得无趣极了,于是踉跄着站起来。老师,对不起,我要先告辞了。我要去旅行。没错,直到把这笔钱花完为止。

黄昏的街头,我迎风行走。路旁微微泛白的日莲上人[19]昔日在街头弘法布教的遗址,“嗖”地映入眼帘,“时不利我兮”这样意想不到的胡话被我脱口念了出来,然后我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叹:“咦?因为不敌时局,所以才去寻死吗?该不会,真的是这样吧?”我停下脚步,诘问自己。不,答案是否定的。我再次缓步向前。如果死亡能得到确定的安乐,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并没有什么罪过,只是找不到除了自我了结之外更能表达自我意志的聪明办法,因为怀有深刻的慈爱之心,对于脆弱得如一捧清水的这群年青人,我为此深感惋惜。我甚至还准备了一套已经被证实的不可动摇的哲理来证明,死去是更好的结果这个提议,绝不是恶魔的私语。而且,对于那一晚的我来说,自缢身亡,就像健康的养生术,实乃经过严密的得失计算后的结果。我没有办法生猛地活下去,所以才要死的。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通往死亡的道路,已经幻化成一条纤细笔直的、明快的、完美的道具,我只要如熔化的铅一般,流入模具就好了。为什么选择自缢的方式?并不是模仿斯塔夫罗金[20]。不,也说不定,真是那样。自杀之虫的感染性,比起黑死病还要准确三倍,扩散速度比王宫丑闻的窃窃私语还要快十倍。那种专门在绳子上涂满肥皂,细心计划安乐往生的举动,我极其赞同。用专攻医学的侄子的话来说,自缢的成功率,在五年间高达百分之八十七,而且,过程好像也并不痛苦。我曾经试过服药自杀,但失败了。试图跳海自杀,也失败了。日本的斯塔夫罗金选择自缢这个手段,没有必要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来苦思冥想。我本来打算找家旅馆,洗个澡,换上旅馆提供的新浴衣,干干净净地去死,但是又担心我的遗体会给那栋建筑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伤害,让那谨小慎微的一家人(估计有五六个人)陷入悲惨的境遇,我已经来到镰仓站前繁华街道的入口处,忽然又转过身,沿着刚才来的那条昏暗的小道慢吞吞地走回去。车站附近酒吧的收音机仿佛在追赶我,告知我还有五分钟到八点。收音机里传来,“台湾地区正在下雨,日本好地方的实况播出到此结束。”这是一条只要你待到很晚还不回去就会引人注意的冷清小路。“好事不宜迟”,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么一句幽默的话,之后,我又想起了两三个亲人的遭遇,我走进了路边的杂树林。前面是地势徐缓的小山丘,风还在不停地怒吼,林间的枝丫被摇得沙沙作响,我感到非常寒冷。随着夜越来越深,我被人怀疑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我很怕遇见人,遂向森林深处走去。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身体越发不受控制,直到最后,我的鼻尖前面就是一丈高的赤土高崖。抬头看去,那高崖之上,好像有座神社,有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小牌楼透过枝繁叶茂的常绿阔叶林隐约可见,我被眼前的奥秘深深地吸引了,于是我拨开芦苇和野蔷薇,寻找通往悬崖上方的路,但一直没找到像样的路,最后,我只好抓着悬崖的赤土匍匐着朝上爬去,“没有新月斑纹的熊,没有新月斑纹的熊”,我自言自语重复了两次。好不容易爬上悬崖顶端,眺望脚下的万般景象,只见镰仓街头满是星罗棋布的万家灯火,仿佛触手可及。熊在四处寻找场所。我没有借助药物来麻痹大脑,也没有借酒装疯。长裤的口袋里还有二十多圆钱。我是以一丝不乱的正常意志死去的。请看清楚,我的理智,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秒也没有变得模糊。然而,我却悄无声息地在意着姿容。我想要干净而又苦闷的影子。我试了试约有我手臂粗的树枝,那一刻,如同紫藤花,果然还是不行。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根本谈不上苦闷,反而像个傻瓜。而且根本不像传言说的那样轻松,非常痛苦,我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发出“啊——啊——”的惨叫。“一点儿也不安乐呢。”我试着如此呢喃,好喜欢好喜欢自己这种声音,紧接着,突然抑制不住地流下了泪水。临死之前的心头,各种各样的影像如走马灯般一一闪过,热闹非凡,然而,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就像被钓起来的壁虎,我徒劳地在半空中划动着手脚。姿势的愚蠢令我发自内心地无话可说,我内心隐藏的那位小家子气的作家冒出来说:“人类最悲痛的样子既不是眼泪,也不是白发,更不是蹙眉。在面临最大的苦恼时,人往往会露出自欺欺人的微笑。”我已经奄奄一息。差不多隔半小时才若有似无地喘一口气。低不可闻的哭泣,犹如蚊虫的低语。然而,痛苦越来越强烈的时刻,头脑反而越来越清晰,丝毫没有要失去意识的征兆。就是为了勒紧喉头使之不能自由呼吸才不得不这样束手以待的。啊啊,我选择了多么不顺利的一种死法啊。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不知道自缢的痛苦。我干脆睁开双眼,静待自己失去意识好了。而且,我心中已知那一瞬间自己的姿容。这双眼睛已经可以清楚预见。面色青紫,嘴角两边吐着白沫。这样一张脸,像极了中学时代的柔道比赛上,鼓起来的河豚脸。那个时候我觉得很搞笑,还很不理解他们何以如此卖力到口吐白沫。想起那位柔道选手,我顿时感觉受到了侮辱,并为此愤怒地颤抖起来。不!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用手臂抓住了树枝。腹腔深处不由自主地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根进口香烟与一条人命价格相等的事?现在的我就是这种情况。我取下绳子,伏在地上,就那样,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像个死人一样瘫在那里。甚至连蚂蚁那样微小的动作也做不了。那一瞬间,口袋里的昂贵香烟浮现在脑海,我顿时兴奋起来,反射似的一下子爬起来。我用颤抖的手指剥开香烟封口,将一根烟含在嘴里。我注意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暂时只沉浸在云雾缭绕的烟草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缓转身朝背后望去,只见小牌楼沐浴在月光之下浮现出象牙般的白色,除此之外,连一只小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啊啊,我明白了。刚才的动静,估计是死神逃走时的脚步声。虽然死神大人很可怜,不过话说回来,香烟这种东西,真是极品美味啊。成不了大师无所谓,写不出杰作也没关系,能够在躺下时,或是工作后小憩片刻的时候抽一根自己喜欢的香烟,如此可耻却又如此甜美的小市民的生活,实不相瞒,我觉得自己似乎也能毫不费力地达到,“世俗之人的纯洁度”,我陷入了这个对青绿田间的不祥气息论者来说颇为不合适的题目的思考中,眼睛则闲不住地到处搜寻着深田久弥家的灯火到底在哪儿。

——真是的。

啊啊,完全想不到,竟然是这么个幸福的结局。就此搁笔。读者们想必也心情愉快地笑起来,虽然长出了一口气,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提心吊胆的,只好偷偷小声嘀咕一声:

——对不起,是我记错了。《千人澡堂》是葛西善藏的作品。

——什么呀。

——原来是你啊,惭愧惭愧。

[1] 为左派运动摇旗呐喊的人。

——老师您每晚都会来这里吗?我前几天夜里,刚拜读了您的《千人澡堂》这部作品,很兴奋,虽然唐突但还是给您写了一封信。

[2] 日本电影初创时期的巨星,以拍摄武侠剧和历史剧为日本民众所熟知。

就这样,我像士兵似的昂首挺胸,在对方邀请我的椅子上坐下,如此这般与老师相遇实在意外。

[3] 法国十九世纪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的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

——是。

[4] 歌舞伎剧场另外设置的专供观众选择自己喜欢看的剧目的席位。

——来一杯。

[5] 尾上菊五郎,堂号音羽屋,出身于歌舞伎世家。按照时间推算,太宰治所见应为第六代尾上菊五郎。

——是。

[6] 白井权八,在歌舞伎剧目《倾情吾妻鉴》中,幡随院长兵卫家中的食客。

——边喝边聊。

[7] 一种上面呈角形的大学生帽。

——是。

[8] 新内艺人的一种营业形式,属净琉璃的一个流派,他们大多两人一组,经常在街头一边演奏一边行走以寻找顾客。

——哈哈哈,来,请坐。

[9] 日本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俳句诗人,地道的江户人。

那天夜里,从歌舞伎的席位逃离之后,他来到阔别近一整年的瓢屋,喝了清酒喝啤酒,喝完啤酒喝清酒,然后再喝啤酒,就这样约莫花了二十多个五十钱的银币才罢休。三年前,我清清楚楚地在这里向你承诺过。现在我已经出人头地了。好孩子,快把今天早上的报纸拿过来。你看看,是吧,是我吧,上面有我的照片。这个啊,是我出版的小说里的广告哦。照片看起来像在哭?怎么会呢?我应该是在微笑才对。你已经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了?啊,等一等,等一等。这是给你替我找来报纸的心意。他非常随意地,又胡乱花了两三圆钱,突然想起姐姐,无法抑制的呜咽顿时涌上鼻腔,他连忙抓住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新内派艺人[8],说要请对方喝酒。对方看他很年轻,就狮子大开口地说:“那就来点儿威士忌吧。”咦,真是失敬,失敬。年轻的客人一点儿也不吝啬,不但请对方喝了一杯威士忌,而且还贴心地问那人想不想吃点什么。于是新内派艺人放松了警惕,托着腮回答说:“茶碗蒸。”说完,墨镜下面的那双眼,带着明灭闪烁的冷笑,透着一股无以言表的得意。我说:“新内先生,从根本来说,你这样的人并不是艺人。但你的态度,倒是挺自信的。我猜,你如果不是血统纯正的烟管店的少东家,就是三代相传的鲣鱼批发店小儿子。不是吗?”那个新内艺人,化了淡妆的小脸突然靠过来,压低嗓门嗫嚅道:“米店,米店。”这时,久保田万太郎[9]现身了。那家店的十盏灯灭了七盏,正惴惴不安的时候,一位五十多岁的红鼻子商人一本正经地走了进来,女服务生们一起叫着:“哎呀,哥哥!”然后,纷纷抢着起身相迎。我站起来,朝他稍微走近一些,向他道声:“失礼了。您不是久保田老师吗?我是今年刚毕业的帝大文科学生,虽然也卖过一些稿子,但至今仍是无名小卒。今后,还请多多指教。”因为我是以立正的姿势恳请他的,所以商人失去了在鼻前轻轻摇手说“啊,你认错人了”的机会,只好以似乎充满恶意的口吻说:“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假装是那位久保田老师吧。”

[10] 海军上将东乡平八郎侯爵年仅十九岁的孙女良子,于一九三五年离家出走,半个月后被人发现在浅草茶室当女服务员,经报纸披露后只好返家。

一次酒后,他对着那六名女服务员中资历最浅,且又十分穷困潦倒的一位女孩子,高声许诺要跟她结为夫妻,而且,还一本正经地说出了可以令女人心花怒放的虚伪誓言,因此女孩渐渐地开始相信大学生说的是真的。就这样,奇迹发生了。女孩从确认自己被人深爱那夜起,迅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从三年前的春天到夏天,不过短短百日,不仅女孩的发型变得比以往好看,就连鼻梁似乎也变得更挺拔了。另外,额头、下巴,还有双手,似乎也变得更为白皙了。这一切变化,或许是因为化妆的缘故,但她确实逐渐具备了足以令大学生着迷的堂堂气势。于是,钱财充足的夜晚,不管多少钱,不管多少钱都会被那个女孩骗得一干二净,让他荷包空空。然而,他对自己被女孩欺骗这件事,深感欣喜。女孩从大学生这里拿到的钱一分也没有花在自己身上,而是全给另外五位同伴均分了。等到人们开始用团扇扑打着小腿的蚊子,浅草祭临近的时候,她已经成为那家餐馆的招牌西施。这并不是神力的作用,而是人的力量创造出来的维纳斯。女孩日渐忙碌,逐渐疏远、离开了恩人大学生,而之后大学生再也没有在此出现过。大学生开始面临艰难的岁月。

[11] 东京都墨田区两国桥附近,也是烟火大会的集中地。

街头灯火辉煌。他想去浅草。在浅草,有家叫瓢屋的大众餐馆,里面卖野猪肉。距今四年前,他曾经对那家餐馆的一位新来的,长得眉清目秀的,负责打杂跑腿的女服务员说:“有朝一日,我若出人头地,一定娶你为妻。”那家餐馆的食客,多为木匠、劳工之类的角色,像戴着角帽[7]的大学生似乎极为罕见。所以,不管他什么时候去,总会受到六位女服务员的热情招待。每当受人侮辱,尊严被践踏,或是被驱赶的时候,他就会卖掉一些书,然后凑够三圆小钱钻进浅草的人潮中。那家餐馆的清酒,一杯只要十三钱,足以让人喝到酩酊大醉,还能与六位女服务员开心地玩耍。

[12] 日本小说家,山岳游记作家,主要作品有《好友》《冒牌修道院》《山顶山麓》等。

舞台上,菊五郎[5]饰演的权八[6],上着一袭青翠欲滴的绿色徽纹和服,下着红色的绑腿,“啪啪啪”地拍着手,念叨着“祸从口入”。此情此景,让他不禁呜咽,再也没有看下去的勇气。演出期间请保持安静。虽然有各色人等在场,但整个歌舞伎剧场却寂静无声。他沿着台阶,悄悄走了出去。

[13] 久保乔,本名久保隆一郎,儿童文学作家。曾和太宰治、檀一雄参与同人志《青花》,写过《太宰治的青春像》评论集。

这个满脸沧桑疲惫的帝国大学生,穿着袖口已经被磨烂的上衣和细长如蚊子腿的长裤,外面披着鼠灰色的风衣,竟然不可思议地与年轻时的波德莱尔[3]肖像如出一辙。他将额头上戴着的一顶破帽抬高往后压好戴正,然后径直走进歌舞伎独幕席[4]的入口。

[14] 一种能装千石米的大船,此处用来形容非常轻松平稳的心情。

确定没有被录取这件事,已经毫无悬念地成为定局。他将他们夫妇一个月的生活费(昨天夜里乡下的兄长刚送来的九十圆支票),一大早就拿出来,大白天的,就醉醺醺地在银座街头游荡。

[15] 日本文艺评论家,著有《日本的桥》《绝对和平论》等,多带悲观、反战情绪。

我满心尽是遗憾和懊悔。自“还是个年轻的士兵”之后的数行文字潜在的不安,乃至极度的羞耻、过重的自我意识,以及对某一阶级的些许仁义之心,如此种种,就像公共澡堂里的油漆画,是彻头彻尾的迂腐之物。我自认能在阪东妻三郎[2]的电影片名中,找到不计其数的有关各种感情的呐喊,或喑哑的嗫嚅,而且被诠释得更加巧妙。尤其是,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提及自己高贵的血统,实乃女子小人的虚伪行径,亦有卑劣下流之嫌。然而,那晚令我如此失态,最终放声痛哭的,并不是这些胡乱拼凑的廉价文字,而是通过这些犹如涂鸦一般的书信,我了解到他直到临终之际都在为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急得不可开交的确凿证据。被两三位评论家或以诚挚的尊敬,或以轻蔑的戏弄之心,称之为“谎言之神”“搞笑专家”的作家笠井一,他的临终绝笔,竟然是自己的履历表的草稿。我的眼睛不会看错。他毕生的心愿,只有“活得像个正常的人”这件事。真是个愚蠢的男人。他过着一尘不染的清静日子,自己又是个待人宽厚,勤奋好学的青年,不但拥有出类拔萃的创作能力,而且还有终日不必犯愁的财产,竟然梦想着做普通上班族,并为此惶恐不安。据我所知,那些上班族多是一些阿谀奉承、随波逐流,令人不忍直视的人物罢了。可是,他见早晚的公车上,挤满的都是上班族,由此让他感到愧疚、羞耻、害怕,遂再也坐不住,到了下一站,立即下车。那张酷似歌德的脸,苍白得犹如一张纸,他战战兢兢地跟我说过那些话之后,不久就死了。个性诡异的作家笠井一自杀的消息,在三月中旬被曝光于报纸社会版的角落处。虽然事后引发了各种揣测,但无一猜中。谁都不知道,真正让他下决心自杀的原因是,他没有应征上京都报纸的工作。

[16] 德国著名作家歌德的小说。

从“笠井一”开始,到“还是严肃一点吧”数行文字,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在日本纸上,就藏在他的书房砚台盒下。想来,他是将这数行文字当作自己的履历表的草稿来书写了,写了一两行,很快,他人生的恶习,害羞的火烟,便如浅间山的火山爆发一样,突然以烧焦天穹之势喷发,为此,只好用“开个玩笑”这句掩人耳目的话突兀地冒出来遮羞,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他平素自鸣得意之下这般虎头蛇尾的丢弃姿态。在他去世后不久,我很快见到了这几行文字,惊异之下,专心凝视,一读再读,甚至跳跃文字翻来覆去地看,然而眼前总是一片模糊,最终,内心唏嘘不已,心潮难平,一字也看不下去,于是随手将纸叠成四折,放进怀中收好,心情却如被盐巴揉捻得焦灼。

[17] 日本小说家,太宰治的老师,著有《山椒鱼》《黑雨》等。

笠井一。户籍名,手沼谦藏。明治四十二年六月十九日,出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町。先父是贵族院议员,手沼源右卫门。母姓高。谦藏是家中第六个男孩子。在本地念完小学后,于大正十二年进入青森县立青森中学就读。昭和二年修完四年课程。同年,进入弘前高等学校学习文科。昭和五年自该校毕业。同年,进入东京帝大就读法文专业。他还是个年轻的士兵[1]。哎呀呀,羞耻得快要死掉了。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各种身上长满长毛的怪兽。哈哈,开个玩笑。还是严肃一点吧。故此。

[18] 《浮士德》中诱骗浮士德签订契约的恶魔,后来很多作品中的恶魔都是以此为原型。

我现在要写的,是我已经亡故的畏友,笠井一的故事。

[19] 镰仓中期的高僧,日莲宗的开祖,曾在镰仓市进行过布教活动。

——《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六节

[20] 本名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斯塔夫罗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群魔》中的人物,彻底的虚无主义者。

你们禁食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为善的人,脸上带着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