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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之春

——当时你在搞什么政治运动吧?

——如果只是一夜春宵的女人,我假扮一下海野三千雄也就算了,可是接连不断地见过几次面以后,我开始不高兴,觉得很委屈。尤其是,后来女人阅览报纸的文艺版时,时不时会说:今天有看到你的照片哦,可怎么一点儿都不像你?你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头苦着脸?有朋友嘲笑我呢。

——是啊,就是那个时候。其实我的性格不适合搞文化运动,在我看来,无产阶级小说是最纯真的东西,所以我不做学生了,专心搞地下工作。还记得有一次,我高等专科学校的一位故友,在某会议室的末座小心翼翼地坐着,一想到等一下这一代所有地区的行动队长都会莅临,突然兴奋得颤抖不已,连带着出席那场会议的工读生们也纷纷兴奋起来,场面一时喧闹不已。我那位友人,是以某个小区的代表身份出席会议的,当下恍若梦中,紧接着会议室就传来“哒哒哒”踏上楼梯的脚步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一边走进来,一边跟大家打招呼,一开始他的脸被光照得太耀眼了,看不太清楚,可是待仔细一看,眼前这个戴着金边眼镜脸上露出浅笑的男人,竟然是我,他别提有多高兴了。不用怀疑,没错,就是我,他到现在还经常说,当时真的激动得几乎要疯掉。当然那时,我们只能用眼神相互致意,彼此假装不认识对方。要知道参加那种运动,每天都面临着可能会被追捕的凶险,此刻再也没有比在自己的阵营突然发现一张故友的脸更令人欣喜的事了。

——太有趣了。你接着说。

——幸亏你没有被抓到。

——完全是意外。不过,也的确如此。二十一岁的时候,一个冬日我在腰间系上窄腰带打扮得很帅气地去银座玩。那天晚上,女人跟我回到了我的住处,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当时旁边正好有海野三千雄的创作集,于是我就势回答道:‘海野三千雄。’女人听罢,满脸失望:‘还以为你有三十一二岁,至少是个小有名气的人呢。’说完,肩膀一垮,唉声叹气起来。那一刻,我迫切渴望自己是个名人。感觉自己饥渴很久,喉咙干涸得快要冒烟了一样渴望有名。其实海野三千雄算是相当不错的人,在当时的文坛,称得上年轻有为,而且他的小说写得也不错。也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除了去学校,其他时间无论去什么地方,我都不得不以海野三千雄的身份出现。因为对假冒身份的惴惴不安,我一度夜不能眠,可是,又舍不得主动坦白自己是个冒牌货,心里反而想着如何将这一切演绎得无懈可击。真令人难以想象。

——傻瓜才会被抓。况且,即便被抓,只需要七天左右总会想出办法脱身的。之后,我被大家称作‘间谍’云云,不由得让我心生厌倦,就一心想着怎么才能尽快逃出去。那时,我每天晚上都住在帝国饭店。还是用作家海野三千雄的名字。我还用这个名字定做了名片,可以毫不避讳地告诉你,从这个饭店发给海野老师的邀稿电报、限时信、电话,都出自我之手。

——谁让你以前把我们骗得这么惨。

——当下做那种事的时候,心里很不痛快吧?

——绝对没有夸张。对那个人,我绝无夸大其词的可能。

——你说得对,原本应该正经对待的生活,就这样故意恶搞、戏弄,的确令人不爽。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我不那么做,我担心自己会因三十种以上的理由自杀。

——有那么夸张吗?

——说是这样说,当时,你确实也殉情自杀过啊。

——身材比例与一般人相比,全都小一码。如果将照片放大,一定会有几近完美的协调感。一双玉腿,修长如花茎,嫩白的皮肤,冰冷得恰到好处。

——是啊,那个女人来帝国饭店玩,我就随手给了她五圆,当天晚上,她就留在我房间过夜了。随后,那天夜里,我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一句:‘除了一死,我别无去处。’应该是这句话打动了女人,于是她说要一起死。

——何以见得?

——这么说来,等于你一吆喝她就起哄说一起死吧。领悟得很到位嘛。但这样做的,好像并不是只有你们哦。

——是的,足以当模特儿了。

——似乎是那样。我参加的政治运动,如果说是作为运动的领军人物为自己的名誉而战,那样子渐渐整出点名堂以后,也还好,有看头,但是他们竟然误以为我是间谍,从那以后我就没什么影响力了,总而言之,我自己灰心了。

——身材一定很娇小吧?

——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正好是犯太岁的年龄,十九岁。似乎一定会出什么事,真难以想象。

——她在帝国饭店留宿的第二天就死了。

——年龄呢?

——啊,这样啊?

地平线另一端很久之前的那位女性,我也在关注。截至目前,有关那位女性的事迹,一直在我心中珍藏着,偶尔粗略谈一谈。但是令我相当崇敬的某位前辈却说:你应该赶紧写出来,告诉你,如果不抓住这个时机,一切就会像小朋友把雪兔用棉花包裹着藏在桌子抽屉里一样,早晚会融化于无形。待日后想独自玩赏时,偷偷朝桌子抽屉里一瞧,却发现早就融化了,只剩下两个南天竹的果实做成的红眼睛留在那里。这就是漫画《正吉的遗憾》告诉人们的意义,我家孩子也看过,俗话说打铁要趁热,所以一定要趁着兴致未减之前赶紧写出来。然而,我置若罔闻,假装不知道,只忙着做别的事。哈哈,在我的家乡,别说是兔子,就是美女也会融化。一个暴风雨之夜,一个男人救了一位晕倒在自家门口的红唇姑娘。姑娘不仅长相甜美,人也恬静勤劳。于是,男人就与姑娘结为夫妻。天气越来越暖和,美丽的妻子却日渐消瘦,不但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原本洁白无瑕的身子也渐渐变得灰暗。某日,丈夫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在盆中盛满热水,非要妻子脱掉衣服,替妻子清洗后背。妻子拒绝不得,悲戚落泪,只好对替她清洗后背的丈夫柔声说道:‘就算我死了——’话尚未说完,只听见‘沙沙沙’一阵衣物摩擦声,妻子不见了。水盆里只剩下粉红色的贝壳做成的梳子和簪子在上面漂浮着。这就是雪女融化的故事。下面我来延伸这个故事,按照我的想法,如果就像葛叶[9]那样,雪女也怀孕了,十月之后孩子出生,接着孩子顺利长大成人,然后每逢雪季,都会向往着母亲当下正漫步在满是积雪的山野,我相信,这个故事一定令世人更魂牵梦萦。果不其然,当我这么说完后,我的前辈,世人之一,脸上果真泛起红潮,显得异常兴奋,文艺沙龙的气氛也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开始有问必答地叙述之前一直藏在我心底的那个没有融化于无形的雪女形象。

——是啊。在镰仓海边服药后,跳海自杀了。我差点儿忘了,那个女人算是有文化的人,她画的人物肖像画很棒。她性情高洁,画出来的脸蛋往往比真人要好看好几倍,同时她还会为自己的作品配上几句诸如秋风断肠之类的诗词。她的画总是能准确地捕捉到人物的精髓,而且相当高贵。不知道为什么,自今年正月,我就莫名其妙地染上了爱哭的毛病,真是困扰。之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我看完《佐渡情话》这个浪花节[10]电影之后,就情不自禁放声大哭起来。第二天早上,在厕所看到那个电影的报纸广告,再次忍不住失声呜咽,家人看见我这副模样,先是惊诧不已,后又哄然大笑,说以后再不带我看电影。就这样吧。我们继续往下说。十年前,我为什么会选择在镰仓自杀,多年来我也一直困惑不已,昨天,真的直到昨天,我才终于明白。读小学时,在才艺展示会上,镰仓曾经作为名胜景点被我反复诵读过。那篇几乎可倒背如流的文章,叫《七里滨的沿海》。想来应该是虽然年纪尚小,但书中描绘的风景却足以让我心怀憧憬,印刻在脑中,再也挥之不去,所以才会借那次镰仓之情加以缅怀。想到这里,我就对自己感到心疼。我还记得自己在镰仓下车后,将身上的钱包括钱包一股脑儿地全给了女人,当时她看了一眼我那‘阔气’的钱包,随口说了一句:‘哎哟,仅有一张钞票而已?’虽然她嘀咕的声音并不高,但足以令我羞愧。我开始变得胡闹,就故意虚报五岁说:‘其实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女人说:‘才二十六吗?’然后,睁着黑多白少的大眼珠子,一边屈指细数,一边笑着说:‘坏了,坏了。’继而朝我缩着脖子,搞不懂她到底想表达什么。事到如今,自然是没法问了,但我始终念念不忘。

经过千百种犹豫不决之后,我明确了我的态度。现在,除了尽量严肃地讲述自己之所以苦恼的历史,已经别无他法。不要羞赧,不要羞赧。

——接着你们趁着天色还亮就跳了海?

你们禁食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为善的人,脸上带着愁容(《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六节)。只有耶稣基督知道。然而,对于上帝之子的苦恼,就连伪善的法利赛人也心甘情愿表示认同。我暂时不得不模仿一下那伪善的人。

——不!我们先把附近的名胜景点转了一圈,还在八幡神宫前买了好吃的糖,因为贪吃还把我右边臼齿镶的两颗金牙弄坏了,到现在也没修补,不过,偶尔会发出阵阵刺痛。

爱护好名誉,切勿做引起无谓留言的言行。

——我突然想起来了,你知道魏尔伦这个人吗?有一天,他一溜烟儿跑到教堂,说:‘我要忏悔,要告白,要招认一切,请问神父在哪里?快快快,我要告白!’于是,他开始忏悔,说得非常激动,可是神父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只是淡然地望着窗外的喷泉,正当魏尔伦哭泣着诉说自己各种不堪的过往时,神父趁他停歇的瞬间,突然插入一句:‘你有过多少以及和多少种人交媾的经验?’据说魏尔伦听罢,大吃一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走廊,逃也似的跑了。我真的不擅长听别人忏悔。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我心脏不好,实在承受不起。看来,我应该效法一下那位神勇无比的神父才行,你说是不是?

现在,我在写无法挽回的事态。对于我以往的羞赧模样,人们甚是怀念。但是,那种叹息相当虚伪。有得必有失,这是事物成长的必然规律。我还是尽量以长远的目光来看待事物的习性吧。

——我并不是要忏悔,也不是要向你炫耀我的情史有多丰富,更不是想寻求某种救赎。我只是想表达女人的美好。仅此而已。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就索性全都说了吧。当时女人一边走,一边用非常凝重的口气小声问我:‘不回去吗?我可以当你的小妾。如果你不让我出门,我一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怕一辈子不见人也行。’我听了,扑哧一笑。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终究还是无法理解别人的诚实,只想着满足自己的自尊心,而且,虽然我只是二十一岁的男子,但我是个自矜的怪物,从骨子里就很虚荣,所以对于女人馈赠的独一无二的宝石、珍珠塔,我连仔细看上一眼都没有,就随手扔进了路边水沟。现在我的模样,看起来轻快吗?

不是说什么‘不语似无愁’吗?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蔑视言语。我以为只要使眼色便够了。然而,在这愚昧的现世,仅仅做到那样是不够的。痛苦时,好像还是直接高声惊呼‘好痛苦’才可行。因为我总是沉默不语,所以不知不觉中,人们就把我当牛马一样对待了。

——哈哈哈,今天晚上你很健谈。

迄今为止,每每谈及自身,我总是有些过于羞赧。从现在开始,我要如实描述我自己。就这么办。

——这一点儿都不好笑。我正努力尝试着做那种好像琴盒比小提琴还重要的那方面的深刻反省。在江之岛桥畔,有家私营公车的广告牌上写着:到新宿三十分钟,到涩谷三十八分钟。字体有二尺平方那么大。我瞥了一眼,便匆匆走过。背后传来“咔咔咔”的木屐声,快要临近我身边时,女人说:‘我想好了。已经无所顾忌了。之前的我,即便被人轻视也无可奈何。’

整天看书,就写读后感。感冒卧床三日,就写病床心得。游玩两小时,就像芭蕉[8]一样写旅行日记。还有那些毫无趣味性和快乐感,算不上是创作的小说。目前日本文坛的现状,大概就是这样了。根本不知为何苦恼的苦恼者,数量多到吓死人。

——真是个诚实的人。那才是真正的‘于无声处听惊雷’。

半夜,我从与家人和解的梦中醒来,突然愚蠢地很想尽孝。那个深夜,我思来想去,反复问着自己:我要不要再给菊池宽[7]写一封信?我应该给《Sunday 每日》周刊投稿,参加那个得胜者将会有三千圆奖励的大众文艺奖吗?真希望我能得芥川奖……诸如此类的念头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然而随着黎明的逐渐来临,那样的思考,不知何故,突然之间好像只剩下愚蠢和空乏。唯有‘生命终将逝去’这句话值得庆幸,那也是无所作为之后迎来的结局。但是——

——对对对,现在你知道了吧?我果然没有选错倾诉对象。请继续听我说。

最近,我梦到自己与家人和解了。想来我差不多已经八年没有回过家。不是我不愿意回去。是他们不准我回去。因为我参与了政治运动,又与有夫之妇闹殉情自杀,还娶了地位卑贱的女子为妻。我不是那种背叛同伴还能潇洒地活下去的无耻之徒。我无法拒绝女人,所以我和对我有情的有夫之妇相约殉情自杀。后来,我与现在的妻子结婚了。我没办法不信守承诺。从十九岁到二十三岁,整整四年时间,我几乎每个周六都会与她见面,但我们从不曾偷吃禁果。但是,家人不相信我。我那已经嫁出去的姐姐,据说因为我频频出洋相,害得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婆家人,所以每天晚上都哭着咒骂我。我的亲生母亲,因为我的关系,在面对我那个继承亡父家业的大哥时,觉得颜面尽失,总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还有我的大哥,据说就是因为我而被迫辞去了家乡的荣誉头衔,或是正准备辞去,总之,家乡的二十多位亲人,没有一个不求神拜佛希望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但是,我不打算为自己辩解。现在,我只想相信血缘亲情。我梦到大哥正在看我写的小说,内心简直欣喜若狂。我还梦到佐藤春夫,那张脸实在像极了我死去的父亲,如果不是两个人长得差不多一模一样,或许我再也不会去那个客厅。

——好,我洗耳恭听。你继续。阿竹,将茶送进来。

随便揍。随便践踏。随便嘲笑。将来总有一天,你们会察觉到自己的鲁莽与无知,并为之羞愧脸红。我一直在静静等待那一刻的来临。但是,我好像错了。那些市井人士,全然看不懂这些。我的头垂得越低,他们越得寸进尺。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的脊柱仿佛遭到痛击般几乎快要爬不起来。

——跳海之前,我们先吃了药。我先吃的,然后我笑着对女人说:‘我的公主,与其被大胡子敌人凌辱,还是和父亲一起死吧。现在就赶紧服下这毒药自杀吧!’我们就这样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大义凛然地将毒药服下,接着我俩就肩并肩地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两脚悬在半空中,随意地荡来荡去,静静等待药效发作。如今,我已经非死不可了。昨天加上今天,我已经连续游荡了两天,这样的话,等于是差不多掐断了十个以上的联络线。想必组织已再次陷入难以掌控的混乱局面,那种惨烈是火灾和打雷也无法类比的惨烈。对我来说,那些过往比放在手心认真研磨更为明晰。身为队长,竟然临阵脱逃,背叛队友。并且,还假冒海野三千雄。如果我向女人坦诚自己的不堪,如果我真的是那种有实力的男人,二十一岁岂会像那样遍体鳞伤?最后,还是女人解开自己的腰带,语言流利地向我告白:‘这条带有罂粟图案的腰带,是我跟朋友借来的,还是先放在这里吧。’然后,将那腰带整整齐齐地叠好。我们靠在背后的树上,用非常温和、平静的心情谈论着,时不时遥望一眼好像是城之岛那一带,远处灯塔上的灯火忽明忽暗。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呢?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我将牛皮吹上了天,说女人对我的疯狂迷恋让我很伤脑筋,还说这种烂桃花血统,自我爷爷那辈就开始了。爷爷年轻时,有天村里来了几位高空走钢索的知名女艺人。其中三个女艺人,看到我爷爷取下头巾后露出的脸庞都惊呆了,听说她们一手拿伞,掩口惊呼,等到走到一半再次从高空中凝视爷爷时,就不小心发生了意外,她们从空中重重地摔落下来,这让杂技团的团长很不满,为此甚至还引发了全村大打出手那样的混乱。等等,我信口胡说的,想起现实生活中爷爷那张毫无个性宛如罗汉的黑红色国字脸,我几乎要笑喷。女人信以为真,说:‘这样啊,那岂不是等于被八个女人妒忌?啊啊,幸福死了。’她沉溺在自己的‘胜利’里,昂首仰望着天空,发出欢乐的感慨。就在这时,药效突然发作了,女人即刻发出“呃,呃,呃”的咻咻声,并嚷嚷着:‘好难受,好难受……’接着,便干呕着吐出清水样的东西。她在石头上挣扎着向前爬去,我觉得死在满是呕吐的污秽物堆里,实在是遗憾,就拿起斗篷的袖子摸索着胡乱擦拭一通。不知不觉中,我的药效也发作了。双脚踩在潮湿滑溜的石头上,就像不受控制似的不停滑倒,恍惚之间变成了黑洞洞的四脚兽,当下正在被烧得炽热的铁质火钳捅进喉咙五六寸的深处,甚至戳到胸口,戳到腹部,彼时,已只是两具会动的残骸在缓缓走动。我和女人以弯身重叠的姿势,从石块上跃起‘扑通’一声摔落水中,起先两人依偎在一起,随后,瞬间将对方踢开,女人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喊了一声:‘海野先生。’这就是十年前师走时发生的,时间正好是现在这个季节。

深夜,我躺在被窝中,一动不动,四面八方隐隐约约传来窃窃私语的说话声。全是说我的坏话。间或,甚至还能听到好友的声音。难道不伤害我,你们就活不下去了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竹,把伏特加拿过来。

我没有借钱不还。没有无缘无故去别人家蹭吃蹭喝。没有不信守承诺。没有和别的女人瞎搞。甚至从没在背后议论过朋友。

——太宰先生,你别装蒜了。这个故事,我要怎么收尾?这当然不是你的经历,是我的经历。但是,如果我把这个拿来发表,杂志社肯定会盘算。一个不知道算哪根葱的无名小卒的告白,哪里抵得上虽然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好歹现在很有名气的太宰先生的情史更能引发人们的好奇心呢?所以,恳请你将我呕心沥血的创作买下来。像这样的文章,我还有三册。三册,只要五十圆。一点儿也不贵。太宰先生,一定很吃惊吧?哈哈,骗你的啦。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被惊吓到了吗?这个故事,还是很久之前我们一起喝酒时,你亲口告诉我的。今天恰逢星期天,外面又下雨了,实在无聊,身上又没有钱,也不能去找你,只好把对天气的不满向你发泄了,怎么样,你是不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这样看来,我也有成为小说家的潜力。一开始说的感想,是我从杂志上抄来的,发生在石块那里的情节是我自己写的。称得上是让人屏住呼吸的佳作吗?下面,我要给自己一个小时的时间,认真考虑一下自己是否真的要做个文人。失陪。请多多保重。下个星期天我再去拜访你。老家寄来了一些苹果,到我家来拿吧。清水忠治笔。叔父大人收。”

麻烦说清楚一点。我究竟给你添了什么麻烦?

某月某日

我不是一个无赖。

“敬启。在下心中亦知文学之道切忌焦急。昂首望天,心如止水。与阳光嬉戏,岂可短视?在下愚见,当以健康为首位。请好好休养。您寄来的《如释重负的故事》一篇,已于昨日收到,十分感谢。我们会安排刊登在下个月的杂志上,礼不赘述。讽刺文艺编辑部,五郎笔,双手合掌敬拜。”

对素未谋面的好友,突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恼,这种情绪直接转移到我的血管里。回到家,我马上摊开稿纸。

某月某日

好友来信说:近来,你出其不意的作风和略显扭曲的讽刺画,颇为引人注目,对此你不觉得有点寂寞吗?我看过那张明信片之后,出门去看海。途中,经过一片约一寸高的麦田,不知怎的,突然鼻头一酸,接着就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边哭边走,心中甚是欣慰竟也有人理解我。活着真好。千万不要把我忘了。可是,我却早已将你忘了。

“我要给您写信。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难免笔下生钝,您若愿意看我会非常高兴。我对自己的任性妄为很是惶恐,请多见谅。您大概已经忘了,二月时,我们在新宿的‘Monami’店,曾因同人杂志《青鞭》有过一面之缘,对于那次的不欢而散,我一直深感遗憾,对自己表现出来的丑态也觉得很抱歉。当时心中想着一定要抽时间给您写封道歉信,然而,又为自己的独断独行感到尴尬,因此始终没有提笔,最近下定决心等您的《晚年》一出版就给您写信,原本就一直想找机会,结果今天在书店拜读过您的文章后,忽然悲从中来,特别想与您谈谈。然而,即便如此,心中仍是忐忑不安,甚为惶恐。那夜,我慌乱地走下楼梯。说是慌乱,好像很可耻,因为似乎并不纯粹,如今回想起那一幕,羞愧得忍不住想缩脖子。那夜,您说的那句‘斋藤君喜欢故弄玄虚’让我心情很低落、很寂寞,为此我甚是魂不守舍。待我回去时,听说要退还之前交的同人费,别提多兴奋了,心中不由得呐喊:啊啊,终于赚到五圆了!然后,已经不关心对方还说了些什么,只回答‘分两次,每次各付二圆五十钱’,那份赤裸裸的狡猾,令我感到有辱自身的羞耻和自暴自弃。不仅如此,‘终于赚到五圆了’这句话只不过是两三天前看到贵作《逆行》中的话而直接浮现在脑海中而已,当下我在新宿车站前,一片茫然。对事态的发展走向,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满脑子只想着如何顺利解决自己的进退问题。就这样待了好一阵子,就像一条四处打转的白狗,也想过干脆放弃直接回宿舍好了,但想到就此与你们分别又万分不舍。即便现在马上回到会场,肯定也会被骂(没有充分考虑,只想当人家的包袱吗),所以我犹豫了很久。对人耍赖,对世间耍赖,不管什么,明明自己没有却装得好像偷偷持有,那种故弄玄虚的模样,偏偏不是被别人而是被您指出来,让我甚为难过。啊啊,请原谅我写这么多丧气的话。那夜,我极为有效、爽快利落地花掉了那五圆。为了留个纪念,至今我还保留着当初的摘要,就夹在《青鞭》的页码间,以作珍藏。十张三钱邮票,三十钱。花生,十钱。樱桃[11],十钱。美野里[12],十五钱。两枝鲜切山茶花,十五钱。看眼科医生,七十钱。百目[13]鸭肉,七十钱。葱,五钱。一瓶札幌黑啤酒,三十五钱。柠檬,十五钱,洗澡,五钱。六年来,我从来没有如此富裕过。钱没花完,口袋里还剩很多钱。之后又过了一年多,虽然只与太宰治先生见过两三次面但迄今都难以忘怀,我一边怀念每次见面时的记忆,一边继续翻阅不知道被打开第几十次的书刊。不过只言片语,却早已铭刻于心。就这样背诵着回到千叶的住处后,我立刻提笔记下,也不过就是去年八月的事。尽管迄今为止都没有派上用场。‘太宰兄,我在白十字等你。黑田。’大学黑板上写的那行字,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右记人员请到办公室报到。津岛修治。’那张告示,在文学部张贴了很长时间。在我心中,是把太宰治看成朋友来谈论的,同时,又感到寂寞。太宰治没有拿到艺术奖。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绝不看藤田大吉的作品。不过,我原本就不怎么看别人的作品。我并不是不能理解《小丑之花》《卑俗性》,只是感觉不过瘾。这应该是那种让人不断发出‘接着写哦,接着写哦’之类期待的颇有气势和气魄的小说。我起先也以为那只是为接下来的大作做的预告。现在,真正的大作出来了吗?如此一想,不由得开始怀疑那句‘那每一天每一天就是晚年’是不是真的。健康受到损伤,照片中的人看起来一脸苍白,整个身子也是瘦巴巴的,跟个透明人似的。可是,太宰治开始变得有名气了,这令我觉得高不可攀。对我来说,实在难以理解《小丑之花》到底想表达什么。然而,太宰治身上那种宛如小提琴式的忧伤,是我凭着自己一贯的抒情性感受到的。在我看来,那就是太宰治的本质。即便我说的不对,我也不愿意放弃这种想法。在抒情性极强的田野,即使被野蔷薇伤到,也没有拿布将撕裂的伤口掩盖住,而是直接在阳光下暴晒。感觉快痛死了。出事那天[14],虽然小说中写的是在讨论女人的睡衣,但作者自身也有感受到与青年军官一样壮烈的情怀。与其说是羡慕,倒不如说心痛更充满内心。我这个人,向来做什么事都是不郎不秀,就拿这两三年来说吧,主修的法学专业,课程只学了三分之一,就马马虎虎地结束了。同时,别的什么也不会。在这种业余玩票的心情基础上,作为旁观者,我也只能在肉体上感受太宰治的痛苦,其他的皆呆然视之。我这种粗心大意的态度,说不定会持续终老。我总觉得自己的健康没有别人想象得那么糟,但的确做什么事我都很难提起劲。假如接连两天努力去做某件事,就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掉了。我不努力,自然什么事也做不好,但是,我仍然很满足。您在中学时代以‘关于幽默’为主题的演讲,我现在只记得众人不断在私底下交头接耳夸您是中学数一数二的高才生,以及您当时的肢体动作,其他的我一概忘了。其实在座的大部分人并不认识太宰治,他们只知道讨论青森中学的津岛修治学长。某个中学生曾在青森县新町的北谷书店前,向戴着高等学院帽子的人行礼。这种我认识对方对方却不认识我的行礼,让我甚为惆怅,可是仅仅是能得到您的回礼已经让我很满足了。今年,我即将离开大学校园,虽然能不能顺利离开还是疑问,但我已经决定毕业。谈到文学,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只想着游山玩水与看美女。一想到您说不定在《双叶》这本少女杂志上看到过我写的小说《皿绘》,我就禁不住直冒冷汗。我听岩切这个人说的。什么结膜炎啊,颈部淋巴肿大啊,X型腿内弯啦,等等。因为您说这段文章很好,所以我就一直将它带在身边。《日本高迈俱乐部》上面刊登了您以回忆式文体对不怎么有名的某同人杂志某人的描述,我读来甚为忌妒。都写了些什么啊,一点儿自信也没有。整日这样提心吊胆。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不知道做什么。

我可以发誓。我不曾因为我一个人行动过。

如果一直歇息,那星期天就没什么值得期待的了,晚上睡觉也没有那种‘一天过完了’的真切感受,只有‘还有明天’的疲惫。终日只想着身体健康。如今,仅是肾虚体弱已经不算生病。觉得自己的皮肤犹如老人,夜里就脱光衣服做一下牛奶浴。认真思考一下,到底有没有办法得到青春。我知道我这封信写得很失礼,文体也混沌不清,非常抱歉。但我着实松了一口气。如果明天早上醒来,我又不想寄出去那就糟了。所以,我还是现在就寄吧。希望你有空也能多给我写信。务必保重身体。斋藤武夫拜上。太宰治先生收。”

我向来只说真话。结果,人们却以为我在胡闹。

“来信已阅。很抱歉钱的事没能让你满意,但短时间之内确实没办法筹到钱。说实话,去年因为参选县议员花掉了大笔经费,所以现在每个月都有大笔债务要还,早已不堪重负。当时,飞岛定城先生还给我寄过五十圆。虽然我心里清楚这笔钱一定要尽快归还,但时至今日依然无力偿还。区区五十圆,我都无能为力,实在羞愧至极。但如果让我觍着脸再去借钱,我是做不到的。贵兄是相信与小弟之间的友情才开口的,但我只能说声‘抱歉’。我实在讨厌那种明明做不到还拖拖拉拉的行事风格,所以才马上给你回信。千万别生气。如今小弟距离文学已越来越远,对贵兄的状况也不甚了解,但我深信贵兄在文坛必定可以大展拳脚。再次致歉,前面所述,还请明察后多多谅解。不过,既受贵兄这般委托,或许可以跟朋友们商量能否凑一些钱,但又担心此举让贵兄难堪。以上草草。松井守。太宰兄收。”

不是自暴自弃。这样的自寻死路,简单来说,是迈向进步的一个有效举措。如果有人怀疑我的诚意,那他绝对不是人。

“每次写信,你都要说几句。啊啊,不愧是好友啊。做老婆,心劲儿不够;做情人,又嫌样貌不够美艳;做妻妾,又觉得性格粗鲁,声音难听。啊啊,不能够啊,不能够啊。月亮啊,你,当为天地之美人。叹月惹愁思。吉田洁。”

我穿着惹人耳目的花哨衣服。我用嚣张响亮的声调讲话。我离群寡居。我故意激怒人们,以求他们堂而皇之地射杀我。种种傲慢之举,皆是为了方便枪手行事才故意为之。

某月某日

既然做了叛徒,就该表现得像个叛徒。我是唯物论者。根据唯物论的说法,无论多么小的现象,都无法确定。这也是我十年来一直坚守的信条。甚至,已经刻入骨髓。十年后,这个信条依然没变。然而,对于工人和农民向我们毫不保留地显露出来的憎恶和反制,我一点儿也不想费脑筋去化解。我不愿做例外被原谅的那个人。因为我对他们的纯真勇气有种前所未有的欣赏,我无比尊敬他们,所以对于我相信的世界观,我也无话可说。从我这种腐朽之人的嘴里,说出即将到来的黎明,那是绝对不能被饶恕的。既然做了叛徒,就该表现得像个叛徒。于是,我对‘匠人风格’咬牙切齿,对‘低级贱民’嗤之以鼻,然后,一心等待着被杀。我必须再次重申,我绝对相信工人与农民的力量。

“太宰治先生。很抱歉又让您看到在下的拙文,请多包涵。首先是因为我们的同人杂志《春服》快要停刊,心中颇为伤感。其次是我自己疲劳至极,神经衰弱所致。最后,因为您对在下表示的善意。昨天晚上,《春服》的同人松村先生已将来信转达,我这个人向来厚脸皮,所以明知有可能给您添麻烦,还是厚着脸皮给您写下这封信。我的朋友松村,曾和盐田嘉承、关多治、大庄司清喜三人一起去您位于船桥的府上拜访,当时是想寻求您对拙作的意见,事后三人又将听来的种种如数告知于我。另外,《日本高迈俱乐部》十二月号上面也刊登了您对拙作的感想,《加冠》一月号刊载的贵作中,您借一位少女之口赞美了《春服》等,可见您的用心。为了搜寻这两本杂志,我今天跑了街道上五六家书店,但每家书店的《加冠》都已售罄,而《日本高迈俱乐部》好像还没送到。我并不是单纯为了给您道谢才写信。如果我的身份只要说一声‘谢谢’就可万事大吉,那该有多痛快。但是,我仍然有话跟您说。我想听听您的看法。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一上来就说这些自私的话,着实可耻。或许,您已向嘉承了解过我的身家背景。嘉承是个喜欢打广告的人,十有八九……这不是对嘉承的恶意批判,而是我的自我辩解。我自幼体弱,曾因白喉和红痢而晕倒过两三次。八岁那年,大人给我买了《毛谷村六助》,自那以后立志要做文学青年。当时我父亲好像有一小妾,而我敬重的母亲则被男人胁迫一同私奔去箱根。但母亲改名新子后,又回来了。在我记事时,父亲刚从贫困官吏的身份脱身,还没喘口气就被查出罹患肺病,而不得不举家迁往镰仓。父亲曾是世人皆知的历史家。二十四岁就担任报社社长一职,后来却因股票失利而免职,也曾在陋街小巷靠一支笔养家糊口。似乎也写过小说。与大町桂月、福本日南等人多有来往,听说他曾痛斥桂月,骂对方故意猎奇求异,同时自身又深受某伯爵、某男爵、某子爵等人的赏识,成为热烈的皇室中心主义者。父亲是个顽固的老派官吏,一生孤傲狷介,嗜书如命,至死都是一副不知疲倦的史学家做派。当时,我只有十三岁。此前两年,我还在念小学六年级,老师是镰仓大佛殿的和尚。在老师的影响下,我从任性、胡闹的别墅小少爷变成了偏执的宗教家、神秘者。我口口声声说,我在现实中看到了神。另外,我无比狂热地搜集一切袖珍本,几近疯狂。为此,我拥有的长篇小说比我的身高还高。作文课上,老师点名让我朗读。我也曾以报纸为主题,写出让全班同学都感动得泪流满面的卖晚报的故事。我写的俳句也曾刊登在地方报纸上。作为一个幼小的文艺爱好者,我还专门为大家创办了阅读杂志。当时,立志成为诗人的高中生兄长为了考上大学还一度回乡,将我美文式形式主义的谬误给一一指出来,还劝我好好看看子规的《竹里歌话》,鼓励我给《赤鸟》杂志写自由诗。当时我写的一篇名为《波》的文章深得白秋氏欣赏,后来就被刊登在ARS出版社的《日本儿童诗集》。父亲去世那年,兄长正在某中学执教。父亲虽然因肺病而死,但祖父却是死于地震,祖父原本在土佐国生活,被接来和我们同住后,与叔父发生了一点口角,结果叔父一时想不开就上吊自杀了,这其中与堂弟的发疯或许也有关系。再加上,对兄长成为社会主义者感到不满。其时,兄长将我留在中学宿舍,举家迁往东京,自己也担任了某某组织的书记长。学校发生罢课运动后,母亲等人逃回了镰仓,兄长依然在牢中从事知识分子的活动。某天,兄长的一个同伴来到家里,试图将从宿舍回来的我和姐姐一同感化,以便我们对兄长心服口服。‘三一五’事件发生后,兄长结婚了,可是新嫂嫂却与母亲合不来,兄长夫妇留下我们独自迁往东京。大概是因为我是个打着人道主义旗号的马克思主义者、多愁善感的文学少年、数学成绩很差的学生原本又有自轻自贱的毛病,所以我在学校几乎没什么朋友,总是形单影只,只与姐姐、住在附近的W大生、小学时代的好友,以及兄长夫妇,影印杂志《素描》持续两年之久。后来,因兄长参与运动,将父亲的钱财花得一干二净,为了维持生计,只好把镰仓的别墅租给别人,后来一家人重返东京,兄长夫妇也搬来同住。我从中学时代就开始打网球,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几乎以每天晚上都长高二寸的速度日益变得高大、肥胖,在W高等院校自读一年后,我进入了W大学划船社。一年后,我成为主力社员。两年后,我以第十届奥运选手的身份赴美参加比赛。那年我二十岁,身高六尺,体重十九贯[15]五百,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其实我的划船技术并不好,光是队中的前辈就令我很惶恐了。我在往返的船上恋爱了,回来后又受到国人的热烈欢迎,结果兴奋过度导致有点神经衰弱。就在我回国时,前年痛失妻子的兄长已返回老家,就职于党资金局。我向来崇拜兄长,同时又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因此马上就产生了共鸣,遂将镰仓的别墅卖掉,将我的学费偷偷拿出来一并交给兄长,自己也在学校成立左派抗争组织。关多治是当时的成员之一,他的寝室成了大家聚会的大本营。我与盐田嘉承也因此结缘,当时他正企图自杀却苦于无力执行。后来,关多治失风被捕。虽然他咬牙死扛的样子很帅气,但我却效仿兄长之前离家躲藏的办法,独自四处逃窜了一周,留下母亲着急到歇斯底里,几乎快要发疯。当我回家查探情况时,被姐姐抓个正着。学费用掉了,学也上不成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听从姐夫的安排去月薪十八圆的相片厂上班。我和母亲住的地方,只有两间长屋那么大。——我马上在工作地点成立了组织,由我担任领导者,每天下班后,我和上线都相约在街头碰面,有时候是在咖啡馆,彼此都绷着脸,交换着秘密文件。可惜,这样紧张刺激的生活只持续了四五个月。不久之后,就发生了间谍事件,我迫不得已离开了组织,在重新担任经济记者的兄长的帮助下,我又回到了校园。因为是转向后,兄长被关了两个月,而我的问题不是很大,所以只关了半日就放出来了。后来,我在一家机关杂志社找到了工作,主要负责改写穆伦的童话,或片冈铁兵的无产阶级小说。读十文钱买来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时,感动到不行。故事将一位贫穷的大学生,对兄长娶妻后的各种顾虑描绘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于是,从小就梦想成为小说家的我,再次萌生想要加入这一行的希望。刚开始头一年,我整日只顾埋头创作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的小说,并且到处投稿。大概是因为突然停止运动,所以一看到别人的脸就想掉眼泪,激动得喉头哽咽,脸颊潮红,全身如遭针刺痒痛难忍。向《艺术博士》应征落选后,难过得几乎想上吊。文坛流行陀思妥耶夫斯基前夕,我也疯狂迷恋他,常以又酸又臭的文学理论为难多治,想必其他友人都很不满。山口定雄是兄长再婚后的妻弟,当时在早稻田德文系负责发行同人志《鼻》,于是去年年底,就拜托他帮忙,我也成为《鼻》的一员,刊登了一篇作品。之后,我向对《鼻》并无好感的山口邀稿,与他的好友冈田将计划大致确定下来以后,先获得神崎与森的认同后,接着再说服关多治前往小日向。多治被强行拉入后,嘉承和神户也先后跟来了。自此,由多治命名的《春服》正式创立了。多治是个人脉颇广的人,他力邀山村、胜西、丰野加入以后,嘉承也拉来了伊牟田氏。渐渐地,我和嘉承的感情越来越好。我的一切坏毛病,他似乎都能忍受。《春服》创刊至发行第二号那段时间,也就是去年年底到今年三月,我一直忙着四处谋职。最后,在外祖父朋友的帮助下幸运地来到了现在的公司。从那时起,我和兄长的关系越来越差,我决定卖掉所有的藏书作旅费来一场旅行。兄长对我放弃文学,颇为不满。但我已经毕业了,我不可能再让他来供养我。我一边想着母亲的担忧,一边哀叹自己没有办法像神崎那样过着纯粹的文学青年的生活,只好尝试上班族的生活。进入杂志社一个半月的时候,有一天主编跟我说:‘你的身体这么好,不如去朝鲜或满洲锻炼一下?’我当时对与母亲和兄长住在一起,正感到憋屈得要死,也想尝试新生活,于是就去了朝鲜。朝鲜和满洲相比,前者更像小说,然而这种观感就像我作为上班族一样,是根据自己的各种意见推理出的各种行为。就像H老师说的那样:‘青年的思想只是自我行动的辩解。’截至目前,我昨晚去找女人跟她解释我没钱给她买披肩,只是去了一下下而已,就给了阿婆三圆借款,还被迫承诺三月一定会带她出去……可是,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了。我一直舍不得花掉的十圆被裁缝拿走了。如今,只剩下一圆了,我还要去把头发修剪一下——如此一来,就只有五十钱了。干脆全都花了,不让它们过夜了,就当作对圣诞节的庆祝吧,我笨拙地在心里盘算着。深夜两点回家以后就开始写作,一直写到五点。刚才,我与同住的工友一起去了理发店。收听了加藤咄堂氏的广播。回来的路上,买点心和香烟花掉了仅剩的四十钱,然后彻底身无分文了。现在,我正在看舍斯托夫的《自明的超克》和《虚无的创造》。他这样写道:‘一般的传记什么都涉及了,唯独对我们重要的事没有写。’我将这句饶舌的话再三读了之后,很是反感,心想:这怎么能发表呢?但是看了一会儿后,又觉得这种充满虚饰的自我宣传好像也挺可爱,随之差点儿又联想到自我厌弃,但我很快借用舍斯托夫敷衍过去。抱歉。对了,我现在的生活,基本是从早上九点半到晚上六七点一直在公司。虽然我的工作也包括文书内容,但其实是外联人员。主要负责与汽车公司接洽、公司的采购、店面等,相当于上门服务的业务员。通常总是被赶出来,然后不得不点头哈腰地跟人道歉或是问好,说来很没出息,但我快坚持不下去了。如果只是受气或自尊心受挫也就罢了,关键是外地派住所的人都是夫妻档。总是喜欢在背后说人是非,对人冷嘲热讽,生怕自己的客户被抢走,拼命使唤别人的个性,算是刁蛮小姑的脾性吗?既然要批评,索性我一股脑儿全都说了吧。他们总是迟疑不决唯唯诺诺,担心职位不保,只想着讨好总公司,一边忌妒别人的高薪,一边替自己不平,譬如为了一点差旅费就私下互相说闲话,嘴里讥笑道:‘某某老是借出差之机大捞油水,不过就是个出差暴发户,太太也一副凶悍的样子。’话锋一转,又说:‘我老公出差三天就攒了三十圆差旅费呢。’于是另一方的妻子也不甘示弱,反击道:‘我老公啊就算出差,也是让下面的人去做。一个主任总是拿着二等旅费的钱去坐三等车,还真是小气啊……’然而,做太太的自己出差时,不是抱怨自己鞋子不好,就是抱怨自己没洋装或是衣服旧……总之,非常烦人。特别是那些美其名曰人少有家庭氛围的公司,想来就令人头疼。而且,这种公司竞争也格外激烈,像我做任何事都得请示领导——尤其是为了招揽生意还得招待客户,节假日和周末照常上班、加班的情形也很多,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念书。处处都要劳心劳力,把人整得很累。以我为例,月薪六十五圆,再加上五成的加薪,总共是九十七圆五十钱。可是,如果钱款去向不明就不予支付,最后弄得还要自垫费用。欠一屁股债。罢了。我已经不是讲他人是非或是同情他人的年纪,就此打住吧。同室的工友已钻进被窝,不断传来的英语令人哑然。说到这儿,我一点儿语文能力也没有。不过,照样不影响我钻进被窝书写的兴致。工友给我带来不小的干扰,还是等他睡了再写吧。这种犹如收音机广播的写信方式,很奇怪吧?请多包涵。我觉得这样纯粹。同时,我要把舍斯托夫的作品抄写一段:

有一段时间,我曾作为地下人员,参与到昏暗的政治运动中。后来,我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漆黑夜晚,独自逃跑了。剩下的其他同伙,全被歼灭。我是地主家的儿子。改变政治立场的人有什么苦恼?别胡说八道了。做出那种辜负信任的事,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被原谅吗?

契诃夫的作品,其独创性和意义就在于此。以喜剧《海鸥》为例。在那里,所有一切违反文学的原理,即作品的基础,既不是种种热情的机构,也不是事态的必然性持续,而是赤裸的纯粹性偶然。这篇喜剧,给我的读后感就像在浏览毫无秩序与构图,集合了种种‘芜杂事实’的报纸。支配点是偶然,是偶然和各种一般概念对抗奋战的结果。

“请原谅,这么冒昧给你写信。我和你是同样的人。不,不仅仅是我们两个相同,本世纪(二十世纪)的青年大抵都是这样毫无个性、丧失自我的德行。下面这些内容,请务必看一看。我在等待被刺杀。

我一边抄写,一边在工友的催促下,给他讲童话,讲紫式部,讲清少纳言,讲《日本灵异记》,越讲他越害怕,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牙齿‘咔咔咔’地发出打架的声响。

某月某日

‘太宰君。还是早点睡吧。’

下旬

请不要露出鄙夷的浅笑随声附和。开个玩笑。今天公司向每个社员收取了年会会费。众人喝得很开心。而我因为酒品欠佳,被勒令戒酒,所以整整三个小时,我只能看着白色柱子,听大家胡说八道,很是无趣。接着去客户那里拜年,去社员、主任家吃饭、打牌,直到现在回来,给您写这些时已是晚上十点。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写信。就简单写写吧。之所以向公司请两个月假,起因是十月二十九日因某事喝醉后,我与九位工友发生争执,遂被剃刀割伤手腕。伤口发炎,引发丹毒,不得不住两个月的医院。对一个已经醉得边吵架边打瞌睡的男人,清醒的对方竟然持刀相向,而且是以多欺少,可见我当时的境遇有多糟。后来,我饱受丹毒折磨,为了高昂的住院费,母亲把父亲剩下的仅有的一套房子拿给高利贷做抵押,为此还与兄长发生了争执,但她还是给我寄了钱。公司坚持不支付十二月份的薪水,说我不是正常生病而是私下受伤引发的意外,所以概不负责。而且,他们还把我当成无耻小人冷嘲热讽。罢了。干脆直接搞一个樱花刺青。我不是孩子。提起这些,是因为我想放弃文学了。生活上的不便,让我不得不放弃思想上的自由。在京城[16]当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在过去,我从未有任何不适的感觉,经历这次事件后,突然觉得很厌倦。今天去公司上班后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受伤前,我每天的睡眠时间平均有五六个小时,彻夜读书、写作(啊呀)只是偶尔才发生的事,兼之,我在公司也有写像小品那样的文章,以后再也不想写了。太宰君,我想回东京过文学青年的生活。过去那段时间,我过得一点儿都不轻松,并未因上班而看见社会或心境为之开阔,反而除了发工资和上司的嘴脸外什么也看不见。大学时代好不容易研习的一点经济学知识也忘得一干二净。从前我就很讨厌不能读书的生活,现在更严重。如果我不能在东京靠文学自食其力,就只能一死。我想效仿镜花氏做红叶山人的秘书那种方式,或是效仿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等着水和米、别林斯基的出现,总之,我想做点什么。可是,像我这么卑劣的人,即便回到东京,想来也会很堕落,但我无所谓,我只是担心母亲——她可能受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受不了东京的空气。可能我只是想自私自利地活着吧,尽管这种奢望有些残酷,有些支离破碎,但我还是想尝试一下。然而,如果连续一个月都过着一模一样的商人生活,我会疯掉的。等待我的,不是自杀,就是放弃文学,没有第三种选择。或者继续。我想继续。然而,我现在的心情的的确确难以忍受。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把窒闷的呼吸吹入气球,让它飞上青天,彻底死心吧!’我内心这样呼喊着。可是,我又不甘心,还是想改变眼前的生活,所以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不,我已经不行了。即便回到东京,我也不可能仅靠文学养家糊口。要不去锣鼓宣传队或是去流浪好了,说不定那样生活经历还丰富些。可是,母亲一下子给我寄来四张女孩子的照片,说是让我选一个做老婆。如今的《春服》已经不可能再是我的主场。十月寄出去的近百张稿纸的小说也不知所踪了。干脆撕了吧。干脆去应征悬赏文学奖好了。保持沉默,才是明智之举。然而,太宰治先生,如果可以,请写信鼓励我。我还是想听鼓励的话。我渴望受到鼓励。四日上班,过了五日,说不定我已经极其腐败了。我今晚不想写信。可能明晚和后天更不想写信。既然已经任性地说了这么多,索性一次说个痛快吧。请您不必客气地骂我。啊啊,请督促我:‘赶快回东京!你这个骗子!请介绍我喜欢的作家尾崎士郎、横光利一、小林秀雄给我认识。你这个骗子!’从这个月开始,我想把所能记得起来的东西写成自传。但是《春服》的一败涂地让我着实提不起劲来。在《春服》重整旗鼓之前,您可不可以给我介绍一些熟知的同人杂志,让我每个月能刊登五十张稿纸的文章?我会给同人费。唉,真是多事!多写一点,去报名文学奖也不错,可又觉得那种多半靠运气而有些不情愿。而且,我的字写得这么丑,人家未必愿意看。我一向意志薄弱,眼看自己无法刊登的作品越来越多,一时忍不住就想干脆撕掉——骗子,骗子!怎么样都可以。如果这封信您坚持看到这儿,仅仅如此,我已经感激涕零了。请一定给我写信。那样的话,我会更有力量重写。至于这封信,您可以撕掉。内容一模一样的信,我一共写了六份,分别寄给了六位作家。拜托拜托,请原谅我。无论如何,您都是拥有自我世界的作家。老实说,我很自大,也很蠢。我并不热爱您的世界。我也不认为您很聪明。可是,作为近代知识分子的一员,您有不安于世的面貌。啊啊,我不能再胡说八道了。您既是《黄表纸》的作者,也是《Eureka》的著者。对您来说,《被殴的那家伙》只会惹来您的一阵浅笑。您手中操弄过的人生纸雕工艺,宛如大南北作品改编的拉洋片鲜血淋漓。我不再啰唆。您的《逆行》《卑俗性》读后感,让瓦莱里甚为庸俗。不过,文中有近代青年的‘对失去的青春的一片抒情,对我们生存的真实环境的幽灵般自我证明’。然而,我的世界却是昏暗的、荒芜的,一如辽阔的草原。日光洒满大地,照亮整个草原,放眼望去,绿意盎然,可其中也杂草丛生。可是,该从哪里割除才好呢?我用脚胡乱扒开草丛一直往前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要说明什么呢。我向来迟钝。根本不是那样。我希望自己又野蛮又强壮。我现在热爱的世界,任何作家都没有感受过。我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请不要小看我的平凡。我已经下定决心今年一定要创作出作品。然而,不管是写小说,还是人生,我都找不到它的意义。或许根本没有意义。我应该像人总要吃饭那样写小说,就连憎恨实务精神的舍斯托夫都留下了作品,所以我只要肯努力应该也可以。不管收到哪位名人的信,我都会写这种自吹自擂不知所云的宣传文。不,其实在这之前,我只收到过北川冬彦氏五六行字的明信片。不过,有生以来,我也是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信。罢了。还是睡觉吧。实在不行,看看舍斯托夫也好。拜托,拜托拜托拜托,请一定要给我写信。不然的话,我会无聊。没办法,就是这么幼稚。我并不喜欢给您写这封信的我。您对我的印象如何?在我年轻时的贫瘠自傲上,再加上这个。我在十三四岁的少年时代,画工相当差,但深得帝展的深泽省三氏的赏识,力劝我一定要去学美术。其实,我唱歌很好,也很擅长写诗——说这种话,真是愚蠢——我讨厌画蛇添足。想必别人也讨厌,但既然是宣传自己就姑且写写吧。抱歉。请不要不高兴——不,先不说其他的,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我是顽劣的少年。但是——不!还是顽劣。一再让您给我写信。这是强人所难。再会吧,再会!期待您的回信。慢!有人打了个哈欠。啊啊啊,你看,竟然毫无顾忌地举起双臂,像要将天花板捅破似的,而且,嘴巴张得极大,牙齿看起来极白,像极了马脸。太宰治先生,我有办法。对于我自己,我有很多想写的。如果您已赏光看了二三十页,实在是我的幸运。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毫无意义的存在。即使马克思没有说贸易公司的中介或是广告公司的业务推销员对社会无益,我依然憎恶自己的生意。以前,主任教训我,教我将个性隐藏起来。出去收账的时候,遇见一个非要邀我一起喝清酒的货车行老爹,特别有意思,但坐在桌子对面的他却是一副冷面孔。留八字胡的公务员问我:‘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暂时没有。’‘好,如果有需要,请随时叫我。’或者说,‘我正在忙,请在外面稍等。’又或者为了一厘[17]的优惠让我跑个一百来回,最后却只是一个二三十圆的订单。不,我不该抱怨。认真思考之下,发现喜恶先行、道理在后这个事实尤为可怕,也尤为可厌。喜欢还是讨厌?好像都是瞬间的事,而现在是讨厌的。因此,世间言语不过是摆弄人的情感。我似乎也需要戴上面具生活了。梅里美的面具应该是最好的。自此,我再不会表露喜欢或是讨厌的情绪。明明是喜欢才说喜欢,可是讨厌却不能说讨厌。我对某个女孩产生过那种感觉,后来不喜欢了,却无法开口说分手,实在伤脑筋。明明讨厌却强迫自己喜欢几乎不可能。为什么非要在讨厌的情况下去爱呢?什么都不想说了。很多人都让我讨厌。啊,啊啊你也一样,你也一样,我被你这小子害得这么苦,竟然还厚着脸皮写这么多。”

“太宰先生。您最终还是被所谓的正义温情之人狠狠地戏弄了一把。如果一开始就提醒您多加留心,或许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但几乎每家杂志社都是这种招数,百分百禁止特别推崇某位作家,特别是我所在的这家杂志社,有很多喜欢拍领导马屁的间谍,这种事情想必日后也不会少,所以请一定要特别小心那种看起来态度尤其温婉谦逊的人。千万不要大意。我不知道春田是怎么给您道歉的,但他宣称已命令您重新写稿,这两天尤为得意。所以,我也不得不伏低做小,心里甚是难受。说实话,太宰先生,您也有错。虽然我并不清楚春田到底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赢得了您的谅解,但您实在没必要给他回复得那么伤感。那对您简直是一种侮辱。请认真反省。我原本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八十圆的稿酬,依靠春田那种人您恐怕连十圆都拿不到。在他看来,杂志记者的天职就是苛责作家,所以很难应付。但我一个人再怎么着急也没用。不知太宰先生意下如何?被人这样欺负,难道您都无所谓吗?因为我是您的忠实读者,所以关于您的家事,我也有所耳闻,甚至包括您背上长了几颗痣。这也是我与春田的不同之处,他连您的小说都没读过。基于杂志社的性质,我们经常会出入各种各样的文艺沙龙,其间,大家偶尔也会谈起您,那时,春田的热情几乎快要将自己变成夏田,他能在短短六十秒之内用难以用笔墨形容的下作语言向您发起高达二十次的猛烈攻击。他这种行为举止,可真是奇怪。请您以后跟他交往的时候,务必要心平气和。我想,今年除夕您手头应该很拮据。遗憾的是,我也无法再与您合作。原本准备好的八十圆稿费,也已经被挪作他用。现在,您姑且先一个人试试吧。可能会很辛苦,但不妨将它视为一种历练。如果实在走投无路,可随时与我联系。哪怕再怎么痛苦,再怎么没面子,也千万别寻死。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巨大的痛苦之后,随之而来的也毕竟是巨大的喜悦。相信我,这简直就像数学公式一样,准确无误。不要心急,专心疗养。明年春天元旦左右,我准备回东京老家去拜访您。到时候,还希望能与您见上一面,这也是我一个小小的期待。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请原谅我的失礼。应该是独一无二能理解您的四十岁男人,高桥九拜。谨致太宰治学长。”

“近来,你的明信片一张都没法看。十分怠惰、软弱又巧舌如簧。我为你感到遗憾。吉田生。”

某月某日

某月某日

“非常感谢您前日寄给我的来信。另外,电报也收到了。稿子到底要怎么处理,我觉得等你有兴致时再写,效果方为最佳。我可以将截稿日给您定在二十五六日。目前,我的住处很不稳定(最近正准备找公寓),所以信件请一律寄到报社。等我找到处所,会另行通知。此信件仅述要事,若有失礼之处,请多包涵。武藏野新闻社文艺部,长泽传六。”

“随便聊一聊。

“前略。临近年底,忙得连想上吊拿根绳子的时间都没有。同时,我又忙着为大哥交代的同额款项到处奔走。就让我们力拔山兮一往无前吧。随时可能会死。所以,偶尔也请多多留意后辈们说的话。永野喜美代。”

我知道我也是没能成功变身为拜伦的一只野狐狸,我相当讨厌变身,就给情人写了封绝交信。现在的生活,到处充斥着谎言和虚伪,犹如坠入绝望的深渊中,已经没办法再相信任何事(银行,也中止了)。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可您的文学。就此永别吧。请将照片寄给我。难道《小丑之花》是要将人置于死地的文学吗?(银行不中止,但是……)不,这是稍稍热身一下。太宰君,您好像上钩了。有这个倾向。如果您对我还有兴趣,请一定坚持看到底。我只有二十岁,应该还算个少年,因此浪费您百忙之中的宝贵时间来看这封信,我感激不尽乃至有些惶恐。(如果这番用生命说出的大实话被不屑一顾地嘲笑,那我真想杀了您。啊啊,我在说什么傻话。)首先,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少年。十五六岁,我沉迷于佐藤春夫和芥川龙之介。十七岁时,我沉迷于马克思和列宁(恨不得赔上我整个生命)……然而,十八岁的我,重新投入‘芥川龙之介’的怀抱,沉迷于辻润氏。(太宰这个人,是个相当无趣的家伙。听到了吗?不倒翁,向此而来,吾亦感秋暮凄凉,怎么样?拜托,千万不要丢进垃圾桶。帮帮我。我会努力写得有意思一点。)通过‘芥川龙之介’,我又开始醉心于阿纳托尔·法郎士(省掉敬语应该可以吧)、波德莱尔、爱伦·坡。后来,我丢下文学,走上五光十色的街头,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成了今天的我。从事文学以后,我逐渐感到学好语言的重要,姑且不论要不要学外语,单是日语都没有学好,就只能无所事事地混日子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再忍耐一下,拜托。)我向来认为自己的生活很盲目,但是人生原本就很盲目。我这样自问自答。(秋夜里,自问自答的软弱。两百年前,某翁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只有二十岁,这样消极,好像过于认命了……舍斯托夫式的不安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知道。纪德的书,我只看过《窄门》,讲述的是纯情青年之间的爱情故事,我从中能感受的只有诚实的可贵……总之,我才疏学浅。很抱歉。实在太失礼了。现在才明白过来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重。如果用素来用的文言体写信,写多少都无所谓。但如果是借别人的衣服穿,哪怕是多正式的礼服,我也能穿得很坦然。不过,话说回来,既是这样,不如让我唱一段,不,应该是让我写一段。(不要说同情的话。)

“你寄过来的明信片,我看了。那是嘲讽,没错吧?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真实。在我看来,十分无趣。吉田洁。”

敬启。在某位异性友人的推荐下,小人先是拜读了您的《盲草纸》,后来又拜读了您的《卑俗性》,自此成为您的忠实读者。请您务必将这封信视为仰慕信。从十月号开始,就一直读您的《日本高迈俱乐部》,同时也有在看《思想的芦苇》。几乎可以称为极致的知性……马场这句话,小的……不,什么都不说了。如果是电影影迷,此刻当会要求在明星照上签名,而小的也想要这样的签名,可以吗?静候佳音。用稿纸给您写信,失礼之处还望见谅。敬上。十二月十五日。太宰治先生谨鉴。

“前略,实在抱歉。今日已将玉稿另以挂号件的方式寄还。以前的同事高桥安二郎先生,近来因为身体欠安所以精神也出现了点问题,我们也是最近才发现他曾以敝社编辑部的名义,给太宰氏和其他三名中坚、新晋作家,发出过荒谬的信件。还记得前年秋天全体社员一起出去郊游的时候,时年三十岁平时极爱饮酒的高桥君,那天连酒也不饮了,嘴里叼着芦苇,面色铁青地站在同事面前,双眼眯成一条线斜睨着将对方从脸庞到胸膛,从胸膛到大腿,从大腿再到鞋子,上上下下像要舔一遍似的打量个没完。回来的路上,夕阳西下,他将一片如血般殷红的枫叶放在肩头,肚子朝前挺着,一边悠闲地散着步,一边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喂,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藤村[4]老师那个人啊,整个后背都是刺青,说是花了三百多圆刺的。上面的图案据说是金鱼戏水,不,不是,是蝌蚪,据说至少有一千只蝌蚪在游来游去,想来适合戴西式礼帽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作家。自今年秋天起,我开始尝试着穿中国服装了,我想穿白足袋[5]。脚穿白足袋,再喝着红豆汤,不由得让人想哭。听说因为食用河豚而死的人,有百分之六十都是自杀。喂,你不会将秘密说出去,对吧?藤村老师登记在户籍本上的名字是河内山早春。诸如此类的重大秘密,高桥君就那样几乎是贴着我的脸(我的耳朵因为他的呼吸甚至都有点儿发痒了)悄悄给我说了,高桥先生原本就是这样文艺。那个时候,敝社正准备向隐居在群山环绕的深山中,安静度日一心一意搞创作的岛崎藤村老师邀约将近一百张稿纸的文章(对岛崎藤村来说,这时的创作,当之无愧称得上是他晚年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创举)。而且,这次邀稿随时存在被别的杂志社抢走的风险,所以我们都很谨慎,几乎是严防死守。主编这么交代以后,他自然不敢怠慢,他向来就很正经,当时也不过二十几岁,一想到自己可以在深山的竹庐草庵与大文豪单独围着火炉聊个通宵,就激动得不行,因为过于期待和紧张,他的脸色不由得有些发青,哪怕同事们欢呼的支持声震天响,他也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嘴巴自始至终都紧抿着,摆出一副绝对完成任务的架势。出发的时候,他挺得笔直的修长身材‘嘭’的一声撞在了旋转门上,当时引得我们哄然大笑。他是第四天早上回到社里的,浑身湿溻溻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任务失败了。据他所说,只是一步之差,那天他在旅馆吃完早餐之后,不应该在热茶中放入酸梅,导致他要费劲地边吹边喝,于是就晚了五分钟,将大事耽误了。尽管加上两名工友在内的六十名社员都很同情他,但事已至此,只能怨他自己。我也有过一心忙着重新系鞋带而差点儿被开除的悲惨经历。很快,主编将高桥君叫去了,罚他以立正之姿站了三个小时,当时他大概有五六次都想杀了主编。最后,他晕倒在地,而且还流了很多鼻血。虽然我们这些人当时没有说什么,但是第二天,除了两名工友外,其他人都默契地交了辞呈。然后,大家在主编办公室外的昏暗廊檐下很不甘心地挤成一团,特别是我,被身边友人的低声唏嘘刺激得实在忍无可忍,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当时那种崇高的感动,应该是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再发生的珍贵体验了。哎呀,看我只忙着说这些没用的了。请谅解。从那以后,高桥君就变了,不只是对作家挑剔,就连不相干的人,只要稍微有点人格出众的声誉,他都将其视为蛇蝎,甚至还时不时地在杂志填补空白的短文中,引用‘越是号称老师的人越是谎言的缔造者’之类的川柳[6],他原本十分仰慕藤村老师,如今却一个字都不想再提。由此可见,一定是发生了非同一般的龃龉。去年春天,他的病情愈发严重,现在已确定退社。三个多月前,我曾前去他家探病。月光将他病榻上的每个凹陷全都一一铺满,几乎伸手可掬。他两边的眉毛已经被剃得一干二净。就像一张面具般的脸孔,在月光的抚慰下如金属般光亮。突然,一阵难以抑制的恐惧瞬间向我袭来,使我的膝盖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于是我沙哑着声音,向他低语:‘要不要开灯?’彼时,高桥的脸色突然出现一种犹如三岁小儿哭泣的表情。他用天生自带的甜腻声调说:‘是不是像个疯子?’接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明悲喜的冷笑。我打电话叫来了医师,第二天,他就住进了医院。简单来说,高桥就是悄无声息地渐渐疯了。在我看来,他的发疯相当耐人寻味。啊啊。他认为您的作品才是日本首屈一指的佳作,所以总是不厌其烦地一读再读,甚至已经达到将您的《罗马式风格》熟稔到倒背如流的地步。所以,请您以失去的恋人,或者以特别有趣的旅行回忆,甚至也可以用您自己的浪漫故事等为主题,写一篇文章,然后寄给目前正在病榻上的高桥君,字数要四张稿纸左右,月底前交稿。大阪沙龙编辑部,春田一男。太宰治先生收。”

我的名字,可能是石竹,可能是夕颜,也可能是蓟。又或者,这封信,我说得不够,或是说得太多,为此我感到非常憎恶。我对《卑俗性》中‘不知所云的招牌’这句话深有所感。(唉,又在说傻话。)太宰先生,这样是行不通的。首先,我根本没有什么异性友人。全都是谎话。我才不要什么签名。我是您的——不,好像越说越乱。您不用给我回复。我讨厌那种乞求来的东西。太可笑了。您以作家身份出现,是可喜的大事。即便觉得活得为难,也请活下去。在您身后,还有十万左右无法言语同时又丧失自我的死人正在蠢蠢欲动。迄今为止,日本的文学史上终于出现一个我们的选手,真是太棒了。很高兴可以看到这么多带给我们芸芸众生文字表现的作家出现。(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而我们,这十万青年,踏入真实的社会后,到底能不能生存下去,还是个未知数。然而,这个严肃的实验,已经在您身上默默地进行了。以上,就是写的全部了。前面已说明,我尚属于少年之列,不管是写信还是面见犹如高处的空气、强烈的空气的您,都会感到有冻伤的危险。说实话,我很敬畏您。仅此一纸信笺,我要逃离您。但愿,您这长腿蜘蛛能对我这小麻雀宽大为怀。让我再说一句,我自认比任何人都要钟爱您的作品——你在黄昏初来……你调戏闪电。因为凝视太阳太久,所以受不了了……

“阁下询问的玉稿,早于五六天前收到。时至今日才向您致谢,失礼之处还望多多谅解。对于玉稿引发的骚动,我深感遗憾。但是,我想说,太宰治老师,我百分百支持您。好歹我也算是跟您一样走过青春季节的当代青年。如今,我就坦诚地跟您说吧。杂志社有两名记者,对您有异议。在他们看来,您的稿子完全是随便应付,说您看不上我们这种乡下杂志,还叫嚣着有生之年绝不再采用您的稿件。说您狂妄自大又不自量力等等,总之,引发了很大的骚动。我心中自有主意,所以就想着先观望两三天,再为您的稿子向您致谢,同时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一向您汇报清楚,没想到,他们竟然没与我这个编辑部主任提前说一声,就擅作主张以挂号信的形式将您的稿件退还了,这个结果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现在,这件事已经涉及我与他们故意打着公平公义的幌子的尊严问题。相信我,我绝对会严加惩处。为表敝社的诚意,我特地用限时挂号信的方式,争取抢在他们寄给您的退稿信之前抵达,此刻,我惶恐不安,汗如雨下,却只能拭去满头冷汗,俯身低头,向您再一次表示歉意。另外,我也想过,即便是为了表示歉意,也应该随信附上稿费才是,但又怕这样的举动反而更失礼,因此,我现在只能这样结结巴巴、踉踉跄跄、郑重其事地跪地谢罪,以期您的原谅,同时下定决心,日后定要好好补偿您。因为对那些庸俗之辈的行为甚为愤怒,而对您又深怀歉意,导致我连字都写不好了,一会儿粗一会儿细,简直就像滚了一地的小石子,突然有块大得像头牛的大石块落下,将我惊得都要不知所措了。说实话,创刊第一号就出现这种失误,实在不祥,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想落泪。您没发现最近大家的调子都出现了八度音阶的变化吗?我自己就不用说了,就连我周围的人,也是这样的。大阪沙龙编辑部,高桥安二郎敬上。太宰老师敬启。”

不知道《盲草纸》的作者能不能参考这种话——这原本是斯特林堡《到大马士革去》中的话,啊啊,我终究还是逃不过做作的写法。尽管已经没法儿再继续写了,但是,太宰治先生,我真想飞奔到您身边跟您说些悄悄话。如果您的文章刊登在《改造》杂志上,我就买《改造》;如果您的文章刊登在《中公》杂志上,我就买《中公》。并且,我故意欠了三圆不还。顿首。我是女人。”

某月某日

“敬覆。希望你能自重自爱。你应该自觉,将高迈精神从你体内唤醒,进而完成你的天赋才能,这是天下人赋予你的天职。不要只是在梦中悲泣。应该认真努力地写完五十张稿纸。对你来说,五百圆已经足够生活。八十圆可以买一件新斗篷,二百圆可以买一套全新的衣裤和白足袋,这二百八十圆足够将你打造成一位奢华版的新年贺客。一大早,我就会立门而待。致太宰治先生。佐藤春夫。”

“敬启。对于后来的事,实在很抱歉。上周二,我本打算去看看你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已经准备好起身去码头的关口,却收到了你的明信片,于是就打消了前往的念头。前天傍晚,永野喜美代突然造访,说他收到你寄给他的绝交信等等,结果导致我一夜未眠,我着实为你们担心,不过刚刚收到永野的明信片,他说你们已经和好了,我当下甚是欣慰。永野在明信片上说:‘考虑到与太宰治相交十年,故真情吐露,请代为转达。’虽然我不知他何故说这番话,但也希望大家能友谊长青。你也知道,像永野喜美代那样的异类,现在就像沙漠中开出的花一样珍贵,彼此还是珍惜这种良好的友谊关系吧。对了,不知后来你的身体如何,还望告知。我之所以没有去探望你,是怕打扰你,心里想着可以常给你写信,然而,提起笔又觉得麻烦,还不如直接去呢。写信这种事儿,我很不擅长,也觉得很麻烦,常常为自己写的内容而尴尬不已。最近得此一句‘齿落口寂一弯新月’,且算自嘲吧。我想了想,还是七月左右再去拜访你,可好?就此匆匆搁笔。黑田重治。太宰治先生收。”

“敬启。好久没有跟您联系,不知您近来可好?向您致以问候。两三天前,不断收到明信片和电报,一再要求务必给太宰君寄送二十圆稿费,可是杂志社只能拿出六圆五十钱(两张半稿纸的费用),而在下如今也是捉襟见肘,好不容易才从朋友那里借到十圆。承蒙厚爱,让您重新写了四次,敝人万分同情并深感抱歉,然而,情非得已只能寄去十五圆。除夕将至,想必太宰君依然会毫不在乎地胡乱挥霍,所以钱还是先寄给您保管,您可以视情况而定。按道理来说,应该给您寄更多的钱,但我自己也入不敷出,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曲町区内幸町武藏野新闻社文艺部,长泽传六。太宰治先生尊夫人。”

某月某日

某月某日

“第一次给您写信,很是冒昧,还望见谅,借您的好运,我们即将出版《春服》第八号。近来,根本没有给同仁写过信,所以也不知道大家都是怎么想的,但我想说的是,《春服》第八号(阁下应该已经收到了)中的拙作。如果实在没兴趣,就不必看了。那是去年十月我负伤前写的。如今,我再看那篇作品,一脸羞耻,并且,还有种莫名其妙的不想再管了的心态。如果可以,我想要一张太宰治先生的明信片。现在,我每天晚上都会去一个女孩家玩,差不多要闲聊到深夜一点钟以后才回来。其实并不是有多迷恋她,但是前几天,我却很认真地跟她求婚了,而且她也同意了。回家的路上,我突然觉得很可笑,不由得哑然失笑。不,我不能确定当时是何心情。我希望自己拥有随时保持正经的能力。我渴望回到东京,将自己沉浸在文学三昧里。如果一直这样混沌度日,那还不如死去。我不需要那种不冷不热的半吊子关心。不管是东京的友人,还是我妈,或是你,都一样。记得给我写信。如果能够见你更好。骗你的啦。中江种一。太宰先生收。”

“十二月寒冬的午夜,霍然起来,提笔书写一二。一、我不是一个卑劣的人。二、然而,我是独自创作。三、有人在看。四、‘我彻底贫穷了,对吧?’五、不应该是这样。六、蛇身清姬[18]。七、‘不幸开始得猝不及防,不过是那日对你的惊鸿一瞥。’八、此时此刻,不知道太宰君是睡还是醒。九、‘惜哉,才能!’十、肌肉发达。十一、玉不加工,不成器皿。(万千思绪,纷至沓来。)只顾着为一条做记录,结果却错失了三十倍、四十倍,甚至上百倍的言语。S。”

“就算你被读者包围起来,也不能害羞脸红,更不能将头包起来,将脸遮起来。一切都是为了在世间更好地活下去。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篇《盲草纸》,虽然阴郁艰涩,但已呈杰作之象,算得上一个巅峰了。以后,就坦然地接受赞美吧。吉田生。”

某月某日

“我读过《盲草纸》了。坦白说,那本杂志,我只看了那八页。就算你已经病入膏肓,也得挣扎着起来屹立不倒。这是我对你的肺腑之言。我今天非常疲惫,疲惫极了,甚至连字都快要写不好了,但是读过那篇小说之后,感觉还是应该给你写一封信,于是就草草下笔了。正月的时候,我会回到大和国(注:今日本奈良县)樱井。永野喜美代。”

“前略。之前想过您肯定是在休养正觉得欣慰,却又听说您近来只能依靠药物注射才能求得片刻安宁。我觉着这样也不是办法。有关药物注射的可怕后果,想必您早就心知肚明,不用我再多言。然而,还是要劝您痛下决心戒掉对它的依赖,如同对恋人断念。真心希望您能戒掉。佛曰‘勇猛精进’,我觉得非常适合用于此处。其实应该当面给您说这些话,但想来您也是一家之主,不是稚龄小儿,即便我是用书信的方式,您应该也能理解,故以书信告之。您可以试着找个温暖的住所或是去泡温泉,以便安静思考。或者跟青森的令兄商量一下到底要怎么办,请原谅我的多事。说不定您早已做好去泡温泉的准备。如果真的去泡温泉了,请告诉我一声。在下想和青柳君一同去拜访您,并且打算在那儿附近的旅馆住几天。代我向尊夫人问好。颔首。井伏鳟二。津岛修治先生亲启。”

“为《盲草纸》喝彩。”(电报)

“这三十圆是我筹到的全部。你说的那句‘赌上性命’让我很担心,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截至九号,我一直在等着,以为兄长说不定会另行通知。

“你已交代我不必回信,可我偏要给你回信。一、说说那部长篇,就算你不提我也觉得太早。原本已经做好扔进垃圾桶的心理准备,但现在看来还是暂时搁置吧。我已同这封信一起,写了将会延期的明信片。反正是明年的预定计划,到时候,我会再想办法解决。但是,在那之前能不能做到独当一面,还有待考证。我想在《新作家》那边连载一下最近新写的小说,有近百张稿纸。不过,那家杂志似乎有些瞧不起人,一直将我视为无名小辈。小说的名字暂定为《月夜之花》。尽管起得并不俏皮,但不管怎么说,宣传的时候还是用这个吧。多亏你主动替我吹捧推荐,当然,这也是相对容易的一种抬轿子办法。二、我同你交往,在有心人看来,想必会误以为别有用心。且对这种有色眼镜漠然视之就好。我只见过中畑一次,按照世人的眼光,我看起来就像是存心想找你茬儿的那种人。不说别人,单是我这边,就听过我到处说你的坏话这样的传闻。并且,还有人对我提出各种各样的忠告。算了。我们之间看似对立的关系,对我而言反而更有趣。爱伦·坡和列宁也经常被人拿来比较,说爱伦·坡是列宁的谋士,这种八卦消息,大家很喜闻乐见。最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自己的想法被人打着友谊的名号招摇。因此,最令我开心的,就是你在信中将那种秘密的友情隐藏得恰到好处。三、另外,你写给我的信似乎有点多愁善感。我看信时,差一点儿就要流泪。我并不认为那是因为我过于感性。我竟然像个收到情书的小姑娘般脸红得像个苹果似的。四、如果你认为这封信是对你来信的回复,那你就撕掉吧。因为在我看来,这明明是一份请托函。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请你帮忙宣传一下我的新作。五、昨天,家里来了一位不是很友善的客人,一进门就说什么太宰治做得真狡猾等等。我毫不留情地回复他:‘他只是写出了真实的我们。’现在,我正在反思。说不定,这会引发一波谣言。我当时应该随便附和一声‘是啊’才是,或者说‘他是个很棒的作家’,总之,一想到我以后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起你,我就郁闷得要死。即便你我都不看重这些,但若是听到这些传闻的人是傻瓜,你我的声誉难免会受影响。一切都是因为太宰治的地位突然变得高大起来导致的。照这样下去,我也得赶紧迎头赶上才是。既是如此,那就朝着目标加油吧。六、你应该看过长泽的小说了吧?所谓的‘神秘文学’,不过是炫耀一下廉价的友谊,我根本看不上。当然,或许那样才是真实的,然而文学这种东西,实际上会更别扭吧。总之,我对长泽基本没什么期待了。想来,也是可悲。七、尽管我一直很想与长泽见一次面,但始终未能如愿。我这个人一旦伤感起来,就只想关起门来专心做杂志。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你我之间的关系的,但在我心里,我们的二人世界方为上乘。八、不要逞强。很明显,你说的是傻话。如果你先走了先死掉了,那我们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你必须等着我们,跟我们一起。在此之前,你至少得健健康康地活上十年才行。一定要耐心等待。我的手指长满了茧。九、从今而后,好像到了太宰治大力推荐我的时刻。一想到这儿,我就喜不自胜。‘有个这样的朋友,对大家都有好处。’我想好了,以后我就这样对某人(如果来者是让我非常不爽的访客)说。那些傻瓜十有八九会到处宣扬,说我是狐假虎威等等。那也不怕,到时候我就说:‘那你的意思是,他不是老虎喽?’‘而且,就算我是狐狸,怎么了?’十、‘君看双眼色,不语似无愁’——实乃佳句。请多保重,切记替我推荐,就此搁笔。林彪太郎。太宰治先生惠鉴。”

自从分开后,我们对彼此的生活都有很多认识不足之处,想来也是困难重重。你连‘赌上性命’这种可怕的话都说了,所以才会给你寄钱。其实我的生活也是捉襟见肘,现在只好先预支薪水了(而且,只能预支一小部分)。

某月某日

我不是故意吊你胃口,也不是奢华度日。只是,作为一名教师,根本不是普通人想象中的那样生活。还记得当年,你我二人都曾做过燃烧青春热血的工作。(不是文学啦。)就是那个,你知道的,为了那个。而且,孩子出生以后,太太还得了肺病,我也因此受到感染,患上肺病(症状不是很严重),实在焦头烂额。

“阁下的来函已拜读。听闻您的身体正在逐渐康复中,实在为您高兴。从土佐回来以后,我每日忙于工作,也不方便去看望您,只要您的病情日益好转就好。我今日还在为将于十号截稿的小说努力工作。您是新浪漫派的人,作品受到佐藤氏的认可并推崇,而您自己甚为发愤图强,实乃双喜临门。由此可见,功到自然成。只要有信心,一切都不是问题。我已经深刻感受到,文坛与社会,归根结底就是自信的问题。而我的自信,亦来源于我的工作成果。显而易见,这是一个良性循环。因此,拥有自信的人,自然有把握成功。舍下新生的婴儿,叫大介。我外出旅行时,内子就自作主张取了这个名字,我很不满意。可是,她已经向左邻右舍宣布过了,我心中纵使有怨气,也只好答应了。后续省略,颔首。多保重。伊马君已旅行归来。井伏鳟二亲笔。津岛君收。”

所以,这三十圆,就先缓和一下,暂时收下吧。日后若是有条件,请记得还给我。因为此刻,我也是赌上性命。

“我最近几乎每天夜里都会梦到太宰兄,梦境甚是诡异。为此,我很担心你,不知你是否安好。我保证绝不告诉任何人。你该不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恼?做什么事之前,拜托,可否附耳轻语告诉我一声。或者,我们一起去旅行可好?不管是去上海,还是去南洋,我们去你喜欢的地方旅行吧。除了不能去津轻,全世界的其他任何角落,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陪你去。你喜欢的地方,我也一定会喜欢。关于这点,我毫不怀疑。不过是一些旅费,我有办法赚到。如果你想一个人出去旅行,也没关系,我就不当你的跟班了。你没做什么吧?你还好吧?请尽快给我一个明朗的回音。黑田重治亲笔。太宰治学长亲启。”

通过文坛传来的小道消息,我也知道不少你除了写小说之外的其他生活。但我不愿意相信那是你的全部。

“昨日已收到阁下的玉稿。我正为您之前寄来的明信片而惶惑不安,直到收到昨天的原稿才恍然大悟。先前寄给您的邀稿信,如有态度不周之处,还望多多谅解。实际上,那封信是在百忙之中,与社内的其他同事联手一起写的,当时写了近二十封,其中包括给前辈和新人的,因此没能得以单独给您写信。当时觉得,若是不明确注明稿费,反而显得不够光明正大,所以就给每个人都写了。不管是写给一同邀稿的友人菊地千秋君也好,还是其他诸君也好,大家看到的内容都一样。或许我应该以个人名义写给您,然而前面已向您解释过,我确实没时间。我做梦也没想到,那封邀请信竟然让您感觉受到了冒犯。相信我,那绝不是我的本意。只有傻瓜才会怀着那种恶意向人提出那种请求。如此,我只能理解为是您自己过于敏感了。如果您还相信我们之间的友谊,那您完全没必要曲解这种小事。当然,如果我平时真的有您痛斥我的那种态度(我自认对您从未有过那种态度,那封信也绝没有那种态度,我在前面已多次强调),那我自然应该反省,好好思考一下自己为人处世的态度,事实上我的确正在思考。对于写邀请信的人和收邀稿信的人来说,到底哪一方活得更心酸,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很容易理解。总之,收到您那封多心状况下寄过来的回信,真的很遗憾,因此很抱歉能否请您重新写一遍。如果您当真不愿意,我也无话可说,但您和我之间为了这种误解与猜疑而心生嫌隙实在非我所愿。您好像已经给我判了刑,断定我冒犯了您,总之,我也饱受打击,因为您那篇稿子的极端轻蔑,我昨夜几乎一夜未眠。我希望能解开您对之前那封邀稿信的误解,也希望您能重写稿子。拜托了。我知道那件事(的确是您误解了)让您非常生气,但如果随随便便就为那种事生气,那我一天想必要生无数次气了,估计多得数都数不清了。一如您努力生活一样,我也在努力生活。对于您和我今后生活的规划,希望下次有机会见面时我们再详谈。我也曾想过去您的病榻前探视,当面给您聊聊,但我确实很忙,神经也衰弱得厉害,我为此也感到很困扰。我想着等到正月新年的时候,届时再从容拜访您。前天晚上,我与永野、吉田二人见面了。希望您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保重身体。这封信是我在社里偷偷写给您的,还有很多言不尽意之处,希望早日收到您的回信。武藏野新闻社文艺部,长泽传六。太宰治先生亲启。另,如能重新稿件,可于本月二十五日再交。再则,请随信附上一张照片。给您带来诸多不便之处,还望多多谅解。文笔拙劣,请多包涵。”

振作起来!什么‘赌上性命’!什么要死要活的!天下有人那么干吗?气质泽猛保。”

某月某日

“所有恶心都该摈弃。本乡区千驮木町五十番,吉田洁。”

“今天看到你的来信,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你说担心会发烧却照样喝了啤酒,我心想,这难道是你的笔误吗?最初教你喝酒的人,似乎是我,如果有一天你因为喝酒而误了事,我好像也难辞其咎,由此我非常担心。我必须要告诫你,在身体完全康复前千万不要再饮酒了。不过,对于饮酒这件事,我自己也缺乏批评别人的资格。我只能劝你,务必要自重。你家里寄给你的生活费好像没那么多了,但钱不多也没关系,节衣缩食的生活也未必不好。世间最收放自如的东西,恐怕就是生活了。很简单。你的文章好像也开始有销路了,不要急于交稿就写得潦草,认认真真写个差不多向大型杂志社投稿才当紧。或许,你会因为世人对作品的评价而顿感寂寥,但如果不加以克制就会自掘坟墓。春天来的时候,你不妨搬到房州南方,每天看着渔夫的生活借以休养生息也不错。等我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我会和伊马君一起去探望你。我也好久没见伊马君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今天,我现在也是在熬夜工作。话不多言。津岛修二先生收。鳟二笔。”

某月某日

某月某日

“尽管非说不可但还是觉得说不出口。我准备等到暑假再写信。我想写信。可是,明明觉得非写不可实际上却写不出来。我一直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您说的那句‘人不该嘲笑他人’暂时替我解了围,但是直到今日我还是写不出来。信控制了我。我一定要写,非写不可。自明日起,我决定画一幅画。而且,更加坚定决心。要完成这幅画作,差不多得一周时间。然后,我就去茑[19]写信,不完成写信我就不回东京了。不管发生什么,都等我把信写完之后再说。已经收到《青鞭》的创刊号。我要起而实行。我并未创作任何东西,只想画这种画而已。我只想得到您的认可,却没有亲力去做,这让我焦虑万分。自船桥回来那天起,我一想到对自己的绝望,就悲痛不已。对我来说,现在您的话足以成为支撑我的必要力量。我将毕加索和马蒂斯相互交换了一下,实行了二者皆可被付之一笑的事。近来我画的画,不是实行就是借口。我想写信,很长很长的那种。我所说的那种无懈可击的信‘这种信很难做到’,但鳍崎君好像误会了我的这番话。在发誓要写信的日子来临之前,我一直在努力。从那天起,对您说话再不需努力。我要写那种足以让人看一整晚的信。我明明不是鼹鼠,却时常感觉自己沉重得犹如一棵苹果树。不想跟别人讲话。只有在您面前什么都想说。如果您觉得这封信全是胡扯,我会死的。敬四郎拜上。”

“前略。说来也是奇怪,但我想你应该很需要钱。如果以二百八十圆为限,在东京的《朝日新闻》上发布这样一则小广告:‘啾姆格啾姆格啾姆格的傻瓜百圆(按你的需要,也可以写成两百圆),想吃。想喝。芋头也可以。’说不定当天就会有人给你寄钱。五年前,我们都还是帝大的学生。我还记得你一脸惬意地躺在紫藤花棚下的长椅上睡觉的样子。我是乌龟哟乌龟哟。”

某月某日

某月某日

“敬启。这么突然向您提出冒昧的请求,请多原谅。不知道您能不能收我为徒?我拜读了您的《卑俗性》,现在还在读。我现在是十九岁。去年毕业于京都府立京都第一中学,准备明年读三高文科丙组,或者是早稻田,或者是大阪药专。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小说家,正在为此努力钻研。老师,请让我当您的学生。这样的话,我需要怎么做?辻润说过这样一句话:只有伟大的灵魂才能发现伟大的灵魂。我的特长在于画讽刺漫画,对文学也保持着相当不错的敏感性。家世不错。但有些乖张。我既信仰耶稣,又崇尚虚无主义,实在可悲。无论如何,请给我一个答复。我们的团体已经被太宰主义以惊人之势攻陷。令人欣喜若狂,甚至可以为之去死。再见了。静候您的佳音。三重县北牟娄郡九鬼港,内山彻。另外,我也有刺青,图案与老师小说中说的图案一模一样。整个背部都荡漾着绿色的水波,火红的大朵玫瑰在上面绽放着,四条像是鲭鱼的尖嘴细长鱼类穿梭在花间嬉戏。或许因为找的是乡下刺青师,对方没刺过玫瑰花,所以刺出来的大朵玫瑰与丑陋不堪的猴脸几乎如出一辙。有段时间,我只有把房间搞得很暗才能睡觉,这种滋味很不好。幸好,一般情况下,没人能看到我的背部,一年四季我都穿着短袖衬衫,所以差不多也快忘了这回事。明明我准备报考三高文丙。老师,您说我应该怎么办?请多多指教。我喜欢山田若。我想我的腕力应该不错。我偶尔会惹父母生气,那时候,他们就会狠狠地打我耳光。但是,父母都很弱小,我从来没想过报复。父亲现在在陆军中校服役,身材中等,可是身高却有点可笑,只有五尺一寸。而且,越来越瘦。想必他也不愿意这样吧。有时,他会摸着我暗自垂泪。说不定,我是不幸的孩子。我崇尚和平,昨天在十五平米大的室内独自盘腿而坐,四下打量半天,房间的角角落落都看得一清二楚,人,再也没有比不擅长打架更令人头疼的事了。内山十三。”

“太宰老师。大事不好了。就在今天,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顺道去了一趟书店,阅览了约一个小时,心中甚是惴惴不安。因为我从一本讲谈俱乐部的新年附录上发现,我们两家,已跌出全国富豪排行榜。真令人讨厌。你家是一百五十万,我家是一百一十万。明明截至去年,我们都还在那儿附近徘徊。每年我都会关注一下那个所谓的富豪排行榜,虽然老爸一直嚷嚷着没钱没钱,但我从未放在心上,但这次,好像是真的。我们是不是应该想想办法?令人头疼,头疼。清水忠治。太宰老师。”

“您好像很痛苦。可是,大家和您一样,都是在忍受着痛苦活着。这半年来,没有一家杂志社愿意刊登您的作品。这是每个作家早晚都会经历的低潮。没办法,谁让这是记者之间的默契呢。随信附上的这二十圆,是我暂时先自行垫付给您的。灵感来的时候,哪怕只是写三四张旅行游记也好,请记得给我寄稿。您可以拿着这笔钱来个五六日的穷游。哪怕只剩我一个人,依然相信您。大阪沙龙编辑部,高桥安二郎。春田被开除了。是我的决定。”

贵兄不愧为县议会的风云人物。作为青森县的重要人物,如今他已愈发具备其应有的威严。待人接物已面面俱到。如此发展下去,日后必定大有可为,其卓越的能力也必将在社会贡献方面展露出来。年仅二十五岁,就担任镇长一职,同时兼任银行总经理。二十九岁,成为县议员。外表英俊潇洒,孔武有力,头脑灵活,勤奋努力。想必愚笨的弟弟太宰治君生活得相当不容易。是不是这样?写于三日深夜,雪舞飞扬的时节。东奥日报社整理部,竹内俊吉。致喜欢蓟花的太宰君。”

“听尊夫人说,你好像已经戒烟、戒酒了。而与之相对的是,你一天大概要吃二十根香蕉,咬烂三十根牙签,甚至将顶部咬得像散开的棕榈叶,并且边走边随意乱吐,莫名其妙就起来到处乱转,还听说你因为把电灯的灯罩戴在头上,已经弄坏了三顶。听说了这一切以后,自然也就明白了尊夫人‘一波未停又起一波’的感慨,然而,这并不是太宰你一个人的错。如果不是大家瞎胡闹,把你当成笑话,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为此,我愤怒到甚至想杀了其中两三人。太宰,别觉得丢脸。昂首挺胸大步向前走吧。黑。”

自明日起,我将临时前往农作物歉收地西津轻、北津轻两郡。今年青森县农村的收成简直差到极点。到处生灵涂炭,惨不忍睹。

“太宰君,好久不见。眼睁睁地看着您的声名一天比一天隆盛,心里也为您高兴。即便您完全不需要我这多余的夸赞,继而对我有些小小的埋怨,我也不觉得奇怪。前不久刊出的《盲草纸》又以压倒性的胜利夺取了读者的心,现在的我,每月都会拜读您写的《思想的芦苇》,希望以此成为严格修养的资本。眼看着年轻人一点一点稳健地出人头地的背影,昨天,我怀抱着对人世最尊贵的光芒崇拜的心情,将神坛打扫了一下,同时祈求吉田先生进一步飞黄腾达。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太宰君一年到头也不过只订了三百张稿纸,而且一直是端正地放在桌子上,旁边放着钢笔,可是,不管我什么时候去,稿纸都是那么多,您不是忙着与井伏先生安静地下棋,就是在睡午觉,对我来说,您堪称是最坏的顾客了。但是,每次我去附近的作家那里送货回来时,总是会顺路拜访您一下,一边喝茶,一边悄悄等待一定会出现的人。几乎从未听过您在背后说人闲话,即使我主动谈起他人的事,您也兴味索然,只是热心地打听我的生意。我的眼光果然没错,昨天我同样在某位知名的剧作家面前提起了这项自豪之处,受到了极大的追捧。即使您责骂我,也没关系。我保证以后决不在其他地方再谈起这些事,您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没想到竟然会在那么尴尬的地方出现失误。不过话说回来,月初的时候刚给您送了五百张稿纸,现在您又订了五百张,还真是让人大吃一惊。截至昨晚,一千张已经全部送出。请默默收下即可。关于您的第一本小说集,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出版,但届时在出版纪念会上,我仍然想用《龟鹤》这首喜庆的歌,来表达我内心万分之一的喜悦,不过佐藤家那边,肯定是不会出席允许我嚎叫龟鹤曲那种聚会的。既然这样,到时候举行出版纪念会时,必然会出现佐藤家全体出席聚会,或者佐藤家缺席鹤龟出现的聚会,两者必须前往之类的有关佐藤家的议论。另外,这次您将执笔《历史文学》,我月初送过去的货,总算能派上一点用场,以后也会向您报告,我这把年纪还跟着瞎胡闹,实在是自以为是不明所以,还请多担待。师走只剩一两天了,商贩都忙得焦头烂额。写于深夜三点。田所美德。太宰治先生收。”

先前有幸得以与飞岛君约见,先生依然活力十足,此人虽野性难驯,但温暖依旧。我想让他成为更杰出的人。

“您的来信,我已经看过。对于您目前的困境,深感遗憾。这样给您回信,我自己心里也不痛快,正是因为明白您会怎么想,所以提笔格外困难,但这个月我自己也做了蠢事,弄得捉襟见肘。实在没办法帮您的忙,还请见谅。这真的纯粹是事实。一点儿心态上的算计都没有。我对您的心一如既往,如果您还愿意相信我,请千万不要怀疑。窗下,不断传来年货集市的欢声笑语。请多保重。致太宰治先生。细野铁次郎笔。”

“非常感谢您寄来明信片。元旦号务必请多帮忙。如果时间充裕,还望能写十张以上。

某月某日

某月某日

“敬启。太宰治阁下。或许,这是您第一次收到女人寄给您的信。若您是女人,男人自然会礼遇您,可是,那样的话,女人却会忌妒您。之前在朋友那里,偶然看到了您的来信,心里非常不痛快。(我在神乐坂的大众剧场,卖火盆和坐垫。)我的那位朋友,不知道应该算是远房表兄弟,还是叔伯族家的人,总之,一时难以掰扯清楚,不过,我们确实有血缘关系。目前,他正在日本大学的夜间部就读。心心念念将来想当一名电气技师,再过两年,我会嫁入这个朋友家。他晚上去上大学,白天则以助理的身份在新建的京王线小火车站上班,每天带着便当出门。这位助理,每周都会向您倾诉一次,而那些内容,通常是连对父母、兄弟都难以启齿的大事。而且,每四周,也就是一个月,他会收到一封只有短短两三行的明信片,上面的字总是丑得就像女佣写的,歪七扭八。纵然如此,他仍然把那些明信片当作宝贝一样贴在类似相簿的笔记本上,每次只要一有人来,他就兴致勃勃地拿给人看,甚至惹我掉下眼泪。有时,他躺在床上后也抱着看,这本相簿,就放在他的被子下面。星期天的早上,我去叫谦哥起床,结果就发现了那本相簿,谦哥见我发现了,当场羞红了脸,拼命要从我手里夺回去。我顿时急得哇哇大哭。都是些内容平淡无奇的明信片。您应该对读者的眼力有信心。对于男人,尤其是一个即将出人头地的男人来说,给您写信并自称是您的忠实读者,可谓是豁出去了才会这么做。作家不是正常的人,所以不明白人的诚实。在这相簿里,有十七张您寄来的明信片,就像约好了似的,全部写的是这次在某某杂志几月号又写了多少多少字,或是下次要以什么什么为题出版几百页的小说集。其他的事,或许您觉得就是说了他也不懂吧。您知道谦哥读小学的时候,功课有多好吗?另外,我的学业和女红,不输于任何人。以后,请不要再寄明信片了。谦哥太可怜了。哪有人在小说发表的五六天前就写明信片的?难不成这种类型的问候函您一下子寄了五十张?就像我们剧场的演员,每次诵读新作前,都会以耳塞[20]的名义,分别送上荞麦面或寿司,吃了这些东西后再听他们的诵读,结果都会匪夷所思的好听。我这么说应该没什么错。谦哥并不是尊敬您。如果您坚持那样自以为是,小心会惹出大麻烦哦。谦哥对您的小说可谓了如指掌,这句话出自哪一处,是以什么方式出现的,全都一清二楚,我觉得他的这番心意着实难能可贵,真想录下来寄给您听听。不管您准备给哪一家杂志投稿,或是另有其他很多读者,对谦哥来说,这都不是问题。谦哥的人品,比您好得简直不是一星半点儿,您没注意到的地方,他都留心帮您注意到了,甚至还帮您打掩护。您但凡替我们两年后的家庭幸福稍稍考虑那么一下下,就不要再给谦哥寄那种卑俗的东西了。每次我们都会为此争吵。如果您还有一点儿人性,以后,就请改变一下您的态度。我相信您可以做到。做梦都不会质疑。罢了,索性直接跟您挑明吧,我对您,还有您的小说,都不喜欢。一看到与你有关的东西,心情就会马上变得很糟糕,就像从有毛虫的青叶下面钻过,只想尽快摆脱永不再见。太宰治老师收。平河多喜。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给素昧平生的人写信。我将这封信藏在腰间,一会儿拿出来,一会儿又藏起来,我伫立原地,苦思良久。”

“敬启。在您如此繁忙之时还来打扰甚是惶恐,然而本刊新年号文艺版尚需下列稿件,还望多多帮忙。一、给前辈写一封信。二、字数约三张半稿纸。三、稿酬为每张两圆多一点。四、截稿日期是本月十五日。另,烦请您尽快将随函附上的明信片寄回,明确告知阁下是否同意约稿。东京市曲町区内幸町武藏野新闻社文艺部,长泽传六。致太宰治先生。”

“你就那么想要钱吗?今天早上,我在报纸的广告版,又看到某个男人(是你吧)向某个男人(应该是我)发出求救信号。真是抱歉。简直可笑至极。昨天看起来还神采奕奕的男人,一旦向人发出请求金钱支援的求救信号,顿时变得寡淡无味,令人不忍直视。该怎么说呢?不知道你有没有念诵吃芋头那段疯子的咒语。念那段咒语时,你是什么样?你自称是通晓最高级和最低级两方意识的大家,却为了区区一百圆,竟然向我这种连地址和身份都尚未搞清楚的人降心俯首,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真的很好奇你像狗一样乖乖听话的时候,到底是何表情。下次你为某家杂志写散文时,可以在文章的某一段专门为我一个人写上上百感言,其他读者看不看得懂没关系。这是X,这是Y[21],最重要的,附上一百圆。戏弄人的金主。致大作家太宰治。太宰治先生,别以为没人知道就随便胡来哦。请自重。”

“怎么样。这样你总该相信了吧。此刻,我正在一心一意地写感谢函。月亮就在太阳背后。你也应该写一封感谢函。吉田洁。致幸福的病人。”

某月某日

“敬呈。我对之前的事感到非常抱歉。《小丑之花》即刻一睹为快,相当有意思。成绩当然没得说,肯定是及格的。‘根本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可是,如果认真听一会儿,倒也有几分意外的收获。在那些矫情的言论中,偶尔也能让人感受到令人吃惊的坦率腔调。’我觉得不妨直接将文中这相当关键的一节当作此篇小说的评语。纵然气势不够磅礴,至少释放出来的萤光是真实的,这已经很令人欣喜了。所谓的真实,想必也只能说些诸如此类的内容吧。祈求卧病在床的作者能够洁身自爱,故慵斋主人特呈此书。还请转告。写于十日深夜,不对,应该是十一日凌晨两点左右。佐藤春夫亲笔。谨致吉田洁先生。”

“太宰先生。再过一两个晚上,我就年满二十五周岁了。我将要从二十五岁开始专注写小说,大抵在三十岁时有所成就,而且,我会分到一部分家产,然后我便和乡下早已订婚的视力不好的姑娘结为夫妻。先生一个儿子,再生一个女儿,然后再生儿子、儿子、儿子、女儿。我的孩子分别按照这个次序出生,四儿子会先是感冒,接着转成肺炎,而后在五岁时短折而死。之后,我会突然苍老起来,可即使是这样,我依然保持着一年固定写两篇小说的成绩,直到五十三岁死去。我父亲死的时候,也是五十三岁。家父的口碑不错,大家都赞不绝口,想来那是再合适不过的年纪。很早之前给您说过的《历史文学》跟我邀稿的小说,已经全部完成并递交杂志社了,现在,我正对那篇小说充满期待。应该会是不错的作品。”

某月某日

“前略。小说已然完成。真是可喜可贺。收到如雷般的喝彩声,而且显而易见给我们同业者造成了一定的威胁。再次向你表示恭喜。虽然已经寄给了《历史文学》,但实际上你应该将它投到稿费更高的地方。不过,现在是除夕,即将迎来新年正月,即使少一百圆也没关系,只想尽快拿到稿费这种心情,无论是我们这种三流作家,还是你们这种纯文学的大家,好像都一样。新年快乐。”

中旬

某月某日

“在我们这帮朋友面前,就不必再摆什么小家子气的姿态了,反正也不会让你有所损失。就在刚才,我稍微瞅了一眼你那极为罕见的愚昧顽劣的日本书迷的来信。太宰!你要干什么!竟然连‘谅解’这样的字眼都用上了。傻瓜!呵,对此我真是嗤之以鼻,随手将其揉作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结果正好卡在桐树的枝丫上了。你很清楚,我比你活得更为优越,而你也的确诚如你所言是靠‘死鸭子嘴硬’活着,很明显,我的一切所得皆是因为我想要的理想生活更为现实。你所谓的文学梦,到底如何美妙我并不清楚,但想来也不过如此。你的文学梦,只是被尖嘴猴腮的青年当作耍宝献丑来用而已。我一直在思考。你最多算是一名贵族。而我却是王者。对于你的来信,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收到一封比我低贱很多的人写来的莫名其妙的信件罢了。我的感情向来诚实无伪,不掺杂半点儿虚假。你好好看看,我可是位居天子之位的人,而你只是一个伯爵。类似‘谅解’这种只适合出现在戏剧舞台上的词,像你这样的人,还不配对我使用。你对自己的身份、地位,有相当严重的错误估量。当然,你只是一介新人,不明白的地方还很多,我也有过那种阶段,因此我只是懒得说罢了。对于你信件中提到的这篇文章,我尝试过做一些各种各样的解释,但‘唯独这次’这种夸张的自恋,实在令我难以容忍。我原本打算漠视相待,然而今天正好坐在办公桌前,就临时起意想回复一封信件,故此写给你了。从根本上来说,光是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一起饮酒就已经令人相当讨厌了。你的年龄应该是在二十九岁又十个月左右。好吧,不要叫艺伎,也不要下棋。既然枪口已经抵在胸前了,我可以奉陪到底。不过,你要知道自己比不上佐藤春夫。那个男人,我心甘情愿为他写下《春夫论》。而你,我总觉得必须亲自现身说法才行。你和长泽传六一样——不过,你比他强一点儿,但是,你毕竟还不知道我的价值。没错,你根本没有找到我的‘窍门’。仓田百三?山本有三?一提到‘宗教’,你的脑海中就只是那些内容吗?你写的《卑俗性》,我读过之后只能做此感想。不过,我倒不是生气了。结果怎么着,你竟然说‘谅解’我?我几乎要怀疑,你真正想说的是不是‘恳请我谅解’才对。之后过了很长时间,我踱步走在路上时才有点醒悟过来。无须大惊小怪,那只是我逐渐显露出来的真面目而已。像我这种性格温和的人,那天晚上不过是点明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缺点。你没有办法原谅的东西,必定是我的缺点之一。‘我要像太阳一样生存。’匍匐在我的脚下,实实在在说出你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的事物吧。在这种情况下,你可以完全用不纯粹的艺术,毫无顾忌地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但你不妨试着温良、诚实地说出这一切看看。没有人听到。有生以来第一次。用不着说谎,也不用死鸭子嘴硬。对我说出内心真实的话试试。你是不是已经陷入某种错觉?像太阳一样在利用我吧?说实话,诸如此类的工作,对我来说,也许是最后一次。我讨厌顽固派。那样的人,只配被漠视。乡巴佬。‘你难以原谅的是什么?’不要不好意思,大胆说给我听。别不好意思。你,对我甚是迷恋。怎么样?别再说什么‘谅解’那种就像个风流的俏寡妇会说的话了。我已经想好了,假如你不对我奉献,我就再也不去船桥的大本教了。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这几个好友,平时对你的事就很尽心尽力。对你的容忍。花掉的金钱。今天,我觉得这些真相你都应该知道。之后,估计你会跑去后面的铁轨自杀。再不然就是流着眼泪匍匐在我的脚下,吻我满是泥巴的脚。当然,这一切都基于,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儿诚实的话!吉田洁。”

“前天(即二十八号左右),遵照您母亲的吩咐,给您寄去了新年可吃的年糕及腌制的咸鱼一包、黄瓜一坛。听您信上说,黄瓜没有收到,可前往贵地的火车站查询一下,然后将结果告知我,以上请转告尊夫人。下面,我还有一些心里话想跟您说道说道。仔细算来,过完年我们就认识二十八年了,作为出入于津岛家的穷商贩,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请容许我稍稍僭越一下,虽然心里很清楚现在并不是唠叨、抱怨的时候,但还是汗颜伏地,恳请您暂时忍耐,听我说一些逆耳忠言。听说,您最近又开始到处借钱了,甚至就连未曾谋面的名人您也开口向人家借钱,而且还表现得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即使遭到对方的奚落、拒绝也不以为意,还振振有词地辩称:借钱哪里不好了?只要按照约定日期还钱,不给对方造成困扰就行了,如此还能解我们一时的燃眉之急,有哪点不好?还听说,先前的时候,甚至还为了这些向尊夫人丢过火盆,砸破过两扇玻璃。以上种种,我只听到一半便忍不住暗自垂泪。您拥有贵族院议员、功勋二等的显赫家世,却没有任何骄傲之处,想必这些对文学者来说都已经是老古董了,但是为了您父亲去世以后天地之间仿若只剩一人的您母亲来说,我觉得还是给您留一点儿脸面为好,‘将我当成坏人,逐出家门,除掉我的祖籍,赶出家乡以后,现在越发得寸进尺,甚至不惜将我抹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自己能搞定一切的本领’,这种种言辞,都透着您的满腔仇恨。如今的您,已经扬名立万,而且家庭也很幸福,对于您的兄长、姐姐,您或许会列举出条条罪状,但一切若是您一个人一厢情愿的曲解,又有何用呢?您的姐姐菊子女士,嫁到山木田家以后,因为您过得并不如意,请允许我用戏剧化的比喻来诉说,那基本上等于接下了政冈(日本戏剧中,为了保护幼主,而不惜牺牲自己亲生儿子的忠义乳母)的角色。如果是自己讨厌的人,即便是看主人的面子,也懒得费心,何况您的姐姐菊子女士为了照顾您,明知那样做会让自己在婆家的地位更难看,却还是毅然决然地为您去牺牲、去奉献了。所以,从今天开始,请一定、一定要改掉向别人借钱的恶习,若是万不得已非借钱不可,请直接跟我说,当然,我还是希望您尽量忍耐一下,因为此事万万不能被令兄知道,不然我很难交代。这次我替您垫付欠款一事,还请严守秘密,我必须再次向您说明,如果真是我讨厌的人,我断然不会啰唆这么多的,关于这一点,还请您多多理解,多多担待。请好好养生,好好保重身体。端此敬颂。青森县金木町,津岛会治,太宰治先生收。顺祝新年快乐。”

某月某日

元旦

“敬启。你我素未相识,今日冒昧写信给阁下还望见谅。在我的认知里,日本人里可以称之为‘大师’的人,只有宗教家内村鉴三氏、艺术家冈仓天心氏、教育家井上哲次郎氏三人,除此之外,其他人的作品皆不能算作真正的作品,所以我向来都是更喜欢外国书籍,我之所以成为阁下的忠实读者,皆是因为,近来偶然读到阁下的文章,竟然在其中意外看到举世无双的银鳞跃动,其间蕴藏的一触即发、虚无缥缈、高尚的美感令我颇为心动。听闻最近阁下的著作集《晚年》想要出版,我对此书会在何处出版,收录哪些作品,以及阁下对各个作品的感受深感兴趣。期待得到阁下的回信,遂附上两枚三钱邮票和一张明信片。阁下可随自己方便,以书信或明信片方式回复均可。另外,如果邮票和明信片都用不到,还请寄还给我。致太宰治先生。菅泽忠一敬上。再则,阁下若有机会来本地成田山新胜寺三里冢附近,在下愿意做您的向导。”

“恭贺新年。”“献春。”“恭贺新禧。”“新年好。”“颂春献寿。”“献春。”“您好。您的稿件,刚刚收到了。或许其中有所误会。敝社从未向您邀过稿件,故不敢擅自取用,已用别的信件寄还,还请收信以荷。历史文学编辑部,R。”“恭贺新春。”“新年好。”“颂春。”“恭贺新年。”“恭贺新年。”“恭贺新年。”“恭贺新年。”“新年好。”“恭贺新禧。”“新年快乐。”“贺春。”“恭贺新年。”“颂春。”“贺春。”“颂春贺寿。”

“治兄。兄台的风评实乃上乘。于是我就向学艺刊物请托可以邀你在那里发表些文章,对方兴趣甚浓,反而极力恳请你务必写一篇。就是那种从新人的角度出发,类似这样的文章就可以了。字数就定在七八张稿纸吧。可分两日或三日刊登。撰写的主题是aot-date。后天中午是最终截稿日期。稿费是一张两圆五十钱。一定要写好一点。我会在近日之内,去府上拜访。你要不要写政治小说?我可以提供材料。对你来说,这不算太过勉强吧?东京日日新闻社政治部,飞岛定城。”

[1] 腊月,因年底僧侣四处奔走诵经而得名。

还有两张剪报,是讲谈社出版的书籍宣传文案。若近日打算出版短篇集,不妨借用一下这篇宣传文案。可以读来看看。怎么样?很不错吧?(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听进去。)千万不要小看我。我对你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包括你右脚小指头有一块黑指甲。这五张剪报,你可以悄悄收进那个红色文具盒。怎么样?不可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强力撕破它们。你说认识我?绝不可能。要知道,我可是新朋塔金的发明者,年仅二十九岁的医师,而且还是一位将追求文艺视为终生目标的青年,也就是白石国太郎医师哦。(就是我自己,也不觉得好笑。要引人发笑,可真难啊。)所谓的白石国太郎等等,不过是玩笑话,但是随时欢迎你来的邀请是真的。虽然我看起来像个傻瓜,但在如今的现实社会,好像还算蛮厉害的那种人。但凡你有事写信给我,我必定竭尽所能为你效力。你对自己的才能应该更有信心才是。写于芝区赤羽町一番地,白石生敬上。太宰治大师收。从某种真情实感出发,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尊称你一句‘大师’。但是,‘大师’两个字在以前,似乎是傻瓜的另一种说法,如今,好像都不这么说了,依在下愚见,现在这样最合适不过了。”

[2] 意大利诗人、记者、小说家、戏剧家,被视为墨索里尼的先驱。

——大概十张舞台背景就可以了。原野、墙外、海滩、河边、山中、宫前、贫户、和室、洋房等,不分戏码,俱可使用。因此,壁龛的挂轴常年不换,皆为朝日与白鹭,一张洋房的布景,即可解决警局、医院、事务所、会客室等众多场所。还有其他,等等——卓别林氏喜剧俱乐部。凡是下列提到的三十种事物,一概不予采用。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头发斑白、年迈的妻子、借钱、工作、儿女的思想、满洲国、其他。

[3] 英国诗人,英国浪漫主义文学奠基者之一。

——慢性吗啡中毒。无痛根本疗法。已完成发明。主要疗效:专治慢性鸦片、吗啡、帕比那尔、庞特朋、那可朋、东莨菪碱、可卡因、海洛因、庞欧品、阿达林等各种中毒症状。由白石国太郎医师创制,名字叫新朋塔金。文献可免费赠阅。

[4] 岛崎藤村,明治时代有名的诗人兼小说家。

“前略。望谅解。剪报附上。将这种东西剪下保存起来,其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今夜,我用十二圆多的价格购入一盏产自法国的台灯,丝质灯罩上面是一百只左右红绿相间的青蛙嬉戏图案。我将它放在书房的桌上,静待日后哪天突然想看书时,就可以在桌前端坐,先将书桌抽屉整理一下,找出骰子,然后在桌上随意丢掷两三回,不对,准确来说是三次,随后,再找到一端附有白色羽毛的毛茸茸的竹质挖耳勺,将耳垢清理干净,再把写有二十多种爵士音乐歌词的小巧记事本拿来翻一翻,低语吟唱,唱毕,从抽屉一角翻出一粒花生扔进嘴里,细细咀嚼。这种男人,可悲极了。当时,我能找出来的,只有随信附上的剪报。我心想,说不定大有用处。我希望你白发之后再故去。我是在今年秋天拜读的你的小说。说来也是奇怪,最初我是从朋友那里看到你的那篇小说,接着便去饮酒,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号啕大哭起来,甚至在回家的路上还在哇哇大哭,再后来就是拿起被子蒙头大睡。待第二日早上起床,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然而今夜,看到这张剪报,我再次想起了你。各种缘由,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决定给你寄封回信。

[5] 日本一种白袜子。

某月某日

[6] 江户中期出现的十七字短诗,因其最具代表性的点评家柄井川柳得名。

“敬启。伏惟贵体日益康复甚是欣喜。当下敝刊诚邀阁下写作如下题材,知您事务繁忙还来打扰深感惶恐,有关下列项目还望多多配合。一、截稿日期:十二月十五日。二、字数:四百字稿纸,十张。三、题材:春之幽灵,短篇。为表心意,每张八圆以示酬谢。我乃一介新人,如有失礼之处,还望多多谅解,并请多多包涵,多多指教。师走九日。大阪沙龙编辑部,高桥安二郎敬上。另外,附上三位画家的花鸟图以作插画参考,待阁下选定后,请将大致图案告知敝刊,不胜感激。”

[7] 日本小说家、剧作家,曾创办杂志《文艺春秋》,设立芥川奖和直木奖。著有作品《珍珠夫人》《新珠》等。

“就算兴致初至,他也会哈哈大笑,只因已经经过确认。就算只是为了稍许回忆,不由得眼泛泪光,他也会急不可待地冲到镜子前,对着自己怅然的影子自恋地凝视。因为女人不足为取的忌妒,难免遭受些许皮肉之苦,他也会像蒙受怨恨般自鸣得意,不过两万法郎的借款,他也高傲地昭告天下。(因为负债两万法郎就备受苛责的天才,其命运实在太过悲惨。)作为一名杰出的不务正业者,他既是忧郁的野心家,也是浮华的寡情者。时刻照耀着他的懒惰的青天白日,已将上天赋予他的才华蒸发、蚕食掉百分之五十。不管在巴黎,还是在日本的高圆寺,这类‘百分之五十的伟人’总能在可怕的生活中找到,特别是写出‘失败的杰作’的柯勒律治[3],他正是这类男人的代表。与他创作的人物相比,他更像是躲在光彩夺目诗情画意般的人格背后显现出病态、空想的人。素昧平生的太宰君。请原来我的冒昧。你应该早就猜到现在这种局面了。你一定以为自己对波德莱尔了解颇深,好像急红了眼一样不顾一切地去追寻波氏作品中的人物。吾将花和花匠相对,将伤口和刀刃相对,将巴掌和挨揍的脸颊相对,将四肢和严刑拷问相对,将死刑犯和刽子手相对。以为如此,便可天下无敌。有曰不妥,把你看作文中人物式作家。那些躲在背后,悄悄相视苦笑的大师级作家最近好像更多了。恳请阿太兄务必振作起来。哈哈。哈哈哈。你明白的。不要笑!在下金森重四郎,时年三十五岁。有妻有子,切勿小看。到底想怎样,你这个浑蛋!”

[8] 日本著名的俳句诗人。

“近来,我在读斋藤绿雨的小说。上次拜读的是文部省出版的明治天皇御文集。在下对日本民族中最原始最纯正的作品深感兴趣,因此就先翻阅了历代皇室成员的文集。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其见解是自明治时代以后大学里面的低俗学者对日本艺术的纯正性的意见一律应该否定。你应该属于随时都能将笔头削尖书写文章的那类人。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也是如此拿剪刀将笔尖剪去。不过,这个剪刀并非检阅官的剪刀。而且,你心里很清楚das Man,不是deru Man。因此我从未想过在你的文章中做任何删减或增添。一个人有自信就如同在建造一座空中楼阁一样令人愉悦。当然,为此需要将笔尖削尖,而我也需要剪刀,到时没有一点儿阻碍,我也可称一切皆因惺惺相惜。听闻修建法隆宝寺的工匠,只有完全摘掉工地帷幕的那天才敢确定工程顺利完成。在我看来,这和自信并无关联。事情到这儿还不算完,虽然宝塔已经建成,但随着帷幕的取下,宝塔轰然倒塌,最终此人依然还是疯掉了。想必只有你能够理解这种艺术体验上的极致之妙。所以,鄙人愚见,以为阁下当以文字来代替表情是眼下唯一可走的路。听闻阁下喜好吸烟喝酒,想来现在就连早晚上厕所都会发自内心地想狂欢吧。正因为始终无法挖掘出如此深刻的精神内涵,所以日本的新文学才迟迟没有杰作出现。你大可以提升一下自己的骄傲。永野喜美代。致太宰治先生。”

[9] 传说中的白狐,后化身为女子嫁给了安倍保名,并生下孩子,因意外现出原形而不得不遁入森林。

“贵兄的短篇集,可在年内过目校正稿。在下对贵兄的感念之情,甚为钦佩。唯恐有辜负贵兄的厚意之处。如此这番,只为述说要事。前后敬语已略。写于大森书房。高折茂。致太宰学长。”

[10] 明治时代流行的一种说唱艺术。

某月某日

[11] 当时的香烟品牌。

“有本书在批判你时,其言辞说到傲慢的艺术等等。批判者说,阁下的艺术如果删去那个会更加有趣等等。依我看,太宰治根本就是个爱哭鬼。然而,也正是这个原因,我才喜欢太宰治。如有冒犯,还望见谅。可是,这个爱哭鬼,却犹如磐石。故此只能隐忍,咬牙坚持——好久不见‘He is not what he was’吗?写于世田谷。林彪太郎笔。致太宰治先生。”

[12] 当时的香烟品牌。

名满天下的太宰治着实小家子气,不过是两三则短篇的邀稿,就自以为了不得了。不过,你倒是不必品尝默默无闻者的欣喜了。吉田洁亲笔。致太宰治。邓南遮[2]默默无闻地在湖畔一住就是十三年。不愧为一件美谈。”

[13] 日本一种计量说法,百目约等于375克。

收钱之日,再来告知我。如此这番,我似乎比你更期待。

[14] 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

截至目前,不必再和别人相比较。那番姿态像极了池塘岩石上伸长了脖颈的乌龟,甚是丑陋。

[15] 日本计算重量的单位,1贯等于3.75千克。

“最近,你似乎颇为放肆。你该感到耻辱才是。

[16] 日本统治时期,首尔的旧称。

某月某日

[17] 日本的货币单位,1厘约为1/1000圆。

“拜覆。已收到《盲草纸》校正稿。深感惶恐。目前正着力于重校,相当繁忙。再叙。就此搁笔。相马润二。”

[18] 传说中,少女清姬被安珍和尚背叛后,愤而化为蛇身杀死了安珍。

“敬启。有幸拜读阁下在《历史文学》刊登的作品。上田是在下从一高时代就开始交往的故友,然而其个性的确令人讨厌。吉田洁对十一月为上田发声一事好像颇有微词,假如阁下愿意,可用匿名方式就他那篇文章写几句反驳之言。目前十二月号的刊物还在编辑整理中,故盼能在近期一两日之内收到贵稿。还请阁下务必答应。十一月二十九日。粟饭原梧楼笔。致太宰治先生。保证秘密不会外泄。如能用本名撰稿,则为更佳。”

[19] 茑温泉,位于青森县。

“敬覆。得知阁下已收到订购的五百张稿纸,在下亦可放心了。每每承蒙关照,心中甚为感激。况且,阁下这次来信,还对在下提出了相当中肯的忠告,劝慰在下小心被文坛戏谑调笑。顿时深感,犹如当头棒喝,阅信当日即骑着单车思考整日。老实说,虽然对此早有预感,或有朝一日被您及吉田先生发出如此逆耳忠言,仍旧觉得被狠狠戳到痛处。然而,话虽如此,我还是以欣喜之心拜读了阁下的来信。有关您忧心的事,在下也想向您汇报一下,一切正在整改中。尽管那只是针对前面所述的预感,仅仅是这样,想必您也会同意。不管怎样,在下还是要重申一下对阁下来信的欣喜,还请万事多多包涵,当然也希望阁下看到在下不仅不厌烦,还期待能够得到阁下真正的赏识。请代在下向吉田先生问好。希望有朝一日面见时也能毫不羞愧地在静默中礼尚往来。另有一事,想必阁下已经听闻,按照英雄文学社的秋叶先生所说,两个月前所谓四名新人的作品中,唯有阁下的作品当属最佳,所以下次还要向阁下发出邀约。虽然在下只是一介商人,但对人的喜恶却泾渭分明,听闻喜爱之人有好的前途如同自家遇到喜事一般雀跃。我喜爱阁下,所以本着共享喜悦的心境,以及假如秋叶先生的说辞阁下尚未听闻,或许此消息对阁下的工作有所裨益,故而提笔给阁下写下这封信。当然,我也有思虑过自己这种做法是否会冒犯阁下的洁癖,但是,请相信我的单纯,阁下若为此生气,我觉得真正有错的是生气的人,所以思量再三还是以勇士之心将此事告知阁下。不过有一点希望您能明白,我所指的讨厌的人,意不在指那种从未光临过我的店购买稿纸的人,而是身在文坛却完全没有艺术家心态的人。至少内心不应该有一星半点儿世俗的功利之念。这点儿还望阁下能理解。——尽管想说的话如滔滔江水般之多,但又怕文笔拙劣反而令阁下误解,再加上明日还要照常营业,时间有限,故此只好停笔。其余后话,留待他日逢雨歇业时再来详谈。还有一事,有关秋叶先生的消息,我亦是听闻佐藤家所言,假如因这封信令阁下的事就此传扬出去,世人难免会误解我搬弄是非,而且对秋叶先生那边也会过意不去,故此请阁下务必放在心里知晓就好。不过说不定我会在平常的闲聊中,随口向两三位光临本店的作家随意地说上那么一句‘据说太宰治先生的作品是最好的’。当然,我深知阁下训斥我不该评价作家人品的言外之意,但我自然有我的理由。所以才会说想说的话还如滔滔江水般之多。留待他日再择机告诉阁下。请务必保重身体。粗陋拙文若有言不尽意之处,还请阁下自行判读。十一月二十八日深夜两点。在下是听着身边三个分别为十五岁、八岁、一岁小儿的鼾声,伏在被窝中书写此信的,故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田所美德敬上。致太宰治。”

[20] 原意是同龄的亲友过世时,一边用糯米团塞住耳朵,一边念诵咒语“不听坏的,只听好的”,以免被死者带走。此处亦有此意。

某月某日

[21] 专门针对X的应答的戏谑之语。

师走[1]上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