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好像是在一层假说上又叠加一层假说,搞得什么是假说,什么是事实,都渐渐变成一笔糊涂账啦。”
影子就此略作思考,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们需要有个什么东西——在决定行动时必不可缺的、可以倚仗的顶梁柱似的东西。”
“没准儿你能够在外边的世界里好好地活下去,当好我的替身也不一定呢。看上去,你完全具备这样的资格,脑子也够使。谁是影子,谁是本体,没准儿过一阵子就搞不清楚了呢。”
“你是铁了心喽?”
“如果把你留在这里,一个人逃到墙外去的话,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死掉吧。我们俩再怎么说都是本体和影子,天各一方的话我就活不长久。我当然是无所谓的啦,我本来就只是个附属品嘛。”
我点点头。
影子长叹一声。
“不过一归一,二归二,不管怎么说,毕竟你一直陪伴我到最后,把我送到了这儿。”
我保持沉默。
“说老实话,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心中无定数,不知道该倒向哪一边呢。直到真正站在这座水潭前。”我说道,“不过,我已经下了决心,这决心不会动摇——我要一个人留在这座小城里。而你要离开这里。”
“可是,那已经变成了你心中追求的一个目标了。”
我和影子彼此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我点点头:“那也说不定。我是说,假如你的假说是正确的话。”
影子说道:“作为多年的搭档,我绝不可能干脆爽快地表示赞同。不过,看来你决心已定,我也就不再劝你啦。我祝愿留下来的你好运气,所以也请你祝愿离去的我好运气。真心真意地。”
“而且在图书馆书库的某个地方,说不定还沉睡着她留下的‘旧梦’。”
“嗯,我当然真心真意祝你好运。但愿你一切顺利。”
“必须得有人去解读。封闭在硬壳里落满尘埃的无数‘旧梦’,必须有人去把它们解放出来才行。我做得到这一点,而它们也在寻求这一点。”
影子向我伸出右手,我握住了它。竟然跟自己的影子握手!实在是匪夷所思。而自己的影子居然拥有一般人的握力和体温,这也真叫咄咄怪事。
“那就是解读‘旧梦’喽。”
他当真是我的影子吗?我是真正的我吗?正如影子所言,什么是假说,什么是事实,渐渐变成一笔糊涂账了。
“首先,我看不到回到原来的世界意义何在。在那个世界里,我大概只会变得越来越孤独,大概得面对比现在更深的黑暗。我基本不可能在那个世界里获得幸福。当然这座小城也不能说是完美的地方,正像你说的,这座小城在机制上有着诸多矛盾。而为了化解这些矛盾,为了截长补短,小城进行了许多复杂的操作。而且‘永远’是个漫长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作为‘个体’的意识会慢慢地变得稀薄,我这个存在说不定会被这座小城吞噬。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不在乎。待在这里,我至少是不孤独的。因为我大致知道自己在这座小城里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影子仿佛虫子蜕壳而出一般,脱去又重又湿的大衣,又将靴子从脚上一把拽了下来。
“那是为什么呢?”
“向守门人道个歉哪。”他露出淡淡的微笑,说道,“为擅自从门卫室拿走了角笛,还把独角兽们骗出城去。尽管说是迫不得已,但人家大概是要生气的嘛。”
我点点头。
我的影子形单影只地立在纷飞的大雪之中,盯着水潭,注视着水面,接着大大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呼出的气息又硬又白。然后也不回头瞧我一眼,他便猛然一头扎进了水潭里。别看他身体瘦削,却出乎意料地溅起了很大的水花,水面上巨大的涟漪扩散开去。我凝望着涟漪,看着它一圈又一圈地向四下扩展,然后又渐渐平息下来。涟漪终于完全消失后,留下了与之前一样平静的水面。只有洞窟吞吸流水时发出的咕嘟咕嘟的诡异响声传入耳朵里。我等了许久许久,我的影子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可尽管这样,你还是要留在这里喽?”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仍然紧紧地盯视着平静的水面。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唯有无数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水面上,融化,被吸噬了去。
我摇了摇头:“对,我已经不害怕了。刚才的确感到过恐惧,现在已经不了。你说的基本符合真实情况吧。如果想干,我觉得我们能够一起安全地钻过那道墙。”
很快,我单独一人,掉头沿着两人同来的道途走了回去,一次也不曾扭头回顾。我穿过野草丛生的小径,走过荒芜的废居,翻过陡峭的高丘,经过老桥,回到作为住处的机关宿舍,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小城居民在这种漫天飞雪的日子里大致不会出门。而独角兽们已经被那几声假冒的角笛唤出墙外去了。
“看来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嘛。”他说道,“并不是说不敢跳到水潭里去,对不对?”
回到家里,我首先用毛巾仔细地擦拭被雪濡湿而变得铁硬的头发,用刷子刷去大衣上的冰雪,用刮子将鞋子上黏附的大量泥土刮干净。裤子上粘满了草叶,仿佛古老的记忆碎片。然后我深深地坐在了椅子上,紧紧地闭上眼睛,漫无边际地反复思考着种种事情。我就这样待了多久?
影子久久地盯着我的脸,好几次试图说什么,每次都欲言又止,仿佛在把未能细细嚼碎的东西,无奈地送进嗓子眼儿里去。恐怕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达吧。他低着头,用靴尖在冰冻的地面上画了个小小的图形,随即又用靴底重重地把图形擦去。
当无声的黑暗开始包围起房间时,我戴上帽子,将其低低地压到眉头,竖起大衣领子,沿着河滨道路走向图书馆。雪仍然继续下着,可我没有撑伞。至少现在的我还有应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