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轻松美妙的时刻不知延续了多久,他觉到了强烈的触动。
他的身后是肢体折裂的阵地。突围的士兵奔突夺路而出,他看到血洼里浮泛着粉红色的泡沫。他觉得穿身而过的炮弹的热浪使他像在火中燃烧。他转过身子,眼睁睁地看着万世松带着几十个人冲了出去。他又看到大火一片一片吞噬着他的阵地,他不明白,阵地上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直愣愣地站着。脑子里是一片迷茫。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忍受万炮穿身的苦痛。紧接着,他感到自己像一朵轻浮的云荡漾溶化在血红色的晚霞中。
“没有死!”这是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生命是顽强的,有时,顽强得不可思议。陈树湘苏醒过来了,但不是真醒,是梦中的清醒,可怕的噩梦:他站在阵地前沿。炮弹如雨,向他直直飞来,穿体而过,落在阵地上。他不理解他为什么挡不住炮弹的穿射,也不理解,为什么炮弹也伤害不了他。
“没死就好!团长就是要活的。”
……他眼前出现了战场。一个黑色的恶浪,把他打沉下去。他坠入了黑色的深渊。
“听说这是个师长,我看不像。”
……他的眼前出现了红旗招展的宁都!就是在这里,他们举起了义旗投到红军队伍里来。
陈树湘已经完全清醒了,他落在敌人手中了。他紧闭着双眼。他不记得是怎样落进敌手的,但他还清晰地记得跟万世松发脾气的那个瞬间,那时,万世松决定带着他突围。
他觉出有人走动,凑近他的脸。他记起过去在梦中常有这种飞飘的感觉。身轻如云,扶摇直上,突然他觉得摇动得厉害。
“老万!我命令你把我放下,把我的枪给我!”
北伐时期,他抱着捐躯赴国难的壮志决心,投笔从戎,跟北伐军一起离开了他的家乡!家乡的变化怎么这样大?他有些惊诧。他的家乡小吴门外的石柱,怎么这样高?他家的灰色宅邸,怎么会在云雾缭绕中向上升起?
“绝不!”万世松向战士们低声吩咐,“抬上师长!”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老万,这样对谁也没有好处,全都完蛋!”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走!”万世松让战士把师长抬起来。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老万,你是在犯罪!对革命犯罪!”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万世松根本不听师长在说什么,他把枪一举,带头冲了出去。他带领着三十多人冲出去了,师长的担架却没有跟上来。理智告诉他:如果再杀回重围去救师长,那的确等于犯罪了。
他又看到了父亲手书的那幅条屏,那是他从小就背得烂熟了的:
陈树湘希望的正是这样。
他像梦游神似地走进陈宅的厅堂。这是小康之家、书香门第的那种厅堂,他看到了父亲视如珍宝的端砚和笔筒,一个摆放着二十四史的楠木书橱,占去半面墙壁……他在这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那是充满欢乐的时代。
早已被战斗榨干了精力的两个战士抬不动他,一屈腿就跌下去了。他从担架上翻落到冷硬的沙砾地上,早已经失去了疼痛感,只觉到一种苦涩欲死的窒闷:“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观。早结束这一切吧!”
他一生在外,戎马倥偬,至今还没有子女,这不能不使他那想抱孙儿的年迈母亲深深遗憾!
陈树湘又听到七嘴八舌的声音:“抬到团部准死,那不白抬了?”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这不是长沙城吗?小吴门外瓦屋街,是灰色瓦房的陈宅。站在门外向他微笑的是妻子陈江英。妻子比他大一岁,已经三十岁了,“男到三十一枝花,女到三十老人家”,可是妻子并不老,微笑着望着他,腼腆羞赧,两颊上泛起霞晕,像新嫁娘一样局促……
“你他妈的啰嗦什么?叫你抬,你就抬……”
陈树湘已经无法弄清他是怎样突围而出了,他已经在昏迷中失去了时空的概念。他开头觉得受到了一种猛烈的撞击,从地上飞了起来,而后被猛掷在地上,只觉得一股黑色的漩流冲进他的脑海,脑子被这波浪击成碎片。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呻吟了,对他来说,世界已经不存在了。身体如同沉入黑色的海水之中,微微感到它的波动和漂浮。
陈树湘觉得自己被粗鲁地抛到担架上。
二 陈树湘之死
“听说到团部去照相,一个师长,可是大头子。”
“老万,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那你就代劳吧!”万世松把手枪插进自己军衣袋中。救护人员拖着红十字药包弯腰奔跑过来。
“不是照相是照电影……把俘虏的人全照上,送到蒋委员长那里去请功!”担架沿着凸凹不平的道路,颠簸着,摇晃着。
万世松终于清醒了。他饿猫捕鼠似地夺过师长的手枪:“师长,你怎么能这样?”
“誓死不做俘虏!这是我提出的口号。可是,做了俘虏的倒是自己。”陈树湘微睁开眼睛,他想,“我必须死!可是,怎么死呢?”他盘算着,“若是过河我能不能还有力气翻到河里?噢,最好是在翻山的时候,滚进山沟里。”可是,在傍晚的霞光下,他眼前是一片坡度极缓的丘陵。
“老万,你是对的。现在,我命令你带领主阵地上的所有部队突围!”陈树湘指指自己的腹部,“我留在阵地上。”陈树湘腹部杯口大的血洞,使万世松眼睛阵阵发黑。他看到了富有弹性的暗红色的肚肠在蠕动,突然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师长,我们带你突围!”接着,他发疯似地呼叫救护人员来给师长包扎,猛回头,他呆住了,一时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看见陈树湘慢慢地把勃朗宁手枪举起来,抵近太阳穴边,瘦削僵硬、毫无生气的脸上挂着凄恻的笑容,手颤得厉害。他已无力握牢枪柄。
逃生不容易,寻死也不容易。远望西天,一片灼热的耀眼的灰蓝色,那是大军行进的地方。他对这支大军是忠诚的。作为一个起义的将领,义无反顾地投入革命营垒,并不是事先有了马列主义的武装,而是看到了国民党的腐败,看到了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不得人心。他感到中国不革命无望,他的同情在工农群众一边。
“活着!”这是他突现的第一个念头,他迅速跑过去,推开警卫人员的尸体。他看到了满身血迹的师长,“这血也许是警卫员身上的吧?”这是他第二个念头。他看见师长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蜡黄色的脸。“师长!”他悲惨而又兴奋地叫了一声。
他一时很难判断自己是否完成了任务。全师覆没,这对一个师长来说,其碎心之愧、切肤之痛,难以言表。他觉得他的精血已经干涸,晚风又热得烫人,像一股股流火。这火,随着他的呼吸在体内燃烧。他直想撕裂开自己的胸膛。他抬起手,摸到了自己的胸口,却无力把缠绕在腹部的绷带撕开。
他愣怔了一下,清醒过来。循声望去,那里分明有两个业已牺牲的警卫员。他刚刚从那里走过,却没有翻转他们,这时他明白了。他们为了掩护师长,扑在他的身上。
头上有一群乌鸦聒噪着飞掠过去,也许它们并不理解人类——这些两脚动物为何制造出如此惨烈的景象。
这是触目惊心的一幕,那种强烈紧张的寻找,极富悲剧色彩。他力气用尽了,颓然地坐在坍塌的工事边喘息。这时,他听见一个来自远方或是地下的微弱的声音:“老万!”
担架走进了一个小村,在一棵槐树下小憩。陈树湘向押解他的一名排长要水喝。负了重伤之后,喝冷水是可以致死的。
“师长!”万世松哀嚎似地叫了一声,这是心灵的爆炸,飞溅的是血花;这是受了致命打击的人才有的那种惨叫,已经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了。他眼里涌满泪水,扑进尸体堆中:“师长!师长!”他嘟念着,边找边啜泣。万世松既不抢救压在坍塌工事下面的参谋人员,也不顾阵地上激战的进程,一心要找到陈树湘。他身上粘满血泥,脸上挂着血泪,嘴里嘟念着“师长,师长!”
“到团部要喝什么都行,反正快到了。”那个排长拒绝了,但并不凶恶,“你吸烟吗?”陈树湘摇摇头。
师部已经不存在了:那里中了几十发炮弹。阵地是一片血迹。
那个排长自己吸起烟来,他看着陈树湘毫无生气的脸,似乎要发点善心:“我们也是优待俘虏的。你是师长,自然更是优待。我们团长说过,你们共军中有个叫孔荷宠的军长,向中央军投降后,依然是个大官,你若是高升之后,不要忘了小弟,我叫金东水……”
连接师部的电线已经炸断,电话员也已阵亡。万世松时而匍匐时而跃进,冲过激战的地段去找师长,准备直言抗辩、据理力争。
“什么时候能到团部?”陈树湘问得很急切,以便留给金排长一个他要急于赶到团部的印象。
万世松知道这种力量悬殊的拼杀是愚蠢的。打退敌人十次攻击而后灭亡,跟打退敌人十一次攻击而后灭亡的区别在哪里?他一时无法寻找到合理的答案。但他那种回到苏区去的强烈愿望,却在面临死亡时狂烈地增长起来。“中央苏区怎么样了?方丽珠现在哪里?师长的决心是不对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旧军队的观念。我是党员,应该抛开个人的杂念……”
“大约还有一个钟头吧……”
十五分钟的炮火急袭,表现出敌人在黄昏前攻陷阵地的决心,用铁与火消灭红军夜间突围的希望。万世松以为这个阵地上只有他一人还活着。可是,他看到身体粗壮满脸污垢,脑袋上缠着肮脏绷带的一排长,从他前边阵地上猛地跳起来,挥着一把大刀向敌人冲去,这几乎是特务连长鲁莽行动的重复。有五个持枪的战士跟他冲进敌群。经历过这种战斗的战士,真是无所畏惧了。
“金排长,你能帮我松一松绷带吗?”陈树湘乞求似地说,“勒得太紧了,难受。”
“注意隐蔽!”万世松听到第一批炮弹的咝咝声。话音刚落,炮弹就爆炸了,像骤然卷起的狂飙横扫着山丘,大地发出了沉闷的哼哼声。弹片、沙石、染血的肢体、燃着火苗的树蔸、冒着浓烟的血衣、断折的枪支……汇成死亡的旋风,腾空迸射。草草挖成的堑壕和一排排旧的弹坑,重新崩塌下去,为一排新的、冒着黑烟的新弹坑所代替。整个大地发出火山爆发前的颤动,无论钻到哪里,都无法逃避犹如雷电交加呼啸而来的风暴。
“那可不是我干的事!忍一忍吧!”金东水又滑头地拒绝了,歪起脚在鞋底上摁灭了烟蒂,对他的喽啰们喊道:“抬起来,快走吧!到团部喂脑袋去!”
敌人不愿再行肉搏,代之以炮轰。二营进入的是肢断躯裂、尸体累累、血迹斑斑的阵地。
陈树湘大大失望了,他无法置自己于死地。不,我绝不能活到团部,绝不能让那些狗崽子们给我拍下照来,绝不!绝不!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军人不是无情,而是克制。
他猛然从担架上坐起,双手撕开缠绕在腹部的绷带。他哪里来的这股力量?甚至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这瞬间的真实。这个狂烈的动作,使抬担架的人差一点跌倒,误认为是他疼痛难忍的反应。陈树湘又像中了枪弹似地仰倒下去,头颅如乱炮轰击,神志却分外清醒。他在一小时之内,必须离开人世!这是多么严酷的一种追求。他的求死之切也许不被别人所理解,但此时,他不难过,也不悲哀,“无愧于口,不若无愧于身;无愧于身,不若无愧于心。”他想,我这短短的一生,也许做过许多错事,但我的心是纯净的,正直的,坚贞的,不容玷污的!
万世松的二营撤到主阵地上。他是一位虽然年轻,党龄却很长的布尔什维克。他有义务再向师长力争,尽管这种提议很容易被视为怯懦。怕死,这是军人的奇耻大辱,但万世松并不怕造成这种印象,因为在历次战斗中他是以勇敢而闻名于五军团的。而且,他与陈树湘私人感情也很好。但事物注定是曲线的、复杂的,他有一个心理障碍,阻止他顽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强烈地希望突围出去,重回苏区,是因为于都河畔,有人等他!
陈树湘冰冷的手感到了自己肚肠的温热……他不觉得疼,只感到头晕心颤,四肢酥软,但他仍然能觉得他的肚肠已经拖到地上,在沙砾路上磨擦着。
万世松的想法,是符合总司令部的指示精神的:突围,选取有利的地区进行游击战争。可是,真理,有时并不在权力一边。
他必死无疑了,难道陈树湘就没有一点遗憾吗?当然是有的。在国民党二十六路军时,他也是抱着报国的赤诚之心,作战以勇敢闻名全军,那时他的信条是“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可是,后来他发现,他不过是军阀手中的一把刀,这把刀砍出去,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殃民?
万世松崇尚师长的忠勇,却不同意师长的决心。拼掉是没有意义的,即使能拖住东岸的部分敌人,也不一定有利于主力的西进,因为敌人太多了,杯水无补于车薪。再说,只有不被消灭,突围出去,才能真正长期地拖住敌人。革命需要的不是烈士,而是火种。
在新军阀混战的年代,他曾纵马中原,冲锋陷阵。他在为谁而战?他的刀砍杀的是谁?他在为谁争权夺势抢占地盘?在中原大地上,他路过一个被战火烧毁的村庄,火光里,他看到的是满面涕泪向苍天呼号的饥民。他跳下马,把自己薪饷积蓄全部散发给他们,三百二十元白花花的大洋,足以使这些饱受战争惨祸的饥民得到暂时的温饱,但他听到他的参谋长不以为然的声音:“别做傻事吧!你能给千村万户都散发一份?”
说起来,这是陈树湘的历史局限。他是一个起义的旧军人,宁都起义使他接受了革命思想,却没有改变军事素质。“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相着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对共产党以死相报,这便是陈树湘的军人魂。
混战,像一架绞肉机,不分男女老幼,不分青红皂白,一齐在这架绞肉机里变成齑粉。到底他是在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呢,还是把人民推进水火之中呢?
陈树湘决心收缩阵地。他打电话给万世松,要他带二营集中到主阵地上来。他告诉万世松,目前的作战方针是:“拖住敌人就是胜利!”“战斗到最后一分钟,战斗到最后一人,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参谋长的话是对的,到处是焚毁的村庄,到处是啼饥号寒的灾民。即使他有千万财物可以散发,第二次战祸不又洗劫一空?他再无勇气下马,也没有必要下马,他只能打马飞奔,逃避罪责似地避开那些焚烧的村庄和灾民。但那惨烈的景象和怨愤之声却在他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赤心报国无片赏”,陈树湘一腔如火的雄心壮志骤然变冷了。我应该怎么办?每当想到把人民推向战争灾难的刀锋中,也有自己的一只手时,他就感到刻骨的痛楚。
敌人退下去了。特务连长和他带上去的那三十多名战士,一个也没有回来。
就在蒋、冯、阎中原大战之后,他就起了解甲归田的念头。被调到宁都来打共产党,他更是流露出消沉绝望和颓然自弃的情绪。他那年轻的眼睛里竟弥漫着将死老人的灰冷无力。是隐藏在部队中的共产党员万世松突然给他揭开了生活的新篇章。
这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阵地,这不是阵地,而是一个人。阵地,犹如一个遍体伤痕血将流尽仍然拼杀不休的巨人。
起义之后,他又恢复了勃勃精力,变得焕然一新。
这种近似疯狂的搏杀,惊心动魄。最残酷的是伤员与伤员的厮拼,他们用手用牙互相扯裂着对方的伤口。他们已无力呻吟,更无力呐喊,在滑腻腻的血洼里扭曲滚动,把最后一点精力注入最后的一击中。
“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陈树湘相信自己是为正义而死,只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而不能报国于万一。
陈树湘被特务连长这个动作弄呆了,他并没有命令他冲锋。这是不理智的行为,他看着冲进敌群的警卫部队。这种殊死搏斗是不是因为他的口号引起的?战士们竟然缺少韧性,不愿忍受长时间的折磨而去寻求死亡?那么蛮勇反而成了怯懦,顽强反而成了脆弱?
后边那个抬担架的匪兵踏着了一团黏滑的东西,大叫了一声,滑跌下去……
这时,师部的特务连长(他是陈树湘的内弟)丢掉了打光子弹的驳壳枪,满身血迹,从弹坑里站了起来,耗尽了皮下脂肪的脸松垂着,塌陷的眼窝在蓬乱的长发下像个骷髅。陈树湘在三十米外竟然不认识他了。他提着马刀,嗓子嘶哑地喊叫了一声,谁也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却又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全连(只有一个排了)跟他向敌人冲去!
三 万世松突围
陈树湘认为这种慢消耗是可取的,这样正好可以较长时间地拖住敌人。他向部队提出了决战到底的口号,下定了以死殉革命的决心:“同志们!战斗到最后一口气,宁死不做俘虏!”
万世松带着十几个人从重围中冲出来,向二百米开外的黑压压的森林跑去。追过来的子弹嘘嘘地在他身边飞过。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进树林就好了!森林背后是万仞高山,静谧沉郁,神秘莫测,既让人望而生畏又给人以莫大的诱惑:或使你得救,或使你死亡,两者均等。
这种慢消耗似乎是致命的。但事物注定有利必有弊,反过来就是有弊也有利。
森林里可能更是危机四伏,但也可能收容这些从死神手指缝中逃脱的人们,然后给他们一个喘息的时机,进行冷静的思考,重新安排他们的命运。
敌人又开始了进攻,但这次进攻没有预想的那样狂烈。狡猾的敌人改变了战术,它不想耗费过多的力气一下把对手击倒,仅仅是撕大它的伤口,让遍体鳞伤的对手慢慢淌血,而后倒毙。
他们十几个人,有四个倒在中途,不知是被枪弹打中还是用尽了力气,其余的人只顾自己向前奔跑,拼尽最后的力气发疯般地向前猛冲!
“师长……”万世松难过地叫了一声,没有了下文。这是激战的阵地,命令是不容许讨论的!
二百米开阔地,在他们的感觉中是那样遥远,好像永远跑不到尽头似的。这种田径场上百米赛跑的速度,在这些饥渴疲倦到极点的逃亡者身上表现出来,也是人生奇迹。他们鼓励自己再坚持几秒钟,期望在最后二十米的距离上,在狂烈的喘息中,不致心脏破裂,更期望不被飞蝗般的子弹打中。
“万营长,你若是把阵地给我丢了,我要杀你的头!”万世松不是个胆怯的人,这句愤怒的话,可能给他带去羞辱,伤害他的自尊。陈树湘认为有必要向部下解释几句,“既然我们师是断后,那就战斗到底吧,像个钉子,把敌人钉死在这里!”
他们跃过一条水沟便精疲力竭了,一头扑倒下去,再也无力站起,像蜥蜴似地向草丛中爬去!他们嗅到了发着霉味的树根,终于进了树林……还剩下六个人!
可是,此时的陈树湘,却不能接受分散突围。从感情上说,他不愿意放弃阵地;从理智上说,他认为分散突围就是溃散。在万世松看来,师长的这两个观念都是陈旧的!
人地生疏,使他们无法立足。他们很快就明白,不回江西没有出路。
“师长!我们二营可以撕开一个裂口,掩护师部突出去。趁现在还有这个力量……”
万世松是1931年12月24日,由国民党二十六路军在宁都起义时加入红军的,但他却是1929年入党的老党员。
“你是说,要主动放弃阵地?”陈树湘一向器重万世松,他愠怒的反问声调足以使万世松感受威严。
二十六路军的前身是冯玉祥的西北第一集团军。1926年夏天,冯玉祥与邓小平、刘伯坚[1]等同志从苏联回国后,带领部下在五原(绥远)誓师,参加了北伐战争。当时,不仅许多著名的共产党员如刘志丹、刘伯坚等都在这支部队里担任政治工作,而且它所属的各部的政治工作也大都由共产党员负责。部队中可以公开阅读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小册子,集会时还可以高唱《国际歌》。
全师已经被敌分割,互相失去联系,只有万世松的二营在距师部二百米之外的山丘上。电话线刚刚接通,便传来万世松的声音:“报告师长,我们营还能集中起一个连队,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我建议全师立即组织分散突围……”
1930年,蒋、冯、阎军阀混战。冯玉祥失败后被迫下野。蒋介石便通过孙连仲把冯玉祥的第一集团军收编为二十六路军。隐蔽在部队中的共产党员万世松也被编入二十六路军二十五师七十三旅充当中尉参谋。
阵阵灼热的山风挟带混浊滞重的血腥气扑到陈树湘的脸上,像火,辛辣的硝烟直刺鼻腔,使他口焦舌燥、窒闷欲呕。这是战斗的间歇,它意味着占有绝对优势的敌人在重新组织调整兵力之后,再来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
他们起义后,在石城秋溪进行了整编,发表了《原国民党第二十六路军于宁都起义后加入红军的宣言和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团宣言》,一支新的红军部队——红五军团诞生了。万世松当了团参谋长。
陈树湘两眼盯视着电文,心情苦涩而悲壮。电文指出了两个可能。但他清醒地知道,第一种可能已不存在,只有后一个可能——突出一部分部队,留在江东打游击。他望了一眼用弹坑连接成的堑壕,鲜血渗透的泥土,泛着酱油似的紫褐色。一堆堆血肉裸露的尸体上,尚未燃尽的衣衫和棉絮,冒着焦煳味的轻烟。滴血的刺刀,折断的枪柄,矗立在焦土之上,在中午的阳光下,闪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色彩。
万世松终于带着六名战士脱出了险境,进入了茫茫山林。一个军人,没有地图,找不到坐标,就等于瞎子。他们只能暂且过着野人般的生活。在万世松短短的人生经历中,有多少次亲眼目睹,人们在无可避免的死亡面前,把个人置之度外,面对死神无所畏惧。虽然每个人不无恐惧之心,但都能视死如归,尽了一个革命者的义务。可是,当脱离险境之后,求生的欲望却分外强烈起来。
整个红军主力全都过了湘江,他的三十四师被卡在湘江东岸!所有联络都已切断。周围几个起伏的山地成了淹没在血海中的孤岛。他接到的最后指令是:“全力突围,于凤凰嘴一带渡江,追赶前行部队。如果不能渡江,就依据兴安以南山地发展游击战争!”
万世松他们在森林里度过了两个日夜,不得不向更深的大山中转移。国民党的地方部队和地主武装,不断地进山清剿,不觉悟的山民,也把他们当成猎物,不仅抓捕他们可以领赏,而且在国民党的宣传中,他们认为这伙土匪身上既有枪支也有金银财宝。他们就像在一群饿狼围追下的野兔,刚脱出虎口,又落入狼穴。
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站在中间略高于其他阵地的山包上。举起望远镜四面看去,仿佛进入一场险恶的梦境。巡视惨呼绝叫、尸体狼藉的战地是需要勇气的。他看见无数目眦欲裂的眼,瞪着硝烟漫卷的苍穹。
他们衣衫(如果还能称作衣衫的话)褴褛,面目丑陋,发须长而肮脏,比狱中逃犯还要难看。
12月2日这一天,在新圩、文市之间的三十四师阵地淹没在敌人的炮火中,血肉横飞,弹片啸叫。鲜血和泥沙凝固在一起的褐紫色山地上,遍布支离破碎的肢体和横躺竖卧着敌对双方的濒临死亡的伤员。山崩地裂的搏斗,持续了几十个小时。一团团黑色的碎云,掠过阵地上空,犹如战神翅膀投下的暗影。
有一次一个进山采蘑菇的孩子,见到他们,大叫一声,丢掉提篮死命奔逃,以为遇上了长毛恶鬼!
炮火已经把远近几个山头上的树丛剥光了。白天,五军团的战士们借着炮弹和飞机炸弹坑作为抵抗的工事,与四面包围的敌军作拼死的搏斗。
[1] 刘伯坚,1901年生,四川平昌人,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入党,先后两次赴苏联学习,曾任西北军政治部主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红五军团政治部主任。红军长征后,留在江西任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1935年3月上旬,在信丰作战后被俘,3月21日英勇就义。
一 阵地即将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