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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哦,得啦,淑;他还并不太老呀。我曾看见他在——”

“提了又怎么样呢?像他那样子的老头儿!”

“他从没有吻过我——绝对没有的!”

“我想他总提过这样的事吧。”

“是没有。不过用手搂住了你的腰。”

“你可别像孩子一样犯傻啦!”

“啊——我记起来了。可我并不知道他会那样。”

她终于接触到了这个话题。“我感到怀疑和担心,”裘德说,“他——真的对你那么热情关心吗?也许是想娶你呢。”

“你在为自己开脱,淑,这可不很友好嘛!”

“你明白我并不是不喜欢。我认为看见一个男人的双手受职业影响是一件极好的事……好啦,毕竟我还是很高兴来到了这所师范学院。瞧着吧,两年学习结束后我将是一个多么独立的人!我会考得很好的,菲洛特桑先生也会利用他的影响让我在一所重点小学里教书。”

她那总是很敏感的嘴唇颤抖起来,眼睛惊愕地眨着,好像这个责备使她思考着该说什么。

“嗯。假如你的手整天都拿着木槌和凿子也会这样的。”

“我知道如果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你会生气的,所以我不想提起这事!”

“你的手相当粗糙,对吧,裘德?”她说。

“那么就别说吧,亲爱的。”他安慰她说。“我实在没权利让你说,也不想知道。”

她告诉他学校当时的情形,她们粗劣的生活条件,那些来自主教区四面八方、性格各异的同学们,她每天如何大清早就起床在煤气灯下开始学习——像她这样的年轻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约束,心情是多么痛苦。这一切他都听着,但都不是他特别想知道的她和菲洛特桑的关系。可她就是没谈及这个问题。他们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裘德冲动地把一只手放在她手上;她抬头望着他,面带微笑,毫无拘束地用自己温柔的小手握住他的手,分开他的手指平静地仔细观察着,好像它们是她正要买的手套上的手指一般。

“我就要告诉你!”她说,在她身上还有着这种刚愎任性的性格。“是这么回事:我答应了——答应了——过两年从师范学院毕业获得文凭后就嫁给他。他的计划是我们那时去一个大城市,在一所规模较大的双轨学校教书——他教男生我教女生——已婚的小学教师常常这样,我们共同挣得较多的收入。”

淑和他一起走出学校来到街上,他们一边走一边谈,不过谈话内容都只是围绕着眼前的事情。裘德说他想给她买一件什么小礼物,这时她有些羞愧地说她肚子饿极了。学校给他们的津贴很少很少,此刻她在世上最希望得到的礼物就是一顿正餐、茶点和晚餐合而为一的大餐。于是裘德把她带到一家小酒店,凡供应的东西都买了,但其实也并不多。不过,这地方倒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愉快的机会可以自由自在地促膝谈心,因为店里再没有别人了。

“啊,淑!……不过这当然很好——对你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她风姿绰约地来到他面前,可裘德感到她并没有想要他以表兄妹以外的关系吻她,尽管他渴望着这样做。他丝毫看不出淑把他当作是一个情人的迹象,或将来有这样的可能,即便他有权做她的情人;这是因为她已知道了他最坏的一面。这就促使他更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婚姻上的纠葛告诉她——他一次又一次克制自己没有这样做,是因为非常害怕会失去她,得不到和她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他瞥了她一眼,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他的眼神里包含着责备,说明他口是心非。然后他把手从她手上抽开,脸也背开她面向窗口那边。淑顺从地盯着他,一动不动坐在那儿。

她穿一件紫黑色长袍,衣领有一点花边,衣服十分朴素,紧贴在她苗条的身上显得很淡雅。她的头发以前是照当时的习俗梳的,现在也紧紧地盘绕起来,整个神态完全像是一个受到严格纪律修剪的女人,只还有一些生气潜藏在深处尚未被学校的制度约束。

“我早就知道你会生气的!”她非常冷静地说。“好吧——就算我错了吧!我本不应该让你来看我的!我们以后最好不要再见面了,只是每隔很长时间写封信谈谈公事好啦!”

“唔,我已尽量不去那样想了!你当时告诉了我很多你为什么会那样。我希望永远也不会对你美好的品质有任何怀疑,我可怜的裘德!我真高兴你到这儿来了!”

这可正是让他受不了的事,她大概也知道,所以他立即改变了态度。“哦,不,我们要见面的。”他赶紧说。“不管怎样,你订婚了在我看来仍和从前一样。我想见你时就有充分权利见你,我一定会来见你的!”

“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吧——那个样子跑到你那儿去——又毫不道德地溜走了,淑?”

“那么咱们就别再谈这事了,我们今晚在一起,这事却真让人扫兴。一个人两年以后的事情有什么要紧呢!”

尽管她到这儿不久,可是与上次他见到她时的情形已经起了变化。她欢快活泼的劲头荡然无存,本来是婀娜多姿的体态现在变得平板呆直。原先对习俗的那种掩饰和敏感也不见了。她也不是给他写信召唤他去的那个女人了。那封信显然是她一时冲动匆匆写成的,寄出后转念一想又有些后悔不该写;她后来想到的,可能就是他上次出丑的事。所以裘德这时十分惶恐不安。

他觉得她真有点捉摸不透,于是他不再提起这话题了。“咱们到大教堂去坐坐好吗?”吃完饭后他问。

他沿着宽大的砾石路朝那座房子走去。那是15世纪建造的一座古老的大厦,曾被用作宫殿,现用作师范学院的大楼,窗子都装了直棂和横档,前面有一个由墙把大路隔开的院子。裘德先打开院子的大门朝一个楼门走去,在那儿询问自己表妹在什么地方;他被小心翼翼领到一个等候室,不久她走了进来。

“大教堂?好吧。不过我倒更愿意去火车站坐坐。”她回答,声音仍显得有些烦恼。“现在那里可成了城市生活的中心了。大教堂当年辉煌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这时他感到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因为他想到了他此时正和那个眼睛明亮、欢快活泼的姑娘近在咫尺。她额头宽广,头发浓黑,眼睛闪烁,有时温柔之中带着果敢——就像他见过的西班牙画派版画上的那些女子一般。她就在这个地方——实际上就在这个教堂大院,在正对教堂正面的一座房子里。

“你多么现代呀!”

一盏盏灯开始亮起来,他转身朝着教堂西面走去。那儿四处堆满了大石块,他把这看作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它说明人们正对这座教堂进行大规模的修复工程。他似乎很迷信,认为这就是主宰一切的神在做着深谋远虑的安排,为的是让他在等待召唤去从事更崇高的职业时,有许多石工活儿做。

“假如你像我一样近些年都生活在中世纪的气氛里,你也会如此的!大教堂四五百年前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但现在它已衰败下去了……我也并不现代,比起中世纪精神我还算是落后的呢,你如果真了解我就会看得出来。”

既然生活又翻开了新的一页,他就立即环顾四周想找一家禁酒的旅馆,然后在从车站出来的那条街上发现了一家这样的小店。他先吃了些东西,便走出旅店,跨过城市的大桥。时值冬季,天色暗淡。然后他转过弯朝大教堂的院子走去,天空迷雾蒙蒙,他站在英国最优美的那座建筑物的墙下,抬头仰望着。他看见那座高大房屋的屋脊,屋脊之上尖塔高耸入云,它的尖端已被飘过的雾遮住不见了。

裘德现出懊恼的样子。

显而易见,菲洛特桑求婚的进展并不很成功,这倒使裘德无缘无故感到无比高兴。他马上收拾好行李赶到了梅尔彻斯特,数月以来第一次有了这么轻松愉快的心情。

“看你——我不再说这种话好啦!”她大声说。“只是你站在自己的角度不知道我多么糟糕,不然你就不会这样重视我,也不会关心我订没订婚的事。现在我们只剩下时间绕着教堂院子走一下了,然后我必须回学校去,否则今晚就会被锁在外面。”

可是,后来他突然收到淑一封万分激动不安的信。她说她非常孤独痛苦,不喜欢现在生活的地方,说它还不如原来圣物商店那里,说它比任何地方都糟糕。她感到一个朋友也没有,问他能否立即去那儿——虽然即使他真去了,她能见他的时间也有限,因为她发现那所学校的纪律相当严格。这都是菲洛特桑先生让她去那里的,她真后悔听了他的话。

他领着她来到学校大门口,他们在那儿分了手。裘德深信,那个阴郁的夜晚他与表妹的会面是不令人愉快的,它只是促进了她订婚的事,而根本没给他带来任何幸福。她对他的责怪就已使那件事定型了,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不过第二天他还是着手去找工作,这可没有在基督寺那么容易,因为一般说来,在这个平静的城市里石工活儿没那么多,雇请的工人大多数是长期性的。但他还是渐渐地挤进了石工们的行列。他最先是在山上的公墓里雕刻石头,然后终于干上最喜欢的工作——修复大教堂。这是一个规模巨大的工程,教堂内的石造部分全都拆了要检修,大部分需要更新。

转眼圣诞节已过,淑去了梅尔彻斯特师范学校。这正是一年中裘德最难找新工作的时候,他于是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他大概要推迟一两个月,等白天长一些后再去梅尔彻斯特。她完全默许他的想法,以致他真希望自己没提出推迟的事才好——显然她并不太关心他,虽说她也从没因为那晚他突然闯进她屋子、后来又悄悄溜走的古怪行为而责怪他。对于她和菲洛特桑先生的关系,她也只字未提。

这项工程大概需要几年才能完成,并且他对自己本行的技术也很自信,认为要想在这里干多久都取决于他自己。

他考虑着可以安排好自己未来的几年时间,争取在30岁时开始从事牧师工作。那个年龄深深吸引着他,因为他的师表就是30岁在加利利开始布道的(1)。这样,他就会有充分的时间做深入细致的研究,并从石匠工作中挣得一些钱,以便下一步到某所神学院去做必要的进修。

他在离教堂不远的地方租到住处。那房子即使一个副牧师住也不会感到丢脸;他把很大部分工资都用作房租了,而通常情况下,是没有哪个技工会花这么多钱去租房的。他那间既做卧室又做起居室的屋子里,有一些镶着框子的教区长住宅和教长宅邸的照片,房东太太曾是那些宅邸里受到信任的仆人。楼下的客厅里有一口钟放在壁炉台上,上面写着一些字,原来它是这位严肃认真的女人结婚时,同伴仆人们送给她的一件礼物。除了屋子里的陈设外,裘德也把自己的一些照片拿出摆设起来,照片上都是些他亲手制作的教会的雕刻品和纪念碑。因此,房东太太为让他住进这套空房子觉得很满意。

他必须用一段时间边干石工活边攻读神学著作——在基督寺时他只埋头苦读一般的古典文学,而忽视了这一门学问——所以还有什么办法比到一个更远的城市去在找工作的同时进行这一读书计划更理想的呢?他对那个新的地方满怀着极大的人间趣味,这一切都是由于淑的原因;但与此同时,他又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把这看作是受了淑的影响。这是一种道德上的自相矛盾,他对此是看得很清楚的。不过他把这些都归因于人性的弱点,希望把她只当做一个朋友、一个女亲戚来关爱她。

他在市里各家书店买到不少神学著作,有了这些著作他又开始了新的学习,此次的精神和方向都与以前不同了。他读了初期神学学者的著作,以及培利(2)和巴特勒(3)这些人的普通著作,为了松弛调剂一下,他又读纽曼、蒲赛和许多其他近代名人的著作。他还租了一台簧风琴把它安放在寓所里,在上面弹奏单节和双节圣歌。

不久淑给他寄来了一封信,信封上盖着鲜艳的邮戳,使他新的意图又包含了人间趣味——即便一个心灵最高尚、最能自我牺牲的人,这种人间趣味也是必不可少的。显然她写信时充满了忧虑,没怎么谈及自己的事,只说她已通过某种官费生的考试,要到梅尔彻斯特一所师范学校去读书,毕业后将从事她选定的职业——这一部分是受了他的影响。梅尔彻斯特有一所神学院,那是一个给人安慰的宁静地方,宗教气氛相当浓厚;那儿,世俗的学问和智力上的聪明根本无立身之地;那儿,裘德所具有的为他人谋利的精神,比他尚未具备的卓越才华,更会受到人们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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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衣着破旧,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他头脑里产生的这种新思想,与过去自己的目标比起来,更显示出了它可喜的光辉,这使他感到高兴;可以说这光辉在随后几天里,给了他那段追求学问的生涯以致命的打击——那生涯耗费了他12年大部分的生命。不过在较长的时间里他都停滞不前,并没有去推进他新愿望,而只是在附近一些村里干点零星活儿,替人们安装、雕刻墓石,心甘情愿被六七个农夫和老乡看做是一个社会的失败者,一件被退回的废品,那些人向他点头招呼总是带着优越恩赐的神气。

(1) 指耶稣而言。耶稣在加利利布道,见《马太福音》第2章第22节等处。

他现在并算不上个学者,以这种身份在教会里即使干上一辈子,他也绝不可能超过那个小小的副牧师——把自己一生消耗在一个无名的乡村或城市贫民区。这种行为也许还包含一点崇高和伟大的精神,也许才具有真正的宗教意义;宗教工作净化着人的心灵,值得他这样一个满怀懊悔的人去贡献一生。

(2) 培利(1743—1805),英国神学家、功利主义哲学家,主要著作有《论道德和政治哲学原理》、《自然神学》等。

这倒是他以前从没想到的——进教会做些于他人有益的事情,与追求知识、同他人竞争截然不同。一个人可以讲讲道,为同胞们做些好事,而不需在基督寺的大学里成为两科优等生,也不需先有超乎寻常的知识。他过去幻想着,到后来竟至于做起主教的梦来,其实内心对于伦理道德和宗教神学并没有一点热情,只不过是身披宽大的白色法衣,却怀着一颗世俗的野心罢了。他担心自己的整个计划已变得腐化堕落,即便最初不是这个样子;他浮躁不安,只想着在社会上往上爬,而在天性方面并无任何高尚的基础——他的那种野心纯粹是文明社会里人为的产物。眼下就有成千上万的青年人,同样在为自己的私利奔波着。一个没有思想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庄稼汉,和老婆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了虚荣心,也许比他更可爱呢。

(3) 巴特勒(1692—1752),英国圣公会会督、神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