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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太阳敬礼

就是这样。

“OK。”

“还有那个盒坠——我不在意你留着它,薇拉。那是妈妈给你的。”

“好吧,我们为何不把它加到那个账户里去?”

***

“不,不是那个。妈妈的钱。她遗嘱上留下来的钱。”

在父亲搬入阳光河岸前,我给他发布了小型动员令。

“哦,别担心,我已经立了个利息很高的银行户头,我们还可以建一个直接转账服务账户,让它直接与住房协会挂钩,用以支付租金和其他开支。我们可以共同署名。”

“现在,爸爸,你必须试着与其他住户和睦相处。你明白吗?在你自己的公寓里,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但当你跟别人在一起时,你必须努力表现得正常些。你不想让他们觉得你是疯子吧,是吗?”

“薇拉,还有件事我们得理清楚。是关于钱的事。”我的手心在冒汗,但我稳住了自己的声音。

“得,得。”爸爸不高兴地嘟囔道。

一天下午,当太阳已经西沉但仍挂于天际之时,我们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情,去墓地探望母亲的坟墓。我们从她的花园里剪下了最后几支玫瑰——楚楚动人的冰山白玫瑰,入冬时正是它的花期——还有一些常绿枝叶,将它们插入墓碑旁的陶制花瓶中。我们坐在枝条光秃的樱桃树下的长凳上,目光越过没有篱笆的广阔原野,向地平线的方向眺望。

迈克觉得我有点杞人忧天,但他不了解我所了解的——他不了解与众不同的人会有何遭遇,那个引人注目的人,那个人人都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的人。此外,我还拿走了父亲那件自制的用佩斯利螺旋花纹呢加长的睡衣,给他买了身普通睡衣。

像这样并肩工作,我意识到,薇拉和我已经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关系,它不是基于交谈,而是基于实践——我们学会了如何成为伙伴。一切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现在我们可以着手于自己的生活了。好吧,不能说是一切。

圣诞节前一天,一大早,迈克和我就去阳光河岸探望父亲。我们敲了门,但没人回应,于是我们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薇拉擅长与律师、房产经纪人、建筑商打交道,我就让她去打理那一切。她让我处理汽车,给猫找新家,清理父亲说他在新家要用的东西(他的所有工具,首先别忘了那些钳子,一把用优质钢材做的卷尺,一些厨房用具,尖刀,当然他必须保留自己的书籍,还有照片,因为既然他关于拖拉机的书已经写完了,他正在考虑写自己的回忆录,还有他的录音机,还有录音带,对,还有皮制飞行头盔,还有妈妈的缝纫机,因为他已经计划用瓦伦蒂娜没带走的电动开罐器的马达把它变成电动的,顺便说一句,那开罐器从来都不怎么好用,还有弗朗西斯·巴内特的变速箱,它被包在油渍渍的布里,放在车库后面的工具箱中,也许还有几件衣服),以及适合放入他的微型小公寓的东西(不要太多)。

“哈罗,爸爸!”

圣诞节前不久,薇拉和我花了几天时间一起去家里收拾打扫,以备把它投放入春季市场。有那么多的东西要检查、清扫、处理,以至于我们没有多少时间能如我所愿地亲密交谈。到了晚上,我睡在那张上下铺的上方,薇拉则睡在瓦伦蒂娜以前的卧室。

我们发现他浑身一丝不挂,四肢着地地蹲在一张铺在地板中央、窗户前面的垫子上。所幸的是他的公寓未被监督。所有家具都被推到了墙边。

***

“爸爸,怎么……?”

不。别管它了。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嘘!”他把一根手直竖在嘴边。

这封信在长者住屋的等候名单上起到了作用,但也让我很是失望。那个健谈的、欣赏尼采的、非妄想症患者的哲学家及其大嘴巴的、比他年轻许多岁的妻子哪里去了?那位精神病医生是否还记得那次我父亲详详细细地向我描述过的咨询,还是他的信只不过是对常规问题的公事公办的回应,只是简单地瞥了一眼助手记录的病历就挥笔写就的?也许他是在恪守为病人保密的指导原则,还是因为他太忙了,所有病人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像?也许他见过太多的疯子,所以我父亲甚至根本不入他的法眼。也许他知道,只是不想说。我想打电话去问他——我想问他那个问题,它长期以来郁积在我内心深处,不曾得到过明确表达:我父亲……正常吗?

接下来,他依旧蹲着,向垫子后方伸出一条瘦骨嶙峋的腿,然后是另一条腿,把身子压低,直至肚子紧贴垫子地趴在那里。他趴了一会儿,喘了喘气。他屁股上的皮肤松垮垮地向下垂着,呈珍珠白色,几乎是透明的。现在他用前肢将身体推离地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手合拢,掌心相向,两眼紧闭,好像是在祈祷。然后他将身体伸展到他的佝偻的身躯所能伸展的全部长度,伸出双臂,尽量达到他所能达到的高度,深呼吸,然后将他那枯萎的、高龄的、愉快的赤裸身体转向我们。

当然得排队,于是已经非常喜欢父亲的贝弗利告诉我,最好的办法是拿到医生的证明——最好不止一份。菲格斯医生欣然地开了证明。长者住屋正是他所需要的,她说。她描述了父亲的虚弱状况、走到村里去买东西的距离、他维护房子和院子的困难、他的风湿病和间歇性头昏。信中充满同情和个人色彩,很让人感动。但这就够了吗?我还能去找谁呢?凭借一时冲动,我写信给彼得伯勒地区医院的那位精神病医生。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收到了回信,是写给相关人员的。在那位精神病医生看来,马耶夫斯基先生头脑健全,没有痴呆迹象,能够很好地照顾自己,但医生担心,“长期独居,与社会缺乏定期接触,也许会导致他的精神状况的恶化”。在他看来,“一种精心结构的、具有非干扰式监护的社交环境会让马耶夫斯基先生继续独立地生活许多年”。

“你们看我昨天学到了什么?”

“我就去那里,”他坚持说,“不去别处。”

他再次举起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阳光河岸长者住屋的复合式建筑坐落在剑桥南郊一个安静的半封闭的小区里。它是个不高的现代建筑,专为老人设计,由四十六间公寓和平房组成,带一个护养得很好的大花园,花园有草坪、大树、玫瑰花圃,甚至还有一只定居于此的猫头鹰。有个公共大厅可供居民们一起看电视(父亲扮了个鬼脸),一起喝早咖啡(“但我宁愿喝苹果汁!”),还可以参加其他各种活动,从室内舞蹈(“啊,但你应当看看米罗契卡是怎么跳舞的!”)到瑜伽(“啊哈!”)。它归属于一家慈善信托机构,以非赢利的价格出租给那些幸运地能够排在等候名单前列的人。管理员贝弗利是个中年寡妇,染成黄色的头发蓬松柔软,笑声低沉沙哑,胸脯极其丰满,在许多方面都似乎是瓦伦蒂娜的老年翻版,只是更为温良和善些。也许这正是为什么阳光河岸成为我父亲的长者住屋首选的原因。

“我在向太阳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