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来越感到愁闷抑郁,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我又回到了那儿,”他回答,“可是再也不像以前了。我仅仅是勉强被人家允许收留下来而已,因为我无路可走——我以前有了那样的发展,一直满怀希望,现在却变得微不足道——一切化为乌有,真使我受尽了耻辱。不过那可是一个避难所,我喜欢那个僻静的地方。我对待妻子的那件事被人们认为是一种奇怪的行为,它因此毁坏了我作为一名教师的名誉;当所有学校都不要我了的时候,那位老早就认识我的教区牧师聘请了我。无论如何,虽然我以前在别的地方一年领200多镑,而在这儿只领50镑,我还是宁愿这样,而不愿冒险让别人重新提起我过去的家庭经历,受人指责——假如我要迁到别处去这是有可能的。”
“又像过去一样,在那个学校教书吗?”
“你这样做不错,知足者常乐嘛。她也绝不比和你在一起时好。”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最近又回到这儿——我是说马里格林。”
“你是说,她的境况也不好吗?”
“由于她,你失去了学校的工作和很好的收入,是吗?”
“就在今天我偶然在肯尼特桥碰见了她,她的境况非常不好。她丈夫病了,她很焦急不安。我还要说,你实在对她做了一件愚蠢的错事,你把自己的安乐窝弄得一塌糊涂,吃尽了苦头,这也是活该。请原谅我说这样冒昧的话。”
“没有。”菲洛特桑突然烦躁地说。“我很不愿意谈这件事,不过——我深信自己所做的事完全正确,公正而且符合道德。我为我的行为和观点吃了不少苦,但我仍然坚信自己那样做是对的,尽管失去她给我造成了多方面的损失!”
“此话怎讲?”
“唔——他那样做也许是对的——对双方都好,因为我不久又结婚了,直到我丈夫最近去世以前,一切都是挺顺利的。但是你——你却显然做错了!”
“因为她是无辜的。”
“真的吗?”
“胡说!他们根本就没为那案子提出过异议!”
“和她离婚了——正如你和妻子离婚了一样——也许出于更好的理由。”
“那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在你和她脱离关系时,她确实是相当清白的。我不久以后就见到过她,和她谈了一番话后完全证实了这一点。”
“天哪,天哪。”菲洛特桑说。“你就是福勒的妻子?没错——他是有一个妻子!后来他——我想——”
菲洛特桑紧紧抓住这弹簧车的边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显得非常紧张不安。“不过——她是自己想走的呀。”他说。
“裘德·福勒——他也是你的一个学生——我想至少晚上做过你不久的学生吧?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后来是知道他情况的。”
“不错。可是你不该让她走。这是对待那些想入非非、心比天高的女人惟一的办法——不管她们清不清白。她最后还是会清醒过来的。我们都是这样!习惯了就什么事都成了!结局都是一样的!不过,我想她还是喜欢她那个男的——不管他对她怎样。你在对待她那件事上太仓促了。我是不会让她走的!我会用铁链把她锁起来——她反抗的精神要不了多久就会垮掉!再没有比紧紧的约束和心肠狠毒的监工更能制服女人的了。此外,你在法律上还占着理由。摩西都知道这点——难道你记不得他说什么来着了吗?”
“不知道。”
“一时记不起了,夫人,很抱歉。”
“哦,我一直就是这么胖胖的。不管怎样,我现在和一些朋友就住在这儿。我想,你知道我曾和谁结婚了吧?”
“你还说你是老师呢!他们在教堂里诵读时我常琢磨,简直想破口大骂。‘男人就为无罪,妇人必担当自己的罪孽。’该死,对我们女人真是太苛刻了,可是我们还得笑着忍受!呃,呃!哦,她现在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他摇摇头,有礼貌地说:“不,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你过去无疑是个身材苗条的小学生,可你现在身体这么胖胖的,叫我怎么认得出来呢。”
“是呀。”菲洛特桑说,心里痛苦得像刀扎一样。“残酷就是贯穿着整个自然和社会的法力,我们想逃也逃不脱它!”
“我对你记得很清楚呀,你过去曾在马里格林当过小学教师,我还作过你学生呢。当时我每天从克雷斯康布走路去那里,因为我们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女教师,并且又没你教得好。但你对我不像我对你记得这么清楚了吧?——我叫阿拉贝娜·唐。”
“唔——下一次你可别忘了试一试我说的办法呀,老朋友。”
这个步行者也转过脸来注视着她。“是的,我叫菲洛特桑。”他说。“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夫人。”
“我不能够向你保证,夫人。对于女人我从来就不很了解。”
阿拉贝娜反复打量着他,最后说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就是菲洛特桑先生吧?”
他们已到达了奥尔弗雷兹托边界上低矮的平地,穿过郊区来到一个磨房前面,菲洛特桑说他就是到这里来办事的。于是她们停住车,让他下去;他向她们道了晚安,现出心事重重的神情。
阿拉贝娜确实渐渐平静下来,她们的车这时穿过了那条山脊小路。她们走下那又长又直的山坡时,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吃力地走在前面,他身材瘦小,走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一只手提着一个篮子,显得有些不修边幅,整个面貌难以用语言形容——总之让人感到他得自己管理家务,自己煮饭,和自己交心交朋友,因为在这个世上他孑然一身,凭着自身的所有本领照顾着自己。剩下的路都是下山,她们猜测他也是去奥尔弗雷兹托的,于是主动提出让他搭一程路;他同意了。
与此同时,淑因为在肯尼特集市上试着卖糕点取得很大的成功,一时心里感到快乐,忘记了忧愁;但是现在这种快乐又消失了。当所有的“基督寺饼”都卖完以后,她把空篮子挂在胳膊上,拿起那块用来盖她租用的摊子的布,把其余东西都给了孩子,便带着他往回走。他们沿一条巷子走了半英里,遇到一个老太太,她一手抱着一个刚离开襁褓后穿着童装的孩子,另一只手牵住一个跚跚学步的小孩。
“嘘!你太激动了,亲爱的!好啦,安安静静回家去吧,喝上一杯茶,别再谈他的事啦。咱们以后也别再到这条路上来,因为它通向他住的地方,让你这么激动不安的。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恢复正常的。”
淑吻一下两个孩子,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拉贝娜已很快从衣袋里取出一扎宗教宣传单,她随身带来准备在集会上散发的,现在已散发出去几张。她边说边把剩下的传单全部抛进那个围篱里:“我已经试过这样的药方,可是并不见效果。还是我生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更好一些啦!”埃德琳夫人欢快地说。“等到你又病倒时,你丈夫一定会好好的了——别担心了。”
“那样做才该死!感情总归是感情!我再也不会做一个低三下四的伪君子了——就是这样!”
他们转过身,来到一片盖着暗褐色瓦片的陈旧小屋前面,屋子周围有菜园和果树。在一个小屋前他们没敲门就拉开门闩走了进去,来到一个普通的起居室里。他们向裘德打招呼,他正坐在扶手椅里,那本来就瘦弱的面容现在显得更加瘦弱,现出了孩子般的期待的眼神——仅仅这两点就足以看出他确实刚经历了一场大病。
“呸,阿比!你丈夫才去世6个礼拜呢!请你不要这样做吧!”
“什么——你把它们都卖光啦?”他问,脸上焕发出光彩,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和她两个,他更属于我一些!”她突然说道。“我倒想知道,她有什么权利要占有他呢!假如我能够,我是会把他从她身边夺走的!”
“卖光了,连拱廊、山墙、东窗等等都卖光啦。”她告诉他一共卖了多少钱,然后犹豫起来。最后,当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她才告诉了他如何意外地遇见了阿拉贝娜,以及后者成了寡妇的事。
这时她们沉默起来,车子沿着笔直的道路往前驶去,最后马里格林呈现在眼前,那就在她们的道路左边不远。接着她们来到公路与通向那个村子的支路交叉处,看见了山谷那边教堂的高塔。她们再往前走一些,经过阿拉贝娜和裘德结婚头几个月里住过的那座孤零零的房子,那曾经屠宰过猪的地点,这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裘德感到心烦不安。“什么——她住在这个地方?”他说。
“啐!我该做什么并不比你糊涂,只是我不那样做罢了!”
“没有。她住在奥尔弗雷兹托。”淑说。
“你必须要勇敢地克制这种感情,因为他已属于别人了。我还听说另外一个对付这种情况的好办法:当难守空房的寡妇痛苦不堪的时候,她就应该黄昏时到丈夫的墓前去,在那儿久久地鞠躬。”
裘德依然带着一副愁容。“我想我还是告诉你的好吧?”她接着说,焦虑地吻他。
“我一点也没留下他的头发来呀!——不过即使留下了也不会有好处的……毕竟那只是所谓的能给人以宗教安慰的东西,我还是希望能重新得到裘德!”
“嗯……哎呀!阿拉贝娜没在伦敦中心,却在这个地方!从这里到奥尔弗雷兹托只有12英里多一点的路。她在那里做什么?”
“你可以取一绺你刚去世的丈夫的头发,把它做成一个哀悼的饰针,随时看看它。”
她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她开始经常去教堂了,”淑补充道,“说话也满嘴不离教堂。”
“那我该怎么办呢?”阿拉贝娜满怀忧郁地追问道。
“瞧,”裘德说,“我们已差不多决定离开这里,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今天感到大有好转了,再过一两个礼拜就会完全恢复,可以走了。那时埃德琳夫人也可以回家去啦——多么亲切、忠诚的老人——她是咱们世上惟一的朋友!”
“好啦——我自己也曾经胡思乱想过,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有时夜晚也要做些很不愿做的梦,你要是知道了那些梦,就会说我确实经历了一番斗争的!”(安妮的情人抛弃了她,所以她最近也变得相当认真起来了。)
“你想到哪里去呢?”淑问,语气中带着忧虑。
“我这样做了,可是我这邪恶的心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别处去!”
于是裘德坦率说出了他的想法。他说她也许会觉得吃惊,因为他这么久以来一直坚决避开所有那些老地方。可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使他最近常想起基督寺来,假如她不介意,他愿意回到那儿去。为什么要在乎人们是否认识他们呢?他们这么在乎,真是过分敏感了。就此说来,假如他不能干石工活,他们还可以在那里继续卖糕点。对于自己穷困潦倒的事,他一点不觉得耻辱。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和以前一样强壮起来的,可以自己在那里干起石工活儿来。
“你不能够专心思考今天那位伦敦的传道士说的话,尽量摆脱你那些胡思乱想吗?”
“你干吗对基督寺还这么关心呢?”她忧郁地说。“基督寺可对你一点不关心的呀,可怜的爱人!”
“我听说裘德的事了,我看见他妻子了。此后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样竭尽全力去唱赞美诗,但就是情不自禁要想到他;作为一名教堂的会众,我是无权这样的。”
“唉,我确实关心它,没有办法。我爱那个地方——虽然我知道它多么讨厌所有像我这样的人——所谓的自学者——它对于我们辛辛苦苦学到的知识多么不屑一顾,而它本来是应该首先尊重那些知识的;它怎样在嘲笑我们错误的音量和发音(1),而它本来应该说:我看出你需要帮助,我可怜的朋友……然而,它对我来说是宇宙的中心,因为我早年曾梦想过它:什么东西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也许它不久就会醒悟的,从而变得宽宏大量。我为此祈祷!……我愿意回那个地方去生活——也许死在那儿!过两三个礼拜我就可以回去了,我想。那将是6月份,我要在一个特别的日子到那儿去。”
“谁?”
他希望自己不久康复是有其充分根据的,因为3个礼拜后他们就来到了那个令他充满回忆的城市,实实在在地走在了它的人行道上,那些荒废的垣墙确实把阳光反射到了他们身上。
“不——是别的事情。”阿拉贝娜终于郁郁不乐地说。“我今天来这儿,本来只想着可怜的卡特勒特的,或者只想着通过今天下午要开始新建的教堂,宣传一下福音。可是发生了一件事情,大大转移了我的心思。安妮,我又听到他的事了,我又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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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天两小时以后,安妮和卡特勒特夫人在禁酒旅店吃完茶点,便起身返回了,他们要穿过横亘在肯尼特桥和奥尔弗雷兹托之间那片开阔的高地。阿拉贝娜陷入沉思之中,可是她想的并不是那座新建教堂,像安妮最初所猜测的那样。
(1) 特指拉丁文的发音。
下午,淑和其他在肯尼特桥集市上忙碌着的人们,听见从街下方那个有招贴的围篱里传来唱圣诗的声音。那些从空隙处往里窥探的人,看见许多人穿着绒面呢,手里捧着赞美诗集,站在为新教堂的墙基挖的坑道四周。阿拉贝娜·卡特勒特身穿丧服站在他们中间,她的声音清晰洪亮,在众人的吟唱声中听得清清楚楚,随着那曲调一高一低;她那隆起的胸部也可见随着曲调一起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