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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我点点头。

“那么,您已经充分考虑好喽?”

“没有疑虑喽?”

那天夜里很晚的时候,我和“黄色潜水艇少年”在我意识最底层昏暗的小房间里见面了。我们隔着小桌相向而坐,桌子上同以往一样,点着一根小蜡烛。我们俩沉默不语,盯着那根小蜡烛看了一会儿。和着我们俩无声的呼吸,光焰微微摇曳。

“我觉得没有。”我说道。我觉得没有。

当我独自步行在通往自家的河滨道路上,夜啼鸟唱起了孤独的夜歌,河心洲上的河柳伴着它微微地摇曳着树枝。河流的水声比平时更大了。春天到来了。

少年说:“那么,我就要在这里跟您分别了。”

我独自一人停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她在身后留下的存在的残影。直到那优美的残像徐徐淡去,彻底消失,“无”填埋了剩下的空白。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吧?”

不一会儿,少女停止了继续注视我的脸,然后像平时一样翩然转身,裙裾翻飞,消失在了公共住宅的门口,就像隐入黑暗之中的夜间飞鸟,准确,迅捷,没有多余的动作。

“也许吧。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不过,我搞不清楚。谁又能断言呢?”

然而尽管如此,我的决心却没有动摇。我还是必须离开这座小城,迈入下一个阶段。这是已然定下的流程。事到如今,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这座小城已经不再是我的家园,这里已经没有了可以容纳我的空间,在种种意义上。

我再次端详着身着画着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少年。少年取下眼镜,用指尖轻轻按了按眼睑,然后又戴上眼镜。他每重新戴一次眼镜,我便觉得他似乎变得与先前有所不同。换言之就是,他每时每刻都在成长亦未可知。

到了明天,等她知道了我已经不在这座小城里时,她的感受究竟将会如何呢?不,我想到,一旦我从这里消失不见了,这位少女说不定也会从这里消踪匿影。也许她是小城专为我一人准备的存在亦未可知。所以如果我从这里消失了,她也会随之消失——这种情况也有可能。于是又会有另外一个人前来协助“黄色潜水艇少年”读梦。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黯然神伤,感觉自己的半个身体似乎变成了透明状态。某种重要的东西正渐渐离我远去。我正在慢慢地永远失去它。

“十分对不起,我这个人感觉不到悲伤这种情感。”他坦白道,“我这是天生的。不过,假如不是这样,假如我是一个普通人的话,我想我一定会对与您分别这件事感到悲伤的。当然,说到底,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搞清楚悲伤是怎么一回事。”

“再见!”她也说道,宛如把从未见过的食物头一回放入口中的人,专心致志地、小心翼翼地说道。然后,她的嘴角浮现出一如既往的浅浅微笑。然而这微笑也是与迄今为止的微笑迥然不同的东西,至少令我如此感觉。

“谢谢你。”我说道,“你这么说,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再见!”我又一次对她说道。

“黄色潜水艇少年”接着沉默了片刻,然后又说道:“恐怕,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也许正是我的这句“再见”——不同于平素的道别语——给她的相貌带来了这样的变化。不对,不是这样,正在发生变化的,正在接受微妙改变的,也许不是她的五官,而是我自己。也许是我这个人的心正在完成蜕变。

“也许。”我说道。

于是我察觉到——不可能不察觉——她的面容,在整体上显现出了细微的变化。虽然我无法具体指出何处发生了何种变化,但是可以确凿无误地看出几处细部的改变。五官的轮廓与深度宛如波浪在轻微地涌动一般,相比于之前,开始一点点地改变形状。就像由于振动,导致描摹的画像与原画相比,出现了微妙的错位一般。虽然那只是极其细微的、普通人大概会看漏的改变。

“请相信您的分身是存在的。”“黄色潜水艇少年”这么说道。

我也直勾勾地正面注视着她的脸。

“那是我的救命稻草。”

取代这句话,我说出口来的是一句“再见”。听我这么说,少女宛似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一般,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直勾勾地看着我。不同于平素的告别语,似乎让她感到了困惑。

“是的,他会接住您的。请您相信这一点。信任您的分身,就等于信任您自己。”

不过在这最后一夜,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来。因为无论在什么意义层面上,那里都已经不存在“明天”了。

“我差不多该走啦。”我说道,“在这根蜡烛熄灭之前。”

“明天见!”我常常会沿着河滨道路走着,冲着自己如此呼喊。尽管我明明知道,那里并不存在明天。

少年用力点点头。

于是我回忆着与她之间有过的沉默(是的,唯有沉默才是我们俩并肩走过夜晚的河滨道路时密切共有的东西),在喉咙深处暗暗品味着其滋养,孤身一人踏上归途。就这样,于我而言的小城一日便告结束了。

我深深地把一口气吸入胸中,稍稍停了一下。就在这几秒钟之间,各种情景源源不绝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所有的情景。我珍惜守护着的一切情景,也包括寥廓的大海上潇潇落雨的情景在内。可我已经不再犹疑。恐怕我毫无疑虑。

她听到此话,总是微微一笑,不过什么话也不说。有时她会微微张开嘴唇,仿佛要说什么,可结果却没有说出来。然后她翩然转过身去,裙裾翻飞,仿佛被贫穷的集体住宅入口吸噬进去了一般,消失了。

我闭起眼睛,把浑身的力气汇集为一,一口气吹灭了蜡烛的火苗。

“明天见!”

黑暗降临了。那是极度深邃、无比柔软的黑暗。

将那位少女送到家门前,告别时,我总是会说一声“明天见”。其实想一想,这是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因为在这座小城里,并不存在正确意义上的明天。然而尽管心里明白这一点,我还是每天晚上都不能不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