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上你家去,”凯蒂说,“是杰生害怕。他会告密的。”
“我那儿有好玩的,”南希说,“他们不会在意,不过是上我家嘛。我给你们家干了这么久了。他们不会在意。”
“我不会。”杰生说。
“你们要去的话,我就告诉妈。”杰生说。
“你会,”凯蒂说,“你会告密的。”
“我们没问。”我说。
“我不会告密,”杰生说,“我不怕。”
“她没说我们不能去。”凯蒂说。
“跟我走杰生不会害怕的,”南希说,“杰生,你怕吗?”
“这会儿别问她,”南希说,“这会儿别惊动她。”
“杰生准会告密。”凯蒂说。胡同里黑咕隆咚的。我们穿过草场的门。“我打赌,要是有什么东西打门后蹿出来,杰生准要大号。”
“她不会让我们去。”我说。
“我不。”杰生说。我们在胡同里走着。南希高声地说话。
“别惊动她,”南希说,“明儿早上再告诉她。她不会在意的。”
“南希,你干吗大叫大嚷的?”凯蒂说。
“妈不会答应的,”我说,“天太晚了。”
“谁?我吗?”南希说,“听,昆丁、凯蒂和杰生说我讲话声儿大呢。”
“咱们再一块上我家玩去吧。”南希说。
“你说话的口气就像我们有五个人,”凯蒂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像爸爸也在这儿似的。”
“你在妈屋里睡着呢,”凯蒂说,“你压根儿就不在。”
“谁?我说话声大吗,杰生先生?”南希说。
“没有,”杰生说,“我不高兴。”
“南希管杰生叫‘先生’呢。”凯蒂说。
南希瞧着我们。“那天夜里在你们屋里,咱们玩得真高兴,是吧?”
“听凯蒂、昆丁和杰生怎么说话。”南希说。
我们望着南希。她的肩一直抖着,但不再发怪声了。我们看着她。“耶苏打算把你怎么着?”凯蒂说,“他走了呀。”
“我们说话声不大,”凯蒂说,“你才声大呢,口气就像是爸爸……”
“听我说,”迪尔西说,“别叫了。你在自己吓自己。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叫威尔许送你回家。”迪尔西出去了。
“嘘,别吱声,”南希说,“杰生先生,别吱声。”
“爸爸说,你回家锁上门,就没事儿了,”凯蒂说,“你怕出什么事儿呀,南希?耶苏生你的气了吗?”南希又端起了咖啡,胳膊肘架在膝上,手在双膝之间,捧着杯子。她朝杯子里凝视着。“你干什么了,让耶苏生那么大气?”凯蒂说。杯子从南希手里跌落。杯子没有摔碎,可是咖啡洒了一地。南希坐着,手仍保持着捧水杯的姿势。她又叫开了,声音不太响,似唱非唱的。我们盯着她。
“南希又管杰生叫‘先生’了……”
“要是迪尔西给做巧克力蛋糕我就不哭。”杰生说。妈叫我们都出去,爸爸说,他不知道杰生吃不吃得上蛋糕,可他知道杰生若再不听话马上就该吃苦头了。我们返回厨房,把经过告诉南希。
“别吱声。”南希说。我们走过了渠沟,在她常常顶着衣服包过往的地方穿过栅栏,她大声地说着话。随后我们来到了她家。我们走得很快。她打开了房门。房子的气味闻起来像油灯,而南希的味儿就像是灯芯,仿佛是她和房子都在等待对方,合在一起就发出了气味。南希点着灯,关了门,把门闩好。她不再大声说话了。她看着我们。
“可你知道我没拿着剃刀埋伏在外头呀。”爸爸说。
“咱们要干吗呀?”凯蒂说。
“我们纳了税,”妈说,“可我却得一个人待在这大房子里,等你们去送一个黑女人回家。”
“你们想干啥呢?”南希说。
“她说他在那儿。她说她知道他今晚在那儿。”
“你说有好玩的。”凯蒂说。
“那她为什么要怕?”妈说。
南希屋里还有别的什么,你能闻出来,除去南希和房子,还有别的东西。连杰生都闻出来了。“我不想待在这儿,”他说,“我要回家。”
“他们又能做什么呢?”爸爸说,“连南希都没看见他,警官又怎么能找到他呢?”
“那你走吧。”凯蒂说。
“南希为啥怕耶苏呢?”凯蒂说,“你怕爸爸吗,妈妈?”
“我不想一个人走。”杰生说。
“你为什么不采取点措施?”妈说,“那些警察是干什么的?”
“我们要玩好玩的了。”南希说。
凯蒂去问妈妈。杰生也去了。“我可不能让黑人在我家卧室睡觉。”妈说。杰生哭了。他哭个不休,最后妈说,他要是再哭就三天不给他吃甜点心。于是杰生说,要是迪尔西给他做巧克力蛋糕他就不哭了,爸爸也在那儿。
“怎么玩?”凯蒂说。
南希看着我们。她两眼死盯着我们,几乎一动不动,好像是怕再没机会看了。她看着我们,我们三人。“记得那天晚上我在你们房里吗?”她说起第二天清晨我们怎样一大早就醒了,怎样玩,等等。我们只能在她铺上悄没声儿地玩,直到爸爸醒了,到了做早饭的时候。“去求求你妈,让我在这儿过夜吧,”南希说,“我可以不用地铺。咱们还能玩。”
南希站在门口。她望着我们,不过,她的眼睛似乎空荡荡的,仿佛她不再使唤它们了。“你们想玩啥呢?”她说。
“我想你不是。”迪尔西说。她望着南希。“我看不见得吧。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讲个故事吧,”凯蒂说,“你会讲故事吗?”
“我不是黑鬼,”杰生说,“对吗,迪尔西?”
“会。”南希说。
“黑人谁也拦不住他。”南希说。
“讲吧。”凯蒂说。我们望望南希。“你根本没有故事。”
“你到我家去吧,”迪尔西说,“弗洛尼会给你打个铺的,我一会儿就回去。”
“有,”南希说,“我有故事。”
“我咽不下,”南希说,“我咽了,可它不肯下去。”
她走过来,在炉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炉里有一点点火星。等里头烧红了,南希把柴火拢好。火熊熊地烧了起来。她讲了个故事。她讲话的神情跟她看人一样,仿佛瞅着我们的那对眼睛、讲故事的那张嘴都不是她的。仿佛她正在别的什么地方,等待着。她在屋子外边。她的声音在屋里,还有她的影子,那个能像顶气球般若无其事地顶着一大包衣服稳稳当当钻过带刺铁丝网的南希的影子。但仅此而已。“于是,王后走到渠边,坏人就藏在沟里。她走到渠边,说:‘但愿我能平安过去。’她这么说……”
“你快别吱声了。”迪尔西说。南希双手捧着杯子,瞅着我们,还发出那种声音,仿佛她身上有两个人:一个在瞧我们,另一个在号叫。“你为啥不请杰生先生打电话叫警官?”迪尔西说。南希不叫了,修长的棕色的手捧着杯子。她又试着想喝点咖啡,但咖啡从杯子里溅了出来,洒在她的手上和衣服上。她放下杯子。杰生望着她。
“哪条渠?”凯蒂说,“跟外头那条一样吗?王后干吗要到水渠里去呀?”
她开始喝咖啡。她喝着,两手捧着杯子,又叫唤开了。她朝杯子里叫唤,咖啡溢了出来,洒在她的手上和衣服上。她坐着,瞧着我们,两肘支在膝盖上,手捧着杯子,隔着湿漉漉的水杯望着我们,一边发出那种声音。“瞧南希,”杰生说,“现在南希不能给我们做饭了。现在迪尔西病好了。”
“为了回家。”南希说。她看着我们。“要想赶快回家、闩上房门,她就非得过渠沟不行。”
三
“她干吗要回家闩门呢?”凯蒂问。
“我是地狱里养的,孩子。”南希说,“要不了多久,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久我就该回老家了。”
四
“我不,不是黑鬼,”杰生说,“南希,你是黑鬼吗?”
南希看着我们。她不说话了。她看着我们。杰生坐在南希膝盖上,腿直挺挺地从短裤里伸出来。“我觉得这故事不好,”他说,“我要回家。”
“喝点咖啡。”迪尔西说。南希把杯子举到嘴边,吹着。她的嘴噘起,像伸延的蝰蛇的嘴,像橡皮做的嘴。仿佛她在吹咖啡时把唇上的血色全吹掉了。
“没准儿我们真该回家了。”凯蒂说。她从地板上站了起来。“我敢说这会儿他们正在找我们呢。”她朝门口走去。
“我知道,”南希说,“他在那儿等着呢。我知道。我跟他过得太久了。我知道他打算干什么。他自个儿还不知道呢,我就知道了。”
“别,”南希说,“别开门。”她匆忙起身抢到凯蒂前头。她没碰门,没碰木门闩。
“喝点咖啡。”迪尔西说。她给南希倒了一杯咖啡。“你当真知道他今儿晚上在外头?你怎么知道是今晚上在呢?”
“为啥?”凯蒂问。
“我不是黑鬼。”杰生说。
“还到灯跟前去吧,”南希说,“咱们玩个痛快。你们用不着走呢。”
“我啥也不想吃。”南希说。
“我们得走,”凯蒂说,“除非有好多好多好玩的。”她和南希回到火炉和油灯旁。
“吃点东西吧。”迪尔西说。
“我要回家,”杰生说,“我要告诉妈。”
“迪尔西也是黑鬼。”杰生说。
“我还有一个故事。”南希说。她紧挨着灯站立。她看着凯蒂,像是在瞧着鼻子上平放的一根小棍。她本当眼朝下看凯蒂,但她的两眼却那么对着,就像是想让一根小棍在鼻子上维持平衡似的。
“今儿晚上?”迪尔西说,“今儿晚上他就在那儿?”
“我不想听,”杰生说,“我要跺地了。”
“我能觉出来,”南希说,“我能觉出他正躲在那边的沟渠里。”
“这回是个好故事,”南希说,“比刚才的那个强。”
“耶苏是个黑鬼。”杰生说。
“讲什么的?”凯蒂说。南希站在灯前。她的手放在灯上,灯光映衬着修长的、棕色的手。
“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迪尔西说,“你又没见着他。”
“你把手放在热灯罩上,”凯蒂说,“不觉得烫吗?”
晚饭也是迪尔西做的。那天晚上,天刚刚擦黑,南希走进了厨房。
南希看看放在灯罩上的手。她缓缓地把手移开。她站着,看着凯蒂,修长的手拧来拧去,好像它是用绳子系在腕上似的。
“为啥?”迪尔西说,“我再迟来一天的话,这地方就该毁完了。快都出去,我好把我的厨房拾掇整齐。”
“咱们干点别的吧。”凯蒂说。
迪尔西病好了。她来做午饭了。“你最好在家里再躺一两天。”爸爸说。
“我要回家。”
“上帝知道,”南希说,我们能看见她的眼睛。“上帝知道。”
“我有玉米。”南希说。她看看凯蒂,看看杰生,又看看我,最后又看着凯蒂。“我有玉米。”
“你在楼下厨房里看见什么啦?”凯蒂悄声道,“什么想进来?”
“我不喜欢爆玉米花,”杰生说,“我要吃糖。”
“我不过是个黑鬼,”南希说,“上帝知道,上帝知道。”
南希望着杰生。“你可以拿爆玉米的锅。”她仍在拧自己的手,那棕色的修长疲软的手。
“你看得见我们吗?”凯蒂小声说,“你也能瞧见我们的眼睛吗?”
“好吧,”杰生说,“要让我拿锅我就在这儿待一会儿。不能让凯蒂拿。要是让凯蒂拿我就要回家。”
“她指的是另一个耶苏。”我说。
南希把火弄旺。“瞧,南希把手伸进火里去了,”凯蒂说,“南希,你怎么了?”
“耶苏啊。”南希说。她是这样说的:耶—埃—埃—埃—苏,直到声音渐渐消失,如火柴或蜡烛的熄灭。
“我有玉米,”南希说,“我有。”她把爆玉米的锅从床底下拿出来。锅是破的。杰生哭开了。
“是耶苏吗?”凯蒂问,“是耶苏想进厨房?”
“我们没法爆玉米了。”他说。
南希小声嘟囔了句什么,或是“噢”,或是“没”,我没听真。仿佛根本没有人讲话,那话声像是从虚无缥缈中发出,又在虚无缥缈中消逝,甚至于连南希都好像并不存在似的;好像只不过由于我在楼梯上使劲瞧南希的眼睛,于是它们就映到了我的眼珠上,就如当你闭上眼,看不见太阳时,太阳仍映在你眼睛里一样。“耶苏啊,”南希低声说,“耶苏。”
“反正我们得回家,”凯蒂说,“走吧,昆丁。”
我们把南希的铺盖在我们屋里打开。等妈屋里的灯一熄,我们就又能看见南希的眼睛了。“南希,”凯蒂悄悄说,“你睡了吗,南希?”
“等一等,”南希说,“等等。我能修好它。你们不想帮我修爆玉米的锅吗?”
后来叫声停了,我们听见爸爸沿后楼梯往下走着,我们走到楼梯口,接着那声音又在楼梯上响了起来,声音不算太大。我们可以看见南希的眼睛,在楼梯半中腰,紧挨着墙。就像是猫眼,就像有只大猫倚着墙,盯着我们。我们走下楼梯来到她身边,她不再出声了。我们站在那儿,最后爸爸出了厨房,提着手枪走上来。然后他又和南希一道走下去去取南希的铺盖。
“我不想吃玉米花,”凯蒂说,“现在太晚了。”
于是我们就在厨房给南希打了个地铺。有一天夜里我们被什么声音吵醒了。那声音从阴暗的楼梯传上来,既不是唱,也不是哭。妈屋里亮着灯,我们听见爸爸穿过过堂,从后楼梯走下去,凯蒂和我走到过堂里。地板冰冷冰冷的。我们倾听着,脚趾头蜷着不去碰地板。那声音似唱非唱,是黑人常发出来的那种怪调。
“杰生,你来帮我,”南希说,“你不想帮我吗?”
迪尔西仍旧病着,于是我们每天送南希回家,直到妈发了话:“这得到什么时候才了啊?把我一个人撇在这所大房子里,而你们却去送那个吓破胆的黑鬼回家?”
“不,”杰生说,“我想回家。”
二
“嘘,”南希说,“别做声。瞧,瞧我。我能修好锅,然后杰生就能爆玉米了。”她拿起一根铁丝,把锅绑好。
“哼,”凯蒂说,“要不是我们都在这儿,你根本不敢在这儿跨一步路。”
“绑不结实的。”凯蒂说。
“我没吓坏,”杰生说,“我敢一个人走这条胡同。”
“不,能绑结实,”南希说,“你们瞧吧。来帮我剥点玉米吧。”
“给谁开膛呀,南希?”凯蒂问。
玉米也在床下边。我们把玉米粒剥进锅里,南希帮着杰生把锅放到火上。
“嘘!”爸爸说。
“它不爆,”杰生说,“我想回家了。”
“要是他那么干了,最好别叫我知道。”南希说,“我要紧紧盯住他们,他一搂她,我就砍断他的胳膊。我要把他的脑袋砍掉,我要把那女人剖肚开膛,我要推……”
“你等等,”南希说,“它这就要爆了。爆开了多好玩呀。”她在火旁坐着。油灯捻儿捻得那么高,它都开始冒烟了。
“你要是检点一些,就不会有这些事了。”爸爸说,“不过现在还算好。他这会儿也许在圣路易斯,也许已经另娶了个老婆,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干吗不把灯往小里捻捻呢?”我说。
“那天我根本没害怕。”杰生说。
“没事儿,”南希说,“我会把它擦净的。等一等,现在玉米快要爆裂了。”
“他哪儿都没去,”南希说,“我觉得出来,我这会儿就能觉出他在,在这胡同里。他在听我们说话,一字一句的,他藏在什么地方等着。我看不见他,往后也不会见到,直到最后他衔着剃刀出现在我面前,就是他背后那根带子上系着的那一把,在他衬衣里头。到那会儿我甚至一点儿不会吃惊。”
“我不觉得快要爆裂了,”凯蒂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回家了。他们该着急了。”
“别招惹什么白人?”凯蒂说,“怎么不招惹法?”
“别价,”南希说,“玉米这就该爆了。迪尔西会告诉他们你们在我这儿呢。我给你们家干活干了这么久了。你们在我家他们不会生气的。等等吧。玉米现在马上就要爆了。”
“不过现在他走了,”爸爸说,“你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只要你别再招惹那些白人。”
这时烟熏了杰生的眼,他哭了起来。他把锅扔进火里。南希拿起块湿布,擦了擦杰生的脸。但杰生仍哭个不停。
“谁都劝不住他。”南希说,“他说我把他身上的恶魔搅醒了,只有一个办法能使它安静下来。”
“别哭,”她说,“别哭。”杰生依旧哭着。凯蒂把锅从火里弄了出来。
“你就是害怕了,”凯蒂说,“你吓得比弗洛尼还厉害。你吓得比T.P.还厉害。吓得比黑鬼们还厉害呢。”
“全烧焦了,”她说,“南希,你得另外再找点玉米。”
“雷切尔大婶不能劝劝他吗?”爸爸说,雷切尔大婶很老。她住在南希家旁边的小屋里,独自一人。她一头白发,整天坐在房里抽烟斗,她不再干活了。人们说她是耶苏的妈。有时她承认这点,可有时她又说她跟耶苏根本不沾亲。
“你们把玉米全放进去了?”南希说。
“我没有。”杰生说。
“嗯。”凯蒂说。南希看着凯蒂。随后她拿起爆玉米的锅,打开它,把糊渣子倒进围裙里,在里头挑来拣去,她的手长长的,棕色的,我们瞅着她。
胡同里总是黑洞洞的。“万圣节前夕杰生就是在这儿给吓坏了。”凯蒂说。
“你没有玉米啦?”凯蒂问。
南希戴着帽子。我们走到胡同里。“耶苏一向对我不赖,”南希说,“只要他有两块钱,就有一块是我的。”我们在巷子里走着。“只要走出这条胡同,”南希说,“就没事了。”
“有,”南希说,“有。瞧,这些玉米豆没烧焦。我们只要……”
“别胡说了,”爸爸说,“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我要回家,”杰生说,“我要告诉妈。”
“杰生!”妈说。实际上她是冲着爸爸说话。从她叫这名字的口气就能听出来。她像是认定了爸爸成天在盘算如何做最使她不快的一件事,而且她始终认为父亲马上就会想出那件事是什么了。我一声不吭,爸爸和我都明白,只要妈妈及时地想到了,她就会让爸爸叫我留下来陪她的。因此爸爸不往我这边看。我最大。我九岁,凯蒂七岁,杰生五岁。
“嘘。”凯蒂说。我们都倾听着。南希已经把头转向闩住的房门。红色的灯光映着她的眼。“有人来了。”凯蒂说。
“我也想去。”杰生说。
于是南希又开始出怪声了,声音不大,她坐在炉火跟前,手垂在双膝间;猛地,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脸上渗了出来,每滴汗都映着一个旋转的火球,都像一颗火星,直到汗珠从她的下巴上滴落。“她不是在哭。”我说。
“一个人要是不幸雇用了黑人,你又拿他们怎么办呢?”
“我没哭,”南希说。她两眼闭着。“我没哭。是谁来了?”
“我也去,”凯蒂说,“让我去吧,爸爸。”
“不知道。”凯蒂说。她走到门口,朝外望去。“现在我们得走了,”她说,“爸爸来了。”
“那黑鬼就在附近,你难道当真把孩子们无依无靠地扔下?”
“我要告诉爸爸,”杰生说,“是你们让我来的。”
“我一会儿就来。”爸爸说。
南希脸上仍旧淌着汗水。她在椅子上转过身子。“听着,告诉他,跟他说我们会玩得很快活。跟他说我能好好照料你们到天亮。叫他答应让我跟你们回家睡在地上。告诉他我不要床铺。我们能玩个痛快。记得上回咱们玩得多高兴吗?”
“你把我撇下去送南希?”妈说,“对你来说,她的安全就比我的更要紧?”
“我没高兴,”杰生说,“你把我弄疼了。你用烟熏了我的眼。我要告诉爸爸。”
“没有。有个黑人给她捎口信说他回到镇上来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五
“她见到他了?”
爸爸走进来。他看着我们。南希没起身。
“我去送送南希,”他说,“她说耶苏回来了。”
“跟他说呀。”她说。
“住嘴,凯丹斯!”妈说。爸爸回来了。
“凯蒂让我们来的,”杰生说,“我本来不想来。”
“我不是。”杰生说。
爸爸走到炉火跟前。南希抬头望望他。“你不能去雷切尔大婶那儿待待吗?”他说。南希抬头望着他,手放在两膝间。“他不在这儿,”爸爸说,“要不我就会看见他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胆儿猫。”凯蒂说。
“他在沟里,”南希说,“他在那边的渠沟里等着呢。”
“我不。”杰生说。
“胡说,”爸爸说,“你怎么知道他在那儿?”
“你也怕。”凯蒂说。
“我看见迹象了。”南希说。
“南希怕黑。”杰生说。
“什么迹象?”
“这倒清静点,”爸爸说,“我希望他就留在那儿。”
“我看见了。我进屋时它在桌上。一根猪骨头,上边还有带血的肉,在灯旁边。他就在外头,你们一走,我也该上西天了。”
“他离开我走了,”南希说,“我琢磨是上孟菲斯去了。我猜是躲镇上的警察。”
“上哪儿了,南希?”凯蒂说。
“耶苏走了。”我说。南希告诉过我们,有一天早上她睡醒来,发现耶苏不见了。
“我不是告密的。”杰生说。
“没准儿她在等耶苏接她回家呢。”凯蒂说。
“胡说八道。”爸爸说。
“我去看看吧。”爸爸说。
“他就在外头,”南希说,“这一刻他正从窗口朝里望呢,等着你们离开。那时我就该上西天了。”
“她啥也没干。她干完了。”
“胡说,”爸爸说,“锁上房门,我们送你上雷切尔大婶家去。”
“她干什么呢?”妈说。
“那没用。”南希说。她不再看爸爸了,爸爸却低头望着她,望着她那修长的、无力的、不停扭动的手。“拖延一点用处都没有。”
“嗯。”我说。
“那你想怎么办呢?”爸爸说。
“她完事了?”妈说。
“我不知道。”南希说,“我没有办法,只能拖延;但拖延没有好处。我想我命该如此。我想,我要碰上的事都是命里注定的。”
她瞅着我,坐在冷灶前的椅子上,头上戴着水手草帽。我回到书房。你以为厨房里又暖和又忙乎又叫人快乐,可是那儿只有冷炉子什么的。只有冷炉子,碟子也都收起来了,而且在那个钟点里谁也不想吃东西。
“碰到什么?”凯蒂说,“什么是你注定的?”
“我不过是个黑鬼,”南希说,“那不是我的错儿。”
“没什么,”爸爸说,“你们都该睡觉了。”
“怎么啦?”我说,“什么事呀?”
“是凯蒂让我来的。”杰生说。
“完了。”南希说。她瞧着我,“我弄完了。”她瞅着我。
“去雷切尔大婶家吧。”爸爸说。
“妈想知道你弄完了没有。”我说。
“那没用。”南希说。她坐在炉火前,手臂放在腿上,两只修长的手垂在膝盖之间。“连你们家的厨房都不管用。哪怕我睡在你孩子屋里的地板上,第二天早上我也会挺在那儿,血……”
我到了厨房。南希拾掇完了。碟子已经收了起来,火也熄了。南希坐在一把椅子上,紧挨着冷炉子。她瞅着我。
“别说了,”爸爸说,“锁上门,吹熄灯,上床睡吧。”
“让昆丁去看看吧。”爸爸说,“昆丁,去瞧瞧南希完事没有,告诉她说可以回家了。”
“我怕黑,”南希说,“我怕事情发生在黑暗中。”
“南希在厨房还没收拾完吗?”妈问,“我觉得她早该洗完碗碟了。”
“你是说你打算这么一直点灯坐着?”爸爸说。南希又开始出怪声了,她坐在炉火旁,修长的手放在两膝间。“唉,真见鬼,”爸爸说,“来吧,孩子们,上床睡觉的时间早过了。”
迪尔西依旧在家病着。爸爸叫耶苏别再进我们家的门。迪尔西还病着,好久好久了。晚饭后在我们书房里。
“你们一回家,我就完了。”南希说。她说得比较平静,面孔和手似乎也安静了下来。“不过,反正我已经在洛夫雷迪先生那儿攒下棺材钱了。”洛夫雷迪是个肮里肮脏的矮个子,他敛收黑人的保险费,每星期六早晨他在黑人的小棚屋和各家厨房之间转来转去,每人收十五美分。他和他老婆住在旅馆里。有一天早上他老婆自杀了。他们有个孩子,一个小姑娘。于是他领上那孩子走了。过了一两个星期他独自回来了。逢到星期六早上,我们可以在一些小巷里和僻静的街上见到他。
“我不能在白人家厨房闲荡,”耶苏说,“可白人却能待在我家的厨房里。白人能进我的家,可我不能拦他。白人想进我家的时候,我就根本没有家了,我不能阻挡他,可他也不能把我踢出去。他不能。”
“别胡说,”爸爸说,“明天早晨我在厨房头一个见到的准是你。”
“说哪种话呀?”凯蒂问,“藤是什么呀?”
“你会见到你将见到的东西,我想,”南希说,“可是,只有上帝才能说将要发生什么。”
“你干吗要在孩子们面前这么说话?你干吗不去干活儿?你光吃。你成心想让杰生先生撞见你在他家厨房闲荡、跟他的孩子说那种话吗?”
六
“我能砍断结它的那条藤。”耶苏说。
我们离开了,她仍坐在炉火旁。
“什么叫藤上结的?”凯蒂说。
“过来闩上门吧。”爸爸说。可她没动。她不再看我们,静静地坐在油灯和炉火之间。我们沿着胡同走了一段,回过头来,仍能通过敞开的房门看见她。
“不过,反正不是你那条藤上结的。”南希说。
“什么事,爸爸?”凯蒂说,“要出什么事呀?”
那回迪尔西生了病,在家歇着,于是南希来给我们做饭,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围裙那儿鼓了起来;那时爸爸还没吩咐耶苏不许来我家。耶苏在厨房里,坐在炉灶后面,黑脸上有一道刀疤,像一截肮脏的线。他说南希在衣服下边塞了个西瓜。
“没什么。”爸爸说。爸爸背着杰生,因此杰生成了我们当中最高的了。我们走到渠沟里。我朝沟里瞧了瞧,一声不吭。在月光和阴影交错的地方我没看出多少名堂。
看守割断带子将南希放下,把她救活过来,然后他就打她,用鞭子抽她。她是用自己的衣裳上吊的。她安排得挺妥帖,不过他们逮她的时候,她身上没穿别的,只有一件衣裳,因此她找不到东西绑自己的手,结果那双手死不肯撒开窗台。于是看守就听到了动静,跑了上来,瞧见南希吊在窗户上,赤条条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像只小气球似的。
“要是耶苏藏在这儿,他能看见我们,不是吗?”凯蒂说。
这就是她被打掉牙的经过。那天人们整天都在谈论南希和斯托瓦尔先生,而且当天晚上路过监狱的人整夜都能听见南希唱歌和号叫。人们能瞅见她的手扒着窗上的铁栏杆,不少人在栅栏前停了下来,听她叫喊,听看守怎样想法子制止她。南希一直号到天快亮时方才停下来,这时看守听见楼上有撞击声和摩擦声。他上了楼,发现南希在窗口的铁栏杆上上吊了。他说那是可卡因,不是威士忌,因为,一个黑人要不是满肚子可卡因,是绝不会上吊的,而黑人要是肚里满是可卡因,就不再是个黑人了。
“他不在这里,”爸爸说,“他好久以前就离开了。”
“你多会儿付给我钱,白人?你多会儿付钱呀,白人,你可有三次一分钱也没给了……”斯托瓦尔先生把她打倒在地,可她仍不停地说,“白人,你多会儿给钱呀?你可有三次……”斯托瓦尔先生用鞋跟朝她嘴上踹了一脚,随后警官拉住了他,南希躺在街上,笑着。她转过头,啐出嘴里的血沫和断牙什么的,说道:“他已经整整有三次一分钱没给我了。”
“是你们把我弄来的。”杰生说,他高高在上,衬着夜空,看上去像是爸爸有两个脑袋似的,一个小,一个大。“我本来不想来的。”
于是,过了一阵子以后我们就不再扔石头,掉头回家去了。等南希最后来了,时间已经太晚,连我上学都耽误了。因此我们一直认为她在喝酒,直到那天她又被抓起来,带往监狱,半路从斯托瓦尔先生身边走过。他是银行出纳,浸礼派教会的执事。这时南希开口说:
我们从沟里走上来。我们还能看见南希的房子和敞开的房门,不过现在已经看不见她本人了,她坐在炉火旁,任门大敞着,因为她累了。“我实在累了,”她说,“我不过是个黑人。那不是我的过错。”
“谁说我醉了?”南希说,“我得先睡够觉,我顾不上想早饭的事儿。”
但是我们能听见她的声音。因为,正当我们走出渠沟时,她又开始发出那似唱非唱的声音。“爸爸,以后谁来给咱们洗衣服呢?”我说。
“我敢说你醉了,”杰生说,“爸爸说你醉了。是吗,南希?”
“我不是黑鬼。”杰生说,他高高地趴在爸爸头顶上。
“我可没想做早饭的事,”南希说,“我得先睡醒觉再说。”
“你比黑人还坏,”凯蒂说,“你是个告密的。要是有什么东西蹿出来,你比黑鬼还吓得厉害。”
“爸爸说叫你快去做早饭。”凯蒂说,“爸爸说你这会儿就得去,已经晚了半个钟头了。”
“我不会。”杰生说。
“你们干吗砸我家房子?”南希说,“你们这些小鬼头要做啥?”
“你会大哭大号。”凯蒂说。
而且,逢到南希做饭,十天有五天我们得穿过胡同,上她家去催她快来做早饭。爸爸叫我们别跟耶苏打交道——耶苏是个矮个儿黑人,脸上有一条刀疤。于是我们在水渠边停下,朝南希家小屋扔石头,直到南希在门口露了面,头倚在门边,身上一丝不挂。
“凯蒂。”爸爸说。
有时洗衣妇的男人会帮她们取送活儿,可是耶苏却从来没帮过南希,即使在爸爸还没禁止他来我家的时候,即使在迪尔西生了病,南希来我家做饭的那些日子里,他也从来没帮过她。
“我才不会呢!”杰生说。
南希总是先把衣包放到头上,再把她那顶冬夏不离身的黑色水手草帽搁到包上头。她个子挺高,颧骨突出,一副悲哀的面孔,缺牙的地方嘴有点瘪。有时我们陪她走上一段,穿过胡同,走过草场,跟着她瞧那稳稳当当的大包裹,还有那顶草帽,甚至当她在水渠那儿爬上爬下,或是弯腰从栅栏下面穿过去时,她的帽子都从不摇晃。她四肢着地爬过渠沟,头直挺挺地朝上抬着,然后站起身来接着走,衣服包像块岩石或像只气球似的四平八稳。
“小胆儿猫。”凯蒂说。
然而十五年前,逢到星期一早上,那灰土遍地、浓荫蔽天的宁静街道上便到处都是黑人洗衣妇。她们头上缠着头巾,安安稳稳地顶着用单子扎起的一捆一捆的衣裳,几乎有棉花包那么大,从白人家的厨房一直顶到“黑人坑”里小棚屋旁的发黑的洗衣盆边,手连扶都不扶一下。
“凯丹斯!”爸爸说。
如今在杰弗生星期一跟其他工作日已经没啥区别了。街道铺上了柏油,电话公司和电力公司不断地砍伐两旁的树木——水橡、杨树、刺槐和榆树,腾出地方栽上了那些铁杆子,杆顶上还挂着一串串臃臃肿肿、阴森森、没有生气的葡萄。我们有了一家洗衣房,它每星期一早晨派出一辆辆颜色鲜艳的特制汽车挨家挨户地收集成包成包的衣服:整整一星期攒下的脏衣服就这样来到机警、烦躁的电动喇叭后边,像鬼影般地消失了,只听见车轮与沥青路面摩擦产生的裂帛般的声音,逐渐减弱,久久不息。甚至那些依旧按老方式给白人洗衣服的黑人妇女,如今也都用汽车取活儿送活儿了。
(黄梅译)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