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实际上,的确没有问题。正如我被告知的(子易先生说过“您只要空着两手过来就行啦”),从冰箱到餐具、厨房用品,从简单的床直至寝具,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大体都没有遗漏、一应俱全了。每一样好像都不是新品,但也不太旧,足够使用。小松说是接到图书馆的指示,为我准备好了这一切。我向他道了谢。要将这些一一安排妥帖,肯定是相当麻烦的事情。
“谢谢你。不过看上去,我觉得这个房子大概不会有问题。”
“哪里哪里。”他摆摆手说道,“小事一桩罢了。而且,从外地搬到这个镇子上来住,可是件稀罕事呢。”
“如果您对这所房子感到不满意的话,我们再给您找别的地方。请您尽管告诉我们,不必客气。这一带的空房子还有好多好多呢。”小松说。
就这样,我在Z镇开始了简朴的新生活。我每天早晨八点多出门,沿着河畔小道朝上游方向走,再跨上通向镇中心的路。与在公司上班时不同,不必穿西装,也无须系领带,还不用穿局促的皮鞋。这对我来说尤为难得。单单这一点,这次改换工作就意义非凡。一旦抛弃了那种生活,就能真实地感受到自己迄今为止是何等委曲求全而不自由。
这所房子据说已经有五十年的房龄了,却毫不给人以古老破旧的印象。小巧玲珑,毫不张扬,我对此颇怀好感。据说在我之前,是一位老妇人单身住在这里。“她是个非常爱干净的人,房间内部保养得很好。”小松说。那位老妇人后来怎样了?去了哪里?他没有讲,我也没特意问。房间虽然少,但对单身生活来说,大小倒是恰如其分。房租大致是在东京时所付金额的五分之一。去图书馆上班,步行大约十五分钟就到。
河水声悦耳怡神,一闭上眼睛便会有错觉袭来,仿佛清水在我的内心流淌一般。从四周群山上流下来的水清澈见底,处处可见小鱼游来游去。岩石上落着体态婀娜的白鹭,耐心地盯视着水面。
小松连连点头:“是的,这一带的人对这一带的事无所不知,哪怕是一个柿子。”
这座小镇的河,与流经那座“高墙环围下的小城”的河相比,在外观上大不相同。既没有巨大的河心洲,河畔也没有柳树生长,河上也没有架着古老的石桥。当然也不见啮食金雀花叶子的独角兽们。而且两岸还围着毫无个性的水泥护墙。然而流淌着的河水却同样清澄美丽,发出夏日清凉的水声。我为自己能够生活在这赏心悦目的河畔而感到幸福。
“就是说,”我说道,“这件事是大家都知道的——这家院子里的柿子虽然看上去很好看,但其实很涩,吃不得。”
小镇位于高山环绕的盆地里,据说夏天热,冬天冷。我搬来小镇是在八月底,山区即将进入秋季,喧噪的蝉鸣声也几乎听不到了,但残暑犹烈,阳光毫不留情地将颈脖灼得生疼。
“还有,那棵柿树会结很多好看的果实,但是很涩,不能吃的。遗憾得很。不过也正因为如此,附近的小孩子也不会随便闯进院子里来乱摘果子。”
我在周围众人的帮助下,点点滴滴地学习着如何做好图书馆馆长的工作。虽然号称图书馆馆长,下属其实只有一位姓添田的女司书(就是我第一次来这家图书馆时坐在服务台内戴着金属边眼镜、头发束在脑后的女子),再加上几位来做兼职的女性,所以各种日常杂务还得自己动手办理。
“那当然。”我随意附和道。
时不时地,子易先生会来馆长室露个面,坐在写字台对面,细致具体地示范如何当好图书馆馆长。图书馆进书的选择、管理方法、日常账簿的整理(正式登记入账则由税务师每月来处理一次)、人事管理、来访者接待……必须学习的东西很多,但这儿毕竟是个小规模的机构,每一种事务都不算太繁复。我把子易先生教给我的东西一一存入脑中,四平八稳地学习。子易先生为人热情(大概是天生性格如此吧),好像无比热爱这家图书馆,常常会毫无预告地飘然出现在房间里,不知几时又从房间里悄然离去了,宛似谨小慎微的森林小动物一般。
“这话您可能觉得多余,不过在这一带,院子这东西,那可都是有着重大意义的。”小松说道。
我同在图书馆工作的几位女性也渐渐熟悉了起来。对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突然从东京来到此地、素昧平生的我,她们起先似乎是心怀一定戒备的(想来这也是理所当然),但随着共事日久,日常交流谈天,隔阂渐次涣然冰释。她们几乎全是三四十岁的女性,本地出身,都已结婚成家。而我将近四十五岁却犹自独身这一点,对她们来说似乎是一个相当特别并且多少具有刺激性的事实。
那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平房,单门独户,地处河边,围在深棕色的板墙里,带个小院子。院子里长着一棵老柿树,还有一口如今已经弃用、半被掩埋的水井。井边有一株棣棠,枝繁叶茂,后面小小的石灯笼上薄薄地生了一层青苔。杂草拔得干干净净,杜鹃花丛修剪得整整齐齐。说是半年多无人居住,院子荒芜了,几天前请花匠来打理过。
“当然子易先生也曾经长期独身啦,不过他呀,呵呵,本来就曾是那样一个人嘛。”司书添田说。
店面开在车站前的一个房地产商领我去了那个出租房。他姓小松,是个和蔼可亲的小个子中年男子,说是受图书馆委托,负责安排与我的住房相关的全部事务。
“子易先生是独身吗?”我问道。
与那时相比,我固然从过去继承下了轻型卡车一车厢的“所有物”。然而觉得一身轻松的解放感,毫无疑问是与那时相通的。
添田沉默地点点头,随即脸上浮现出仿佛错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嘴巴里似的表情。这个话题(至少此时此刻)还是到此为止才是,她的表情如此告诫道。
这种解放感,我觉得似曾相识,好像从前体验过,便试着想了一想,原来这与我在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刚刚住下时的心情有点儿相仿。当然,走进那座小城时,我身无一物,是不折不扣的孑然一身(对,我甚至连自己的影子都舍弃了)。我走进那座小城后,从住房到衣服,一切都是那座小城分配给我的。虽然都是些极其简朴的东西,但我没有感到过不便。
关于子易先生,似乎还有一些未曾被吐露——至少是未曾对我吐露——的重大事实。
之后不久,我便退掉了单身在此生活了十多年的中野区的出租公寓,离开东京,搬进了Z镇的新居。体积大、占空间的家具和大型电器之类,我喊来了业者,请他们回收了去。不是什么高档家具,数量也不算多。书架上放不下的大量书籍,我也大半卖给了旧书店。接下去要在图书馆里工作了嘛,总不至于无书可读。不穿的西服套装啊,上衣啊之类,我也全部捐给了回收旧衣物的机构。新生活即将开始,我想把残留着过去气味的东西尽可能地处理掉。这么一来,行李减少到了一辆搬家快运车就能装下的程度,令我有了一种久违的一身轻的放松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