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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非昔日之他

“每次都要劳驾您亲自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这次绝对没问题,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喂,阿定。”青扇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之后,冲隔壁房间喊道。

院中的紫薇,差不多正要绽放。

身着水手服,体格娇小的女子从那间约四叠半的房间里突然跑出来。是一位脸色红润,看起来很健康的圆脸少女,眼神里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澈。

那天,青扇的装扮像一个运动员,带领的衬衫搭配着白色的长裤,一脸害羞地走出来。整间屋子感觉很明亮。走进客厅,我发现不知何时,靠近壁龛的角落已经换上一套新买的鼠灰色的天鹅绒老式沙发,而且榻榻米上也铺上了浅绿色的地毯。室内的格调焕然一新。青扇请我坐在沙发上。

“这位是房东先生,打个招呼吧。这是内人。”

五月过去了,时间一晃进入六月,青扇依旧没有半点回音。我只好再次登门拜访。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青扇方才含羞带笑的原因。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一直在思考青扇的事。我也拜父亲留下的遗产所赐,得以如此游手好闲地度日,从未想过要去工作。对于青扇所说的那句“要是能工作就好了”的含义,我也并非毫无体会。然而,如果青扇现在真的没有一点儿收入还能安心过日子,那就不是一般正常的心态了。不,说心态似乎太严肃了,总之,他真的是一个神经很大条的人。事到如今,我觉得非得搞清楚他的真实来历不可了。

“您的工作是做什么呢?”

我跌跌撞撞离开青扇家,什么也不想地往家赶。当我稍微镇静下来之后,心中逐渐有种上当的感觉。我又被狠狠地摆了一道。此刻想来,青扇那似乎走投无路的绝望语气,以及假装不经意间嘀咕的四十二岁,全都像装模作样,令人恶心到极点。我还是太好说话了。我心想,自己这种宽大的胸怀实在不适合当房东。

少女退回隔壁房间后,我假装不经意地问起他的工作。我已经打定主意,今天绝不能再被他随便打发掉。

“这样啊,实在不好意思,让您专程跑一趟。”青扇诚恳地说着,随我一同起身,接着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四十二岁之一白水星(注:九星占卜法的九星之一,方位在北,五行属水。),流年不利。”

“写小说。”

“既然这样,那我改天再来。你实在拿不出来,我也没办法。”我恨不得马上逃离这里。

“什么?”

正在点燃的火柴被我失手丢在地上。我看见一张犹如恶魔般的脸。

“没什么啦。我很久之前就在学习文学,直到最近才刚开始萌芽。我在写一些真实发生的事。”他一脸严肃地说道。

“啪——”

“什么真实发生的事?”我紧追不放。

我叼起第二根烟,再次划了一根火柴。借着火柴的微光,我终于有机会瞄上一眼从一开始我就耿耿于怀的青扇的脸。

“换句话来说,就是将没有的事当作事实来书写。没什么啦。就是在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县某村某号,标注上‘只要看过当时的报纸想必都知道’等句子,再加上一些有的没的,就成了小说。”

“您说的对,我会想办法的。房租的问题,我已经大致有方向了。谢谢您。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拜托再宽限几天就好。”

或许青扇对自己这么快就另结新欢一事显得有些心虚,所以自始至终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一会儿挠着长发的头皮屑,一会儿又变换着跷二郎腿的姿势,同时不忘对着我高谈阔论。

“这样确实令人伤脑筋。我也很困扰,你总不会一直窝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吧?”我将快吸完的香烟一把扔在门口的地上。微弱的红光打在水泥地上,瞬间灭了。

“真的可以吗?我可是很伤脑筋哦。”

我明白了青扇出乎意料的坦率。虽然心中有很多话想说,但如果仅是这样表示同情,那房租的事就会不了了之。我心中暗暗为自己打气。

“没问题,没问题。请放心。”像要打消我的疑虑似的,他重复地说着“没问题”,接着爽朗地笑了。我再次相信了他的话。

“没有开玩笑!要是能工作就好了!”

这时,刚才那位少女恰到好处地托着放有红茶的银盘走进来。

“开什么玩笑!”

“您请看。”青扇拿起一杯红茶,递给我之后,又拿起自己的茶杯,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转头往后看。壁龛那里,原先挂着的那幅“北斗七星”图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约一尺高的石膏胸像。胸像旁边放着盛开的鸡冠花。

“没法工作啊。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他说话的速度依旧很快。

少女差不多红到耳根的脸蛋被已经生锈的银盘遮去一大半,她用一双睁得斗大的褐色眼睛瞪着他。青扇大手一挥,像要挥去令他不舒服的视线似的,接着说道:

“你怎么不去工作呢?”我一边抽烟,一边暗下决心一定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请看那尊石膏像的额头,是不是有点儿脏?真拿她没办法。”

从青扇慌慌张张语无伦次的说话态度中,我很明显可以看出他当下巴不得客人马上告辞的意图。于是,我故意从袖中拿出香烟,问他有没有火柴。青山默不作声地走向厨房,拿来一大盒火柴。

少女飞也似的冲出房间。

“说来有点丢脸,我原本就是靠她娘家资助生活费来过日子的,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不了,今天还有其他事要做。”我心里有点发怵。

“没事儿。那是阿定从前的男人的石膏像。这是她唯一的嫁妆,偶尔她会亲吻石膏像。”他若无其事地笑着向我解释道。

“不清楚,大概是上个月中旬吧。要不要进屋里来?”

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就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很恶心,对吧?可是人世间不就这么回事,没办法。她每天还会换不同的花,让我看了都委实感动。昨天是大丽花,前天是鸭跖草,不,好像是孤挺花,还是大波斯菊?”

“她不喜欢我了。大概外面有别的男人了,她那种女人!”语气完全不同于平常,此刻显得非常干脆利落。

就是这种招数!如果这次又傻不拉几地被他糊弄过去,我一定会再次空手而归。当我察觉到这点时,内心顿时提高了警惕,于是故意不接他的话,而是将话题扯回到工作上:

“怎么了?”我大吃一惊。

“嗯,已经开始工作了吗?”

“我太太跑了!”他靠着门口的推拉门,悄无声息地蹲下。因为他正好背对着灯光,所以青扇的脸看起来一片漆黑。

“哦,这个呀……”他喝了一口茶,“差不多算是开始了,没问题的。说实话,我原本就是一位文艺青年。”

我心里窝着的火一下子升腾起来,故意不答话。

我一面寻找可以放红茶的地方,一面说:

“房租暂时还拿不出来。”他突然抢先说道。

“可是,你说的‘实话’实在是相当不靠谱。‘实话’这种字眼听起来就像在为谎言粉饰太平。”

他甚至都没有仔细看我,立刻垂下了头。

“唉,您这话真伤人。您可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留,直接拿我的话来堵我。您听说过一个叫森鸥外的大师吗?那是我以前跟随过的老师。告诉你吧,他写的那篇《青年》,主角就是我。”

“啊,不是,没关系。我已经睡了一整天了,说实话,睡觉是最不花钱的事了。”就在如此寒暄之间,他已经将房间收拾好了,然后快步走到门口,“让您久等了。”

这令我相当意外。那是我很久之前看过的一篇小说,文中幽微的浪漫主义,曾经深深吸引过我,久久无法忘怀。然而我并不知道书中那位潇洒到令人拍案叫绝的主角,竟然是以现实中的某个人为原型的。当时我还想,一定是老人头脑中虚构出来的青年,所以才会如此潇洒到令人窒息。真正的青年,一定是一位猜忌心强、工于心计,且相当苦闷的人。我实在难以想象,那位在老人心目中并不是十分满意宛如睡莲般的青年,居然就是眼前的青扇。我刚要兴奋起来,马上又提醒自己小心再落到陷阱里。

“已经要休息了吗?”

“哦,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这位。不过,恕我冒昧,感觉那位主角是一位更加稳重的少爷才对。”

我走进六叠大的客厅。室内的空气,似乎有些沉闷。我站在门口,伸长脖子朝客厅里面望去,青扇身着一袭大睡袍正忙不迭地收拾被褥。昏黄的灯光,将青扇的脸庞映射得苍老许多。

“您这样说,实在是太过分了!”青扇悄悄接走我手里握着的茶杯,和他的杯子一起放到沙发下面,“在那个时代,那样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如今那位青年也已经变成这样了。我想,应该不是只有我这样而已。”

“哦,是房东先生,快请进!”

我重新打量了一下青扇的脸。

“是我!”

“那不过是一种抽象的描述,不是吗?”

“谁?”

“不!”青扇用讶异的神情窥探着我的眼睛,“我只是在说我自己。”

我刚出声叫了一声门,就听到青扇嘶哑的声音回应道:

我再次感受到那种怜悯之情。

这次,青扇的家中灯光亮着,大门也开着。

“罢了,今天我还是先回去好了。请务必开始工作。”丢下这么一句话,我走出了青扇的家。回去的路上,我不得不默默祈祷青扇一定要成功。一方面,因为青扇那番关于青年的论调已然侵入我的身体,使我变得异常沮丧;另一方面,我也希望青扇的新婚能够获得幸福。我不断地思索,宽慰自己就算拿不到房租也不至于没饭吃,顶多就是损失点儿零花钱。算了,为了那位未老先衰的可怜青年,我姑且忍受一下这点不自由吧。

回到家,恰好有访客登门,与来者商量好两三件事以后,暮色已沉。把访客送走后,我打算进行第三次拜访。我心想:总不会还在睡觉吧!

我好像有个缺点,就是很容易被所谓的艺术家吸引。特别是那种在世人眼里尤为不正常的人,更令我心动。如果青扇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刚要萌芽的话,那就不能让他因为房租的事而感到困扰。这样一来,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搁置此事暂且不谈。等他真正出人头地的时候再说吧。此时,我蓦然脱口而出:“He is not what he was.”心中感到相当兴奋。

好像是偷窥别人产生的愧疚,所以我才闷闷不乐地无功而返。

我在念中学时,在英文语法教科书上初次看到这句话,就激动不已。这句话也是我在接受五年中学教育当中,唯一至今没有忘却的一句话。把每次造访青扇都会带给我某种新奇和感慨,与这句话的文法例句放在一起思考之后,我开始对他怀有某种特殊的期待。

大门依然是关闭的。这次我决定绕到院子里面去看看。院中五棵雾岛杜鹃如蜂巢一样,纷纷盛开。红梅则散落满地,一树枝丫尽是绿叶。紫薇树从分杈的枝干处,仿若劈裂般长出纤细的嫩芽。木板套窗也关闭着。我轻轻地敲了两三下门,低声唤道:“木下先生!木下先生!”屋内一片寂静。我试图透过木板套窗的隙缝,窥探室内的情况。人就是这样,不管多大年纪,仍旧改不了偷窥的嗜好。房间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依然可以察觉有人睡在六叠大的客厅里。我的身体从木板套窗后退了退,思考着是否应该再次呼唤,但最后我还是没有那么做,而是直接转身回家去了。

可是,我又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的决定告诉青扇。或许,这就是身为房东的纠结吧。说不定,明天青扇就会把所有拖欠的房租全都拿来呢。在这种心理期待下,我最终还是没有主动告诉青扇,请他不必再为房租担忧这件事。我想,如果借此可以成为激励他的原动力,对双方都是好事。

五月底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找青扇。我一大早就出发了。我总是这样,想到什么,如果不尽快办妥,心里就会很不舒服。我到他家一看,大门还关着,好像还在睡觉。打扰年轻夫妇睡觉是相当令人讨厌的,于是我又折返回来。我心烦意乱地修剪着家中庭院里的树木,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我再度出门。

七月末,我再次造访青扇。不知道这次又会有什么改变,或是出现何种进步与变化,我是怀着这样的期待出门的。

一想到青扇,我就感到莫名的恐惧与不安。我一点儿都不想见到他。虽然我心里很清楚我们迟早都要见面把话说清楚,但还是一直逃避,能拖就拖。总之,都是因为我意志不够坚定才会搞成这样。

可是到了之后,我一下子愣住了,什么改变都没有。

可是,我还是闷不吭声地坚持到五月。我很希望我的这番举动可以被解读为是因为我并不在乎和心胸宽大,可老实说,是因为我很害怕面对青扇。

那天,我立刻从庭院绕到客厅的回廊。只见青扇穿着一件大裤衩盘腿坐在回廊上,两腿之间放着大茶碗,他正在用一根长得像番薯般的短棍棒快速地搅动。我问他:

果不其然,我的不祥预感慢慢应验了。三月过去了,四月也过去了,青扇始终杳无音信。既没有签订有关房屋租赁的各种文件,押金更是分文未交。然而,我跟其他喜欢为了房屋租赁合同吵吵闹闹的房东不一样,我不喜欢为这类琐事吵闹,也不喜欢将押金转借到别处去生利息。就像青扇说过的那样,只不过是一种储蓄,所以,算了,怎样都可以。不过连房租也不付,当真是太不像话了。

“你在做什么?”

虽然已经了解到他们很相爱,但青扇究竟是何许人,我还是一无所知。是现在流行的虚无主义,还是共产主义?不,或许两者都不是,只是富家子弟无聊玩的虚张声势?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开始后悔一时大意将房子租给这种男人。

“哦,我在泡茶。您看,我正在搅拌呢。天气这么热,喝这个最好,您来一杯吧?”

夜幕低垂,只有紫薇树的枝干轻柔摇曳,依稀可见。我将手搭在院子的木栅栏上,回过头来再次向太太致意。太太的身影孤零零地伫立在回廊下,恭敬地向我回礼。我的心中,孤寂的声音低语着:这对夫妻是彼此相爱的。

我发现青扇的遣词造句变得有些不一样。不过,现在不是纳闷这个的时候。我想不喝那茶都不行。因为青扇已经将茶碗硬塞到了我手里,接着他便保持坐姿迅速地将之前搁置在一旁的格子纹路的和服潇洒地穿上。我坐在廊檐下,无奈地喝茶。一入口,那茶略带些许苦味但又不算太苦,果然恰到好处。

“我该走了。对。我改天再来拜访。”

“你怎么有兴致弄这种玩意儿?可真风雅。”

一定吵架了。而且,她现在肯定等青扇等得很心急。

“哪有!因为好喝,所以才想起来泡。我已经厌倦写真实的故事了。”

“没有!”太太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

“什么?”

这话让我听来莫名想发火,于是我便略带几分嘲笑的语气,反问道:“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有在写啦!”青扇边系腰带,边朝壁龛膝行过去。

“哦,那你的意思是我理应照顾他喽?”

上次看到的壁龛旁边的那尊石膏像已经不在了,现在那里摆放的是一个牡丹花纹的布袋,里面似乎装的是三弦琴。青扇翻了翻壁龛角落的竹质小盒,终于找到一沓折叠得小小的纸条,拿过来。

“或许木下先生有别的什么想法呢?这么说来,就根本不算真正的休息,也不是在偷懒。不管是在洗澡,还是在剪指甲时。”

“我准备写这方面的内容,所以搜集了一些资料。”

在黄昏的晚霞中,庭院逐渐昏暗不明起来。我一面欣赏着景色,一面向她暗示性地透露一些折中的想法。

我放下抹茶茶碗,接过他递过来的两三张纸片。应该是从妇女杂志上剪下来的,上面印着“四季的候鸟”这个标题。

这个女人和青扇一样,不知是聪明过了头,还是实在是蠢得要命。总之,完全驴唇不对马嘴,根本无法交谈。不过,我至少可以确定这位太太好像非常爱她的丈夫。

“喏,这张照片不错吧!这是候鸟在海上因浓雾而迷失方向,一味朝着光线前进,结果却撞上灯塔而死的画面。据说有数千万这样的死尸。候鸟实在是一种可悲的鸟类。因为旅行就是它们的生活,肩负着无法停留片刻的使命。我想对它们做一系列的描述。主题就是我这只年轻的候鸟,一生都在由东向西,又由西向东诸如此类的不停徘徊中老去。同伴一个个死去,不是被子弹打中,就是被海浪吞没,或是饿死,或是病死,甚至连在巢中取暖的时间都没有,真是可悲至极。您应该听过那首有这样一句‘且问海潮知潮时’歌词的民谣吧?我应该跟您提过所谓的‘追名逐利’的事例,比如杀人或是开飞机,当然还有相对轻松的办法,而且足以保证让你死后名声大噪。那就是写一本杰作,就是这个。”

“是吗?”我笑出来。

从他滔滔不绝的言辞中,我已经察觉到他企图遮羞的意图。果然,我瞥见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的女人,并不是上次我见过的那位少女,而是一位肤色略黑,梳着日本发髻,身材消瘦的陌生女子。她正在偷偷地朝这边张望。

“因为他总是虚张声势。”她这么回答。

“既然这样,那就请尽快完成这本杰作吧!”

我刚洗完澡,正觉得口渴。一边啜饮着热茶,一边追问她凭什么断定她丈夫不是天才。我打从进门就想打探一些有关青扇的真面目。

“您要回去了吗?再喝杯抹茶吧!”

“什么天才!那绝不可能!”太太将我喝剩的茶倒在院子里,然后又重新给我满上。

“不了!”

“虽然任性妄为是天才的特质之一,但只有所说的当下是真实的。有个词语叫‘瞬息万变’,说难听点儿,就是墙头草。”

我在回家的路上,重新陷入思考。这真是场灾难!天底下竟然有这么荒唐的事?!

我差点儿笑出来。青扇对自己怪异怠惰的模样向来是引以为傲的,这个女人肯定也受他影响,对自己如此辛苦地照料一位拥有特殊才能的丈夫感到相当了不起。谎话说得如此大言不惭,让我内心感到十分奇怪。但这样的谎言,如果让我说,也毫不逊色。

现在我已经不仅仅是想骂人,而是厌倦了。我蓦然想起他那番关于候鸟的话,觉得我和他十分相似。并不是身体的某个部分,而是某种相同的风格。

“不要就是不要。”她扬起一边眉毛,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我都是候鸟。

“怎么了?”我一脸认真地问道。

这种想法令我感到十分不安。是他影响了我,还是我影响了他?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吸血鬼?难道某一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侵入了对方的心?还是因为我对他的期待被他察觉,他受制于我的期待,所以才没办法努力做出改变?我越想越觉得青扇和我的风格纠缠在一起,彼此反射,于是我开始快速地受制于他。

她突然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吓了我一跳。她劝我喝茶。

青扇真的马上就会写出杰作吗?他的关于候鸟的小说,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吩咐园丁在他的大门旁种上南天竹,正是那个时候。

“您还是不要太信任木下比较好。”

八月时,我在千叶县房总地区的海边住了将近两个月,一直待到九月底才回来。回来当天的午后,我就带着少许鲽鱼干去造访青扇。我就是这样充满热情,让他感到非比寻常的亲密。

就这样,我在回廊坐下。院中的红梅,一粒粒的花蕾含苞待放。

我穿过庭院一直朝里走,青扇看到我,一脸眉开眼笑的模样出来迎接我。他把头发剪得很短,看起来很是年轻,可是脸色却有些阴森。他穿着藏青色碎白花纹单衣。我也摆出一副很想念他的架势顺手搭着他瘦削的肩膀走进屋内。屋内正中央摆着低矮茶几,茶几上放着一打啤酒瓶和两个杯子。

“哎呀,要不您先等一会儿好了。至少喝杯茶再走。”他太太将报纸折好,递给我。

“太不可思议了!我老觉得您今天会来,没想到,您真的来了。哎呀,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我一大早就开始准备这些东西,以便随时恭候您的大驾光临。太不可思议了。来来来,快请坐!”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告辞了。”

于是,我们开始悠闲地喝起啤酒。

“哦,他的话靠不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同时翻了一下报纸。

“怎么样啊?工作进展得如何?”

“怪了!他明明是跟我一起回来的,而且他还让我务必要来找他玩。”

“别提了!门外那棵紫薇树聚集了很多蝉,一天到晚叫个不停,叫得我都快疯了!”

“是的!”

我不禁笑了。

“他还没从澡堂回来吗?”

“真的是这样啦!我实在是没办法,所以才把头发剪得这么短,当真是煞费苦心。今天您能过来,真是太好了!”他略显夸张地噘起发黑的嘴唇,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是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视线并未离开报纸。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唇,她看起来很不高兴。

“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我将贴在嘴边的啤酒杯放下。杯中浮着一只看起来像是蚊蚋的小虫子,一直在泡沫上不停地挣扎。

那天,我受邀又造访青扇家。中途,我和青扇暂时分开了一下,因为我要先回自己家梳理一下头发。稍作打扮之后,我依约前往青扇家。然而青扇并不在,只有他太太一人在家。她正在夕阳照耀下的檐廊看着晚报。我推开大门旁边的木栅栏,穿过小庭院,站在廊檐前,问道:“木下先生不在吗?”

“是啊。”青扇将双肘支在桌上,把杯子举到与眼睛同高的位置,茫然地看着涨起的啤酒泡沫,心无杂念似的说道,“因为除了待在这儿,我无其他地方可去。”

“唯有坦诚相见,才能轻松自然地相处。哈哈,当然是男人和男人之间喽。”

“是这样啊。我给你带了一些土特产!”

青扇先离开了浴池。我一边静静地泡在温热的水里,一边不经意地看着脱衣场的青扇。他今天穿着鼠灰色的丝绸和服。他站在镜子前久久不肯离开的模样,让我很是吃惊。不久,我也从浴池中上来了。青扇悄无声息地坐在脱衣场角落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等我。我居然觉得有点烦躁。我们一起离开澡堂的时候,他嘀嘀咕咕地说:

“谢谢!”

我的这番话,似乎让青扇很不以为然,他不屑地回了句:“鬼知道!”然后将自己的双手手背并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十个指甲。

青扇似乎在思考什么,看都没看我拿出来的鲽鱼干,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杯子。两眼发直,大概是醉了。我用小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陷在泡沫中的小虫子捞起来之后,一口气喝光杯中的啤酒。

“那可不一定哦。你想,一边欣赏自己画作,一边安静地泡澡,也很惬意嘛。”

“俗话说,贪生贫。”青扇絮絮叨叨地说,“真是一点儿没错!谁愿意清贫度日啊,要是有钱该有多好!”

“不要小瞧这幅画,看起来简单,实际上也是经过一番辛苦才画好的。当真称得上是一幅良心之作了。可惜,画这幅油画的人,一定不会来这个澡堂。”

“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今天特别愤世嫉俗?”

“是这样!”我也回以微笑。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随意歪坐在那里,两眼刻意朝庭院中望去。我实在不想再曲意去配合他了。

“还是油画好,真的是木曾川上游吧。不对,或许是因为画得好,所以才像真的吧。”说完,他朝我微微一笑。

“紫薇花还在盛开吧?真令人讨厌!都已经开了三个月了。想让它凋谢,却至今都没有凋谢,真是没有眼力见儿啊!”

我顺着青扇的眼睛所看的方向望去,这才知道他说的是浴池上方的油画。

我假装没听见,拿起桌上的团扇开始扇起来。

“什么呀。”青扇倒是一本正经,“我给你说哦,这可是木曾川的上游。”

“喂!我又成孤家寡人了!”

“那天晚上真是太抱歉了。”我依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回过头。青扇正在自斟自饮。

午后的澡堂,并不见其他人影,只有青扇一人在使用浴池。我一时有些慌乱,赶紧在清洗身体的水龙头前拿肥皂在手心里搓出无数泡沫。我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看起来很慌张。虽然我逐渐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我还是故意慢悠悠地打开水龙头,将手上的泡沫冲掉,然后跳进浴池。

“我老早就想问你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出轨了?”

然而,就在他们搬来满一周后,我又意外见到了青扇,还是在澡堂的浴池中。那天,我刚走进澡堂,就听到有人冲我大喊了一声:“喂!”

“冤枉啊。”他从桌下的镍质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开始冷静地抽起烟来,“实际上,我的生活费都是从老家寄过来的。不过,我的确经常换老婆。从衣柜到梳妆台全是我操办的,老婆只是孑然一身来到我这里而已,然后又两手空空地离我而去。喏,这就是我的独家发明哦。”

醉酒后的第二天,我一整天都有一种不知道到底该如何的茫然。青扇和普通的房客绝对不一样。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依然孤身一人,而且终日游手好闲,所以身边的亲朋好友都看不起我,将我看作怪物。然而,我的头脑可一点儿都不糊涂,一切都是按照多年来一直信奉的普通道德观行事的,甚至我觉得自己活得非常完整。相比之下,青扇则有点儿异于常人。我甚至可以断言,他绝对不是一个好市民。可是,身为他的房东,在没有搞清楚他真正的身份之前,我觉得还是稍微离他远一点比较好,于是接下来的四五天,我都假装对他不是很在意。

“荒唐!”我悲哀地喝下一大口啤酒。

喝酒真误事!不,还是怪我自己太得意忘形。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拖拖拉拉、莫名其妙的交往。

“如果我有钱,那该有多好!我真的很需要钱!我的身体早已腐朽。我渴望那五六丈高的瀑布能将我的身心都冲洗干净。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和你这样的好人毫无隔阂地做朋友了。”

大致的情形应该就是这样。我这个人有个坏毛病,一喝醉就喜欢高呼“万岁”。

“别太在意那些事了。”

“万岁!”

我很想说我对那笔房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突然发现他抽的是“希望”牌香烟,心想,这家伙并非一点儿钱也没有嘛。

“非常好,万岁!”

青扇发现我的目光盯着他的香烟不放,立刻就察觉到我当下心里的想法了。

“我也很欣赏你!”青扇也如此回应我。

“‘希望’抽起来不错,既不会太甜,又不会太辣,基本没什么味道,所以我很喜欢。更何况它的名字取得也不错。”他一个人如此辩解之后,忽然话锋一转,“我已经在写了,可是只有十页左右,后面实在写不下去了。”指尖夹着香烟,他用手掌缓缓拭去鼻翼两侧的油光,“我以为是没有受到刺激,所以才写不出来,于是就尝试着拼命存钱。等存十二三圆以后,我就到茶室去,怎么荒唐怎么来。我想借助事后的悔恨之情来刺激一下灵感。”

“我很欣赏你!”我如是说。

“结果你写出来了吗?”

我好像也醉了。最后,我将怀中的代金券拿出来,去面店换酒。接着,我们喝得烂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情,使得二人更是意气昂扬,彼此都能感知到一种想要通过滔滔不绝的雄辩让对方更了解自己的焦躁。于是,我们沉溺于这种虚伪的感动,频频碰杯。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太太已经离开了。想必先去睡了。我心想,必须要回去了。临别时,彼此握手。

“没有。”

这张脸十分罕见。我一下子想起普希金。总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没错,这明明就是在明信片以及书画店里看到过的普希金的脸。乌黑的眉毛下面,是一张苍老而又布满皱纹的普希金的遗容。

我一下子笑出来。青扇也笑出来,将烟蒂朝庭院中一扔。

无所谓做什么。我突然觉得喝醉的青扇好看极了。

“小说这种东西真是无聊!不管你写出多么优秀的作品,百年之前早就出现更优秀的作品摆在那里了。就算是最新或明天才发布的作品也不行,你仍然可以在百年之前的作品中找到影子。如此一来,我们顶多算是模仿。”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吵死了!房东先生,我真的是发明家哦!我一直在思考,一个人要怎么做才能出人头地。你坐过来一点,你看,现在的年轻人全都得了一种叫作追名逐利的病。就是那种有点自暴自弃,却又觉得活得憋屈的病。说说你吧,不,假设你是飞行员,围着世界飞行一周的最快纪录是多少?怀着不怕死的决心闭上眼睛,一直朝西飞行,等到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人山人海。而你已经成为世界的宠儿,这一切只需要三天时间。你觉得如何?想不想试试当飞行员?真是个不争气的窝囊废!哈哈,哎,实在对不住。如果不想这么做,那就只好去当罪犯。别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你只要咬紧牙关坚持到底,这算不上什么。不管是杀人,还是偷东西,当然罪行越严重越好。放心,不会被抓到的。一旦过了法律追诉期,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出来认罪了。到那时,你一定会名声大噪哦。不过这些方法一般都要耐心熬过十年以上,与飞行三天相比,实在不太适合你们这些现代人。既然这样,那我就传授给你一些适合你的循规蹈矩的方法吧。像你这种又好色,胆子又小,意志又薄弱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制造点丑闻。也就是说,你要先在自己生活的区域变成名人。试试跟别人的老婆私奔,如何?”

“才不是呢。越是后来的人,应该越优秀才对。”

“不行了,你喝醉了。他总是这样胡说八道,真令人伤脑筋。还请房东先生多多谅解。”

“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可以随便下这种定论呢!你哪儿来的这种确信?伟大的作家都有他优越的独特个性好吗?因为他要创造崇高的风格,而候鸟,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他太太将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茫然地望着青扇那张泛着油光的脸。

暮色悄悄降临。青扇不停挥动着手中的团扇,以驱赶腿肚上的蚊虫。旁边就是草丛,所以蚊虫很多。

“这可真是有趣极了。对啊,就是发明东西。比如,发明无线电灯!你想,如果全世界连一根电线杆也没了,那会多清爽啊!首先,你看,对武侠剧的外景拍摄来说,那可是相当大的福音啊。我可是演员哦。”

“不过,据说没有风格也是天才的特质之一。”

青扇哧哧笑了,将外面的黄色对襟毛衣脱下来,只留一件衬衫。

我试着这么劝慰他,但青扇对这种说法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嘴巴微噘,但脸上某处还是露出了部分笑意。我发现了。醉意顿时也消得差不多了。

“创造什么?发明东西吗?”

我就知道,这一定是在模仿我!记得我曾经对住在这里的第一任夫人说起过有关天才的言论,青扇一定也听到了。说不定就是因为有了这种暗示,所以青扇才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他的某些行为受到掣肘?仔细回想青扇这么久以来,异于常人的态度,可以说是完全违背了我当时不经意对他说的那些话的期待。这个男人无意识地向我耍赖,该不会是努力试图讨好我吧?

“研究?”青扇像个爱搞恶作剧的小孩子似的,将脖子一缩,眼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研究什么?我最不喜欢研究了。那不就是自以为是地胡乱加批注嘛。我最不喜欢了!我要自己创造!”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傻事也该有个限度,不是吗?我也不能总让这间房子闲置不收租金,况且租金从上个月开始普遍又涨了一些,而且税金、保险费、修缮费等等,也要花不少钱。给别人添了麻烦还假装毫不知情,不是精神特别傲慢,就是天生的乞丐。耍赖就到此为止吧!”我说完便站起身来。

酒过三巡之后,我问青扇:“你刚才说你没有正当职业,那么,你是在研究什么吗?”

“哈哈哈,这样的夜晚,要是有笛子就好了。”青扇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同时将我送到廊檐下。

现在,我这样与青扇促膝对谈,发现他不仅骨骼发育得好,头型长得也不错,眼睛的颜色很纯正,而且声音、语调也很适中,简直和龙勃罗梭及叔本华所描述的天才特征一模一样。这一刻,我的想法就是这样的。脸色苍白,身形短小且羸弱消瘦,说话自带鼻音。

从庭院走下来时,暮色漆黑一片,我一时竟然找不到木屐。

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就很喜欢“天才”这个词。读过龙勃罗梭及叔本华的《天才论》之后,我曾暗地里去寻找过是否真的有书中所描述的那种天才般的人物,但却始终不曾遇见。进入高等院校以后,听说学校有一位年轻却秃顶的历史教师能够完全记住全校师生的名字及其各自毕业的中学校名,还心想他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才”吧,所以对他格外留意。然而,实际上他的课讲得并不专业。后来才知道,能将全体师生的名字及其所毕业的中学院校名字记住,是这位教师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事情。据说他为了记住这些,费了相当大的苦心,几乎可以称得上呕心沥血。

“房东先生,电被停掉了。”

他这样说了之后,我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于是,我们毫无来由地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找到木屐,穿上之后,我偷偷看了一眼青扇的脸。青扇站在廊檐下,茫然地望着浩瀚的星空一端,那个地方正被新宿一带的灯光照耀得如失火般通红。我想起来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青扇这张脸,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不是普希金,而是我以前的房客。他长得和那位在啤酒公司担任调酒师的年轻人的妈妈几乎一模一样,两人都是平头,不过老婆婆的头发已经花白而已。

“这样啊。”青扇模仿我的话如此说道,“我知道了,明天就会送到您的府上,银行今天没有营业。”

接下来的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这三个月我一次也不曾去过青扇那里。青扇当然也不会来找我。不过,有一次我们还是在澡堂遇见了。

“哦,是这样啊,”我不禁笑出来,“这样啊。我也吓了一大跳!押金的事……”我欲言又止。

那天晚上已经快十二点,澡堂即将关门。青扇全身赤裸,随意坐在脱衣场的榻榻米上面正在剪脚指甲。他似乎刚从热水中出来,瘦削的双肩还冒着热腾腾的水蒸汽。看到我后,他并没有显得很惊讶:

他太太一边给我斟酒,一边说:“真是的!”她用丰腴的小手理了理领口后,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是木下的错。居然能说出‘这次的房东既年轻又善良’这样失礼的话,还硬逼着我弄这么些奇怪的代金券,真是的!”

“据说晚上剪指甲会死人,而且这家澡堂的确死过人哦!房东先生,最近我的指甲和头发不知怎的,长得特别快。”

“不是啦。”我尽可能地装出对这件事不是很在意的姿态,“我实话跟您说吧,其实我担心的是这五圆代金券的事。”

他嘻嘻哈哈地说完这句话,继续咔咔嚓嚓地剪指甲,剪完之后就急匆匆地套上大棉袍,连镜子都没有照一下就慌慌张张地走掉了。他的这番举动,在我看来相当卑劣,更加重了我对他的轻蔑。

“是的!”他一边叼着杯子,一边哈哈笑着,“不过,您不用担心。”

今年正月过新年的时候,我去附近拜年,就顺道去了青扇那里。当时大门一打开,突然就蹿出来一只茶褐色的体型瘦长的狗对我狂吠不停,吓了我一大跳。青扇身着一件蛋黄色的类似罩衫样式的衣服,戴着睡帽,返老还童似的出现在我面前。他马上按住狗的头,也没打招呼,劈头盖脸就说:“这只狗是年底的时候自己跑来的,想必是迷路了。我喂养了它两三天,它就忠诚得看到陌生人就叫。我打算过些日子就将它带到别处丢掉。”

我又开始担心五圆代金券的事。我猜,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好的计谋。

我对这些无聊的解释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心想,他八成又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我没有理会他的挽留,立刻告辞。可是青扇仍旧跟在我后面追过来。

“很抱歉,您说您没有正当职业是吧?”

“房东先生!大过年的就跟您说这种话实在抱歉,但我现在真的快要疯了!家里出现了很多小蜘蛛,实在令我困扰不已。前段时间,我一度闲得无聊,想把弯曲的火钳弄直,于是就拿着火钳‘锵锵锵’地敲打着火盆边缘,结果您知道吗?我太太将洗到一半的衣服一丢,脸色大变地跑到我房间,说:‘我还以为你疯了呢!’这下子,反倒是我被吓到了。对了,您有钱吗?算了,也没什么,这两三天实在太郁闷了,大过年的,家里什么也没准备。您专门过来一趟,我们却没能好好招待您,实在抱歉。”

我觉得青扇一定是个相当高傲的人。只有高傲的人,才会把自己的喜好故意整得与众不同。

“你又找了新太太?”我尽可能地以戏谑的口气说。

“自由天才流?喔,那是骗人的啦。因为我听说,如果我不说出个正当职业的话,当下这种关口,房东是不会愿意把房子租给我的。所以,那都是瞎编的。您可千万别生气喔。”说完,他像被什么东西噎到似的,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是我在旧货店看到的,竟然有这么搞笑的书法家,太令人吃惊了。所以,我就花了差不多三十钱将它买下来了。上面写的‘北斗七星’四个大字,虽然毫无意义,但我很喜欢。我向来就很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是啊。”他突然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害羞。

我原本就想借青扇的自由天才流书法开个玩笑,所以我故意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轴,问道:“这就是自由天才流吗?”谁知青扇一听,已经因为醉酒变得微红的眼睛周围,这下子变得更红,他苦笑了一下。

我想,这家伙该不会是找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同居吧?

在这种情况下,我并不想留下来吃饭,但礼袋的事必须要解决,于是我只好跟在他太太身后,进入室内。我之所以错得离谱,是因为我竟然又喝了酒。当他太太劝我喝第一杯时,我心里当时虽然觉得有些为难,但喝下第二杯、第三杯之后,我逐渐平静下来。

前不久,也就是二月初的时候,有一天深夜,突然有位意想不到的女人造访。我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青扇的第一任太太。她披着黑色的毛披肩,身上穿着一件材质粗糙的白碎点花纹的外套,白净的脸颊似乎更加苍白。她说有点事想找我谈谈,希望我能和她出去一下。于是,我连大衣都没穿,就跟她一起出去了。当时外面正下着霜,一轮满月却轮廓清晰地挂在天上。我们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静静地走了一会儿。

“这样啊,这样啊……”青扇一副急躁的样子,不断点着头,眉头紧锁,不知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那么,先生在这里吃个饭吧。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聊。”

“去年年底,我又回到了这里。”她的目光满含愤怒,直勾勾地看着我。

他太太在廊檐下探出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室内灯光朦胧。

“这样啊……”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点儿小意思而已。”

“是我自己忘不了他。”她一心一意地低喃。

青扇一脸疑惑,突然脸色一变,继而站起来。我也摆好应战的架势。

我沉默不语。我们缓缓朝杉树林走去。

“木下先生,这件事让我很伤脑筋。”说完,我从怀里取出那个礼袋,“这个,我不能收!”

“木下先生最近怎么样?”

我也趴在廊檐边,看着庭院黑色湿土里冒出来的蜉蝣。突然醒悟过来,觉得自己实在是愚蠢至极,正事一句没提,光顾着跟人下棋、找蜉蝣了。我赶紧重新坐好。

“还那样。真是抱歉!”她将戴着蓝色毛线手套的双手合拢放在膝头,欠身朝我施了一礼。

“喂,有蜉蝣!”他低声惊呼道,“真是不可思议。您看,现在这个季节,竟然还有蜉蝣!”

“真令人伤脑筋。上次我俩还吵了一架。真搞不懂他到底在搞什么!”

我失礼地伸直双腿,朝后躺去,后脑门隐隐刺痛。青扇也将棋盘推至一旁,直挺挺地躺下来,接着又托着下巴望着已经被夜幕笼罩的院子。

“完全不可理喻,跟疯子似的!”

“棋逢对手!”他一边将棋子一个个收入盒中,一边严肃地说,“您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会儿?啊啊,好累啊。”

我微微一笑,想起了他说的想把火钳弄直那件事。这样看来,青扇说的那位神经紧张的太太就是眼前这个女人了。

在比赛期间,青扇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他一直盘腿而坐,后背挺得直直的。也就说,他赢得堂堂正正。

“他之所以那样,一定是在思考什么吧。”我决定还是先反驳看看。

青扇的棋风令人不可思议,速度非常快。我受他影响,速度也不由得快起来,不知不觉中已落了下风。就是那样的棋,简直就是奇袭。我输了几盘之后,兴致逐渐高涨起来。因为房间已经有点暗,于是我们就转移到回廊继续“战斗”。最后,战绩是十比六,我输了。我和青扇全都筋疲力尽。

夫人一边哧哧地笑着,一边回答道:

在青扇的邀请下,我从檐廊进入到六叠的客厅。我和青扇面对面坐着,一心想着该如何切入话题。当我喝了一口女主人泡好的茶水时,青扇突然一声不响地站起来,从隔壁房间拿来将棋盘。如你预料到的那样,我作为号称天下第一的下棋高手,心想:下一盘,无所谓吧?还没仔细探听过客人的虚实,就悄无声息地把将棋盘拿出来,本来就是他自大在先。既然这样,我就让他大吃一惊好了。于是,我也回以微笑,并默默地将棋子排好。

“是啊,他说想变成有爵位的人,然后成为有钱人。”

我心中暗自苦恼。押金的事儿,今天还是别说吧。只要表达一下对给予面店的代金券这件事的不满就好了。然而,这也失败了。实际上,我不但和青扇握了手,而且还很没有格调地为彼此高呼了几声“万岁”。

我感到一阵寒意,不由得加快步伐。每走一步,就能听到霜冻的泥土被踩碎之后,发出的犹如鹌鹑或是猫头鹰鸣叫般的奇怪声响。

“欢迎您来。”女主人也一如既往地扬起眉毛,不过却比先前显得轻松自在,露出洁白的牙齿,边笑边跟我打招呼。

“这个嘛,”我故意笑出来,“抛开这个不说,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要去工作吗?”

“哎呀,是房东先生,欢迎。”青扇扛着扫帚,微笑着向我点头施礼。

“唉,他本来就是个懒鬼。”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当庭院中紫薇树的树干在晚霞的映射下透着红色的微光时,青扇夫妇终于回来了。果不出我所料,的确是去买东西了。青扇的肩头扛着扫帚,太太的右手则拎着装满各种东西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水桶。因为他们是打开小木门进来的,所以一眼就看到我了,但并未显出很吃惊。

“怎么会这样呢?恕我冒昧问一句,他到底多大了哦?他曾说过自己四十二岁了,是真的吗?”

五月的时候,再换新的榻榻米吧。我一边想,一边走到大门外,又从大门边的小木门绕到院子那边,坐在六叠大的客厅廊檐下等待着青扇夫妇。

“鬼才知道!”这次她没有笑,“好像还不到三十岁,还是相当年轻哦。不过,他每次说的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岁。”

刚搬进来的新居,似乎总是令人伤感。我不禁开始想象他们夫妇为那幅画以及眼前这个长方形的火盆到底要如何摆放而争执不休的画面,于是不免生出生活改变时那种精神焕发的干劲。只抽了一支烟,我就站了起来。

“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好像也没有在念书。他那样的人,也会看书吗?”

我又接着走进后面的四叠半房间。衣柜和梳妆台整整齐齐地放在既定位置。一张脚踝纤细而大腿颇粗的裸体妇人素描被框在圆形玻璃相框中,就挂在梳妆台旁边的墙上。这大概是女主人的房间。差不多还算新的桑木长方形火盆和与它似乎是同一系列的桑木小茶柜,并列放置在墙边。长方形火盆上放着一只铁壶,火正烧着。我在长方形火盆边坐下来,抽起了烟。

“不!他只看报纸而已。不过,报纸倒是订了三份,令人叹为观止吧,而且他还看得相当认真呢。尤其是政治版的新闻,他总是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走过三叠大的门厅,来到六叠大的客厅。这对夫妇大概对搬家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家具大致已安置妥当,壁龛那儿还放了一个装饰用的素烧小钵。钵内插着几枝寒梅,三三两两含苞待放。壁轴上,是裱装好的“北斗七星”四个大字。词句已经很可笑了,字体更是相当滑稽。似乎是用糨糊之类的东西刷出来的,粗得离谱,而且墨渗得乱七八糟。尽管没有像样的落款,但我想都不用想就料定是青扇写的。总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由天才流书法”吧。

我们走到一块空地上。原野上的霜很是洁净。在月光的照耀下,石头、竹叶、木棍,甚至连垃圾堆都闪闪发亮。

青扇和他太太两人尚未回到他们的新居。我想,他们大概是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东西去了。于是,我从他们粗心忘了关上的大门大摇大摆地进去。我准备就在这儿等他们回来。平常我根本不会有这样较真的念头,看来是怀中的五圆代金券让我有些情绪失常。

“他似乎没什么朋友。”

忽然,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该不会,这就是押金吧?我心中这样想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必须马上送还不可。实在忍无可忍,令人恶心到极点。我将礼袋放入怀中,立即去追青扇夫妇。

“是啊。听说他做了很多对不起大家的事,所以也就不来往了。”

五圆的代金券?实在太荒谬了!

“都是些什么样的坏事?”我猜十有八九是因为钱。

青扇夫妇就此告辞联袂而去,倒是我愣了半天。不久,我便火冒三丈。押金当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由此变得十分焦躁不安。我在大门口蹲下来,将那个大得有点丢人的大礼袋提起来,我看了一下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面店的五圆代金券。一时之间,我完全被弄糊涂了。

“不过是一些无聊的小事,没什么的。不过的确是坏事。那个人,根本分不清好坏。”

那位太太点头致意后,仿佛要背着青扇似的,悄悄地将一个大大的礼袋放在门口的台阶上,轻声却不容拒绝地说:“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接着再一次点头致意。她点头致意时,一边的眉毛依然扬起,同时紧咬着下唇。我想,这大概就是她素来就有的习惯吧。

“没错!他就是这样,经常黑白颠倒。”

青扇夸张地用下巴指了指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身材略显高大的女人。我们彼此点头致意,算是打过招呼。那女人穿了一身有麻叶花纹图案的青绿色丝绸夹衣和服,外面罩着同样丝绸材质的绞染红色外套。我朝那张被冻得通红的柔嫩脸蛋上望了一眼,一下子却愣住了。明明不认识,却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她的肤色白得透明,一边的眉毛高高扬起,另一边的眉毛则平静地卧着。眼睛又细又长,紧紧地咬着薄薄的下嘴唇。一开始我以为她在生气,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并非如此。

“不!”她将下巴更深地埋进披肩里,微微摇了摇头,“如果他真的是黑白颠倒了,倒还好。问题是,他根本就是毫无章法,乱搞一通。所以,我才深感不安。他那个样子,我当然要逃走。可是,他却只想讨好后来的人。听说我走了以后,又来了两个女人,是吗?”

“这是我太太,请多关照。”

“嗯。”我知道的也就是这两个而已。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随口敷衍道:“很辛苦吧?”同时不忘回以微笑。

“这简直就是随着季节在换嘛。他不是特别擅长模仿吗?”

搬家那天的中午过后,青扇带着妻子一起到我家来打招呼。他身穿黄色对襟毛衣外套,颇像那么回事地背着水壶,脚上穿着那种看起来只有女佣才穿的涂漆的木屐。我刚走到大门口,他马上说:“哎呀,终于搬完家了。穿成这样,很奇怪吧?”接着窥探了一下我的脸,咧嘴一笑。

“什么?”我一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情形就是这样。我还能说不吗?再说,我向来都是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就算被骗,那也是骗人者的错。于是,我就回答:“无所谓,明天或后天都可以。”男人对我这个决议甚是满意,微笑着恭敬地向我施过礼后,没有再说什么就离开了。他留下的名片上面,并没有标明住址,只用铅字印着普普通通的四个字——木下青扇。这个名字的右上方,颇为丑陋地用手写加注:自由天才书法教授。我不禁哑然失笑。第二天早上,青扇夫妇果然用货车拉着很多家具搬过来了,总共跑了两趟才把一切收拾妥当。而那五十圆的押金,他压根提都没提,更别说给了。

“模仿啊!他那个人怎么会有自己的主见呢。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是拜身边的女人所赐。和文艺少女在一起,就搞文艺;和闯江湖的女人在一起,就一副江湖派头。我再清楚不过了。”

“要交两个月的押金,是吗?这样啊,嗯,真抱歉,我就先付五十圆好了。没有啦,我当然有钱,只是已经花掉了。嗯,就算是把钱暂时存在您那里吧。哈哈,我明天一早马上就搬过去,到时候我来打招呼时,一并把押金拿给您,可以吗?”

“不会吧?那岂不是跟契诃夫一样了?”

至于押金,他是这样说的:

我说完笑起来,但心中却又不免感慨起来。此时此刻,如果青扇在场,我真的很想紧紧地抱着他瘦削的肩膀。

一天黄昏,一个名叫木下的男人来到我家,就站在大门口,用一种特别熟络的口吻腻腻歪歪地跟我说:“那个,我是一位书法老师,您的房子可以租给我吗?”他是一位身形瘦小,脸小头尖的年轻人。身上的和服,自肩头到袖口全是折痕,看起来非常显眼,想必是新买的吧。这样一装扮,确实像个年轻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已经四十二岁了。竟然比我大十岁还要多。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那人的嘴角和眼睛下方,的确有很多松弛的皱纹,这让他看起来又不像是年轻人。可就算这样,我觉得说不定四十二岁也未必是他的真实年龄。不,像这种谎话,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了。你看,他从第一天来我家,就撒了这么一个大谎。对于他的请求,我是这样回答的:“如果你能看中这房子,自然是可以的。”我一向很少过问房客的来历,因为我觉得那是不礼貌的。

“这么说来,木下先生现在之所以这么懒,都是拜你所赐喽?”我想都没想,话已经脱口而出,接着我就踉跄起来。

这时候的那间屋顶下,他十有八九正躺在被窝里,优哉游哉地抽着烟。是的,他肯定在抽烟。他并不是没有钱,但他就是不交房租。打从一开始,他就使坏。

“没错!我就是喜欢这种男人。如果您能早一点儿明白该有多好。可惜,一切都晚了。现在这种局面,就是您不相信我说的话的报应。”她轻笑着顶了我一句。

当时,我自然是有点不开心,但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是调酒师还是游泳选手,都是相当不错的房客。大概这就是俗话说的那样,我属于好房客运特别不错的人吧。可是,到了第三位房客这里,一下子全都变了样儿。

我踢了一下脚下的土块,蓦然抬首,发现不远处的树下悄然站着一位男子。他身穿大棉袍,头发一如从前那样长。我们同时认出那个身影,原本握在一起的手,突然分开。

在租给银行职员之前,住在这儿的,是一位年约三十岁的调酒师。调酒师和他妈妈,还有他妹妹,三人同住。一家三口都不是健谈的人。调酒师不怎么爱打扮,身上长年累月都是那套淡绿色的工作服,一副良好市民的模样。他妈妈则相当有气质,一头白发剪得很短。他的妹妹二十岁左右,身材很娇小,也很瘦弱,总是穿着箭状花纹的和服。这样的家庭,可以说相当朴实了。他们约莫在这儿住了半年,后来就搬到品川去了,接着就杳无音讯了。

“我是来接你的。”

现在这位男人,是去年三月住进来的,当时正值后院的雾岛杜鹃吐出新芽之际。在此之前,这儿住的是一位很久以前颇为有名的游泳选手,而现在的身份是某银行的职员。他年轻貌美的妻子与他一起,同住在这里。这位银行职员是个相当无能的男人,虽然不抽烟、不喝酒,但是相当贪恋女色。因为这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夫妻俩经常吵架。不过房租倒是能按时缴纳,所以我也不便多说什么。银行职员夫妻俩前前后后差不多在这儿住了三年,直到后来男人被调到名古屋的分行才搬走。就在今年寄来的贺卡上,除了夫妻俩的名字,还有一位署名“百合”的小女孩的名字。

虽然青扇说得很小声,但或许是周围太安静了,所以听在我耳中尤为刺耳。他好像连月光都觉得太刺眼,皱着眉头局促不安地望着我们。

像这样的房子,房租只要十八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贵。原本我想收个二十四五圆的,但因为距离车站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就没谈拢。可是,尽管我觉得并不贵,那间房子还是闲置了一年。原本那间房子的房租,应该算作我的零花钱的。可正因为没有租出去,所以这一整年,我基本都没什么交际。

我向他打了声招呼:“你好。”

那间屋子原本是我的,共有三个房间,面积分别是三叠、四叠半、六叠[2]。房间的格局很不错,光照也很充足。后面还有一个四十平米大的院子,院子里除了那两棵梅树外,还有很高大的紫薇树,以及五棵雾岛杜鹃。去年夏天,还在大门旁种了南天竹。

“您好,房东先生。”他回答得很亲切。

要进哪一家呢?空地东侧,长着二三十棵毛竹,很是粗壮。你看吧,女主人会穿过那片毛竹林,然后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哈哈,我没说错吧?她不见了。不过,你也不必在意。我知道她去哪儿了。就是毛竹林的后面。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红色薄雾深处,有两棵含苞待放的梅树。在那团隐约可见的红色雾光下,依稀可见一处黑色的日本瓦屋顶。就是那个屋顶没错。那个屋顶的主人,就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女人,还有她的丈夫。在那间毫不起眼的屋顶下,有我想告诉你的生活。来这边坐吧。

我向前走了两三步,小心翼翼地问道:

身上系着白色围裙的那个,是女主人。她刚打好水,右手提着水桶,正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最近在忙些什么?”

眼前的一小片黑树林,将我们的视野堵得严严实实。那是杉木林。林中有一座祭祀稻荷神的神社。树林尽头豁然开朗的地方,是油菜花田。紧挨着这里,有一处约三百平米的空地,写着“龙”字的绿色纸风筝静静地在天空中飘扬着。你看到纸风筝垂下的长尾巴了吗?从尾部垂直而下画一条线,是不是正好落在空地的东北角?你当下正在看的,就是这里的水井。不!应该说,你正在看的,是恰好在水井旁打水的年轻姑娘。好极了!因为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是想让你见见那个女人。

“您就别再过问我的事了,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突然一反常态,恶狠狠地这么回了我一句,然后又变回以往的无赖口气,“我呀,最近在忙着看手相。您瞧,我的手掌心已经出现太阳线了,对吧,这可是要转运的征兆哦!”

你往这边来,东边的视野更好,房屋也更加稀少。

他边说边举起左手,对着月光,越看越欢喜似的望着那条所谓的太阳线。

可是,我想给你讲的生活,并不是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

什么要转运!就他那样的人,会转运才见鬼呢!自那以后,我再未见过青扇。管他是疯了还是要自杀,都是他自己的事,与我何干。这一年来,我因为他饱受心灵的困扰,将我原本平静的心搞得一团糟。虽然我靠着微薄的遗产过得还算安稳,但也并非十分富裕。因为青扇一直不交房租,让我的生活也过得相当不自由。

库房后面,有五六棵长得很丑的树,树叶婆娑,树干活像鸟类翅膀上的骨骼。它们是棕榈树。被这些树木覆盖着的低矮铁皮房屋,是泥匠的家。现在,泥匠正在坐牢。他把妻子打死了。因为妻子将泥匠每天早上最引以为傲的事搞砸了。在泥匠看来,每天早上能喝上半合[1]牛奶,是他相当奢侈的乐趣之一。可是那天早上,妻子不但不小心将牛奶瓶打碎了,而且还认为那没什么。泥匠为此大动肝火,妻子当场气绝身亡。泥匠就这样坐了牢,只剩十岁的儿子,不久前还在车站的书报摊前买报纸看,正好被我看见。

况且如今回想起来,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结果也郁闷得令人想发疯。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只是被赋予某种意义之后,再按照虚拟的梦想生活而已。青年才俊果真不存在吗?天才神童都是臆想出来的吗?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抱那样的期待了。一切的一切,全都已经过去,只看见他随着每天的风向而有些许颜色上的改变罢了。

从红色瓦房那里开始,正好有两排栲树,自北向南蜿蜒而去。林荫道的尽头有一堵白墙,微微发亮,那是当铺的库房。负责人是一位刚满三十岁,身形娇小却很伶俐的女人。作为这儿的主人,她即使在路上偶然遇见我,也会装作没看见我。她是顾虑,如果打招呼有可能会影响对方的名誉。

喂!你看!青扇正在散步!就在那块有风筝在飞的空地。他身穿横纹大棉袍,慢悠悠地朝前走着。你为什么一直笑个不停?这样啊。你说很像?好,那我问你。那个一会儿昂首仰望天空,一会儿摇晃着肩膀,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又采摘树叶,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的男人,和这里的我,有一丁点儿的不同吗?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参差不齐的屋顶。想必,你也曾靠在银座或新宿百货公司顶楼庭园的木栅栏上,托着下巴,出神地俯瞰过下面成千上万的屋顶。那些成千上万的屋顶,无一不是同等大小、同样形状、同样色调,而且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全都挤在一块儿,最后整个淹没在霉菌和车尘混合在一起的胭红色晚霞中。你一定也想过那些千门万户的生活是多么的千篇一律,然后闭上眼睛,发出深深的叹息。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郊外的屋顶和这里是不一样的。它们一个个,好像都在优雅地昭示着自己存在的理由。那又细又长的烟囱,为一家名为“桃之汤”的公共浴池所有。青烟跟着风向,随意地向北飘去。烟囱正下方的红色西洋瓦房,据说它的主人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那一片,每晚都会有歌谣传来。

[1] 日本的一种计量单位,1合约等于180.4毫升。

你不觉得我家的晾衣场视野非常好吗?郊外的空气,既浓郁又清新,而且人烟又稀少。小心!你脚下那块木板,似乎已经腐朽了。你还是站过来一点好了。啊啊,春风!像这样轻轻拂过耳际,让人感到酥痒,正是南风的特点。

[2] 叠,日本用来计量榻榻米数量的单位。一张榻榻米约1.6562平米。

让我来给你讲一讲这生活吧。欲知详情,可以到我家的晾衣场来看一看。我可以在那儿偷偷地给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