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 第52章

第52章

“这里面有好多情况啦。喏,上次那个男孩不是说了吗?星期三出生的孩子苦难连连嘛。”

“你胆子可够大的。”我佩服地说道,“居然辞掉城里银行的工作,一个人搬到人生地不熟、远在天边的小镇上做起生意来了。”

“不是那孩子说的,是我说的。我是说有这样一句童谣。那孩子只说了‘你是星期三出生的’。”

“说实话,我是在网上找到这家店的。咖啡馆在挂牌出售。说是事出有因,店主急于脱手,愿意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低价出让。于是我就把这家店的经营权连同全套设备家具买了下来,作为新的店主搬到这里来啦。”

“是这样的吗?”

“于是就开始在这家店里工作了?”

“那孩子基本上只说真话。”

“不,一个熟人也没有。跟你一样,我是独自来到这里的。”

“只说真话。”她叹服地重复道,“那可是很了不起的啊!”

“是因为这个镇子上有你的熟人吗?”

然后她慢慢地从我前面走开,关掉煤气灶,用烧开的热水开始做新咖啡。我起身离席,穿上牛角扣大衣,然后付钱,打算走出小店。然而有什么东西挽留了我。我停下脚,再次返回店内,对着正在长台内做咖啡的她说道:“跟你说这种话,也许有点儿厚颜无耻。不过,我可不可以几时请你吃个饭什么的?”

“环境变化好大。”

这几句话顺畅自然地脱口而出。我几乎毫无犹疑,毫不踌躇,仅仅是稍稍感觉到脸颊有点儿发红。

“可是你辞去了银行的工作,搬到这儿来了。”

她抬脸看了看我,眼睛微微眯起,仿佛看着未曾看惯的东西。

“那,跟我境况相似嘛。”她说,“我也是因为找到了一份工作,去年春天刚搬到此地来的。之前我一直住在札幌,在那边的银行里工作。”

“什么时候?”

“嗯,刚巧镇子上有份工作。”

“今天也行啊。”

“你是因为工作才搬到这里来的吗?”

“是吃饭还是别的什么?”

我是说,如果不算住在那座砖墙环围的小城的那段时间的话……

“比如说吃晚饭。”

“我是去年夏天搬到此地来的,在这里住了没多久。”我说,“所以对这座镇子差不多一无所知。我以前一直住在东京。”

她微微噘了噘嘴唇,然后说道:“今天傍晚六点关门,还得花个三十分钟左右收拾一下。如果在那以后也可以的话。”

“你说你是头一回在此地过冬,那你不是本地人喽?”

“行。”我说。晚上六点半,吃晚饭的话时间正合适。“六点钟我来这里接你。”

店里除了我再无别的客人。在等待做咖啡用的热水烧开期间,她好像挺欢迎有个可以简单交谈的对象。

我走出小店,踏上回家的路,然后一边走路一边逐一回顾自己对她说过的话,心情变得很奇怪。直到那个瞬间到来为止,我丝毫没有邀请她共同进餐的打算,然而那些话却几乎自动地冲口而出。思想起来,约请女性共同进餐,可是许久未有的事了。到底是什么促使我这么做的?难不成是我的心为她所吸引了吗?

“说不定还真是。”我说。被别人如此评价,这还是第一次,不过这么一说,弄不好还真可能被她说着了。但是也可能只是我懒得重新去买新的。

没准儿还真就是这样,我心想。

“你是不是那种类型的人,一件东西要爱惜着用上好多年?”

然而即便假定如此,那么是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我也茫然不知。我一直对那位女子怀有朦胧的好感,但这并不是想要谋求什么——比如更为亲密的关系——的好感。她是在每个星期一上午,为我端来咖啡与麦芬,给人以好感的三十五岁左右的女子,一个仅此而已的存在。她身材姣好,总是独自一人机敏地劳作着。在她的微笑里,饱含着自然的暖意。

“被你这么一说,只怕大衣也要开心死啦。”我说着,笑了。

这一日,恐怕正是因为被她的某个方面所吸引,我才主动约她一起进餐的吧。也许是在与她的简短对话里,有某种东西触动了我的心。也有可能仅仅是我厌倦了孤身只影,想找一个能够愉快地交谈一夕的对象而已。不过,大概不会仅止于此,直觉在这么提醒我。

“可我不知为什么,一直喜欢牛角扣大衣,心里很神往。”

可是不论怎样,这都是既已发生了的事。我那时半是无意识地,几乎条件反射般地约她一起进餐,而她接受了约请。想想也是,许多事情也许都像这样,与当事者的意图、计划之类毫不相干,自然而然地就会自行其是。而且再想一想,其实如今的我几乎根本就没有什么现成的意图与计划。

“也许吧。不过,它不太适合这种寒冷的土地。我正想着下个冬天是不是要买件羽绒服呢。那样的话可要暖和多啦,还轻。我这是头一回在此地过冬,对气候不太了解。”

归途我绕道去了超市,买足了一个星期的食材,回家后分成小包装,放入电冰箱,做了必要的预先处理。然后我用吸尘器打扫房间,清洗浴室,换下床单和枕套,把积留的脏衣物洗掉,顺便再用熨斗烫了一烫。我遵循着每个星期一千篇一律的步骤,所有的操作都在无言中得心应手地完成,一如既往。

“不过很好看哪!最近大家都穿一模一样的羽绒服,你这件反而显得新鲜。”

三点一过,结束了这番操作之后,我将读书椅搬到阳光充足的地方,翻开了读了一半的书。然而不知何故,我却未能把心思集中到阅读上去。这个星期一不同于以往,我约了一位女子共进晚餐,而且她(在犹豫了几秒钟后)接受了邀约。这对我来说是不是意味着什么重大的事情?还是说,这件事与事物的大势所趋并无瓜葛,不过是一个岔路般的小小插曲而已?何况,所谓“事物的大势所趋”之类,在我的周边到底存在不存在?

“这件牛角扣大衣吗?”我有点儿吃惊,说道,然后把读完的早报折叠好,“已经穿了二十几年啦。重得像盔甲一样,式样也老了,而且不够暖和。”

我心不在焉地如此胡思乱想打发时间,挨到了傍晚。我打开收音机,FM频道正在播放意大利音乐家合奏团演奏的维瓦尔第的Viola d'Amore Concerto(《爱情协奏曲》),便似听非听地听了起来。

“我心里一直在想,你这件大衣很好看呢。”她对我说道。我看了一眼放在邻座上的灰色牛角扣大衣。

电台解说员借着乐曲间隙讲道:

音箱里轻声地流淌着爵士吉他乐,曲名也好,演奏者也好,我都一无所知。我似听非听地听着那音乐,用热咖啡温暖凉凉的身体,把原味麦芬揪成小块吃了下去。当然,原味麦芬有着原味麦芬的美味。

“安东尼奥·维瓦尔第,一六七八年生于威尼斯,一生创作了超过六百首乐曲。作为作曲家在当时博得了巨大的名声,同时作为著名小提琴演奏家也名噪一时。后来他却在漫长的岁月里完全无人问津,变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人。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重新获得了高度评价,尤其是协奏曲集《四季》的乐谱出版之后广受欢迎的缘故,在去世二百多年后,其名字终于广为人知,一举传遍了全世界。”

一如往日,在从墓地回家的途中,我顺道走进了火车站前的无名咖啡馆。看来我正在真正地慢慢变成一个自动重复着同一习惯的孤独的中年男人。我坐在长台前一直坐的老位子上,点了一杯一直点的清咖,吃了一块原味麦芬(一直吃的蓝莓麦芬这天断货)。一直见到的女子在长台里如同一直做的那样朝我微微一笑。

我一面听着音乐,一面想着遭到世人遗忘二百多年这件事。二百年可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完全无人问津,变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人”的二百年。二百年后将会发生什么?当然谁也无由得知。岂止于此,就连两天之后将会发生什么,又有谁晓得呢?

子易先生的灵魂只怕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吧。自我最后一次与他见面交谈以来,很长的时间已经流逝。而且“黄色潜水艇少年”也想离开这块土地踽踽而去。就算他们二人当真(永远地)离去,我之后也仍旧不得不在此地继续活下去。想必那将是一个枯燥乏味的世界,因为我已经变得对他们二人心怀自然的好意与共鸣了。

“黄色潜水艇少年”此刻在做什么?我忽地想到。图书馆的休馆日,他到底人在何处,又如何度过呢?图书馆不开门的话,他恐怕会无聊得要死吧。因为据添田所说,他在家里看书是受到父亲严格限制的。

我不时抬起头来,迅速地将视线投向四周,但是哪里都看不见“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墓地里除了我再无人影。我从石垣上站起身,仰面看了一会儿冬日的天空,然后重新围好围巾,抬手拂去了落在牛角扣大衣上的枯叶。

这种时候在他的大脑内部会进行着何种操作,我甚至无从想象。也许他正好利用这段闲暇,对积累了一个星期的大量知识加以系统性的整理,重新进行排列组合也说不定。《家庭医学百科》与《维特根斯坦论语言》中各不相干的片段在他脑海里有机地结合、纠缠,化作了巨大的“智慧柱”的一部分也说不定。那根巨柱——姑且假定这种东西当真得以形成——的外观如何?其规模又如何?它是仅仅形成于他的脑海里,而永远不会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吗?作为一个没有出口的、庞大的、输入行为的纪念物。

在那块墓碑前,我在沉默之中度过了约莫三十分钟。仿佛孤独一人,抱膝枯坐在干涸的井底一般。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唯有灰色的云缓缓地从头上流过,手表的长针在表盘上转了半圈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或许他父亲强权式地下达的命令(就结果而言)是正确的做法也不一定。暂时中断阅读(输入行为),安排时间将之前吸收进来的大量知识分类,将它们秩序井然地收藏进大脑内的适当位置,对少年来说肯定是必要的(就好比把从超市买回来的食材分成小包装后再放进冰箱里一样)。不过这一切无非只是我的随意猜测而已,至于少年大脑内实际在进行着什么操作,又是如何进行的,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说完了这些,我在墓碑前的石垣上坐下,等待着对方能够有所回应。然而就如我有所预料的一般,没有回应。唯有云朵缓缓地飘过长空,从山的一端,飘到山的另一端。不知何故,那天早晨我甚至没有听到鸟儿们的叫声。那里只有墓场的沉默。

尽管如此,我仍然不禁要闭起眼睛,在心里描绘矗立在孤独的少年脑内的“智慧柱”(姑且如此叫它)的形态。那大概是类似耸立在地底黑暗之中、如同巨大钟乳洞内的石柱一般的东西吧。它气势堂堂地屹立在人迹未至、漆黑一团的暗处,从未有人看到过它。在这样的黑暗之中,说不定二百年也只是不值一提的一瞬。

不过——即便假定我能够做到如此——对他的“出走”助以一臂之力,这是否恰当?我心里没数。我是否有如此行事的资格?任怎么说,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就算未能充分理解他,就算精神纽带十分松垮,可是假如他消失不见了,父母兄弟身为骨肉至亲,肯定会深感悲痛。所以我很想听听子易先生您的意见。如果现在我说的话能够传递到您的耳朵里去的话,我想得到您直言不讳的指教。我该怎么办?说老实话,我现在是一筹莫展了。

或许,进入了高墙环围的小城,他就能够有效发挥那“智慧柱”的功用也未可知。也许在那里,他能够找到输出智慧的正确途径也未可知。

也许的确如此,也许这个现实的世界并不是为他而设的场所。他得不到任何人的正当理解,包括血脉相连的亲人在内。他天赋异禀,也许在那边的世界里才能够恰如其分地发挥。

“黄色潜水艇少年”……他自己一个人就能够成为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想到了这一点,我长舒了一口气。

那位少年——子易先生您也知道的——在这个世界里是个无比孤独的存在。他坚信,离开这个世界,迁徙到高墙环围的小城里去,对他自己来说是更为自然、更为幸福的事情。

终极的个人图书馆。

星期一一到,我就照老样子,一大早便去参谒了子易先生的墓地,然后对着墓碑说起了少年的事——他希望到“高墙环围的小城”去的事,他请求我带他到那里去的事。不过眼下我根本不可能满足他的愿望。若问为什么,首先,因为我并不知道到那里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