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 第30章

第30章

为慎重起见,我从名片盒中取出一张从前在公司使用的名片,递了上去。

子易馆长面浮微笑,摇摇头:“哪里哪里。在这一带姓子易的,也就只有在下一家啦,此外再无别人了。”

子易馆长戴上老花眼镜,确认了一番名片后,收进了抽屉里,然后取下老花眼镜,说道:

“尊姓很少见啊。”我说道,因为我觉得似乎应该就他的姓说上两句,“在这一带这是很多见的姓吗?”

“啊,您寄来的简历,我们已经拜读了。因为您既没有在图书馆工作的经验,也没有资格证书,所以一开始我们是打算拒绝的。毕竟我们这边本来是打算招募参与过图书馆运营的资深人士的嘛。”

“鄙姓子易。”子易先生说道。

我作出“当然如此”的表情,点点头。不明白“我们”这个用词究竟意味着有多少人。

他拉开书桌抽屉,从中拿出一张名片,隔着书桌递过来给我。白纸上印着黑字“福岛县 ××郡 Z镇图书馆馆长 子易辰也”,图书馆地址,还有电话。是张非常简洁的名片。

“但是,呵呵,考虑到几个理由,我们还是把您作为候选人留了下来。”子易馆长将粗粗的黑色钢笔拿在指间滴溜溜地转动着,“理由之一,就是我们觉得您多年从事书籍分销业务的实际业绩十分难得。再加上您还很年轻。尽管我们不知道原因为何,您正当年富力强之际,竟然辞职离开了公司,而报名前来应募这个职位的,大半都是已经退休的高龄人士。像您这样年轻的,此外就没有别的人啦。”

逐渐习惯了阳光的亮度之后,我看清楚了,男子恐怕年龄在七十中段,灰色的头发后退到了头顶的后方,上眼睑很厚,一见之下似乎睡眼蒙眬,但睑下的眼珠却色泽明亮,令人觉得充满了生气。

我再次点头。在现阶段,我找不到必须插嘴之处。

男人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触,让人联想起穿用多年变得柔软的布料的触感。我似乎许多年前曾在哪儿听到过相似的声音,仓促之际却想不出是在何时何地。

“第三,拜读了您附在简历里的信,我们感到您好像对图书馆的工作很感兴趣、很上心。并且不是待在大城市,而是想到地方上的小自治体来。这样解释,可不可以呀?”

“是吗?”男人说,“多亏了新干线,已经缩短了好多时间。在下很少外出,所以对此不是太清楚。东京也很久都没去过了。”

“是这么回事。”我答道。

“花了将近五个小时。”我说道。

馆长再度清了清嗓子,点头道:“这种深山里乡下图书馆的工作,为什么对您而言竟会如此有意义?老实说,在下不大明白。因为图书馆的工作嘛,是相当乏味的。何况这个小镇上可以叫作娱乐设施的东西差不多一样也没有,也看不到有什么东西可以引发文化刺激。这样一种地方,您真的觉得行吗?”

“麻烦您这么大老远地光临鄙处。”男人说道,然后轻咳一声,“一路上花了好长时间吧。”

“我不需要文化刺激。”我说,“我追求的,是安静的环境。”

椅子在写字台的这一边,结果就形成了我和他正面相对的阵仗。然而他的脸仍然处在日照的阴影之中。因为他坐在椅子里,我看不出他的身高,不过他似乎不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圆脸,属于略显肥胖的一类。

“要说安静,那倒是非常安静啦。到了秋天甚至还可以听到野鹿的鸣叫声。”馆长微笑着说道,“那么,能不能请您谈谈您在那家出版分销公司具体做些什么样的工作呢?”

“请。请进,请进。正等着您呢。”那男人说道。沉稳的男中音,仿佛对着森林深处从未见过的动物说话一般。听不出地方口音。“那边有椅子,坐,请坐。”

年轻时凭着两条腿走访全国的书店,学到了书籍销售一线的实际知识。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便在公司总部坐镇,担任调整分销的工作,给各个部门发送指令,发挥着类似分销主管的作用。这种工作注定是哪怕你做得再好,总有什么地方会冒出怨言来的,不过我觉得自己平平安安地完成了这份工作。

“打搅了。”我站在门口,声音干涩地说道,然后自报家门。

如此这般地正做着说明呢,我陡然注意到——大大的写字台的一角孤零零地放着一顶帽子。那是一顶藏青色的贝雷帽。看来已然戴了多年,软软旧旧得恰到好处。并且那是一顶与我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至少是看似一模一样——的贝雷帽,连摆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样。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房间并不太大,正对着门有一扇竖窗,阳光从那里射入室内。背靠着那扇窗有一张大大的旧写字台,一个男人坐在那里。然而他正处于阳光下的阴影里,我无法看清对方的脸。

冥冥之中瓜葛相连。

我推门入内,在门口微微欠身致礼。感到太阳穴在轻轻跳动,我似乎比自己预想的更为紧张。接受面试,还是自打大学毕业求职时登门拜访各家公司以来头一遭。我觉得自己仿佛又一次被推回到了那个时代,推回到了那个年龄。

时间在此似乎止步不前了。时钟的指针仿佛是要不遗余力地追溯从前遥远的宝贵记忆似的,冻结在了那里。等到重新启动,它还是花费了些时间。

“请,呵呵,请进。”一个男人的声音间不容发,从房间里传了出来。仿佛他早就翘首企足,就等着这一声敲门声一般。

“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子易馆长不安地看着我,问道。

从吱吱低响的木楼梯走上二楼一看,果然正如服务台的女子告诉我的那般,紧右手边便有一扇门,钉着刻有“馆长室”的金属牌。我又一次看了看手表,确认了指针刚刚转过下午三时一丁点儿,然后做了一次深呼吸,敲门。就像一个在踏上冰面之前,小心翼翼地确认湖面冰层厚度的旅人。

“不,没事。我很好。”我说道,接着又稍微清了清嗓子,假装有东西堵在喉咙里,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介绍在前一家公司所做的工作。

楼梯口拦着一根简单的绳子,挂着一个“闲人免进”的牌子。拆除天花板做成天井的只有包括休息厅在内的一楼的一部分,其余部分都是二层楼。供普通阅览者使用的,大概只有一楼吧。

“原来如此。您多年与书籍打交道,长期学习钻研。看来您既有社会常识,又精通组织内部的规矩习惯啦。”我讲完之后,馆长这么说道。

我道谢后,走向楼梯。服务台女子困惑的沉默里,似乎包含着某种意义,我当然心有疑虑,不过此时的我没有余裕思考此事,毕竟接下去就是举足轻重的面试。

我瞟了贝雷帽一眼,又望向对方的脸。

她把手放在眼镜中梁处,调正位置,又沉默了片刻,然后用缺乏抑扬的声音说道:“面试的事情,我没有听说。不过,我知道了。从那边那个楼梯上去后,走廊紧右手边就是馆长室。请您移步到那里去。”

子易馆长随后就这家图书馆的运作和馆长必须做的工作做了说明。说明并不长,因为工作量不多。还告诉了我薪水的额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金额,但也不像我已做好心理准备的那样少。倘如单身一人在这座小镇上节俭度日,则是绰绰有余了。

“啊,我不知道姓名。是经人介绍的。他只告诉我跟这里图书馆的负责人谈一谈。”

“啊,对啦,您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的?”

“不好意思,您是跟谁约好的?”

问题当然有几个。“假如我继任了您的职位的话,在需要做出各种决定时,我应该向谁请示呢?”

“跟我说的是除了星期一,哪天都可以,下午三点来面试。”

“就是说,老板是谁,对不对?”

她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仔细端量着我的脸,沉默了片刻,仿佛陡然失语了一般。然后她喘了口气,用百般无奈似的声音说道:“您事先约好喽?”

我点头:“对。”

确认了手表的指针正指向三点稍前,我便走到服务台前,报上姓名,说自己是来参加三点开始的面试的。她又一次问了我的姓名,我便重复了一遍。她长着一双令人联想起猫的眼睛——易变、深奥难测的眼睛。

子易馆长再次拿起粗钢笔,掂了掂重量后,谨慎地选择词句:

休息厅深处有一个服务台,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纤细女子,颧骨稍显突出,鼻子小而薄,头发束在脑后,穿了件式样简洁的白色罩衫。她似乎更适合坐在暖炉前织毛线,然而此刻却坐在服务台里面,用圆珠笔在厚厚的账簿上写写画画。她背后的墙上,挂着莱奥纳尔·藤田的一幅描绘猫儿伸懒腰的小画,装在似乎很坚固的画框里。大概是复制品吧。倘非复制品,必定价格不菲,而如此贵重的东西很难想象会被满不在乎地挂在此处。然而,若是复制品的话,画框似乎又太考究。

“啊,这家图书馆名义上算是镇营图书馆,但实质上的运营是靠镇上一批有关人士创办的基金会来进行的。基金会里有理事会,有理事长,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此人拥有决定权,但实际上那只是个徒有其名的名誉职位,他几乎从不发言。”

走进玄关就是未铺地板的房间,做成了休息厅,摆着沙发,墙上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报纸、杂志。搁在正中央桌子上的大型陶制花瓶里,连枝带叶地插满了白花。三个阅读者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杂志。都是六七十岁的男子,恐怕是闲得发慌的退休人员吧。对这些人来说,这里正是打发午后空闲时间的绝佳去处。

说到这里,子易馆长停下不语。我等待着下文,然而似乎没有下文了。

拉开玄关的拉门,跨过民居风格的老式门槛走入馆内,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开放性空间,呈天井状,天花板也很高。粗大的方柱与几根曲线美丽的粗大横梁彼此咬合,牢牢地支撑着高大的房屋,恐怕从一百多年前起,就不声不响、无怨无悔地承担下了人们赋予它们的使命了吧。透过开置在横梁上方高处的横窗,初夏的阳光令人惬意地投射了进来。

见我一直不声不响,子易馆长在沉默中眨了几下眼睛,将夹在指间的钢笔放在了写字台上:

四下里不见人影。我穿过洞开的铁门,皮鞋底踏在碎石子上,顺着弯曲、徐缓的坡道走到正门前。高大松树的一根枝杈上,也落着一只漆黑的乌鸦(而且它似乎也在用锐利的目光关注着我),至于这跟方才公园里的是否为同一只乌鸦,我当然就无从判别了。

“关于这一点,请允许我们以后再慢慢说明。因为这话说起来太长。只不过,如果眼下有什么问题的话,姑且请跟在下商量,好不好?在下会尽力而为,妥当安排的。您看这样行不行?”

不比我想象的糟糕,我心想。也许该说一声“服啦”才对。两根并立的石头旧门柱,其中一根上面挂着一块木制大招牌,上刻“Z镇图书馆”几个字。如果没有它的话,只怕没人会知道这里就是图书馆,要与其失之交臂了。听说是个财政上捉襟见肘的小镇图书馆,因此我心里想象的是一座更为普通、透着寒酸气的建筑。

“情况我还是不太理解,这意思是说,子易先生,您要辞去这个馆长职位吗?”

图书馆是一座木结构的二层楼,好像是最近才把一座大型旧建筑翻新改建而成的。只见瓦顶簇新锃亮,由此便可推而知之。它建在一座矮丘上,带着一个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庭院,几株高大的松树得意扬扬地将浓密的树影投映在地面上。一眼望去,这里与其说是公共设施,倒更像是某个富豪的旧别墅。

“对,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应该说,在下已经辞去馆长职务了,那个位置已经空出来了。”

我喝完淡得几乎无味的咖啡,将纸杯丢在公园的垃圾箱里。两个幼童还在玩游乐设施,两位母亲仍然在一旁聊个不停。饮水处落着一只乌鸦,侧目斜视着我,仿佛是在专注地观察我这个外来者,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等到那只乌鸦飞走之后,才离开公园,迈步走向图书馆。

“那么您辞去馆长职务后,仍然会留在这里担任顾问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从网上下载、打印的小镇地图,摊开一看,只见那条河描画着徐缓的曲线,从镇子的外围附近流过。那是怎样一条河呢?河里流淌着什么样的水呢?有没有鱼呀?河上架有桥吗?然而此刻看来已经没有了时间上的富余,来不及赶去河边再赶回来了。等到图书馆的面试结束之后,如果还有那份心情的话,可以不慌不忙地前去看看。

子易馆长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的水鸟一般,猛地一下,轻微而犀利地扭了扭脖子。

我突然想看看河。对了,到这座小镇时,我本应该首先去看河的。因为时间上有富余。

“哪里哪里,并没有顾问这么个正式职位,只是设一个职务交接期限,拙见以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恐怕还是有必要的。说到底,在下只是打算在此期间根据需要,从个人角度给您帮一点儿忙。当然,前提是如果您不觉得不方便的话。”

那个夏天,我十七岁。而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时间实质上就定格在了那里。时钟的指针的确一如既往地在向前走,铭刻着时间,但是对我来说,真正的时间——埋在内心墙壁上的时钟——从此便纹丝不动,止步不前了。打那以来将近三十年的岁月,似乎仅仅是被耗费在填补空白上了。因为有必要填充空空荡荡的部分,姑且把周围映入眼帘的物事随手拿来填埋进去而已。因为有必要吸入空气,人们在睡眠时也会无意识地继续呼吸。与此相同。

我摇摇头:“不,不,没有任何不方便。还不如说,这对我而言真是太难得了。不过,听您这么说,好像已经定下了由我来继任这个职位了嘛。”

我决定在小便利店里买份热咖啡,将纸杯端在手上,在车站附近的小公园里消磨时间。有两位年轻的母亲让孩子们在那里玩耍。他们都是学龄前儿童,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孩子们在玩游乐设施,母亲们并肩而立,正在热切地交谈。我坐在挺硬的长椅上,似看非看地瞧着这风景。如此这般之间,我陡然想起了高中时代在女友家附近的公园里约会时的情形,大脑顷刻之间便被那时的记忆塞得满满当当。

“是的呀,这个已经定下了,”子易馆长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似乎在说此事你居然还不知道吗——说道,“我们这边从一开始就一直是这么打算的呀。其实我们私下里从您以前工作的公司的同事那儿都打听过了,呵呵,您的声誉无可非议,工作能力很强,人品也像森林里的大树一样诚实可信。”

我打算走进咖啡馆里,边喝咖啡边读带来的书,可是没有找到一家想进去坐一坐的店。连一家快餐连锁店都没有,这倒也不失为快心之事,然而取而代之的魅力(或曰妥当)选项,似乎却也没有。本地人大概都是一个个开着毫无个性的面包车抑或轻型车跑到郊外去,在毫无个性可言的休闲购物广场购物、用餐的吧。简直是日本国内无所不在的地方城市的典型。什么“本地特色”之类,恐怕已然逐渐变成死语一个了。

像森林里的大树一样?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有可能用出这种表达的曾经的同僚,我一个也想不出来。像森林里的大树一样?

Z镇车站前有个小广场,有出租车站和公交车站。出租车站里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甚至还毫无车子将要现身的迹象。也看不到有人在等公交车。我拿出了准备好的地图,确认图书馆的位置。从车站出发,十分钟应该就可以走到。于是我决定在镇上溜达溜达,消磨时间。然而花了十五分钟在镇上闲逛了一遭后,我得出了不可能在此散步以消磨更多时间的结论。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一看。站前有一条小小的商店街,但是一半的店家都卷帘门紧闭,而开门营业的商家也大都似乎昏昏欲眠。

子易馆长继续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特地劳烦您不辞远道光临鄙处。毕竟在正式决定之前,还是见一见,当面聊聊更好。不过,我们的想法在事前就已经定下来了。这个职位必须得拜托您才行。”

我闭目做了几次深呼吸,试着让头脑冷静下来。过了片刻,我再度睁眼,又一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风景。列车穿来穿去地渡过蜿蜒曲折的美丽山溪,钻入隧道,钻出隧道,再钻入隧道,钻出隧道。跑进这种深山里来,冬天想必酷寒难耐吧。肯定还会有漫天飞雪。一想到雪,我便不由自主地浮想起了那些可怜的独角兽——在白茫茫的一片积雪中,一个接着一个即将死去的独角兽。它们憔悴的身体横卧在地面上,闭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谢谢。”我用仿佛把重心遗忘在了某处似的声音说道,然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要说“难以捉摸”的话,没准儿还的确如此。因为归根结底,就连我本人都未能做到对自己了然于胸。我眺望着窗外转瞬即逝的山间风景,心里想道:说不定,关于我这个人,真正应该感到困惑的就是我自己也未可知。

然后我们俩商量了我就任之际的几项实际事情。我必须退掉目前居住的东京市中心的公寓,搬到这座小镇来,这样就需要找房子住。“如果交给我们来办的话,可以由我们这边来为您准备一处适当的住所。”子易馆长说。这个镇子里的空房子要多少有多少,房租跟东京市中心相比微不足道。至于家具之类其余的事,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嘛。

大木还评说我“深不可测”“难以捉摸”。听到这番评价时,我有点儿诧异,完全没有想到周围的人竟然是这样看我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公司里从未做过惹人注目的举动,就是一个泛泛之辈,举手投足普普通通。虽说不善交际,但在公司内的人际交往上,我也同大家一样处理得四平八稳。将近四十五岁却犹然独身未婚,这一点倒很稀奇(在公司内除我以外再无他例),但除此之外,与周围的同事相比我理应并无特别异常之处。不过在我的内心,也许有某些部分是不向他人敞开的。就好像在地面上画了一条线,不希望对方越界踏入内侧来。而长期共事的话,别人就会微妙地感知到这种氛围。

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我们谈妥了大致的事宜,子易馆长从椅子上站起身,拿起写字台上的藏青贝雷帽,戴在头上,说自己有事要办,还得赶回刚才来的地方去。

不过肯定是有什么重大理由吧——大木曾对我说过。或许我自己也只能如此坚信、坚持下去——坚信肯定是有什么重大的理由。

赶回刚才来的地方去,这说法有点儿奇怪啊,我心忖。然而此人的遣词用字原本就有点儿奇怪,所以我也没有特别在意。

我果真是在朝着正确的方向一路前行吗?抑或只是朝着似是而非的方向、以似是而非的方法在一路狂奔呢?一想到此,浑身的肌肉就变得僵硬。因此我努力尽可能地什么都不去思考。必须将大脑清空,只能坚信自己内心的直觉——无法凭借逻辑说明的方向感——一路向前。

“好漂亮的帽子啊!”我挑起了话题。

时值正午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列车上乘客很少。每次靠站,都会有几位乘客下车,同时也会有几个人上车。完全无人上下车的小站也有几座,甚至还有连站员身影都看不到一个的车站。因无食欲,我午饭也未吃,远眺着一望无际的群山,不时地假寐片刻,而一睁开眼来,便微微感到惴惴不安:自己到底在这里干什么?接下去又要干什么?一旦开始认真思考这些问题,体内自带的判断轴便微妙地摇摆了起来。

馆长满面喜色,嘴角浮现出微笑,脱下帽子端详,细心地调整好形状后,再次戴在了头上。贝雷帽看似更为亲密地变成了他头颅的一部分。

到内陆地区去原本就是我的愿望,因此山多按说应该是理所当然,不过回想起来,迄今为止我其实从来不曾在山里面住过。我在海边出生,海边长大,来到东京后又一直生活在一马平川的关东平原上,所以(说不定会)来到这片环绕在千山万壑中的土地上定居一事,对我来说既不可思议,但同时又似乎是趣味深长的崭新局面。

“啊,这顶帽子在下戴了约莫有十年了。虽说是无奈之举,毕竟随着年龄增长,头发越来越稀,没顶帽子总觉得有点儿难熬,尤其是冬天。于是就叫我外甥女去法国旅行时,在巴黎的一流帽店买回来一顶贝雷帽。因为我年轻时喜欢法国电影,一直向往贝雷帽。呵呵,在这种远乡僻壤,戴贝雷帽的就只有在下一人啦,一开始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渐渐地也就习惯成自然啦。在下自己也是,周围的人们也是。”

我乘东北新干线坐到郡山,从那里乘坐在来线到会津若松,再换乘地方线。行驶一段时间后,列车开进了山里,然后顺着地形变化频繁地改变方向,在群山之间蜿蜒穿行。隧道也纷纷出现,接连不断,有的长,有的短,叫人几乎要失声慨叹:这山究竟到哪儿才算是个头呢?季节是初夏,层峦叠嶂被包裹在青翠欲滴的绿色之中。清风徐来,吸入鼻腔的空气带着新绿的芬芳。天空中盘旋着鸢鸟,它们用锐利的眼睛永不懈怠地瞭望着世界。

此外,关于子易馆长的装扮,我还注意到另一个非同一般——在奇装异服这一点上远比贝雷帽更为奇异——的事实:子易馆长穿的不是裤子,而是裙子。

从东京到Z镇的旅行,花费的时间远超预想。我在星期三早上九点离开东京,到达当地车站时将近下午两点,而预定的面试时间是下午三点。

子易先生后来就自己日常为何要穿裙子,好心地向我做了易懂的说明:“一个理由是,像这样一穿上裙子,呵呵,不知何故就会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几行美丽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