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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有两个。”

“有孩子吗?”

“另一个不久又要出世了,我看得出来。”

“当然。”

淑受着严格的、毫不隐讳的询问,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柔嫩的小嘴唇哆嗦起来。

“结婚了?”

“老天爷——天哪——有什么可哭的呢?有些人还会很得意的呢!”

“不错。”

“我并不是不好意思——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不过让一些生命来到世间好像太悲惨可怕了——太冒昧放肆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权这样做!”

“这么说你还和他一起生活。”

“别担心啦,亲爱的……可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做这样一种生意呢!裘德以前可是一个很骄傲的家伙——几乎什么生意都不屑于做,更不用说做看摊儿的买卖。”

“临时做一做罢了——我们生活遇到了困难,一时想出来的办法。”

“也许从那以后我丈夫改变一点儿了。我敢保证他现在已不再骄傲啦!”这时淑的嘴唇又哆嗦起来。“我做这个生意,是因为他今年初患了感冒,当时他在夸特肖特搭建一个音乐厅的石头部分,那活儿必须在规定的日期完成,所以他只好冒着雨干。现在他身体已好些了,可这么久以来日子真不好过啊!有一个年老的寡妇朋友一直在帮我们渡过难关,但她不久就要走了。”

“可是你怎么会来做这种生意的呢?我真没想到呀。”

“唔,我现在也过上正派体面的生活了,谢天谢地,自从失去丈夫后我想问题也认真起来了。你为什么选择了卖姜饼呢?”

“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的出身有些神秘——就这些。裘德打算等他长大一点后再告诉他。”

“这纯粹是偶然的。他从小就看着烤面包的生意长大,所以他突然想到自己也试试,这样可以就在家里做而不用出门,我们把它们叫做基督寺饼。这生意还很不错呢。”

孩子走后阿拉贝娜继续道:“他老是长不好看,是吗,可怜的家伙!他知道我是他亲生母亲吗?”

“我倒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怎么,都做成窗子啦、高塔啦、尖阁啦什么的!嗳呀,它们确实不错。”说罢她已随便拿起一块姜饼,毫不拘礼地大嚼起来。

“裘,”淑突然说,“快端着这盘子饼到站台上去——我想又有一班车要开进来了。”

“是的,这些东西让人想起那些基督寺的学院。你瞧,还有雕花窗格的窗户和学院的回廊。他突然产生了怪念头,要用糕点来做它们。”

“好吧,没关系的。我现在是个朋友行吧。”

“还念念不忘基督寺呀——连做点心也忘不了!”阿拉贝娜笑道。“裘德就是这么个人,他总是怀着那样的感情。一个多么古怪的人哪,他永远都会是这样的!”

“不,我认识。我想有一阵子你就是做过我妈的那个女人,后来我发现你并不是。”“时间老人”回答,他现在也能很自然地学着说威塞克斯的方言了。

淑叹口气,听见他被别人批评,现出苦恼的样子。

“我可怜的丈夫。是呀,他6个礼拜前突然去世了,使我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尽管他生前待我很好。因为开酒店的所有利益都让酿酒的人占去了,而卖酒的人什么好处也没有……你呀,我的小老头儿!大概你不认识我了吧?”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得啦,你也这么认为的,尽管你很喜欢他!”

“你好吗,卡特勒特夫人?”她不自然地问。然后她注意到了阿拉贝娜的丧服,声音便不禁变得同情起来。“什么?——你失去了——”

“当然基督寺在他心里是一种永恒的幻想,我想他永远也改变不了对它的信念。他仍然认为基督寺是一个有着崇高无畏的思想的伟大中心,而不是它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庸俗的小学教师们的巢穴。胆怯地屈服于传统,这就是他们的特性。”

淑的脸色一下变了,她透过那绉面纱认出了阿拉贝娜。

阿拉贝娜就这样把淑问来问去的,她更注意的是淑回答问题的方式,而不是回答的内容。“听见一个卖糕点的女人这样谈话,多么奇怪啊!”她说。“为什么你不回到学校去教书呢?”

“我的——老天爷!”寡妇独自咕哝。“他的夫人淑——如果没弄错的话!”她朝那个摊子走过去。“你好,福勒夫人。”她和蔼地说。

淑摇了摇头。“他们不会要我的。”

这位戴着重孝的寡妇了解清楚之后,便返身回去,一面闲散地观察着集市的活动。没一会儿她就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糕点姜饼摊,它处在那些用架子和粗帆布搭起的、更矫揉造作的摊位中间。摊子上盖着一块十分清洁的布,由一位年轻女人照管,她显然还不习惯做这种生意。一个满脸老相的男孩陪伴着她,帮她做买卖。

“我想是因为离婚的事吧?”

两个同伴于是分开,穿丧服的女人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那神气似乎与热闹混杂的周围毫无牵连。她向人们打听了一下,来到一个临时围篱,里面挖出了一些坑道,说明这儿就是新建房屋的地基。在外面的几块木板上有一两张很大的招贴,上面公布说这座新建教堂的基石,将于那天下午3点钟由伦敦一位在其会众当中颇负盛名的传道士奠定。

“不只因为那一件事。我也毫无理由希望去教书。我们已经放弃所有的雄心了,在他生病以前我们一直是过得很快乐的。”

“我才不想去呢。你告诉我好了。”

“你们住在哪里?”

“我说,你也不要太贪吃了,孩子气的家伙。”穿丧服的女人责怪道。“这个地方就很不错啦。好吧,咱们半小时以后见面,除非你和我一起去找找那座新建小教堂的地址在哪里。”

“我不想说。”

“就完全照你说的办吧。”另一个人说。“尽管我倒愿意去契克斯或杰克店吃东西。在这些禁酒饭店你是吃不到什么的。”

“就住在这肯尼特桥吧?”

“我先去找找在哪里,安妮。”寡妇对同伴说,这时一个男人走上前来接过马和车。“然后我回到这儿来找你,咱们再进去吃喝点什么。我现在觉得很消沉。”

从淑的举止上看得出来,阿拉贝娜猜对了。

那是在肯尼特桥的春季集会上。尽管这个自古以来的交易会就规模而言已大不如从前,但快到中午的时候,该自治城镇那又长又直的街道却出现了热烈活跃的场面。此时来了一些车辆,其中一辆轻便二轮马车从北路驶进镇里,在一家禁酒客栈门前停下来。从车上走下两个女人,一个是驾车的,是个普通的乡下人;另一个是身材优美、戴着重孝的寡妇。她那身十分阴郁的服饰,式样非同一般,因此她在这个喧哗热闹的地方性集会上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那孩子又回来啦。”阿拉贝娜继续说。“我和裘德的孩子!”

大约阿拉贝娜在那次农业展览会上认出淑和他本人3年以后,在5月的一个礼拜六傍晚,曾在那儿相遇的几个人此时又见面了。

淑两眼冒火。“你不必当着我的面说这个!”她叫了起来。

他在这些地方有时要停留几个月,有时只呆上几个礼拜。他突然令人好奇地对于教堂的活儿反感起来,无论是国教的还是非国教的,这种反感在他觉得被人误解而内心深受痛苦时就产生了,而现在仍无情地留在他身上。这与其说是因为他怕又遭到人们的指责,不如说是因为他太有良心了,这良心不让他在那些反对他生活方式的人中求得生存。再者,也因为他感到他过去信仰的教条与眼前的实践自相矛盾,他最初去基督寺所抱的那些信念现在已几乎荡然无存了。他精神上正在走向他刚遇见淑时,她所具有的那种状况。

“好吧——虽然我有些觉得,我应该让他回到我身边来的……可是老天爷!我不想把他从你身边带走——我说那样亵渎的话真是作孽呀——不过我认为你自己的孩子一定也够多的了!他由人好好照管着,我知道的;我也不是那种对老天爷安排好的事老找岔子的女人。我现在心里已经变得越来越听天由命了。”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两年半。人们看见他有时在制作一座乡下宅邸的直棂,有时在镶着镇公所的护墙,有时在桑德波恩的一家旅店砌方石,有时在卡斯特桥的一个博物馆干活,有时远在埃克森伯里,有时又在斯托克秃山镇。近来他在肯尼特桥干活,那是一个繁荣的城镇,在马里格林南边不足12英里,这是他到过的离别人认识他的村子最近的地方;因为他很敏感,害怕那儿的人问起他的生活和运气来——他还是个少年时就充满了热情,富有男子气概,刻苦钻研,心怀远大理想,后来经历了短暂而不幸的婚姻,对这一切那儿的人都十分清楚。

“不错!我也希望自己能够那样。”

无论裘德听说哪里有石工活儿要做,他就到那里去,只是更喜欢选择那些远离他和淑以前常去的地方。他干的活儿有的时间长,有的短;干完之后他们又迁到别处去了。

“那你应该试试。”这位寡妇带着一颗高瞻远瞩、安然宁静的心灵说道,这颗心灵不但意识到在精神上的优越,也意识到在社会上的优越。“我并不吹嘘我如何醒悟了,但确实已不是过去的我了。卡特勒特去世后,有一次我经过邻近那条街的教堂时下起了阵雨,我便进去躲避。失去了丈夫,我觉得需要得到某种支柱,于是便开始经常去那儿,这样总比去喝酒好;我发现它给了我很大的安慰。不过现在我已离开伦敦,你知道,目前和我朋友安妮住在奥尔弗雷兹托,为的是离家乡近一些。我今天不是来这儿赶集的。下午伦敦要来一位很受欢迎的传道士,为一座新建教堂奠基,所以我就和安妮赶车来了。现在我得回去找她啦。”

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主要是因为没有人想知道。任何人假如非常好奇,想找出这样一对无名夫妇的踪迹,会轻而易举地发现他们靠着他那适应性很强的技术,开始了漂泊不定的几乎是游牧般的生活,这种生活一段时间内也并非没有快乐。

然后阿拉贝娜对淑说了再见,便朝前走去。

打那个礼拜以后,奥尔德布里克汉镇上就再也不见裘德·福勒和淑的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