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另一种应对方式”可以采取何种形态?我却怎么也定不下一个视野来。
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写作经验不断积累,年龄不断增长,我渐渐觉得单凭这些尚未足以给《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这部未完成的作品——或者说作品的不成熟性——一个完美结局。我开始想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自然不失为一种应对方法,但是不也应该还有别的应对方式吗?不是“覆写”,而是坚持并立不悖,可能的话相互补充,相互完善。
到了前年(二〇二〇年)年初(现在是二〇二二年十二月),我才总算有了感觉,觉得自己或许能够再度对《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进行一次彻底性的改写。从最初发表时算起,正好过去了四十年。在这期间,我从三十一岁长到了七十一岁。一个身兼二职、初出茅庐的作家,和一个也算是曾经沧桑的专业作家(说来当之有愧)之间,在种种意义上有着泾渭之别。然而,说到对“写小说”这一行为的天然爱,却应该是没有太大差异的。
对我来说,写作《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是一项惊心动魄的作业,同时也是一次非常愉快的体验。写完这部小说,出版单行本,是一九八五年的事,当时我三十六岁。那是一个无须你过问,各种事物也会自己向前推进的时代。
若要再添上一句的话那便是,二〇二〇年乃是“新冠之年”。我恰好于新冠病毒开始在日本正式“大发淫威”的三月份起笔开始写这部作品,花了近三年时间写完。这期间,我几乎不曾外出,也没有做过长期旅行,在云谲波诡、剑拔弩张的环境下,日复一日(虽然中间夹着相当长的中断,即冷却期)孜孜不懈地写着这本小说(宛似“读梦人”在图书馆里解读“旧梦”一般)。这种状况也许意味着什么东西,也许什么东西也不意味。不过,它应该还是意味着什么的。对此,我有着切身感受。
想想实在是瞎胡闹,可我居然始终没有失去“呵呵,总会有办法的吧”式的乐观(或者说胆大妄为)的心态。我有一种自信,觉得最终会万事大吉。结果如我所料,快到收尾时,两个故事总算如愿结合在了一起。就像从两边同时开挖的漫长隧道,在中间点准确地对接,幸运地完成贯通一般。
起先,在完成第一部之后,我以为大致已经完成了目标,但是慎重起见,写完之后我把书稿放了半年多没动。这期间,我又觉得“这样还是不行。这个故事还应该继续下去”,于是动笔写第二部、第三部。因此,我出乎意料地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全部写作。
两个故事齐头并进,交互叙事,到最后再并二做一,合为一体——这就是我的计划,或者说大致的构想。然而这二者将如何合为一体,写着写着,连我这个作者都稀里糊涂了起来。因为我预先根本未曾拟定个大纲,而是兴之所至,自由发挥……
然而,能够再一次这样将《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这部作品改写为新的形态(或者说使之得以完成),老实说,我是如释重负的。因为这部作品对我来说,如鲠在喉,始终是令我耿耿于怀的存在。
于是乎心无旁骛地,我写出了第一部正式的长篇小说《寻羊冒险记》。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事。然后我就想接着对《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进行大幅改写。然而单靠这个故事,要写成长篇小说颇有点儿勉强,于是我便想到,再加上一个色彩迥异的故事,搞成一个“双管齐下”的叙事作品来。
这对我来说(对我这个作家来说,对我这个人来说),是具有重要意义的鱼鲠。这番时隔四十多年的重新改写,让我又一次回到那座小城,又一次痛感到这一事实。
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我还在东京经营爵士小店。一身兼二职,一天天过得忙忙碌碌,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于写作。经营小店固然也很快乐(因为我很喜欢音乐,而小店也算得上生意兴隆),但是在写了几篇小说之后,想凭着一支秃笔混饭吃的念头慢慢地变得强烈起来,我便关门歇业,成了专业作家。
正如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所说,一个作家一辈子能够真诚地讲述的故事,基本上是为数有限的。我们不过是把为数有限的这些主题,千方百计地改头换面,改写成种种不同的形态而已——也许不妨如此直言相告。
然而我从最初开始就始终觉得,这部作品里包含着一些对我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要素。只是十分遗憾,那时候的我尚不具备足以把它完美写出来的笔力。原因应该是,我作为小说家刚出道不久,对于自己写得了什么、写不了什么,还缺乏自知之明。虽然后悔发表,但事情既已发生,也就没有办法了。我心想等到合适的时机降临,再慢慢着手修改吧,于是便将其深藏起来,不再示人了。
总而言之,真实并不存在于一种一成不变的静止之中,而是存在于不断的演变和推移之中。这难道不正是叙事作品的真髓吗?反正我是如此考虑的。
这部小说《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的核心部分,是我在一九八〇年发表于文艺杂志《文学界》上的中篇小说(或者说是篇幅稍长的短篇小说)《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那篇小说六万字不到。尽管在杂志上发表了,但我对内容很不满意(感觉是前前后后种种缘故,把个半生不熟的东西给抛出去了),所以就没有出书。我写的小说几乎没有没出书的,唯独这部作品,不论是在日本还是在其他国家,都从未出版过。
村上春树二〇二二年十二月
虽然我从来不喜欢给自己的小说写什么后记之类(我总觉得这种东西在很多场合都或多或少有些像辩白),不过关于这部作品,恐怕我还是需要做个某种程度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