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洪作吃惊地说。
“就是可爱的意思吧。”饼田说道。
“你几年级了?”老婆婆问道。
“长得跟白米饭似的,是什么意思啊?”洪作问饼田。
“四年级了。”
“长得跟白米饭似的!”老婆婆又说道。
“才四年级的话,也长得太着急了。不可能是四年级吧。”
“跟白米饭似的?!”
“真是四年级。”
长得跟白米饭似的是什么意思,洪作完全不知道。
“在哪个学校?”
不知道老婆婆是不是听到了这话,她直起腰,慢慢地看了看洪作,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长得跟白米饭似的!”
“沼津中学。”
这个老婆婆不负洪作嘴里说的了不得。她雪白的头发泛着银光,脸上手上的皮肤都是古铜色的。腰像折断成了两截,上半身低得都快要碰到地面似的,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她的步子很稳。当老婆婆来到甲板上时,洪作再次感叹道:“真了不起啊。”
结果,老婆婆说:“中学?!别吹牛啦。”
“上来个了不得的老婆婆。她有几岁了呀。”洪作说道。
老婆婆又弯着腰,双手在弯曲的腰边左右晃动着,朝船舱走去了。
大婶下了船之后,上来了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老婆婆。
“她是把你当成小学生了。”藤尾说道。
“滥用好心,就会像刚才那样被说的哦。”金枝说道。
“怎么可能呢。”
金枝和藤尾都笑出了声。木部很郁闷,但还是帮大婶把东西从船上搬到了岸上。
“什么怎么可能。人家就是把你当成小学生了,你能怎样。——长得跟白米饭似的。”藤尾学着老婆婆的样子伸着下巴,学着老婆婆的语气说道,“才四年级的话,也长得太着急了。”
大婶说道:“多好心的学生哪。你帮我拿东西吗。你很快就能娶上个好老婆的哦。”
这时,有几个乘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甲板上。其中一个指责藤尾:“不能笑话老年人哦。”
有几个乘客下了船。看到一个大婶手里拿着好几个包裹很吃力的样子,木部说道:“阿姨,你先下船,我来帮你拿东西。”
那是一个看着像是渔夫的中年男人。
当船行驶在小小的荷包形的海湾上,前往第一个停靠的渔村时,船只停止摇晃了。海湾里的海水映照着岸边山坡的绿色,分外清澈美丽。
“我可没有笑话她。”
藤尾和木部仰面躺在甲板上。藤尾好像在唱着什么,但是歌声刚从嘴里出来,就立马被海风刮走了,传不到洪作这边来。
藤尾有些生气。
金枝说道。洪作不知道他这些话是夸是贬,但是他觉得自己身上或许真的有这一面。
“大学生就要有大学生的样子。”对方说道。
“你不会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也不会太过执着。随着身边伙伴的变化,你可以成为模范生,也可以成为不良少年。性格开朗,不管多大胆的事,都能毫不在乎地去做。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只有你是与众不同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说成大学生让藤尾心中暗喜,他没有再回嘴。等那个男人朝别处走了之后,他得意地“嗯哼!”一声,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朝同伴们转过头来。
“为什么这是我好的地方?”
“就是这样才叫人头疼。来到乡下,藤尾就会被人当成是大学生。”金枝说道。
“不,就是这样。不过,这也是洪作好的地方。”
事实上,金枝和藤尾两个人被人当成大学生,也有他们的道理。并不是因为他们长得特别高大,也不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年纪比较大,而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一种已经不再是青涩少年的成熟的感觉。不管是他们的思想还是感情,都是如此。
“哪有这回事。”
“我的外套不见了!”
被他这么一说,洪作感觉很不服气。
突然,饼田朝四周看了看,说道。果然,他身上没有穿外套。
“不,你不知道。其实你所处的环境最容易让人感到孤独。你从小就离开父母,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吧。但是我觉得你不懂什么是孤独。”金枝说道。
“你刚才晕船了,就脱下了外套吧。”木部说道。
“开什么玩笑。孤独什么的,我还是知道的。”洪作说道。
“我那才不是晕船呢。”
“洪作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吗?”金枝说道。
“那就是晕船啊,你说不是晕船也成。但是,总之那会儿你把外套脱了的吧。”
“孤独吗?”洪作说道。
“嗯。”
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之后,饼田马上恢复了精神,他穿上背心、外套,说道:“我已经好了。”洪作这是第一次看到饼田到最后也咬牙不肯承认自己晕船的倔强模样。饼田还有这样一面啊,他心想。但是,没过多久,饼田又感觉不舒服了,又把外套和背心揉成一团放在脚边,脸色变得比之前更苍白了,不停地发出“呕!”的声音。金枝笑眯眯地远远看着饼田这个样子。洪作走到金枝旁边,金枝说道:“这会儿他正感觉孤独呢。你看他那一脸孤单的样子。只是晕个船,就感觉自己好孤独,人还真是脆弱啊。”
“然后呢?”
饼田走到栏杆边上,向海里呕吐,好一会儿他的嗓子深处发出痛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了。”
“我记得是穿上了的。我应该是穿上了的。”
“呕!”
“你说应该是穿上了的,但没穿在你身上啊。”
“这样啊。”木部瞪着脸色苍白的饼田,“就算晕船了,阿三也不会承认的,有什么办法呢。行吧,就当你不是晕船吧。不是晕船,只是有点恶心是吧。”
这时,藤尾说道:“你后面又把外套脱了。第二次脱下来之后呢?”
“我可没晕船。就是有点不舒服。”
“我记得是穿上了的。我感觉是穿了的。”
这时,木部走过来说道:“阿三,你脸色发白。这是晕船啦。”
“阿三,你别说这么模棱两可的话。你穿在身上的话,外套怎么可能会消失呢。”
“这样轻松一些。身上穿着衣服,总感觉很重,很让人讨厌。”饼田用单薄的胸膛迎着海风,又说道,“呕!——我要把裤子也脱掉。”
“那可真是奇怪了!”
“干吗要光着身子?”洪作问道。
木部说着,看了看四周,接着弯下腰,双手左右张开,做出在甲板上四处搜索的样子。木部曾经说过他以后想当个话剧演员,他的演技确实不错。藤尾模仿老师模仿得也很好,但是木部的模仿范围更广。他既能模仿侍从,也能模仿主君,而且还都有独创性的闪光点。
饼田站在甲板上,一脸严肃地迎风而立。过了一会儿,他摘下帽子,脱了外套,这还不够,又把背心也脱了,露出他那完全不值得骄傲的瘦弱的胸膛。
“真是没办法。大家一起帮阿三找找他的外套吧。”金枝说道。
“没事。”
“你说找,也没有可找的地方啊。”
“没必要忍住啊。吐了之后,就舒服了。”
藤尾来到甲板的栏杆边,朝海面看了看,说道:
“不,我要忍住。”
“没有。”
“你别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想吐就吐吧。”
洪作也把堆放在甲板上的缆绳朝旁边推了推,说道:
“没事。不过还是很不舒服。有点恶心。——呕!”
“没有。”
“去船舱里躺着吧。”
木部在刚才那个老婆婆放在甲板上的信玄袋上敲了两下,歪着头,说道:“没有。”
“嗯。”
大家都在做游戏似的寻找着饼田失踪的外套,只有饼田一脸严肃的样子。只有金枝还在跟他说着话。
“很不舒服吧?”
“你仔细想想,你上船之后去过哪里,做了什么。”
“小艇啊手划船这些坐过好多次了。但是我从来没晕过船。坐这种内燃机船是第一次,不过,我可不会晕船。”
“我正在想呢。”
“真拿你没办法。你这个样子就是晕船啊。——你没坐过船吗?”
“去过哪里?”
“嗯,不过,我可不是晕船。”
“哪里都没去。”
“你就是晕船啦,很想吐吧。”
“你脱了外套之后,就放在了这个甲板上。”
“晕什么船!我就是胸口不大舒服。怎么回事啊?——呕!”
“嗯。”
“阿三,你不会这就晕船了吧?”藤尾一脸吃惊地说道。
“然后呢?”
一旁的饼田嗓子发出奇怪的一声“呕!”,说:“我感觉胸口有点奇怪。”
“我这会儿正在想呢。”
“好舒服啊。”洪作吹着猛烈的海风说道。
“外套现在没穿在你身上,所以肯定是你把它拿到什么地方去了。”
船行到出海口,很快就能看到夏天开游泳训练班的静浦的海岸了。潮水的缘故,船在离岸很远的地方行驶着,所以静浦的海水浴场、松树林,还有海边的丘陵、人家,看起来都像玩具一样小。
“我没拿,是有什么人把它拿走了吧。”
洪作他们没有进狭小的船舱,站在靠近船尾的甲板上。在靠近河口处,船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浪花不时地溅到洪作他们的头上。
“不要去随意怀疑别人。谁会拿走你的外套呢。——你刚才没去过船舱吧?”
船开到河中央,鸣了一下汽笛,接着朝入海口方向驶去。
“嗯。”
“是矶村说请大家吃的东西。——是一个很大的包裹。好像是东京一家叫什么的店里卖的面包、奶酪、火腿之类的。”饼田说道,“奶酪、火腿这些东西,你们很少吃到吧,很好吃哦。真是可惜啊。”
“去过吧?”
“落了什么了?”
“可能去过。”
“我还在你家什么地方落了东西。”
“你看。你肯定是那个时候拿着外套去的,然后又忘在船舱了。”
“谢谢你去叫我了,不过我三十分钟前就出发了。”藤尾冷冷地说道。
“是吗。”
饼田朝前走去。他上了船,对藤尾说道:“我去你家叫你了。”
“肯定是这样。赶紧去看看吧。”
“是吗,那就没办法啦。”
“你帮我去看看。”
“已经让他们多等了十分钟了。再不快点,船真的要开走了。”
“说什么呢。自己去不就行了。是你自己的外套啊。”
“不能让他们等一下吗?”饼田说道。
被这么一说,饼田慢悠悠地去了船舱,过了一会儿,回来说:“找到了。”
“船马上就要开了,赶紧的!”洪作说道。
说是找到了,但饼田并没有拿着外套回来。
洪作再次从船上回到岸边,朝饼田跑去。不知道怎么回事,饼田停在半路上不动了。
“你看吧。”金枝说,“怎么回事,你怎么没把它拿回来?”
“行嘞。”
“有人在用它当枕头呢。”饼田说道,“没事,我知道就在那里。”
“真拿他没办法了。怎么还停下来了!”藤尾说道,“谁去把他叫上来吧。”
“有人在拿它当枕头,是谁啊?”
结果,饼田停下了脚步,也“喂!”地喊了一声,接着举起了右手。
“有人晕船了。那人把它当枕头躺着呢。”
“喂!”木部和金枝大喊道。
“是你的外套吗?”
船已经发动了,船体摇晃着,但是并没有离开岸边。
“嗯。那人把它团成一团,垫在脑袋下呢。”
“喂,来了,来了。——等一下。”藤尾朝船长喊道。
“原——来——”
最后上船的木部朝岸边看了一眼说道。果然,正沿着御成桥下的石台阶往下走的,就是饼田。他看着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慢悠悠地迈着步子。
木部突然大叫道:“原——来——”是把“原来如此”的“原来”拉长了。接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船舱的楼梯边上,先朝里面看了看,然后又下了楼梯口。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笑眯眯地说:“真的。真的被当成枕头了。”
“咦,那不是阿三吗?”
“是吧?!”饼田说道。
最后,过了三点十分,船长大喊一声:“喂,大家赶紧上船,要开船啦。”说完,他自己率先上了船。洪作他们也放弃了继续等饼田,跟着上了船。
“嗯。确实是。”
说完他去找船长。回来的时候说道:“说是可以等八分钟,八分钟。”
木部说着,抱起了胳膊。看着似乎有什么隐情似的。
听了这话,藤尾说道:“是吗。那我再去跟他谈谈,让他等十分钟。”
“什么啊,我去看看。”
木部去跟正在岸边抽烟的船长交涉了一番,又很快回来,说道:“说是还能再等五分钟。但是等不了十分钟。”
藤尾下去了,回来之后也是笑眯眯地说:“阿三,你的衣服拿不回来了。还是算了吧。”
“让船再等十分钟吧。”
这次金枝和洪作去了船舱。
“行啦,没办法,就不管他了。”金枝说道。
铺着榻榻米的船舱里有十来个男男女女。半数人躺着,半数人坐着。看起来都像是乡下人。
到了三点开船时,饼田也还是没有出现。
“啊,在那里。”洪作对金枝说道。
藤尾说着,又看了眼手表。
“哪里?”
“你看,你这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嘛。”
“那里。喏,你看,就在那里。”
“那我可不知道。”
洪作说道。阿三的外套怎么会在这么奇怪的地方啊,他心想。对面的角落里,躺着一个梳着辫子,看起来像女学生的少女。在那个少女的脑袋下垫着一件被团成一团的衣服当枕头。那衣服看着像是阿三的外套。
“别说大话。你知道我们今天晚上要住在哪里吗?”
“原来是这样啊。”金枝感叹似的说道,“你去把它拿回来吧。”
洪作有点不高兴。
“我不去。”
“我才不用你来照顾。”
洪作后退了两步。船舱里的男男女女中,只有这个少女和端端正正坐在少女身边的像是她母亲的女性看着像是城里人。
“这家伙真拿他没办法。所以我就说嘛,这次旅行就不要把阿三加进去。加洪作一个就够够的了。”藤尾说道。
洪作走出船舱,金枝也跟着出来了。回到甲板上,藤尾、木部和饼田三个站在一起。
“阿三是完全没有时间观念的。就不该让他一个人来。应该让谁去带他一起来。”
“有十七岁吧。”木部说道,“她的眼睛很有特点。那种就叫明亮的眼睛。头发也很美。纤细的身体躺在那里的姿势也很优美。——不过,她拿阿三的外套当枕头,这可有点愁人。谁去提醒她一下吧。——那衣服很脏的。”
“不知道能不能赶上。”金枝说。
藤尾接着木部的话,说道:“那衣服很脏。请用这件吧。”
“应该快到了吧。”木部说道。
藤尾做出脱衣服的架势,说道:“没关系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请您随意用吧。”
“阿三怎么回事?”藤尾看了眼手表说道。
“不过,为什么阿三的外套会成为那个女孩的枕头呢?”
洪作心想,去别人家住,自己确实也应该带上手巾牙刷什么的。但是之前完全没想到,也没办法了。
金枝一脸认真地看了看大家的脸。
“开什么玩笑。牙刷、布手巾、肥皂、记事本、钢笔,还有日记本、船上读的书,我都带了哦。放在藤尾的旅行袋里了。”金枝说道。
“我也不知道。”饼田说道。
“你不也是两手空空吗。”洪作说道。
“你刚才下去是干吗去了?”
“完了,完了,带了个麻烦哦。”金枝说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就记得自己头晕晕乎乎的,很恶心。就去了船舱,想找个可以让我感到舒服一点的地方。但是那里躺满了人,我突然很想吐,就又站起来,回到了甲板上。”饼田说道。
“我什么都没带。都要借。”洪作说道。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时候把外套落在那里的喽。”
木部从口袋里掏出牙刷给藤尾看了看,又给他看了夹在腰带上叠得小小的布手巾,说道:“牙粉和肥皂就借你的。”
“好像是这样。”
“起码得带上洗漱用品吧。牙刷呀布手巾什么的都没带吗?”藤尾说道。
“原——来——”木部说道。
“啥都没带。”木部回答说。
“我明白了。——那个女孩也晕船了。她头昏脑涨,又很恶心。突然伸手碰到了一块像是抹布似的东西。一开始她以为是抹布,一看又不像是抹布。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她还是把它垫在脑袋下,把头抬高,这样就能稍微舒服一点。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过,那枕头有股汗臭味。但是,这个时候,那女孩也顾不得这些了。更糟糕的情况朝女孩袭来。——呕!”
“你们什么都没带吗?”藤尾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浪涛变大的缘故,浪花的飞沫突然淋了洪作他们一身。
藤尾和金枝也来了。金枝两手空空,藤尾拎了一个小小的帆布旅行袋。
船只接下来停靠的是一个叫做重寺的村庄,洪作他们也在这里下了船。藤尾有一个亲戚在这里,所以他们打算今晚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天再坐船去土肥。土肥也有藤尾的亲戚。
不一会儿,来了四五个乘客。这些男男女女一看就是乡下人。他们可能是来买东西的吧,每个人手里都抱着几个包裹,吵吵嚷嚷地说着话,上了船。
在船到达重寺之前,饼田必须把他的外套拿回来。那个叫重寺的村庄慢慢出现在眼前时,饼田说道:“我去一下。”
船已经靠岸了,但是看不到一个乘客的身影。离开船时间三点还有二十分钟。这是一艘二三十吨的小船。船体在河面的波浪中不停地摇晃着,上面小小地写着土肥丸三个字。
“不用你本人去啦。我替你去一趟。”藤尾说道。
木部和洪作沿着御成桥下小小的石台阶往下走,又走过沿河的小路,来到了前往伊豆的内燃机船停靠的码头。
木部也说道:“这点小事,不必大哥亲自出马,小弟替您跑一趟。”说完,他就离开了伙伴们。这种事情他最是机灵了。不过,木部很快就回来了。
他心想,以后还是不要让木部靠近寺庙比较安全。
“已经坐起来了。”他说道,“谁去一趟吧。我最怕跟妈妈级的女人打交道了。我一走过去,她就睁着眼睛盯着我。那眼神就跟守着小猫的母猫似的。而且,这事可不好说。你要直接说把外套给我,那真叫傻了。藤尾,你去吧。”
“好啦。”洪作说道。
“我就免了吧。”藤尾说道。
“帽子要这么戴吗?之前我感到的是愤怒和屈辱,但是这次却感到了陶醉。就像是被美丽的事物打了一巴掌。——啊,她真的很不错啊。跟一般女人完全不同。一点也不像是个出身寺庙人家的女孩。非常自由。不被任何东西拘束。美丽的野性,美丽的泼辣。你要是看她这样,一时大意的话——别说得太得意忘形啦,啪地一巴掌。——啊!”木部大声叫道。
“那阿三你去吧。那是你自己的外套啊。”木部说道。
两人马上离开了郁子。走出寺庙的大门,木部“啊——”地大大叹了口气。
“阿三说话含含糊糊的,对方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金枝说道。
“那我们走啦。”
“没事的。”饼田说。
“别太说得得意忘形了。”郁子说着,又跟之前那样,伸出右手,拉住木部学生帽,狠狠地往下拉了拉,“帽子要这样戴。”
“不行、不行、不行。——这事应该叫洪作去。洪作你去一趟吧。”木部说道。
“只要师父说可以,就能去啊。洪作的钱还有多余的,还能再出一个人的钱。”木部说道。
“只要把外套拿回来就可以是吧。”
“要是能去就好了。”洪作说道。
“是啊。”
“真好啊。我也想去。”
“那我去一趟。”洪作说道。
“是的。”
“你可别二话不说就拿过来,那样就太失礼啦。怎么着也得跟人家打个招呼,跟人家说明那件外套的所有权在我们这边,让人家理解之后再拿。”
“小木部你真是太让人吃惊了。”郁子说道,“那你们就去吧,注意安全。——是坐船去吧?”
“行。”
“真的可以啊,就算是扛花圈也行。——我想干。想试试。”
“真让人不放心哦。我感觉你会二话不说就拿的。”
“傻瓜。”
“放心吧。我会说点什么的。”
“这也可以啊。”
“你准备说什么?”
“傻瓜。怎么会让你们来念经呢。这可关系着我们寺庙的信誉。顶多就是让你们帮忙扛扛大花圈。”
“总会说点什么的。——你好之类的。”
他有一个小习惯,每当碰到感兴趣的事情时,就会两眼放光。
洪作接替木部,去了船舱。果然,那个少女已经起来了,坐在榻榻米上。那女孩长着一张鹅蛋脸,肤色白皙,但是看着有点憔悴。洪作四处看了看,想找藤尾的外套,但是哪里都没看到。洪作回到藤尾他们身边,把情况说了一下。
“我来帮忙,帮多少忙都行。只要把经文记住就行了吧。我一个晚上就能记住。而且,我的朋友当中有一个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的。跟他说这事的话,他肯定会很高兴来的。”木部认真地说道。
“没找到哦,又不见了。”
看到洪作一脸严肃,郁子又笑着说道:“开玩笑啦。——放心吧。”
“什么没找到?”
“没什么意思。就是有葬礼,所以跟你说一句罢了。——不过,要是忙不过来了,也得让你帮忙。”
“那件外套又不见了。”
“有葬礼是什么意思?”洪作问道。
“不可能不见的吧。刚刚确实就在那里的啊。——去问问吧。”藤尾说道。
郁子说话的语气让洪作很在意。总觉得有些让他无法安心的事。
“你去吧。我不想去了。”
“这次就不跟你们计较了。等下次拿到了钱,就都交给我吧。我来给你保管。在外面住两晚就回来是吧。回来之后,有一场葬礼。正好是有葬礼的日子。”
洪作也不想再去想那件外套了。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任务。
“要从你和藤尾这里分一些多余的钱。阿三和金枝一点零花钱都没有,所以就没办法啦。”木部说道。
最后,因为是自己的外套,所以饼田就自己去拿了。
“真的吗?”洪作说道。
“要拿回来哦。”
这事洪作还是第一次听说。
“没问题。”
“我们准备用洪作的钱带两个身无分文的朋友一起去旅行。”木部说道。
“要跟对方说清楚哦。”
“就算是旅行,你们的旅行,那费用也都是算得出来的。——师父那里你们能糊弄,我这里可不会被你们糊弄。”
“放心吧。”
“我把一部分钱用作旅费了。”
“不要错拿成别的东西哦。”
“你要是把钱浪费在那些无聊的事情上,我可饶不了你。”郁子训斥道。
“知道啦。”
“我妈写信来了吗?”洪作问道。
饼田在大家的鼓励下出发了。船只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船头朝向了重寺方向。码头上有几个孩子正站在那里。
结果,郁子左右打量着两人,说道:“你们几个都是坏小子。”接着,又对洪作说道,“你不是从你妈妈那里拿到了买书箱和书桌的钱吗?还有买皮鞋的钱。我可都知道哦。”
饼田出发之后,过了好久都没回来。在船快要靠岸的时候,他才从船舱出来。他穿着他的外套,手上还拿着一个用报纸包的小纸包。
“书桌会从我那里搬。”木部说道。
大家下了船之后,藤尾说道:“大家先在这里待着。我先去说一下。”
“没有书箱,书桌后面再拿来。”洪作回答道。
藤尾要去亲戚家,跟亲戚谈今晚让大家都住一晚的事情。藤尾朝有人家的地方走去了,剩下的人开始接二连三地问饼田。
“书桌和书箱呢?”
“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是啊。”
“跟她们聊了很多。”
“你只有那些行李吗?”
“聊了什么?”
两人从住持房间出来之后,看了眼洪作的房间,就马上从玄关出去了。郁子从身后追了上来。
“一句话哪说得完。有很多话题不停地冒出来。”饼田笑嘻嘻地说。
但是跟刚才不同,他的语气中并没有斥责的意思。木部一副露脸了的得意模样。
“聊得好吗?说话有没有口齿清楚?”
“不好可不行啊。”师父说道。
“开玩笑!我认真起来也是能够聊得很好的。”
“不好。”
“你一开始是怎么说的?”
“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什么差错了。去吧。不过,你这小子看着不像是能写和歌的,没想到写得真不错啊。学习成绩怎么样?”
“你们这些家伙,真烦人!——不好意思,请问您有没有看到我的外套?我是这么说的。结果对方说,没看到。”
“一个叫眉田的老师知道。我们会把作的和歌拿给他看。”木部说道。
“谁说的?”
“既然你都说了一起前往吧,我也不能说不准你们去。那就去吧。学校方面知道你们要去旅行吗?”住持问道。
“她妈妈说的。所以,我就说了。刚刚被当做枕头的,好像是我的外套。结果那女孩啊的一声就一把抱住了。”
“是的。”木部回答道。
“啊!——一把把你抱住了?”
“这是你作的?”师父朝木部问道。
“傻瓜。怎么可能是抱住我呢。是抱住了她妈妈。然后嘴里说着怎么办,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干了坏事吧。看起来很可怜。我甚至想要开口说那就给你吧。”
洪作再次语气平板地低声念了木部作的和歌。
饼田说道。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讲道:“她妈妈跟我道了歉,还给了我这个。”
“——一起前往吧。遇见未见之高山。入眼皆美景,山在碧空白云间。”
饼田向大家展示了一下手里拿的小纸包。
师父的神色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那是什么?”木部伸手摸了一下,“感觉很粗糙的样子啊。”
“你再说一遍。”
“我觉得就算看着很粗糙,也应该是很高档的东西。”
洪作问道。但是木部没有回答。
“打开看看吧。”
“我不会作和歌,但是木部会。一起前往吧。遇见未见之高山。入眼皆美景,山在碧空白云间。还是绿色满眼帘,青山高耸云霄间来着?”
“晚上再打开。睡觉前打开。”饼田说道。
“哦,还要作和歌啊。要作怎样的和歌呢?”
“你的外套是在哪里?”洪作问道。
“我们。”
“管它在哪里呢。——被别人当成枕头了。”饼田说道。
“谁作和歌?”
虽然被很多人当成了枕头,但是饼田的这件小仓布制作的外套并没有皱皱巴巴的。
又是木部的回答。
洪作他们等着藤尾回来,在码头旁边的空地上等了十五分钟。村庄里的孩子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很快就聚集起了十来个孩子。既有背着小婴儿的女孩子,也有拿着铝锅去买豆腐的男孩子。
“为了作和歌。”
码头上暮色渐沉,时不时地有蝙蝠忽高忽低地飞着。有两个村子里的大婶也走了过来,站在孩子们身后,向洪作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唔,这事究竟是好是坏呢。——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去旅行?”
“肚子好饿。”木部说道。
这是木部回答的。
孩子们轰地大笑起来。
“知道的。”
“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一个大婶问道。
“你们父母都知道这事吗?”
“沼津。”洪作回答道。
“大家一起出钱。”
“从沼津过来的话,会觉得我们这里很冷清吧。”对方说道。
“钱怎么办?”
和沼津相比,这里肯定冷清多了。这时,藤尾回来了。
“除了我之外,还有四个人。”
“来,走吧。”藤尾说道。
“几个人去?”
他微微挺起胸,吹着口哨,朝前走去。
“伊豆。西海岸。”
“很远吗?”洪作问道。
“去哪里?”
“就在那里。”
“是跟朋友一起去。”
“你去了好长时间啊。”
“是学校组织的?”
“跟他们说了吃晚饭的事,还安排了晚上睡觉的房间。平时他们老爸都在的,但是今天去了静冈,还要在那里住一晚。应该带点什么礼物过来的,因为要麻烦到人家。”藤尾说道。
“我们要去旅行。”洪作说道。
“还需要这种东西吗?”洪作说道。
木部挠了挠头。
“节省、节省!”木部说。
“我不是在问你。”师父说道。
“听说最近在东京人们去别人家做客的时候都不带礼物了的。这种礼物废止运动现在好像很流行呢。”饼田说。
“不是从今天开始。”
“你们是可以这么做,我不行啊。因为要突然带你们这一大群人去一个平时都不怎么走动的亲戚家啊。”藤尾说。
“不是从今天开始吗?”
“那么,不是有人在船上送了阿三东西嘛。把那个送给人家吧。”
“是的。”
金枝说道。
“星期二?那不是三天之后吗?”
“这个?”饼田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报纸包,“行,就送这个吧。反正也是别人给的。”
“是从星期二开始。”木部纠正道。
“那是什么?”藤尾问道。
“是。”洪作说道。
“不知道。还没打开过呢。——要不要打开看看?”饼田说。
“你从今天晚上开始就来这里吗?”
“算啦。虽然不知道是啥,就这么给吧。”藤尾说。
这个声音自然而然地就从嘴里跑出来了。
大家将要前往借宿的藤尾亲戚家离码头大概步行五分钟的距离。那是一座临海而建的两层楼,看着比村子里其他房子都要大。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阿姨站在门口迎接。
“是。”洪作说道。
“欢迎欢迎。”
“那是另外一个人吧。”接着,住持又说道,“你们家把这么重要的儿子交托给我,我也是感觉压力很大。来这里之后,如果不好好学习的话,我也会很为难的。你父母那边也是这么说的。绝不允许外宿。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晚上不准出去。”
阿姨说着,把一行人带进家里。大家进了土间,正在脱鞋子的时候,饼田有些笨嘴笨舌地说道:“这个,一点心意。”把报纸包递给了阿姨。
“我可没有留级。”
“啊呀。”阿姨说着,“这是什么?——我可没想过你们会给我带东西。”
“留级的不是你?”
阿姨接过报纸包,放到鼻子边闻了下,说道:“这不是鱼干吗。”
“嗯,算是吧。”
“鱼干?!”藤尾说道。
“所以才照顾他吗?”
阿姨用手摁了摁报纸包,想要确认里面是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说道:“果然是鱼干。”
“比他高一个年级。”
“是鱼干也没办法。就是给海边的人家带鱼干……”藤尾说道。
“同班同学吗?”
“所以我就说算了嘛。我一开始就猜是不是鱼干。”饼田说道。
“是的。”
“可是怎么给了这么奇怪的东西。那位夫人和小姐应该是东京人吧。”木部说。
“那你又是谁呢?同伴?”
“不,我是这么想的。那对母女肯定也是什么人给她们的。鱼干没什么了不得的。所以她们就给了阿三。”金枝说道。
“不,不是我,是洪作君。”
“是吗,她们肯定是觉得阿三会高高兴兴地嘎吱嘎吱咬鱼干吃。”洪作说道。
“是你要住过来吗?”住持说。
“那这个,虽然是你的一番心意,不过还是还给你吧。——你去后门看看,门板上晒的全是鱼干。”阿姨笑着说道。
“从今天开始就要给您添麻烦了。”木部寒暄道。
洪作他们被带到了二楼一间八叠大的房间里。
两人在房间门口坐了下来。
“你们大家今天晚上就在这里睡吧。房间有点小……”
木部和洪作走进玄关,很快打开了住持房间的隔扇门。住持正把藏书都搬到檐廊下晒书。檐廊上放满了书。住持看到两人,说道:“请进。”
“不小。对我们来说已经很好了。”藤尾说道。
“那这事必须得跟师父说一声。——要是不说一声就去的话,会被骂的哦。”郁子说道。
“啊呀,真会说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的。真想把亲戚们都叫来,让他们听听你刚才说的话。”阿姨说道。
“是的。”
“为什么要让亲戚们都来听听?”藤尾问道。
“啊呀,今天就出发吗?”
“不让他们亲耳听到,他们都不信啊。这孩子是出了名的任性呢。”
“不能进去了。我们要坐三点钟的船去三津。”木部说道。
“嗬呀,你看看!”饼田说道。
“你的行李已经送过来了。是棉被和一个箱笼吧。被子我给你从包裹里拿出来晒过了。来,快进来吧。房间也给你打扫好了。”
“鱼干滚一边儿去。”藤尾呵斥道。
来到寺庙,郁子很快出现在玄关。
一提到鱼干,饼田就不作声了。
木部高兴地说着,仿佛是在说自己的事情。
藤尾、金枝、洪作、饼田、木部依次去洗了澡。洗完澡之后,一个女孩端了饭菜上来。是邻居家的女孩。因为客人突然来到,阿姨向邻居家寻求支援了吧。
“水壶就从学校宿舍那边借一个吧。反正后面会还给他们的,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茶叶也顺便拿学校宿舍的吧。”
这天晚上,五个少年并头睡在一起。金枝和木部很晚还趴在被子上,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
“没有。”
“你们写什么呢?”洪作问道。
“你这家伙真是什么都没有啊。火盆就跟饼田阿三要吧。我记得有一次去阿三家玩的时候,那家伙特别怕冷,身边放着两个火盆。就从他那里拿个小的吧。水壶有吗?”
“日记。”木部回答。
“没有。”
“有那么多事情要写吗?”
“那棉袍也给你拿一件。在考试前复习的时候,你把棉袍蒙在头上,就能提高学习效率。就算不能提高学习效率,也很有考试前复习的氛围,感觉很好。我会跟藤尾说一声,让他拿一件棉袍过来。藤尾家有钱,就算少个一两件棉袍,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火盆你有吧?”
洪作感觉很不可思议。
“我哪会有那种东西。”
“有啊。很多要写的事呢。——你这样的小孩子是不会懂的。”木部这样说道。
“没事的。别担心。一切都交给我吧。你有宽袖子的棉袍吗?”
金枝拿着短短的铅笔,没有理会两人。藤尾在看书。是一本题为《蒙帕纳斯的布布》的书。
“我不想做那样的事。”
“那是什么书?”
“我自己家的,不用担心。我家有一些专门为客人用的。”木部说道,“不管是拿书桌还是拿坐垫,都要瞅好时机。还得有你帮忙。找个月明之夜,你从我房间的窗户偷偷进来。”
“小说啊。菲力浦[1]的。”
“你去偷哪里的?”
接着,藤尾又说道:“这本小说很有意思的哦。我读完之后借给你,你也读一下。一开始读就会停不下来的。”
“你就算有也只有一个吧。在外面寄宿之后,客人会很多,起码得有四五个坐垫吧。我会偷偷拿给你的。”
洪作心想,真有那种一开始看,中途就停不下来的书吗。
“坐垫我自己有。”
饼田一钻进被窝就马上睡着了,大家都还没睡呢,他就说了两次梦话了。他说梦话的时候,金枝的视线离开了他的记事本,说道:“就这样明天还是会最后一个起,真叫人讨厌啊。阿三真的睡得太多了。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他也睡觉。——他肯定是因为睡了这么多,才有那么好的记性吧。”
“别着急。我肯定给你拿来。连坐垫也一起给你拿来。”木部说道。
只有洪作一个人什么都没干,仰面躺在被子上,看着天花板。他没有书可以看,也没有记事本可以用来记日记。海浪声从远处传来。有时候,海浪声中还会夹杂着渔船发动机的声音。
上午上完课之后,洪作请木部跟他一起去寺庙。外宿两晚去伊豆西海岸旅行这事必须得跟寺庙那边说一声。去伊豆旅行的事,郁子是知道的,但是还必须得告诉住持。跟人家说这事,原本是藤尾更为擅长,但是因为有之前的象棋盘事件,藤尾在住持那里似乎没什么信用可言。所以还是和木部一起去更好些。去寺庙路上,洪作确认道:“你真的能借我书桌?”
“真好啊。”洪作不由得说道。
这天是星期六,只有早上有课。明天是星期天,而且后天星期一要去远足,也没有课,所以所有学生都很悠闲。只有洪作很忙。接下来他要去寺庙寒暄两句,因为从今往后就要麻烦人家了,然后三点整必须要坐上从御成桥下出发前往伊豆西海岸的内燃机船。
“别说话。”藤尾说。
被小林这么一一列举出来,洪作感觉自己竟无力反驳。自己就不该同情小林,洪作心想。
“真好啊。”
“你看,你的皮鞋总是破的。连衬衣也不穿。也没有钢笔。还不穿袜子。外套的袖子都磨破了。帽子也很奇怪。那是你小学时候的帽子吧。”
“什么真好啊?”
“是吗。”
“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枕着海浪声睡觉呢。真好啊。”
“是啊。”
“有这么好吗?”
“我看着穷酸兮兮的吗?”
“嗯。要么我退学到这里当个渔夫吧,那样每天晚上都可以枕着海浪声睡觉了。”洪作说道。
“所以我们总是觉得很奇怪。你明明不穷的,却总是一副穷酸兮兮的样子。”
“行啦,行啦。”金枝的声音从对面飞来,“别胡说八道的。就因为这样,所以才不想带你来。动不动就说什么退学。”
“可就是很穷啊。”
“可是,我是真的这么想的。”
“阿洪你的情况很奇怪啊。你爸是现役的军医吧。怎么可能那么穷呢。”
“你真的这么想,所以才麻烦啊。听了点海浪声就感动成这样,真是麻烦。——关灯吧。”金枝说道。
“我去寺庙寄宿,也是为了省钱。我得帮寺庙做事情,然后他们就会让我免费吃住。”洪作说道。
“开什么玩笑。我准备读完这本书再睡觉。”
听了小林的话,洪作很想安慰安慰小林。
藤尾反对关灯。
“看着是不穷。但其实很穷。就靠抚恤金过日子呢。我妈每个月都得想方设法筹钱。我看着这些,心里很不好受。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坐电车和走路,哪个更省钱。走路上下学很费鞋。”小林说道。
最后,饼田之后木部第二个睡着了,到了十二点左右,金枝也睡了。金枝说开着灯他睡不着,好几次跟藤尾要求关灯,但是藤尾沉醉于那本翻译过来的法国小说,怎么都不肯关灯。这就是藤尾任性的一面。
“你家又不穷。”洪作说道。
金枝是十二点左右睡的,藤尾是一点左右睡的。什么都没做的洪作反而睡得最晚。他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没有睡意袭来,他的脑袋一片清醒。
“我才不会坐什么电车。增田给自己找了理由,但是我觉得那家伙其实就是不想走路而已。在路上碰到女学生的时候,那家伙总是很害羞。他不想让人把他看成是连车费都出不起的穷人吧。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啊,这本来就是事实啊。”小林说道。
过了两点,海浪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渔船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洪作睡不着,就爬出被窝,打开了窗。窗外一片漆黑。带着海腥味的空气冲进了房间。
“这不挺好的嘛。你要坚持到最后哦。千万不要坐什么电车。”洪作说道。
他第二次起来的时候,晨光已经微微浮现在海面上了。
看着小林这个样子,洪作觉得他挺可怜的。
“洪作,你干吗呢?”木部睁开眼问道。
小林一脸感慨地说道:“是吗,你要寄宿到沼津了啊。这么一来,从三岛走着来上学的就只有我一个啦。之前你不跟我一起走了,我也是一个人走,但是一想到你也还在走这条路,心里就觉得挺安心的。——是吗,最终只剩我一个人了啊。”
“天就快亮了。”洪作说道。
增田的哥哥为了背英语单词,背一页,就把字典上那页单词撕下来吃掉,可就算这样,他今年春天考一高还是没考上,进了第二志愿的私立大学医学部。增田最近也不再步行上学了,换成了坐电车上下学。他想把每天步行上下学消耗的能量用到学习上。所以,现在从三岛步行到沼津初中上学的就只有小林了。
木部穿着背心和短裤站起身来。
增田说道。
“真的呢,天快亮了。”
“是吗,那就太好了。我们一起努力学习吧。我打算从初四开始备考静冈高中。就当是为了哥哥的复仇之战。”
“大海好安静。”
“没事的。我会做好时间表,安排好学习的。”洪作说道。
“从古至今,早晨的大海都是安静的。——拂晓的大海,真是腥气啊。”木部从窗子里眺望着大海说道。
洪作觉得增田的脸色有些发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绿叶映照的。
木部说腥气,洪作觉得腥气这个词确实是再贴切不过了。还没有从沉睡中醒来的大海的样子,给人一种类似于死鱼的不健康的感觉。
增田一脸严肃地说着一本正经的话。进入初四之后,增田变得更像个书呆子了。
木部再次钻进了被窝。木部再次入睡之后,洪作还是继续醒了一会儿。等到窗外传来渔夫们出发去打鱼的吵闹声,他也睡了。
“寄宿的话,会很自由,一定要很自律才行啊。”
到了早上,大家纷纷起床。洪作一直睡到快中午的时候才醒来。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阿姨正站在他枕边。
“我从今天开始就要寄宿到沼津的寺庙去了,不住在三岛我姑姑家了。”洪作说道。
“来吧,赶紧起床吧。再睡下去,眼睛都要长趼子啦。”阿姨说道。
这天,洪作在学校跟增田和小林也打了个招呼。
眼睛长趼子这种说法,洪作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在真门家姑姑几乎每天早上都会说。
离开住了一年的真门家,洪作还是感到了一种寂寞。寄宿到沼津的寺庙之后,每天忙着玩,大概不怎么会回三岛的姑姑家了吧。但是,无论如何,一个月也得回来一次,就当是为了回来洗衣服吧。洪作这样想道。
“你的小伙伴们都坐船出去钓鱼啦。就剩下你啦。赶紧起床,赶紧起床!”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那我可就谢谢你了。”姑姑一脸说不出话来的样子,“真是没吃过苦啊。像你这样的孩子还是得送到寺庙里去啊。”
在阿姨的催促下,洪作离开了被窝。
“不,我要带过来。”
“我昨天很晚都没睡着。”洪作说道。
“脏衣服什么的,就自己洗嘛。”
“哎哟,真会给自己找借口!”阿姨笑道。
“不,我每星期六回来。脏衣服会堆起来的。”洪作说道。
洪作想说自己真的很晚没睡着,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说。阿姨看着不大会相信自己的话。
“每个月回来个一两次就可以了。在这里住一晚再回去。不管怎么说,去吃吃别人家的饭,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或许还是一剂良药呢。”
洪作独自走到楼下铺了木地板的房间,正在吃错过了时间的早饭时,藤尾他们回来了。他们好像都在海里游泳了,嘴唇都是紫色的。
“不,就每星期六回来。”
“赶紧吃饭。船马上就要来了。”藤尾说道。接下来他们要坐船去土肥。
“每星期六回来的话,寺庙那边交代不过去,还是不要每星期六回来了。”
洪作放下筷子,直接去土间穿上了鞋子。因为什么都没带,所以他不用像其他几个小伙伴那样去二楼拿行李。
“放心吧。我每星期六回来。”
洪作他们在码头的防波堤上等了三十分钟船才到。天空晴朗,但是因为起风了,所以海面的波浪比昨天汹涌。巨浪互相撞击着,时而有海鸥擦过海浪,高高飞翔在天空中。
“我照顾了你那么久,要是不经常回来看看,可就没道理了哦。”
看到海浪这么大,饼田一下子就没了精神。他似乎是在担心又会像昨天那样晕船,跟金枝讨论着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晕船的现象。金枝认为是胃功能的暂时衰弱,饼田则坚持认为这是一个与平衡感有关的问题。
“嗯。”
船到达码头之后,在木部的带领下,少年们一个个从防波堤跳到了船沿上。这是一艘跟昨天的船差不多的船。大家又跟昨天一样站在甲板上。
“就算去了寺庙,偶尔也要回来看看。”
洪作还没睡够,就脱了外套仰面躺在甲板上,把外套蒙在脸上,挡住强烈的阳光。海浪声中,不时夹杂着木部藤尾他们的说话声,不久,连这些都听不到了。船只剧烈地摇晃着,不时有水花溅到甲板上。但是洪作毫不在意地睡着了。
“那我就走了。”洪作向姑姑告别道。
“喂,赶紧起来,有鲸鱼在喷水呢!”
送货店把行李送到寺庙这一天,洪作离开了真门家。
耳边传来了藤尾的声音,但是洪作没有上当。他舍不得从那似乎无边无际的暖洋洋的睡意中醒来。
她可能就是有这样的预感吧。是洪作这段时间的言行,让姑姑有了这样的预感吧。被子和箱笼都托付给了送货店,所以洪作只需要空着手去寺庙就可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洪作在一阵汽笛声中醒来。船只的晃动已经缓和了许多。汽笛声从刚才开始已经响了好几次了。
“也没什么为什么。”姑姑说道。
“喂,马上就要靠岸啦。”金枝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啊?”洪作问道。
洪作在甲板上坐起身。离岸边还很远,但是船已经停下来了,好几个人从船舱走到了甲板上。如同打翻的墨水一般的蓝色海浪对面,出现了白色的沙滩、松树林以及像是土肥的村落的一户户人家。木部说:“喂,这首怎么样?”
跟平时不一样,姑姑似乎格外地爱怀疑。
递过来一本小小的记事本。洪作拿过来看了看,上面写着五行诗歌。
“你说的没事,可不太靠得住。”
——悠长地、悠长地、汽笛声响起。来吧,去土肥。抬眼看天空,有白云朵朵。
“没事的。”
洪作抬头看了看天空。果然,天空中飘浮着几朵如同撕碎的棉花般的白云。木部这家伙,写得挺应景啊,他心想。虽然只是用平淡的语言记录了平常的事情,但是读着木部写在那本小小记事本上的文字,他的心里充满了爽快的感觉。
“书桌也要买哦。书箱书桌都不带的话,也太丢脸了。”
洪作再次仰面躺倒在甲板上。他听到伙伴们在耳边说着“赶紧起来”“怎么又躺下了”,但是他没管,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白云朵朵的蓝天。大海的对面还有一个大海。我就躺在波涛汹涌的大海和白云朵朵的大海之间。洪作心生这样的感慨。
“买个书箱吧。不是已经拿到钱了吗。”姑姑提醒道。
船到达码头之后,少年们一个个跳上了狭窄的木栈桥。洪作走在最后,踏上了被海浪包围着的这个名叫土肥的村落。就如同一名探险队员,前来采集某种闪闪发光的东西。带着这样的心情,迈着这样的步伐,他举步朝前走去。
五月初,洪作决定搬到寺庙去。一床被子,一个箱笼,就是他所有的财产。在真门家的时候,他也用书箱,但那是俊记的东西,所以不能带去寺庙里。
[1]Charles-Louis Philippe(1874—1909),法国小说家,出身贫寒,其小说主要表现了受压迫阶级的痛苦与不平。主要作品有《四个贫苦的爱情故事》(1897)、《蒙帕纳斯的布布》(1901)、《鹧鸪老爹》(190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