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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34年11月30日 湘江西岸阻击阵地

二 兴国壮士

他回身又把望远镜举起,无动于衷地看着血肉横飞的阵地。他相信自己是无私的,为了达到目的,一切代价都不值得惋惜、悲叹。

林彪总是习惯地把望远镜投向战场纵深,从敌后的反映,能看到前沿的战斗是否持久。但他被前沿的拼搏吸引住了,那是凶神恶煞似的拼搏,咆哮声犹如兽吼,那战士(也许是连排长),没有步枪,持着一把大刀在与四五个持枪的白匪砍杀,表现出他的勇猛和蛮力。

“战场需要理智,不是感情!”

林彪不认识这个彪形大汉。他不像许多善于接近士兵的指挥员那样,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说出他们的籍贯,甚至还知道他们的爱好。他认为这不是统帅之长。统帅,应该用他的智慧谋略和果决精神去克敌制胜,以少的牺牲换取大的胜利,这才是真正的爱护士兵,而不是哗众取宠。他不知道这个战士已经砍死了几个敌人,但他能从那把血淋淋的鬼头刀上,体验到一种闻所未闻的痛快和亢奋。这种疯狂的拼杀的快乐,只有喝足了战神杯中的浓酒之后的勇士才会有。他喊叫着,满身都是血污,不知有多少是他的,有多少是敌人的。

当他看到参谋人员犹豫不决的神色时,他目光冷峻地盯着他们:

他一刀劈进对方的肩胛,一公里外的林彪似乎听到了骨头的断裂声。那勇士却突然虚脱了似地无力拔出嵌进肩骨中的利刃,这是他一生最后的一刀。他向前一倾,好像是去拥抱他的仇敌。这时两把枪刺,同时从背后刺进他的两肋。他无力哼一声,就一头冲向死敌的胸怀。他那可怕的巨大的身躯,背上插着两支来复枪,颓然跌倒在敌人的尸堆里!

“笨蛋!”他轻轻地嘟哝了一声,猛然把望远镜向下一抛,望远镜沉重地垂挂在他胸前。他转身对参谋人员说:“叫救护队撤下来,这时候抢救只能作无谓的牺牲!伤员在阵地上也是战斗力!”

“斯巴达克斯的死法!”林彪不动声色,既没有在意那个倒下去的战士,也没有在意飞机在他身旁扫射时打起的一串土花!在战场上,他的心是铁打的,意志也是铁打的。他把望远镜投向远方!

这时,林彪看到救护队冲上阵地去抢救伤员。

后来才知道,那个扑地而死的壮士是兴国人,一个佃户的儿子。“苏维埃”便是他追求的天国!他的天国是具体的也是现实的:中央苏区的艰难困苦,年年处在围剿、反围剿的动乱中的生活,是不是他的天国?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还有一个更美好的天国——共产主义。那个天国对他来说是遥远的、虚幻的!

战云滚滚,不断地向外扩展。那是战神飘拂的黑色斗篷,它飞临沙场上空,不断用万条愤怒的金鞭抽击着遍体鳞伤的阵地。

农民,有时看得很近,两眼只盯着从土豪手里夺回的几亩山地;有时想得很远,把希望寄托在来世。

天空弥漫着淡黄色的烟尘,硝烟带着有毒的TNT气味使林彪感到鼻腔痛痒,火星飞迸的灼热与黑烟和黄尘混在一起,蒸蔚成遮天蔽日的战云。

他竟又吃力地抬起头来,瞪视着尸体狼藉的阵地。他一时忘了为什么到这里来,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也忘了为什么拼杀。他大口喷吐着鲜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他望着血淋淋的阵地,久已消失的自豪感和征服感又突然萌发出来。

敌人的集团冲锋开始了。三百米的阵地湮没在隆隆的滚雷中,阵地活像一个活的躯体,在酷刑下弯曲、颤抖、痉挛、拱起。

周围的一切景象,他并不完全理解,像一场凶险的梦境。他低下头去,落在他的仇敌的胸脯上,那里正铺展着他那砍刀上的红布条!这红布条是扩红时动员他参军的那位年轻姑娘给他拴上的!

何健和刘建绪,早在北伐之后清党时,就与共产党不共戴天了。林彪此时在望远镜里又看到了他们。

那首总是以“哎哟来……”开头的兴国山歌,使他清醒过来:

林彪知道,交手的是湘军的四个师。湘军,自曾国藩、左宗棠、刘长佑、曾国荃、刘坤一与淮军李鸿章争夺权势中,就以骁勇善战闻名军旅了。特别是在镇压太平军时,大出了风头。现在湘军的战斗力不亚于“中央军”。此刻是在他们的家门口作战,他们更是恶如狼虎。每当战局危殆、濒临绝望时,营长、团长赤膊上阵,带着敢死队督战、冲锋,更是湘军克敌制胜、扭转战局的绝招。

哥哥参军最光荣,

这时候,阵地上炮火已经不再轰击,只有拉锯般地反复争夺。冲上来,打下去;打下去,冲上来。掩体,堑沟,雨冲沟、岩石、弹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无止无休。白刃格斗,显得异常严酷。

妹妹把你送几程。

当然,湘军也不都是孬种,他们连、营、团长带头,督战队在后,好像着了刀枪不入的魔法,无知无觉地哇哇叫着,踏过他们自己弟兄的尸体,向对方阵地冲击。红军面对的是老虎,而不是老鼠!

……

一军团是擅长打运动战的部队。这种阻击战打得这样出色,不能不归功于五次反围剿中,与敌人阵地对阵地拼杀时的短促突击的锻炼。错误的战略中可以有正确的战术。

他还能在兴国见到她吗?他突然想到应该杀回兴国去,那里才是他追求的天国!他的拼杀就是为了兴国,为了送他到部队的那个叫王秀莲的姑娘!本来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国,原来是这么狭小,这么具体,这么实在。

在敌人有飞机、大炮和精良的步兵武器的情况下拼搏,就等于敌持长矛我持匕首,只有近战,才能发挥红军之长。林彪命令部队不要过早还击,把敌人放到阵地前沿,而后突然反击。他借用了通俗小说中一句尽人皆知的话:“让他们在阵地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我杀回来了,秀莲妹妹!”

炮火的气浪使浓雾激荡起来,流动起来,在被撕碎的乳白色的雾团里露出了黑沉沉的山头,西风从越城岭猛扑下来,弥天雾阵迅速向湘江东岸淡散,山林、田野、沙丘、旗帜、烟火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下,流溢着油画般悦目的色彩。山岳又呈现出莽莽苍苍的姿影。

王秀莲仍然是他参军时的那身打扮,仍然是挂着那一脸开朗乐观、略带几分顽皮和嘲弄的微笑:

这是一个魔幻般的世界。神秘与恐怖感同时压在心头。

“你是我送上前线的第八个!再有两个,我就超额完成我的扩红任务啦!我会成为扩红模范的!”

敌人看不清目标,便乱打冷炮,不让红军有半刻喘息时间。炮声在雾中显得沉闷仓皇,落点零乱,可是,这种冷炮有时危害极大,往往歪打正着,有时恰恰落在指挥部的要害位置上。

一阵委屈浸透了他的心:“秀莲,难道你是为了……”

凌晨,蒙蒙大雾吞没了湘江,到处流漾着牛奶泡沫似的雾团,这对防守是有利的。

他觉得映现出他的天国的那面镜子破碎了,眼角滚出了两颗泪珠。他想抬手抹掉,可是他的手已经绵软无力,开始了死亡的过程。他的头剧烈地摇摆了一下,就平静下来,他仅仅是那个扩红姑娘送上前线的第八个……

12月1日是战斗最为激烈的一天。

那首以“哎哟来……”开头的山歌还在响:

其实,后面还有多少次生死存亡的关头?

一盼你革命到底不变心,

为了红军的生存,为了党中央的安全,生死存亡在此一战了!

二盼你勇敢杀敌人。

战士们在“一切为了苏维埃新中国”、“保证中央纵队安全渡江”的口号下,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

……

飞机低空轰炸扫射。

三 战争沉醉

那是持久不息的雷鸣,浓黑的烟云腾腾翻滚,笼罩住了一排山岭。

林彪又把望远镜伸向敌人纵深,只有从纵深才能看到敌人有没有后续力量。火线是一目了然的,他把目光投向敌后那隐藏着奥秘的地方!那里,敌人在有条不紊地向两翼运动,“这是个有经验的指挥官。”他心里夸赞着对手,“不可轻敌。”

敌人的迫击炮和德制新式卜福式山炮疯狂地向红军阵地轰击,阵地立即变得像生天花的孩子,满目疮痍,遍体鳞伤。来不及挖工事的战士们,把敌人的弹坑当作掩体作殊死的抵抗!

突然,大地在他脚下颤动了一下,一颗炮弹在离他二十米的地方炸开,弹片带着猝发的狂欢嘤然一声尖啸在他耳畔扇起一股热风飞了过去。他的身后一名警卫人员被弹片击倒,一名参谋被气浪抛到十米以外的山坡上。他向前踉跄了两步,被烟雾所笼罩。但他仍然举着望远镜察看着向侧翼暗自运动着的敌人!

阻击战空前激烈了!一场浴血的拼杀!

他并不关心是否还有炮弹飞来,也不关心谁死谁伤,那是救护队的事情。战场上,他绝不婆婆妈妈。仁慈,是战争中的泥潭,谁陷进去,都要遭灭顶之灾。他关心的是战场,战斗胜利才是大局。

拂晓,敌人向尖峰岭和美女梳头岭展开了第二次攻击。6时许,十二架黑十字架式的意大利飞机投入战斗。

林彪从炮火的闪光里,判断出隐在山后的炮兵阵地,他观察了好久。

刘建绪为了保护老巢,即以其四个师的兵力,从全州倾巢出动,向红一军团二师扼守的脚山铺阵地进攻。直到11月30日凌晨,一军团一师才刚刚赶到,部队异常疲倦,刚进入阵地就訇然倒地睡着了!兵法云:避其精锐,击其惰归。这支部队却以疲惫之师抗敌之精锐了!

拿破仑曾把大炮称作战争之神,林彪也抱有同样的看法,他下达撤退命令之后,吩咐作战部门派人到前沿部队去组成炸炮小组,趁夜间去把敌人的卜福式野炮炸掉。

11月29日,刘建绪得悉我中央纵队要渡湘江,而白崇禧又将金沙嘴南至界首的桂军撤掉了,只剩下民团摆摆样子,以便把赤色祸水引入湖南。

“没有炸药包怎么办?”参谋问。

脚山铺是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桂黄公路由西南向东北穿过,公路两侧夹峙着两公里多长的小山岭,各有数个小山头,以东边的黄帝岭和西边的怀中抱子岭最高,均在二百米和三百米左右,土石相间、杂树丛生,是一个比较理想的阻击阵地。

“那就用集束手榴弹!”

一军团夺取全州未成,只能将第一道阻击线选在湘江西岸,距全州十六公里的鲁班桥、脚山铺一线的小山丘上。

这个平时慢声细语,在战场冷静决绝的军团长,即使吩咐这样一条计策,也是用命令的方式。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林彪的军事辞典里,只有随机应变、百倍的胜利信心、准确的判断和斩钉截铁的决策,不存在“民主”二字。他认为三个高明的厨师同时在一口锅里炒一个菜,还不如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炒得好吃!他是红军将领,那是从政治角度而言,在阵地上,他推崇拿破仑。他不会做诗,却相信战场上的灵感。他果断坚决,在于他自信只有他手中掌握着军事智慧的钥匙,用它,可以打开通向胜利的大门。在战场上,即使是身体有病,他的精神也是处在最佳的竞技状态。

中革军委将渡口选在界首和凤凰嘴之间,这正是去与二军团会合的六军团,在9月4日胜利渡过湘江的地点。

湘军犹如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不顾血本,用孤注一掷的疯狂决心,倾尽全力摧毁一军团的抵抗。刘建绪绝不相信还有砸不烂的铁核桃!

此时,林彪的望远镜里是一片惨烈的战斗景象。他当然无法看到遥远的、隐在历史云雾中的、那个使他光彩眩目而又摔得粉身碎骨的权力峰巅……

双方暴烈的战斗本性,都被疯狂的进攻和顽强的抵抗刺激起来了。这里既不是豹子对着饿狼,更不是猛虎对着绵羊,而是红色战神对着白色战神,红色雄狮对着白色雄狮。

毛泽东称林彪是“无与伦比的元帅”、“无敌元帅”,斯大林赞扬他是:“中国最杰出的统帅,智力与勇气在所有人之上,他是个赤色铁腕。”蒋介石咒骂他是“战争的魔鬼”,同时也承认他是掌有军事机密的“关键人物”。

林彪看到了北伐路上汀泗桥的那场恶战。

这个附记不见得全面和准确,从林彪后来的历程中似乎更能说明问题。在远东出版社出版的一本书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战场上,每个战士都成了自己心目中的英雄。酷烈的战斗把尚未参战部队的全部热情激荡起来,怨毒恨火和参战的欲望,在每一根脉管里急剧膨胀起来,每一组肌腱都鼓荡得簌簌发抖。他们急切地投入战场。这是战场以外的人不能理解、不可思议、不可理喻的一种感情。因为他们无法体验到灯蛾扑向火苗时的高度的兴奋。任何勇士都需要那种奋战的氛围,正像使血液沸腾的铜鼓军号和卷起心灵风暴的交响乐章。这是一种使“死”人也能站起来战斗的氛围。

早在广州时期,1924—1925年,林彪就与周恩来合作。1927—1928年,在南昌起义中他同朱德一起,随后在严寒的冬天登上井冈山与毛泽东会合。1948—1949年,林彪成为在东北华北地区常胜的共产党军队中的一名受到信赖的司令员。看来林彪在军队的最高领导中,地位仅次于彭德怀,虽然像贺龙、萧克、罗炳辉、聂荣臻和叶剑英等其他领导人的资历都比林彪深。

林彪体验过这种激情,他把这种精神状态叫作:战争沉醉!

1957年9月,斯诺重新整理他在延安访问林彪的记录后,有个小小的附记:

敌人不断地改换战术,用两翼猛攻、中央突破的方法,全力突击红一师的米花山防线,进而威胁美女梳头岭等核心阵地。

年轻,也是他获得声誉的条件之一,他在1931年担任军团长时只有二十四岁!无疑,全军团的指战员是敬重他们的军团长的。

从早晨五时到下午三时,十个小时的不间断的拼杀,空前激烈、残酷。鉴于敌人有可能利用夜间,从两翼迂回,为了避免被敌包剿,林彪下令一师退往西南方向的水头和夏壁田一线继续抵抗。

林彪举着八倍望远镜,站在湘江西岸脚山铺前边的阵地上。他苍白虚弱,像个文雅精干的小学教师,不像是威震敌胆、叱咤风云的年轻将领。一军团,红军主力中的主力,西征路上的开路先锋,历来最艰难的任务,常常落在这个军团的肩头。一军团和三军团互为左右手,交替打击着敌人。在战场上,他不像彭德怀那样威猛决绝、森冷严苛,而是以机智、果断、敏捷不断取得赫赫战果,使他和他的一军团获得“战无不胜”的声誉。

几个连队打红了眼,拒不后撤。人类疯狂暴烈的拼杀本性一旦被刺激起来,拼杀本身就变成了目的。最后不得不用军团首长的命令与说服,使他们挥泪与洒满战友鲜血的阵地告别!那是千疮百孔的血染的土地!

一 林彪的一军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