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欧内斯特先生只是转过脸来。那张脸显得很疲倦,还带有刚才被葡萄藤从马上拉下来时留下的一块泥印。
“停下!”我喊道,“不走这条道。”
“难道你不知道它往哪儿去了吗?”他问,“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给了每个人一个朝它自由开枪的机会,现在它要回家了,回到我们那条长沼的灌木丛里。它一定要准时在天黑时到达那里。”
“别碰它!”我喊道。但欧内斯特先生也记起了那条肚带,他只是放松了丹恩的圈嚼子。丹恩也听到了那些枪声。它小心翼翼地走在灌木丛里,遇到能跳过去的藤蔓和木头就跳过去,不能的就从下面钻过去。不出所料,就像先前那样,有两三个人在灌木丛里,或蹲着或趴着,正在寻找伊格尔说过找不到的血迹。但这次我们只是马不停蹄地从旁边快步走过。然后欧内斯特先生掉转马头,使我们走向正北。
那就是它当时正在做的。我们继续走着。这时快走没关系了。四周一片寂静;就是在十一月的下午开始不久的那段时间里,才会什么动静也没有,甚至连啄木鸟、黄鹂、松鸦鸟也看不到。我仿佛看到了我们仨——我、欧内斯特先生和丹恩——还有伊格尔和其他狗,还有那只又大又老的公鹿,正穿行在安静的树林里,沿着同一方向,朝着同一地点,这时不是奔跑,而是行走,大家都已经跑出了自己才知道的最好成绩。我们仨现在是不约而同地往家走,并不是走在一起,因为我们不想互相打扰或吸引,因为我们仨今天早上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演戏作乐,而是严肃认真的,而且我们仨仍然如此——那只老鹿不得不跑,不是因为它受了惊吓,而是因为它最擅长奔跑,而且最为此自豪。伊格尔和别的狗追它,不是因为它们憎恨或害怕它,而是因为那是它们最为擅长和最感自豪的事。我、欧内斯特先生和丹恩追它,不是因为我们想要它的肉,那肉都老得不能吃了,也不是想要它的头去挂在墙上,而是因为我们现在可以回家,辛苦劳作十一个月种完一茬庄稼,然后我们就有权在下一年的十一月回到这里。我们仨这时正往家走着,心平气和,相互分离,直到下一年,下一次。
然后,我们听到了它。不,错了。我们听到的是枪声。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走了有多远,因为我们知道,那个方向只有霍利诺一个营地,而霍利诺离我和欧内斯特先生居住的范道恩有整整二十八英里。我们只听到枪声,没有狗叫,也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如果老伊格尔仍然跟着它,而且那只公鹿还活着,那么它这时会筋疲力尽,甚至都无力说“它来啦”。
然后,我们第一次看见了它。我们这时已走出砍光了树木的地方。我们原本可以慢跑,但我们仨都早已失去了那么做的兴趣。走着走着,我们就遇见了那些狗。那些小狗和一只老狗都已筋疲力尽,趴在一小块潮湿的洼地里,气喘吁吁,我们路过时它们只是往上看着我们。然后,我们来到了一块狭长的林中空地,又看到了另外三条老狗和在它们头里约一百码处的伊格尔。它们都在走着,一声不发。突然,在空地的尽头,那只公鹿从它休息的地方站立起来,因为猎狗过来了。它起立时不紧不慢,块头很大,有骡子那么大,也有骡子那么高。它掉转身子,尾巴底部的白色显现了一两秒钟后,就消失在灌木丛里。
但欧内斯特先生一声也不应。他只是掉转丹恩,走上了长沼的堤岸。这一段堤岸开阔一点,我们又可以快走了。不久,丹恩和我们就习惯了那条自制的肚带,对它也有了点信心。我们碰巧在往东走。我从不注意方向,但我当时认为是往东,因为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我不知道清晨去了哪儿,但它不见了,随同清晨一起离去的还有霜。
那也许是一个信号,表示告别,表示再见。我们继续走着,路过在空地中间也趴倒在地的三条老狗。在它们头里一百码处,我们也赶上了伊格尔,因为尽管伊格尔还站着,但它的腿叉开了,头耷拉着。也许只是在等我们走得看不见它的羞愧。我们路过它时,它的眼神就像语言一样清楚地告诉我们,“对不起,伙计们,到此为止了。”
“好吧,先生,”我说,“下次我就先喊一声。只是你下次碰它时也要喊得快一点。”但这并不要紧,我们上马时就必须忍让一点。“现在该往哪儿走?”我问道。因为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我们什么也听不到了。而且这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长高大的灌木丛横穿其间,我们即使站在丹恩的背上也不可能看到它的背后。
欧内斯特先生停住了丹恩。“跳下去看看它的脚。”他说。
“除非你先喊一声,再让我叫马跳。”欧内斯特先生说。
“它的脚没问题,”我说,“只是力气用光了。”
他一边用手托着背,一边骂着,终于站了起来,费力地走到河边,用手舀水倒在脸和脖子上,又舀水喝了,我也喝了一些。然后,他费力地走了回来,拿了鞍子和枪,我们一起从横倒的木头上过了长沼。我们要能找到丹恩就好了。倒不是怕它走完那十五英里路回到营地,而是怕它独自往前去帮助伊格尔逮那只鹿。然而,它离我们只有大约五十码,正吃着鹿藤呢。我把它牵了回来,然后我们用欧内斯特先生的裤子背带、我的腰带和从欧内斯特先生的号角上解下的牛皮环,将鞍子绑在了丹恩身上。这条肚带不太好看,但也许还顶用。
“跳下去看看它的脚。”欧内斯特先生说。
“听到了,先生。”我说。
我照做了。在我俯身观察伊格尔时,我听到连发枪“喀嚓,喀嚓,喀嚓”响了三下,但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到。或许他只是让子弹在枪里过一遍,以确保我们见到它时枪能好使,或许是为了弄确切它们都是打鹿用的大号铅弹。然后,我又上了马,我们接着往前走。现在的方向是往北偏西,因为当我们在那一两秒钟内看到它那随即消失在灌木丛里的白色小旗时,它正对着长沼的那个凹口。这时已是傍晚。风停了,空气中有一丝寒意,太阳刚碰到树梢。它这时也走了一条最便捷的路,尽量走直线。我们在土软的地方看见了它的脚印。它休息之后先是跑了一阵。但不久也走了起来,就像它也知道伊格尔和其他狗在哪儿似的。
“可你对我怎么做这事,你又是怎么想的呢?”欧内斯特先生问,“下次如果你不能待在原来的位置,你就跳开。不要再爬到我身上。听到了吗?”
然后,我们又看见了它。那是最后一次——在灌木丛里,从一个洞眼里出来的阳光像探照灯一样照在它的身上。它往灌木丛里哗啦啦地冲了一次,然后站在那里,侧身对着我们,距离不到二十码,大得像尊雕像,在阳光下红得像金子,阳光在它角的顶部闪闪发光——一共有十二只角——所以它就像在头的四周长出了十二根点着的蜡烛,它就是这样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与此同时,欧内斯特先生举起了枪,瞄准了它的脖子。枪响了,“喀嚓,喀嚓,喀嚓”,一共三声。欧内斯特先生仍然端着枪瞄准着,而那只公鹿掉转身子,奋力一跳。它尾巴的白色底部也像是一团灿烂的火,直到灌木丛和暮色把它扑灭。欧内斯特先生把枪慢慢地、轻轻地放回身前的鞍子上,用呼吸一样的声响低声低气地说道:“该死。该死。”
“您最重!”我说,“否则您会压扁我!”
然后,他用肘轻轻撞了我一下,我们下了马,动作缓慢而又谨慎,因为怕弄断了那条肚带。他把手伸进背心,掏出一根雪茄。雪茄有一段破裂了,我想那是我们摔到地上时我压在那上面造成的。他把它扔了,又掏出一根。这根也破裂了,因此他便咬下一大截来嚼,把剩下的扔了。这时太阳已从树梢上消失了,西面只剩下一大片通红的光亮。
“该死的,”他说,“你为什么不像开始那样待在后面?”
“别担心,”我说,“我不会告诉他们你忘了往枪里装子弹。而且他们也没必要知道我们见到过它。”
“欧内斯特先生!”我喊道,接着往长沼下游爬了一段,舀了一帽子水回来泼到他脸上。他睁开眼睛,躺在鞍子上骂起我来。
“多谢了。”欧内斯特先生说。这天晚上也没有月亮,所以他从扣眼里的牛皮圈上摘下指南针,把枪递给了我,把指南针放在一根树桩上,后退一步看着它。“差不多正是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他说,然后从我手中拿过枪去,打开它,在后膛里放了一颗子弹,捡起了指南针。我抓起丹恩的缰绳,我们出发了。他走在头里,手里拿着指南针。
我还没来得及抓紧腰带,我们就已经到了空中。接着我就看到了那根藤子。那是一圈葡萄藤,有我手腕那么粗,一圈一圈地延伸过来,刚好过了长沼的中间。我想他也看见了,而且正准备抓住它再往我头上方甩,从它下面通过。而且我知道丹恩也看见了它,因为它甚至都低下头要从它下面跳过。但欧内斯特先生之前一点也没看见它,结果藤子贴着丹恩的脖子往后拉过来,从下面挂住了马鞍的鞍头。我们在空中继续往前飞,那圈藤子越拉越紧,除非有什么在哪儿断开。结果是马鞍的肚带。带子断了,丹恩继续往前走,挣扎着爬上对岸,身上除了笼头,什么也没有。我和欧内斯特先生没与鞍子分开。欧内斯特先生仍然坐在鞍子上,手里握着枪。我仍然抓着欧内斯特先生的腰带。我们就这样悬在长沼的上空。拦住我们的那圈藤子就像一把大弹弓的被往后拉紧了的皮筋。藤子突然一还原,把我们从长沼的这边又射了回去,这才离开我们。我仍然抓着欧内斯特先生的腰带,但这时我在底下,如果我们这样着地,欧内斯特先生和鞍子都会压在我身上。所以我迅速地绕过鞍子,爬到欧内斯特先生一侧的上方。所以我们着地时,鞍子在下,欧内斯特先生在中间,我在上面。直到我跳立起来,欧内斯特先生还躺在那里,只能看得见他的两圈眼白。
过了一会儿,天全黑了。欧内斯特先生不时划一根火柴看看指南针。明亮的星星出来了,我们可以选一颗跟着走了,因为在我问他“您认为还有多远?”时,他说“比一盒火柴远一点”。所以,只要做得到,我们就用一颗星星。只是我们不能一直看见它,因为林子里树木稠密。当我们有点偏离方向时,他就不得不再用一根火柴。这时已经非常晚了,他站住脚说:“上马。”
我们来到长沼只有十二或十五英尺宽的地方。欧内斯特先生说:“小心,我要碰它了。”接着就碰了它一下。
“我不累。”我说。
我们这时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因为我们以前从未跑过这么远。以前,到这时候,我们都已经打到动物了。这时,我们已经到达了豪格长沼,它往南延伸到离我们营地十五英里远的那条河里。沼里没有水,更看不到杂乱地倒在地上的树木之类的东西。欧内斯特先生又勒住了丹恩,问道:“往哪儿走?”我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了它们,有点偏东,就好像那老家伙中途变卦不去威克斯堡或新奥尔良,而是要去看看亚拉巴马。我指出了方向,我们就转向长沼上游寻找渡口。本来我们也许能找到一个,我想只是欧内斯特先生认为我们绝对没有时间找下去了。
“上马,”他说,“我们不想把它惯坏了。”
然后,我们继续前进,这时加快了速度,因为跟踪的猎狗又跑得几乎听不见叫声了。它们也跑快了,就好像所有那些骚动与射击不但给那只公鹿,也给那些狗注入了新的活力。
自从我认识他起,他一直是个好人,这我在两年前就看到了。两年前的一天,我妈妈跟着威克斯堡路边旅馆里的那个家伙走了。第二天,爸爸也没回家。第三天,欧内斯特先生骑着丹恩来到河边的那所木屋门口,让我们住在那里,所以爸爸就可以种他的地,打他的鱼了。就是这位好人说:“放下枪,到这儿来,爬到我身后。”
“好吧,等你们找到了它,吹一下号角,我就会来帮你们把它运回营地。”欧内斯特先生说。
所以,即使我够不着马镫,我也坐进了鞍子。欧内斯特先生掌握着缰绳,而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我后来发现我短夹克衫的一个扣眼被从指南针上解下的皮带系在了鞍头上。这时,天已经很晚,我们离营地不远了,因为丹恩已经在闻水,也就是那条河。也许它是在闻草地,因为我们已经到了它南面不足四百米的防火道,而且不久我也看到河以及横卧在河上那像棉花一样柔软、安静的白雾。接着就是草地、家。黑暗中,上游的那个地方其实也没有平静。那只老公鹿卧在长沼上那属于它的灌木丛里,离我们很近,也许能听到我们卸鞍子和剥玉米,当然能听到欧内斯特先生朝黑暗的营地吹号角,招呼西蒙撑船过来接我们。经过了那番艰难的奔跑,它也回了家,也正在休息,但它不时醒来,梦到追它的狗群,也许弄醒它的是我们的喧嚷。
“我想我是打中了它,”他们中的一个说道,“我知道我打中了。我们正在找血迹呢。”
欧内斯特先生在岸上吹着号角,直到西蒙那摇摆的灯出现在雾里。我们摸索着下到码头。欧内斯特先生不时地吹响号角,告诉西蒙方向,直到我们在雾中看清了西蒙的灯、西蒙和船。但是,好像每当我坐着并安静下来以后都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又睡着了,因为欧内斯特先生又摇了我,我才下了船,上了岸,进入了黑暗的营地,最后用膝盖碰到了床,跌倒在上面。
“运气怎么样,伙计们?”欧内斯特先生问。
然后就是第二天的早上。一切都结束了。一直要等到下一年的十一月我们才会回来。艾克大叔、威利、瓦尔特、罗斯以及其他人,在昨天伊格尔带着那只公鹿跑得听不见声音,在他们知道那只公鹿已经走了以后,就回到了营地收拾行装,准备这天早上动身回到他们居住的约克纳帕塔法。等到来年的十一月再回来。
“别喊了,听着。”欧内斯特先生说。我照做了。我们听到了狗叫声,不仅是别的狗,还有伊格尔。它们这时不在跟踪任何气味,也不在争夺被杀动物的肉,只是在枪响很久之后还一见它就猛跑。我又及时抓紧了腰带。是的,先生,你一看见,它们就跑。正如威利·勒盖特后来所言,如果伊格尔之前喝上一杯威士忌,它就会逮住那只鹿。继续走了一段,我们走出了灌木丛,看到了那些开枪的人,有五六个,或蹲着或四处爬动,在往地上和灌木丛里看,就好像如果他们看得使劲一些,血迹就会像蛙状菌和山楂那样从那些枝叶上开出花来。
所以,我们一吃完早饭,西蒙就用大船把他们送回河上游停放他们轿车和小货车的地点。这时只有我和欧内斯特先生在阳光里坐在靠着厨房墙壁的凳子上。欧内斯特先生吸着雪茄——这次是一根完好的雪茄,丹恩在把他从一圈藤子里摔出去时没把它弄破。他还没洗掉从藤子上掉进泥里时留下的泥印。但那也没什么关系。他脸上通常都带着泥印、拖拉机油或胡子茬儿,因为他不只是个种植园主,还是个农夫,他像他的每一个雇工和佃户那样艰苦劳作——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合得来,从那天起就知道他和我在一起不会有麻烦。那一天我醒来时,妈妈已经跟威克斯堡路边旅馆里的那个家伙走了,甚至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做。第二天早上,爸爸也走了。大约是第三天的晚上,我听到有马蹄声过来,便拿起了枪,后膛里的子弹是我头天晚上因为爸爸没回家而装上的,然后站到了门口。这时欧内斯特先生骑马走了过来,说:“跟我走吧。你爸爸也不会回来了。”
这次除非它有足够的运气。我们听到了枪声,像是打响了一场战争。老伊格尔一定又是一直在仰视它的尾巴,而且它不得不开辟最好的路径。一阵“啪,啪,啪,啪”,接着“啪,啪,啪,啪”,似乎有三四个人向它围拢而去,它甚至都来不及躲避。我高喊“不!不!不!不!”,因为它属于我们。它吃的是我们的豆子和燕麦,卧在我们的灌木丛里,我们每年都看着它,就像我们饲养了它,最后却要在我们的土地上,在我们的猎狗面前,被几个陌生人杀死。这些陌生人可能会赶走那些狗,把它拖走,我们连一块肉也得不着。
“您是说他把我给了您了?”我问。
这样我又抓紧了腰带。欧内斯特先生又碰了一下马。那条垄伸向正南,上面没有藤蔓和灌木,所以我们可以快走,走进风里,因为这时起风了,太阳也升起了。这时我们就可以随时听到狗叫声,因为有风。我们可以快走,却仍然只让马慢走,因为如果它只跑到在我们营地以南八英里的豪格长沼营地的架子处,那用不了多少时间,而如果它逃脱了他们,那时间还长着呢。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我们听到了狗叫声。我们这时让丹恩慢走下来,让它喘喘气。我们听到了狗叫声,但因逆风声音较弱。它们这时没有奔跑,而是在尾随,因为那个大家伙可能早就决定结束这场胡闹,所以就加速跑了一段,使它与那群狗有了大约一英里的距离,直到它跑到南面那个营地的架子处。我几乎可以看到它在一片灌木丛后面停下,窥视了一会儿,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难道这整个鬼地方今天早上到处都是人吗?”然后,它一边看着身后老伊格尔和其他狗冲它叫唤的地方,一边合计它有多少时间去决定它下一步要做的事。
“谁稀罕呢?”他说,“跟我来吧。我带了把锁来锁这门。我们明天将派辆小货车取你想要的东西。”
“它逃脱了我们所有人,”艾克大叔说,“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我只是瞥见了它一眼。它看上去有象那么大,头上的角像饲草架,可给哭叫的小牛做摇篮。它就是从那条垄上下去的。你们最好也跟上。在豪格长沼的那个营地可能不会错过它。”
这样我就跟他回了家,一切都不错,而且还很好——他妻子大约三年前去世了——这样就没有女人麻烦我们,或者深更半夜跟着威克斯堡路边旅馆里的那个该死的家伙走了,甚至连早饭也来不及做。我们今天下午也将回家,但也不一定。我们总是在别人离开之后再待上一天,因为艾克大叔总是把他们没吃完的所有食物留下,还有他喝剩下的自制的玉米威士忌和罗斯·埃德蒙的那种城里的威士忌。罗斯把那种威士忌叫作苏格兰威士忌,但它闻起来像是从装房顶油漆的旧桶里倒出来的。先在阳光里多坐上一天,然后我们再回家准备播种来年的棉花、燕麦、豆子和牧草。河对岸,在那大树林边的一排树木后面,那只老公鹿今天也在休息,而在来年的十一月之前不会有人来打扰它。
那些狗已跑得几乎听不见叫声了。伊格尔一定是一直仰视着那个大家伙的尾巴,直到它决定还是离开那儿为好。现在它们一定正在接近艾克大叔的架子。但欧内斯特先生拉住缰绳不让马走。马又蹦又跳,浑身抖动,像被剪了尾巴的骡子。我侧耳听了一阵,没听到枪声,就大声对欧内斯特先生说,我们最好乘我还能听到狗叫继续往前走。他松开缰绳,但仍没有枪声。这时我们知道竞赛者们已跑过了架子。我们冲出一片灌木丛,果然看到了艾克大叔和站在他脚边软地里的威利。
所以,我们当中至少有一位对此感到高兴,那就是还要再过十一个月和两个星期,它才有必要以那么快的速度跑上那么远。所以,它为此感到高兴,而我们却恰恰为此感到难过。但我突然想到,或许种植、劳作和收获燕麦、棉花、豆子和牧草,并不只是我和欧内斯特先生想这么干上三百五十一天,以填充我们下次回来打猎之前的这段时光。相反,这是我们不得不干的,而且是在那三百五十一天里要认真负责地干的,这样我们才有权利回到大树林里打上十四天的猎。在这十四天里,那只老公鹿在猎狗头里奔跑也不只是为了填充它的时间,以便在剩下的三百五十一天里不必再跑,但在猎狗和猎枪前面奔跑和冒险也是它在那十四天里不得不做的,以便它有权利在其余的三百五十一天里免受干扰。因此,打猎与种地决不是两码事——它们只是对方的另外一面。
那甚至都不是进攻,只是一跳。伊格尔一定是一直走到它的背后,也许踩着它时它正卧在那里,仍以为那是后天呢。伊格尔只是向后和向上摆着头说:“它走啦。”我们甚至都听到了那只公鹿撞倒第一根芦苇时的声音。接着,所有其他的狗在它身后叫起来。丹恩蹲下身去想跳,但这次被勒住了。欧内斯特先生让它下到长沼里,带它绕过灌木丛,上了对岸。他根本就不必问“往哪儿走?”因为我已从他身后指出了方向。欧内斯特先生用那又大又旧的锈靴刺去碰丹恩的右后腿,我又抓紧了他的腰带,因为丹恩被刺后会像出膛的炮弹,径直穿过它所能冲开的一切障碍,或跳过和钻过它所不能冲开的障碍。
“是的,”我说,“我们现在所必须做的就是种植下一年的庄稼。这样十一月就不再遥远了。”
老伊格尔跑走了,因为它像我们一样清楚那个家伙正卧在哪儿。它不声不响,只顾在藤蔓之中钻行,后面跟着其他的狗。甚至丹恩好像也知道那只公鹿,开始加快速度,有时跳过藤蔓,所以我在欧内斯特先生踢马之前就抓紧他的腰带。因为我们追鹿跑得快,所以我的身子大多数时间都不在丹恩的背上,而是横在空中,只是靠抓腰带的手与欧内斯特先生连在一起。所以威利·勒盖特说,我们在林子里飞奔时,欧内斯特先生就像有一条孩子大小的工装裤从背后的口袋里飘了出来。
“你就别种下一年的庄稼了,”欧内斯特先生说,“你应该上学。”
这正是我们这次绝对不想让它做的。因此,我们让罗斯待在马上,为的是把他排除在外,或打发他去艾克的架子那里,如果它试图溜回长沼的话。我和西蒙带着那群用皮带系着的狗继续朝长沼方向走,直到马上的欧内斯特先生说够远了为止。因为这天早上会刮南风,我们在灌木丛北面二百米远的地方拐入树林,再折向南面的灌木丛。欧内斯特先生下令放狗,我们便解开了系狗的皮带。欧内斯特先生又把马镫给我,我上了马。
起初我都不相信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什么?”我问,“我?上学?”
果不其然,我们一到长沼就发现了它头天夜里上岸时在软泥上留下的脚印。脚印很大,像牛的,也像骡子的。伊格尔和其他的狗大口咬起系它们的绳索,欧内斯特先生叫我下马帮西蒙拦住它们。因为我和欧内斯特先生知道它所在的确切地点——长沼中央的一个长满芦苇的小岛上。它可以隐藏在那里,一直等到被猎狗碰巧惊起的母鹿或小鹿往长沼的上游或下游逃跑并带走猎狗,然后它就可以钻出来,悄悄地返回长沼,下到河里,游过河去,像往常那样在猎季开始那天离开此地。
“是的,”欧内斯特先生说,“你得有点出息。”
然后,我、欧内斯特先生和罗斯·埃德蒙把狗运了过去。系着皮带的伊格尔等老狗由西蒙牵着,因为那些小狗,那些不满一岁的小狗,绝对不会在得到伊格尔允许以前到处乱跑。然后,我、欧内斯特先生和罗斯装上马鞍。欧内斯特先生上了马。我把他的连发枪递给了他,放开了丹恩的缰绳,让它像每天早上那样尽兴跳跃,直到欧内斯特先生用枪管敲了敲它两个耳朵中间。然后,欧内斯特先生往枪里装了子弹,给了我一个马镫,我上马坐在了他身后,我们便上了去长沼的路。西蒙被那五条狗拉着走在头里,他的单筒猎枪用一截犁绳系着背在背上。那些小狗一个嬉闹,妨碍了大家行进。天亮了,阳光染黄了东方,预示着一个晴天。但温暖的太阳还没升起,在寒冷明亮的空气里,我们呼出的气变成了烟。车辙里的冰碴,白霜覆盖的树叶、树枝和冻土块,都在等待太阳的最终出现,等待着阳光照耀它们,使它们放出彩虹般的光芒。这时,我内脏感觉就像气球一样轻盈、结实,装满了那又轻又冷又结实的空气,因此我几乎都感觉不到身下的马背——只有那热乎而又结实的肌肉在那热乎而又结实的皮肤下运动,坐在那上面一点重量也没有,因此虽然老伊格尔又跑又跳,我和丹恩以及欧内斯特先生却像鸟一样行进着,脚甚至都不碰地面。天气真好。但愿那只年老的大公鹿今天被打着,因为我知道,它即使再等上十年,也挑不着一个天气更好的日子。
“我正在努力着呢,”我说,“我将成为一个像您一样的猎手和农夫。”
然后,我们吃了饭,并把装备架运到对岸,让艾克·麦卡斯林大叔按他的想法把它们放在架上的适当位置,因为他是营地里的最年长者。他在这片树林里打鹿我想有大约一百年了。如果有谁知道一只公鹿会路过哪儿,那就是他了。或许对于这只又大又老、在树林里奔跑了上百年的公鹿来说,它和艾克大叔肯定会于这天早上设法在同一地点和同一时间会面——条件当然是它能设法逃脱我和欧内斯特先生。因为我和欧内斯特先生想捕获它。
“不,”欧内斯特先生说,“那再也不够了。过去,一个人可以种十一个月地,打半个月猎,不用干别的。而现在,只从事耕种和打猎已不够了。你一定要从事人类的工作。”
这样我便睡觉去了。不一会儿,欧内斯特先生进来了。我想告诉他,即使是在河里四五百米远的地方,它的角也显得很大很大。只是这么做我就不得不喊,而欧内斯特先生只是在我们骑着丹恩并等我指出狗的去向时才会承认他听不见。因此,我们只是躺在那里。不久,西蒙便用勺子敲响了洗碟盆底,喊道,“起床喝你们四点钟的咖啡喽!”我这时在黑暗中拿着灯过了河,给丹恩和罗斯·埃德蒙的马喂了草。天气将会晴朗而又寒冷。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见树叶和灌木丛顶上的白霜。这正是会让卧在灌木丛里的那头大家伙乐于奔跑的那种天气。
“人类?”我问。
“这决不是假话,”威利说,“不管他聋不聋,只要追加五十元,即使你嘴唇不动,他也能听得见。”
“是的,”欧内斯特先生说,“所以你该上学。因为你应该知道原因。你可以从事耕种和打猎,而且可以学会区分对与错,学会做对事。这在以前就够了——只是做对事。但现在不够了。你应该知道对的原因和错的原因,还要能够告诉那些从没有机会了解它的乡亲,教他们如何做对事,不只是因为他们知道那是对的,而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它对的原因,因为你已经向他们显示过,说过,教过。所以你应该上学。”
“好吧,”欧内斯特先生说,“睡觉去吧。我不需要你了。”
“那是因为你当时听到了那该死的威利·勒盖特和沃尔特·尤厄尔说的话!”我说。
“我叫欧内斯特先生‘先生’。”我说。
“不是。”欧内斯特先生说。
“他从不称任何人为‘先生’吗?”威利问。
“是!”我说,“难怪你昨天没打着那只鹿。您是跟那群让它逃走的家伙学的。叫我和您差点没把丹恩和那些狗给活活累死!因为您从来也没有打偏过!您从来也没有忘了往枪里装子弹!您是事先有意退出了子弹!我听到声音了!”
“威利说我该去睡觉!”我喊道。
“好吧,好吧,”欧内斯特先生说,“你喜欢要什么呢?是放在那边厨房地板上的血淋淋的鹿头和鹿皮以及装在回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小货车里的半拉子鹿肉,还是它有头,有皮,有肉,完整无缺地待在那边的灌木丛里,等待我们明年十一月再去追它?”
“什么?什么?”欧内斯特先生问。他耳朵里总是塞着耳塞,但他从不带电池到营地,因为电源线在我们穿越灌木丛时肯定会碍事。
“并且追着它,”我说,“下次我们都犯不着与威利·勒盖特和沃尔特·尤厄尔一起瞎胡闹。”
“哎,不管怎样也别看我的牌哪。”罗斯·埃德蒙说。
“也许吧。”欧内斯特先生说。
“他没功夫上学,”威利·勒盖特说,“既然他不得不离开学校来这里当欧内斯特的耳朵,他上学从九月上到十一月还有什么用呢?而且一月份再回到学校又有什么用呢?因为再过十一个月就又到了十一月十五日,他就又要告诉欧内斯特狗往哪条路上走了。”
“就是。”我说。
“你十二岁了,”沃尔特·尤厄尔说,“说实话,你一生中究竟在学校里待过几天?”
“也许,”欧内斯特先生说,“这是我们语言中的最好的词,是所有词中最好的一个。这就是人类一直依靠的东西:也许。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不是那些他事先说了‘就是’的日子,而是那些他只知道说‘也许’的日子。他直到后来才不能说‘就是’,不仅是因为他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一点,还因为他到了后来也不想知道‘就是’了……去厨房给我兑一杯酒来。然后我们就准备午饭。”
“我没必要把我的姓名写下来,”我说,“我能在脑子里记住我是谁。”
“好的。”我说。我站了起来。“您想要艾克大叔的玉米酒,还是罗斯·埃德蒙的那种城里的威士忌?”
“如果你想熬夜,”威利·勒盖特说,“你为什么不熬夜读识字课本……他认识词典里每一个骂人的词,扑克中的每一手牌,酒厂里的每一种威士忌,可他连自己的姓名也不会写……你会吗?”他朝我问道。
“难道你不能说罗斯先生或埃德蒙先生吗?”欧内斯特先生问。
我把看见的告诉了欧内斯特先生。我们吃完饭,喂完狗,我就帮欧内斯特先生打牌,在他椅子后面一直站到大约十点。这时罗斯·埃德蒙问,“你为什么不去睡觉呢,孩子?”
“能,先生,”我说,“哎,您要哪种酒?艾克大叔的玉米酒,还是罗斯·埃德蒙的那种东西?”
我从船里看见了它。当时天刚擦黑,我刚喂完马,从岸上下到船里,撑船返回对岸的营地,就见它在上游四五百米远的地方游水。只看得见它露出水面的头,在那种光线下只是一个点儿。但我能看清它顶在头上的那把摇椅,知道那就是它,正一直往长沼泽口的那片芦苇丛游去。它一年到头住在那里,只是每当猎季开始的前一天就不见了,就像野生动物监视员给了它一本日历似的,而且没人知道它去哪儿了,直到结束后的第二天才回来。可是这次它却提前一天回来了,像是记错了时间,或是误用了头一年的日历。这对它来说是太糟糕了,因为明天早上日出时,它将倒在我和欧内斯特先生的坐骑胯下。
(刘建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