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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河对岸以及河面上那些挤满人的画舫上,只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女们,时髦地穿着绿色、粉红色、蓝色和白色衣服。赛艇俱乐部的蓝旗是大家注目的中心,旗下身着红色制服的乐队奏出了她在死人房间里已听到的音乐。各类大学生同小姐们坐在河岸上,热切地观望着“我们的”船在河上往返疾驰。在阿拉贝娜观看这生动热闹的场面时,有人碰了碰她的腰,她回头一看是维尔贝特。

“唔,唷——多有趣啦!真高兴我来了。”阿拉贝娜说。“并且——我不在丈夫身边——他不会受到伤害的。”

“那个春药现在正起作用了,你要知道!”他说着色迷迷地瞥她一眼。“你这样摧残别人的心真是不要脸呀!”

他们随着人群沿红衣主教大街走去,一会儿就到了大桥,一只只彩船突然映入他们的眼帘。从那里他们顺着一条狭口朝河边小路走下去——此时路上尘土飞扬,人群拥挤,热闹非凡。他们刚一到达,规模壮观的船赛就开始了,船桨落到河面上时啪啪地发出很大响声。

“我今天可不想谈情说爱。”

“哦,是的——他睡得很好。他还不会醒的。”她急忙说道。

“为什么不?这可是一个大家欢乐的节日哪。”

“她来啦!”一个工人说。“我们还怀疑你到底是不是要去呢。咱们走吧,得赶快去占个好位置……哦,他怎么样了?睡得很好吗,当然,我们也不想拖你去,如果——”

她没有回答。维尔贝特悄悄把手伸过去搂住了她的腰,这个动作在拥挤的人群中是不会被注意到的。阿拉贝娜感觉到他的手在搂她时,脸上现出狡黠的表情来,不过她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河面上,好像不知道他来抱她似的。

她先是大吃一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然后那微弱的军乐队或某种铜管乐队的乐声从河那边传到她耳里,她用恼怒的语气大声叫道:“想想看他竟然要现在去死!干吗要现在去死呢!”然后她想了一会儿,朝门口走去,像上次一样轻轻关上门,又下楼去了。

人群蜂拥着,有时几乎要把阿拉贝娜和她的朋友们挤到河里去;接下来又表演了喧闹的游戏,她真想尽情地哈哈大笑,但是此前不久才看见的那张苍白无血、如塑像般的面容,仍然印在她的头脑里,使她稍微冷静了一些。

然而,她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床上后,脸上露出喜色,因她发现裘德显然是睡着的,虽然不像平时那样由于咳嗽不得不半撑着身子。他已经滑下去,平平地躺着。她再一瞧,不禁吓了一跳,朝床前走过去。他的脸色惨白,渐渐变得僵硬。她摸摸他的手,它们也是凉的,尽管他身子还有点热气。她又听了听他的胸口,里面悄无声息。几乎近30年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水上游戏使人们兴奋到极点,有的船翻到水里,有的人在大喊大叫。比赛有的输了,有的赢了。身着粉红色、蓝色和黄色衣服的女士们离开了画舫,观看过比赛的人们也开始活动起来。

“为啥他现在也没来呀!”她不耐烦地说。“他自己也想去看赛艇——就这么回事儿!”

“唔——真是太好看了。”阿拉贝娜叫道。“不过我想,我得回去看看我那可怜的男人啦。我知道父亲在那儿,但我最好还是回去。”

于是他们等着,她进去了。楼下寓所里的人和先前一样都不在,实际上他们都一块儿到河岸去了,船队将从那里经过。她来到他的寝室时发现她父亲此时仍然没来。

“你急什么?”

“我多希望能去呀!”她渴望地往那条街看过去。“那么等一会儿吧,我跑上去看看他怎么样了。我想父亲是在他身边的,所以我很可能要去。”

“哦,我得走了……哎呀,哎呀,真别扭!”

“那就走吧!”

人群从河边来到那条狭窄的通道,要从这儿爬到桥上去,但是大家在这里紧紧地挤成一块儿,弄得水泄不通。阿拉贝娜和维尔贝特也被挤在其中,动弹不得,因此她大喊道:“哎呀,哎呀!”越来越不耐烦。因为她刚刚才想到,假如裘德被发现一个人死在床上,人们就会认为有必要进行一番调查。

“我倒是想去。”她说。“我还从没见过赛艇呢,据说是很好玩的。”

“你真是一个不安稳的人呀,我的乖乖。”医生说,他被人群挤得紧紧地贴着她,所以用不着自己再去费力。“你就耐心点儿吧,现在是挤不开的呀!”

“那好。唔,瞧,你不能轻松半小时吗,福勒夫人,跟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会对你有好处的。”

差不多过了10分钟拥挤不堪的人群才比较松动了,他们得以通过。阿拉贝娜一上大街就急匆匆向前走去,不让医生再陪着她。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个妇女的住所,这位妇女专为比较贫苦的死者办理必要的丧事。阿拉贝娜敲响她的房门。

“他正睡得很好呢,谢谢。”阿拉贝娜说。

“我丈夫刚去世了,可怜的人。”她说。“请你去为他作殡葬准备好吗?”

她回到家时在门口碰见了斯塔格和另外一两个裘德的工友。“我们正要到下面的河岸,”前者说,“去观看赛艇。不过我们绕道来这里问问你丈夫怎样了。”

阿拉贝娜等了几分钟,然后两个女人一起走去,挤过从红衣主教学院草地上出来的上层社会的人流,差点被马车撞倒。

“让一个家伙搂着我的腰,去那儿兜一圈我倒也不反对。”她对其中一个工人说。“可是老天爷,我又得赶回家去——事情多着呢。我还跳什么舞!”

“我还得去找一下教堂司事,联系有关丧钟的事情。”阿拉贝娜说。“就在附近,是吧?我会到我家门口来见你的。”

与此同时阿拉贝娜正在外面走着,观看节日活动。她抄近路沿一条狭窄的街道走去,穿过一个偏僻的角落,来到红衣主教学院的方庭内。这里充满欢乐热闹的气氛,阳光明媚,鲜花簇簇,另外还为这儿将举行的舞会作了准备。一个木匠朝她点点头,他以前曾是裘德的工友。人们正用鲜艳的红色和浅黄色旗帜,从入口处到礼堂的楼梯之间布置着一条通道。一辆辆马车运来许多色彩鲜艳、鲜花盛开的植物,四处摆设着。那巨大的楼梯也铺上一层红毯。她向一个个工人点头招呼,借着和他们认识的关系上了大厅,那儿工人们正在铺设新的地板,为舞会装饰着。附近大教堂的钟声响了,5点钟的礼拜已开始。

那晚10点钟裘德被安放在他房间里的床上,盖上了一层裹尸布,身子僵直得如箭一般。红衣主教学院舞厅里华尔兹舞曲欢乐而有节奏的颤动声,从半开着的窗户传进这屋里。

“那儿被囚的人同得安逸,不听见督工的声音……大小都在那里,奴仆脱离主人的辖制。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1)

两天以后,天空是同样的晴朗,空气是同样的沉静,在同样那间小小的寝室里,两个人站在打开的裘德的棺材旁。一边是阿拉贝娜,另一边是埃德琳寡妇。他们都看着裘德的脸,埃德琳夫人那双憔悴的老眼红红的。

(“好哇!”)

“他多美啊!”她说。

“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腹就绝气……不然我早已安静躺卧。我早已安睡,早已安息!”

“不错。他死了还那么英俊。”阿拉贝娜说。

(“好哇!”)

窗户仍然开着让屋子通风,此刻大约是午时,外面明净的空气一动不动,一片宁静。远处传来嘈杂声,其中显然有人踏步的声音。

“愿那日变为黑暗,愿上帝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

“那是在干什么?”老太太嘀咕道。

(“好哇!”)

“哦,那是礼堂里的博士们,在授予汉普顿郡公爵和很多更有名的那类家伙名誉地位。你知道现在是‘校庆周’呀。就是那些年轻人在欢呼。”

“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

“啊,人又年轻,声音又洪亮!可不像我们这个可怜的家伙。”

一次次的欢呼声把微弱的风琴声淹没了。裘德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他慢慢地低声细语,那双焦渴地嘴唇几乎一动不动:

这时好像有人在发表演讲,偶尔有一句话从礼堂开着的窗户飘出来,飘到了这个幽静的角落,这时裘德那大理石般的脸好像也露出某种笑容;但是旁边书架上的书,似乎听到这个声音就现出苍白、厌恶的表情来。这些书是陈旧的、过了时的维吉尔和贺拉斯的戴尔文版作品,翻得很旧的希腊文《新约》,以及几本其他类似的他没舍弃的著作——它们已被石头灰磨得很粗糙,因为他过去干活休息时常常爱拿起来翻上几分钟。此时钟声欢快地敲响了,它们久久回荡在这间寝室的周围。

“啊——是呀!原来是校庆日赛艇会!”他低声说。“可我却躺在这儿。淑又被玷污!”

阿拉贝娜把眼光从裘德身上转向埃德琳夫人。“你看她会来吗?”她问。

他仍靠在那儿,脸色也变了,这时从河那边什么地方传来叫喊声和欢呼声。

“我也说不清。她发过誓不再见他了。”

没人给他送水来,微弱的风琴声像蜜蜂的嗡嗡声一样,又传进屋里。

“她现在看起来怎样?”

屋里仍然和先前一样寂静。接着他又气喘吁吁地说:“喉头——水——淑——亲爱的——一点水——请——哦,请!”

“又厌倦又苦恼,可怜的宝贝。比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时显得老了好多好多岁。现在她成天板着一副面孔,忧忧虑虑的。都是因为这个男人——他现在还让她受不了呢!”

只有这间被遗弃的屋子听着他的请求,他又拼命咳嗽起来——说话的声音更加微弱:“水——一点水——淑——阿拉贝娜!”

“如果裘德现在还活着看见她,也许不会再喜欢她了。”

他一能说话时就咕哝着,眼睛仍然紧闭:“一点水,请给一点水。”

“那可是我们无法知道的事情……自从他那次那么奇怪地去看她以后,难道他没叫你让她来吗?”

音乐会强大的声音隆隆作响,穿过那些挂着黄色窗帘的打开的窗户,越过房顶,并钻进沉静的小巷。这些声音甚至远远传到了裘德躺着的屋里,大约也就在此时他又开始咳嗽起来,被惊醒了。

“没有。恰恰相反,我曾主动说要让她来,可他说我不能让她知道他病得多么重。”

这是一个暖和、晴朗而迷人的日子。她关好前门,急忙绕着来到了大街,快到礼堂时听见风琴声,那是正在为一个即将举行的音乐会进行排练。她从古栅学院的拱廊下走进去,里面人们围着方庭四面搭起了遮篷,准备当晚在大厅里举行一个舞会。从乡下赶到城里来庆祝节日的人们在草地上野餐。阿拉贝娜沿着砾石小路从一些老酸橙树下走过。可是她发现这里太单调沉闷了,便又回到街上,观看一辆辆马车载着乘客赶来听音乐会,许多大学教师和他们的夫人,以及大学生和他们快活的女伴,也在那儿拥挤着。当大门关闭,音乐会开始以后,她便向前移去。

“他饶恕她了没有?”

她又看一眼裘德,不满地估量着他那日见衰退的生命——最近几个月来她经常这样;然后又看看他挂在那儿当钟用的手表,烦躁地站起了身。他仍然睡着,于是她断然下了决心,悄悄地溜出房间,一声不响把门关上下楼去了。此时房里空无一人。阿拉贝娜被外面的事物吸引出去,而同住在寓所的人显然早已被吸引走了。

“据我所知没有。”

外面传来某种声音,表明这个城市正在欢庆节日,尽管无论是什么节这儿几乎看不到一点节日的迹象。钟声敲响了,那声音穿过打开的窗户传进这个房间,并在裘德的耳旁嗡嗡回荡。这声音令她心神不安,最后她自言道:“怎么父亲还不来呢!”

“唉——可怜的小东西。不过据认为她在别的方面得到饶恕了!她说过她已得到了安宁!”

阿拉贝娜戴好帽子和手套,一切已准备好,坐在那儿等着,好像在等待某人来取代她护士的职位。

“她可以跪下来凭着她项圈上神圣的十字架发誓,说她得到了安宁,直到声音嘶哑为止,但那不会是真的!”阿拉贝娜说。“她自从离开他的怀抱后,就从来没有得到过安宁,并且她再也不会得到安宁了,直到她像他现在这样死去!”

现在他的面容已变得十分瘦削,连老朋友们也会几乎认不出他来。时值下午,阿拉贝娜正在镜子前烫头发——把一根伞的撑条在点燃的蜡烛火焰上烧热,再用它把一绺绺披散的头发烫卷。烫完头发后,她做了个酒窝,然后动手穿戴,回头瞥一眼裘德。他似乎睡着了,尽管他的身子是支撑着的,因为他病得不能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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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里的人物的生活笔者已讲到尾声,现在要请读者在最后几页里把注意力放到裘德寝室的内外情景上;此时绿叶成荫的夏季又到来了。

(1) 引自《旧约·约伯记》第3章第3、第7、第11、第13、第18、第19及第20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