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因为没让影子死掉,还送影子逃出了墙外,所以才得以回归这边的世界(说得更准确点,是被遣返回来了),而其结果就是,在这个世界的我的存在也没有被抹消。尽管这只是推测而已,但我渐渐变得对此深信不疑了。
还有一点我无法做出判断。那就是,把少年带到那个世界去是不是正当的行为这个问题。这在道德上是否被允许?如果少年进入那座小城,作为“读梦人”在那里立定脚跟的话,其结果恐怕就是他的存在将从这个现实世界里彻底消失吧。
然而,如果少年的影子被剥离开去,而他的影子又一命呜呼的话,少年的存在就将永远地、不可更改地在这边的世界里泯灭了。听添田说,他没有朋友。但是父母兄弟肯定会对他的消失哀伤悲叹的吧,尤其是溺爱他的母亲……可能会招致这种事态的事情,我能做吗?纵然少年自己再怎么由衷地盼望如此,纵然让人再怎么觉得这对少年的人生来说也似乎是更为自然的走向,但是这难道不是有悖于人类道义的行为吗?
然而我并不记得通往那座小城的具体路径。我不过是曾经去过那里而已。其实准确地说,我是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被带到那里去的。就算叫我沿着同一条路再走一遍,我也不知道方法。
关于此事,我很想找人商量商量,比如说子易先生。倘是他的话,对大致的事情都有所了解,又拥有可靠的智慧,对此,兴许能够给我以切实有效的忠告。然而子易先生——子易先生的幽灵——很久没有在我面前现身了。说不定,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这片土地也不一定。这种可能性也不小。他说过,灵魂在地上逗留的时间是有限的;而且灵魂要化作人形现身,也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黄色潜水艇少年”发自内心地想到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去,想成为那里的居民。他下定了决心,哪怕再也不能返回这边的世界也不在乎。在这边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种存在具备足以挽留他的力量,这一点一目了然。然而单凭一己之力,他无法到达那座小城。他需要我的“引导”。因为知道抵达那座小城的路径的——或者说拥有曾经走过这条路径经验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也考虑过是不是跟添田商量商量。但是要把我曾经一度在高墙环围的小城里住过这件事,浅显易懂地对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的人进行说明,任如何考虑,这都是难如登天的苦差。谈话会变得十分棘手。她大概还没来得及为少年担心,恐怕就会先对我的精神状态感到不安。是了,那座小城的事绝不可以说出来。对于我在那里的见闻体验,能够照单全收、予以理解的,到目前为止,只有子易先生和“黄色潜水艇少年”,仅仅两人而已。
在馆长室里两人单独谈话之后约莫一个星期,我与少年没有接触过。再次穿上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恐怕是洗好又拿回来了)的少年,背着绿色背囊,每天如出一辙地出现在图书馆里。但是哪怕我在阅览室里从他身旁走过,我也从没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他也从不看我一眼。少年看上去全神贯注地沉迷于阅读,仿佛其他任何事情都勾引不起他的兴趣,大概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而我则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桌前,一件一件地处理着作为图书馆主宰者的日常事务。要说枯燥,的确是枯燥的琐务,但只消是内容与书籍相关,哪怕仅仅是核对编号之类的杂事,我也能从中发现乐趣。我们——少年和我自己——在这块现实土地上的世界里,各自都在完成应做的事情。
我走到添田那里,尽可能算准她比较空闲的时间,假作聊天的样子向她打听少年的情况,主要是他的家庭环境。
之后一连数日安然无事。连日晴朗无风,明晃晃的太阳将垂在檐下的冰锥一根根地消融了去。我一面听着窗外冰雪融化的滴水声,一面伏案工作。这期间,少年一如往常,在阅览室专心致志地继续看书。我向添田询问少年眼下正在阅读的书名,她立即就告诉了我。少年正读得入迷的,有《冰岛萨迦》,有《维特根斯坦论语言》,有《泉镜花全集》,还有《家庭医学百科》,全都是大部头。他好像不问内容,就是喜欢大部头的书,想必是薄的书总是让他觉得意犹未尽吧。就跟食欲旺盛的人在店里总是点最厚的牛排一样。
“记得你曾经说过,M君的母亲溺爱他?”
我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向上推开,探出头去做了几次深呼吸。冬日清爽的空气恰到好处地刺激着肺。然后,我久久地眺望着冬日无人的院落。未融尽的雪,如同白色污渍一般到处都是,硬邦邦、直僵僵地黏在大地上。
“对呀,她溺爱M君,简直就像宠爱猫咪一样。”
我大概再也不会钻进那座门里了。因为我已经被剥夺了为此所需的资格。目送少年,看到门再次关上之后,我大概就会独自一人返回这边的世界来吧。
“他父亲呢?”
然后我浮想起自己牵着少年的手,站在小城门前的情景。身着黄色潜水艇图案绿色游艇夹克的少年,恐怕会毫不犹疑地与我分手(头也不回地),坚决地跨进门里去的吧。
添田微微歪了歪脑袋:“他父亲的情况,我不太了解,因为我从来没有直接见到过他。不过,听旁人说,他父亲好像对他并不是太关心。不过是听说而已,确切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小声对自己说道。
“并不是太关心?”
“由我把你带到那里去吗?”
“记得以前跟您说过,M君上面两个哥哥都是以优异的成绩从本地的学校毕业,考进了东京的著名大学的,走的是不折不扣的精英路线。总之,他们都是父亲引以为荣的儿子,拿到什么地方都无须感到羞愧。而与哥哥们相比,最小的儿子却连本地高中都没考上,每天只会泡在图书馆里看书,嘴里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简直令他父亲羞于带出去见人。M君的父亲对这一点好像十分在意。”
他将手绢放回原先的口袋里,走到门口拉开门扉,既没有回头,也没有道别,就这样走出了房间。在他的背后,门扉发出干涩的金属音,重新关闭,我单独一人被留在了房间里。
“你说过,此人在镇上经营幼儿园?”
少年对此深思了一番(或者说看似深思了一番),然后一言不发地从椅子上唰地站起身,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绢,再一次仔细地擦拭嘴角。这也许就是他对请他吃蓝莓麦芬一事表示谢意的独特姿势,也许仅仅是他的习惯动作。个中的区别,我就不明白了。
“对,他经营幼儿园。他的幼儿园设施很完美。不光是幼儿园,别的生意也做得很大,像补习班啦,成人教育啦,就是这一类。应该说,作为一个经营者,他很有才干,的确很优秀,不过,他好像算不上所谓的教育家。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我说:“可是,这种事我能做得到的吗?我并不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因为自己想去于是就能到那座小城去。何况还要把你带到那里去,就更加不可能了。我只是由于某种偶然,碰巧到达了那里而已。”
“M君在家里读书是受限制的。他父亲说一直埋头看书不健康,所以只给他买很少的书。看书时间也受到严格限制。这对他来说肯定是相当痛苦的。因为对他而言,看书就是跟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
身穿画着杰里米·希拉里·布布博士游艇夹克的少年,沉默着用力点头。是的。
“他母亲怎么样,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理解那孩子?我是指对于他那种与生俱来的特异能力,对于他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
我将他的这个手势转换成了自己的语言:“由我把你带到那里去。是这个意思吗?”
“在我看来,他母亲是一个相当感情化的人,虽然溺爱他,但恐怕并不理解他的本质。像是要好好提升那孩子身上的特异能力啦,为他寻找可以有效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啦,这样的想法,她好像不大有。”
他指了指我,然后又指了指自己,将手指朝向了别的方向。
“所以她不愿意放手让他离开?”
“不过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打算去那座小城的呢?”
“对。说老实话,我跟她建议过好几次。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不过我是把我的意见坦率地说了出来。全国有那么几所专门接受像他这种孩子的教育机构,在那种地方,他身上那种天赋也许能得到很好的提升。一直困在这座小镇上的话,M君恐怕是不会有未来的。不过这种说辞,她一概拒之不理。一心以为只有在她的庇护之下,那孩子才能够活下去。”
我看了看少年。他正从金属边眼睛后面眯起眼睛望着我,仿佛是要读取我心中的所思所想。
听了添田的话,我思考了片刻,然后说道:“照你这么说,好像对那孩子来说,家庭不能说是个温馨自在的地方嘛。”
我不禁环顾一眼四周。我是不是与这片大地牢牢地拴系在一起,有没有在地上扎下了根?我想到了蓝莓麦芬,想到了站前咖啡馆音箱中流泻出的保罗·戴斯蒙的中音萨克斯管的音色,想到了竖着尾巴横穿过院落的瘦削孤独的雌猫。这些东西有没有把我的精神多多少少系留在这个世界里?还是说,这种东西都是微不足道、太过琐碎的事物呢?
“M君的感受如何,我当然没办法知道,因为那孩子一般是不太会外露感情的。不过,的确,我猜对他来说,家庭恐怕不能说是个温馨自在的地方。那里只有对自己毫不关心的父亲和过分关心的母亲。而且这两人都没有真正理解他,甚至也没有表现出打算理解的姿态。”
我长叹一声。这个少年的心没有跟这个现实世界维系在一起。他没有在真正的意义上在这个世界里扎下根。恐怕就像是暂时系留的气球一样的存在吧,他浮游于地表之上,生活在半空之中。于是他所看到的是与周围的普通人不一样的风景。所以对脱开拴系的挂钩,永远离开这个世界飘然而去,他既不感到苦痛,也不感到恐惧。
“那他和两个哥哥的关系呢?”
“没关系。”少年放声说了出来。
“人在东京的两位哥哥看样子忙得要命,应该说,他们单是忙自己的事情就已经精疲力竭了。年轻人嘛,这也很正常。他们好像几乎不回老家来,何况弟弟又是个后进生,还性情古怪,看来他们没有余力管他。”
“也许你再也见不到这边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了。”
“所以他每天都不在家里待着,跑到这个图书馆来,跟谁都不说话,一门心思地只管看书。”
少年点点头。
“现在我再说这话也没什么意思了。”添田说道,“不过,我真心觉得,要是子易先生还活着就好了。因为那孩子只对子易先生敞开心怀。那位的去世,真是一大遗憾。不管是对M君来说也好,还是对图书馆来说也好。”
“要进入那座小城,就必须放弃影子,弄伤双眼。这两点是进入城门的条件。被剥离的影子大概很快就会丧命,而一旦影子死了,你就再也不可能离开那座小城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我点点头。子易先生的死,留下了许多深深的缺憾。
我本想把这些事情详细告诉少年的,又改变了主意,闭口不提了。这种事恐怕他早已了如指掌了吧,并且是在对一切都全面领悟了之后,才下定决心要去那座小城的。这是经过细致、充分的考虑之后得出来的、没有变更余地的结论。看到少年毫无犹疑的面孔,我明白了他的决心坚不可摧。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不再一次确认他的信念。
听了添田的这番话,我更为详细地搞清楚了少年的家庭情况,心情也许因此多少变得轻松了一些。
在那里,冬季由于天寒地冻,独角兽们纷纷因饥饿而殒命。住在那里的人们,罕言寡语地过着贫乏的生活。分配来的食物既粗糙,量又少,衣服一直要穿到磨薄磨破为止。既没有书籍,也没有音乐。运河干涸无水,许多工厂关门大吉。人们生活于其中的公共住宅昏昏暗暗,歪歪斜斜。狗儿猫儿都不存在。说到举目可以看到的动物,那就只有能够越过高墙来来去去的飞鸟们了。那是一个跟理想国相去甚远的世界。少年对小城的这种情况究竟有着什么程度的理解呢?
在这位少年身上,是有着强烈盼望摆脱家庭、脱离这个世界的理由的。假如他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不见,他的母亲毫无疑问会哀伤悲叹。然而为了少年自己,与母亲早做切割也许更好。就像小猫咪们时间一到就要与猫妈妈分离,独立生活一样。猫妈妈在失去了小猫咪后,会拼命在周围寻找一段时间,然后就会作罢,忘却了。于是再进入下一个轮回。这对动物们来说无非就是自然的必由之路,就如同季节的周而复始。
然而不待多言,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与“胡椒国”大异其趣。“胡椒国”是为动画电影杜撰出来的一个虚构的理想国。在那里,美丽的人们被美丽的自然包围着,过着美好的生活。那里流溢着愉悦的音乐,盛开着鲜艳的花朵,淡淡地飘浮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亚文化的气氛,是昙花一现的梦幻世界。然而高墙环围的小城并非如此。
父亲与两位哥哥在少年突如其来地消失,或者是亡故之后,肯定会为此而深感悲痛的吧,或者会为了没有足够关心他而颇受良心的苛责。然而他们还得为自己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只怕难以长久地哀伤悲叹。而且少年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他在这个世界里始终是个孤零零的存在。哪怕他消失不见了,那块空白转瞬之间就会被填埋的吧。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一丝波纹也没有,静悄悄地被填埋。
少年沉默着,短促地,然而坚定地点点头。
假如把我放在少年的立场上——虽然就像添田所说的,站在他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推测他的感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怕我也会希望移居去别的世界,而不愿意困居在这个小镇上。
“你是想说,离开这边的世界,到墙的那面去,是不是?”我问。
比如说,去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
“我必须去那座小城。”少年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