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该同她谈?这事跟她绝对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眼睛重新调整了焦距。他的下颌抽搐起来。他被吓住了。
“爸爸,你有没有就与鲍勃·特纳的这笔交易同薇拉谈过?我想她会非常不安的。”
“薇拉在担心你。我俩都答应过妈妈要好好照顾你。”
我的柏拉图式的对话没能走多远,于是我换了种态度。我求助于大姐头的精神威慑力。
“她只会把我往死里照顾。”
“为什么?”一丝自得的微笑,“为什么不呢?”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水煮胡萝卜的颗粒在屋内四处飞溅,落在了墙上。我给他倒了一杯水。
“可是,爸爸,你扪心自问一下——为什么?为什么鲍勃·特纳要为你的归化入籍付钱?”
在童年时代的阴暗王国中,我姐姐是高高在上的女王,我父亲是被放逐的王位觊觎者。很久以前,他们展开了针锋相对的交战。时间过去了太久了,所以我不知道他们的第一次冲突是为了什么,而他们可能也早已忘记了。我父亲做出了战术上的撤退,退入自己的领地,这领地由车库,他那些用铝合金、橡胶和木头组合起来的构件,他的咳嗽和他的崇高理想组成。他会时不时地发起反扑,对我姐姐发起气势汹汹的突然袭击,而等她离开家后,袭击的对象就成了我。
当他娶她时。
“爸爸,你怎么老是说薇拉的坏话?你们两个为什么总是吵个不停?为什么你们……”
“顺便说一句,他为我的归化入籍付了钱,”他咕哝着说,“所以当我娶她时,我会是个英籍人士。”
我犹豫着没有说出“仇恨”这个词。这字太狠了,太不能挽回了。我父亲又开始咳嗽起来。
“这种关系当然没有结束,爸爸。难道你看不出别人在利用你吗?”我能够听出我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但他根本没在听。他的眼中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他已经变成了个八十四岁的少年人,只听得见自己愿意听的话。
“你了解这个薇拉……她的脾气太可怕了。你该看看她是怎么纠缠柳德米拉的——你必须把遗产都留给外孙女儿,你必须立个遗嘱附件。一直纠缠,就连她弥留之时都不停止。她太看重钱了。现在,她又想让我也立那样的遗嘱,将遗产分给三个外孙女。但是我说不。你怎么想的?”
“啊,是的。是有种关系。他甚至有娶她的可能,但他妻子是不会与他离婚的。当然这种关系现在已经结束了。”
“我认为你应该将遗产对半分。”我说,我不会中他的圈套的。
“那么你觉得他与瓦伦蒂娜是什么关系?”这在我看来显而易见,但我正试图引导他通过一种柏拉图式的对话去看清事情的真相。
哈!这么说大姐头还在为了遗产玩诡计——尽管能分的只有这所房子和他的退休金债券。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的话。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我有种感觉,过去发生过某种可怕的事,没人会告诉我这件事,因为即使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还是个小毛孩:太过年轻,所以无法理解。我相信他说的关于她获取遗嘱附件的事是真的。但现在他耍的是另一个把戏,想把我拉拢到他那一边,反对我姐姐。
我父亲解释说,鲍勃·特纳是瓦伦蒂娜在塞尔比的叔叔的朋友。他在塞尔比有座房子,他和妻子住在那里,在彼得伯勒的房子是他母亲的,他就把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安置在那儿。
“假如我立个遗嘱,等我死时,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和米哈伊尔,你觉得怎样?”他说,突然变得神智清楚起来。
“啊。那是鲍勃·特纳。一个很体面的人,顺便说一句。一个土木工程师。”
“我仍然认为你应该将财产对半分。”
“那么那个褐色头发的人是谁啊?就是那个从窗户里伸出头来的人,他对你可真是粗鲁。”
“假如你这样说的话。”他恼怒地叹了口气。我拒绝被耍。
他很清楚,但他不想说。
他偏向于我,这让我暗自得意,但我得小心谨慎。他太反复无常了。曾经,很久以前,我是爸爸的乖女儿、轻摩实习生、学徒工程师。我努力回想着我曾经爱着他的时候的事情。
“喔。也许吧。我不清楚。”
有段时间,父亲常让我坐在他的轻型摩托车的后座上——“小心啊,卡廖沙!”母亲会喊——然后我们在长而直的沼泽地小路上咆哮前行。他拥有的第一辆车是250cc的弗朗西斯·巴内特,是他用废旧零件重装的,每个零件都是用手清洗并复位。然后是一辆通体闪着黑色光芒的350cc的文森特,然后是一辆500cc的诺顿。我过去常常像念咒语一样背诵这些名字。我还记得当我听到道路尽头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时,我是怎样扑向窗子的,随后,他会走进屋来,风尘仆仆,戴着护目镜和老式的俄国皮制航空帽,说:“谁想来骑摩托?”
“那么她有何计划?她会回英国吗?”保持距离的明智语气。
“我!我!带上我!”
“是的。她现在一直留在那里。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顺便说一句。理工学院院长。”
但那是在他发现我没有工程学方面的天赋之前的事了。
“她现在在哪儿?她跟丈夫言归于好了吗?”
***
“收到过,她写过信。她很好。”
午饭过后,父亲打起盹来,我乘机找出园林剪,打算到花园剪几枝玫瑰拿到母亲坟上去。天一直在下雨,花园里有股生根发芽的味道——一种野性的、无序的生长。红玫瑰枝枝蔓蔓地攀上了我家与邻居家间的篱笆,挣扎着从盘旋缠绕的杂草中露出头来;在小茴香和欧芹曾经不请自来落地生根的地方,荨麻正在抽枝发芽。母亲种在小路边的薰衣草丛已经长高了,花茎稀疏而纤细。花圃中,罂粟和耧斗菜沙沙作响的褐色种球与兰柳挤作一堆,贪婪地将枝丫伸向她曾喂给它们的那堆“巧克力”。唉,她会叹息着说,花园里总有干不完的事。总有什么在生长,也总有什么要被割掉。人连半会子工夫也歇不下来。
“你收到过瓦伦蒂娜的信吗,爸爸?”(闲聊天的交谈语气。)
坟地也一样,是个生死相并的处所。一只花斑猫已经在此画地为疆,正巡视着将墓园与玉米地分隔开来的树篱。一对画眉鸟在一处新坟上啄食着土里的虫子。在她的坟墓后面,又出现了五处新坟,也就是说,自打她死后,村子里又死了五个人。我读着这些新坟的墓碑。至亲至爱的……妈妈……悲伤地与生命告别……安息在基督身边……在永恒中……有只鼹鼠一直在跟埋葬虫一起忙碌着,地上时不时地冒出堆土来。母亲坟上有个鼹鼠洞。我愿意相信,那只胖头胖脑、皮毛黑亮的鼹鼠会在黑暗的地下温暖舒适地偎在她身边。在她的葬礼上,牧师说她去了天堂,但她知道,她将来此,进入地下,成为蠕虫的餐点。(千万别伤害一只虫子,娜杰日达,它是园丁的朋友。)
几周后,当迈克、父亲和我坐在父亲家中吃午餐时,我又旧话重提。火腿罐头,水煮土豆,水煮胡萝卜。他的日常饮食。他怀着骄傲为我们准备了这些。
母亲洞晓生死。有一次,她从市场上买了只死兔子回家,在案板上剥去皮,掏出内脏。她掏出它那红彤彤、血淋淋的内脏,将一只麦管插入气管,往兔子的肺里吹气。我看着兔子的肺就那样一起一伏,不由瞪大了眼睛。
“所以你看,我就指望你啦,娜杰日达。”大姐头说。
“瞧啊,娜杰日达,这就是呼吸。我们有呼吸,就说明我们活着。”
然后她打电话给位于基辅的英国使馆。一个口音独特的年轻人用沉闷无趣的声音告诉她,瓦伦蒂娜的签证已经得到批准。在她的申请里没有什么表明她应当遭到拒签。但对于以下问题该怎么办……?薇拉列出了她在信里指出的问题。那年轻人从电话那头送来个类似于耸肩的声响。
另一次,她买回一只活鸡。她把它带到后花园,将挣扎着想要逃脱的鸡夹在膝间,倏地一下就扭断了它的脖子,手法干净利落。那鸡抽搐了几下便一命呜呼了。
她拿旅游签证来到此地。这是她的第二次旅游签证。她一直在非法打工。她儿子在一家英国中学注了册。三周前,她的签证即将到期,于是她打起了结婚的鬼主意。她企图嫁给马耶夫斯基先生,以便获得签证和工作许可。
“瞧啊,娜杰日达,我们就是这样死的。”
我姐姐给内政部打了电话。他们告诉她要把事情形诸文字。如果被我父亲知道了,他决不会原谅她,一如他以前决不宽恕她的任何行为,于是她写了封匿名信:
无论是兔子还是鸡,都被加上大蒜、青葱和花园里种的各种香草炖成了一锅香喷喷的肉,等肉被吃得一干二净后,骨头又用来烧了汤。物尽其用,无一浪费。
我夹在两种坚定不移的意志——他的和她的——之间无所适从。我一生都得面对这种局面。
***
“但他是那么意志坚决。我不敢肯定我们能够阻止得了……”
墓园里那株野生樱桃树下,我坐在长凳上梳理着自己的记忆,可我越是努力地回想过去,就越是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故事。我小时候,母亲常会给我讲些家族的故事——但只讲那些结局美好的。姐姐也给我讲故事:她的故事千篇一律,就是好人(妈妈,哥萨克)加坏人(爸爸,共产党)的那一套。薇拉的故事总是有头有尾,中间还有起承转合,并且是非分明。有时,父亲也给我讲故事,但他的故事结构复杂,意义含糊,结局凄惨,此外还冗长离题,事实不清。我更愿意听妈妈和姐姐的故事。
“真是的,娜杰日达,你太容易受骗上当了。我们每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这类人。移民,寻求政治避难者,经济移民。随你叫他们什么。能最终找到这里的总是那些最坚定不移、最冷酷无情的人,随后,当他们发现找个好工作并不容易时,他们就会走向犯罪。如果她来并且住下来,难道你看不出会发生什么事吗?我们无论如何得阻止她从乌克兰回来。”
我也要讲个故事。我们曾经是一家人,妈妈,爸爸,姐姐和我——既不是个快乐的家庭,也不是个悲哀的家庭,不过就是那种大家凑在一起,孩子慢慢长大,父母渐渐衰老的家庭。在我的记忆中有过那么一段时光,我和姐姐彼此相爱,爸爸和我彼此相爱。也许竟然还有一段时光,爸爸和姐姐也彼此相爱——我记不得了。我们都爱妈妈,而她也爱我们大家。我是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手里紧紧抓着只小花猫,它的照片现在还搁在壁炉架上。我们说的话跟邻居迥异,吃着跟邻居不一样的食物,工作勤勤恳恳,决不去打扰任何人,我们总是循规蹈矩,这样秘密警察就不会在深更半夜找上门来。
“但是,薇拉,我觉得他是来真的了——关于她。而假如她使他幸福……”
有时候,小小的我会穿着睡衣坐在黑暗中的楼梯的上方,支起耳朵竭力想听清爸妈在楼下房间里的谈话。他们在说些什么呢?我只能捕捉到只字片语,但我能感觉到他们语调的急促。有时,当我走进某个房间,注意到他们的语气突然变了,脸上暂时浮出了笑容。
“我的天啊,他真是个白痴啊!”当我对她说起瓦伦蒂娜和装钱的信封时,她惊叫道,“我们得阻止他。”大姐头一如既往地斩钉截铁。
他们是在谈论另一段时光、另一个国家吗?他们是在谈论发生在他们的童年时代与我的童年时代之间的事情——某种可怕到务必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得把此事告诉薇拉,但有什么东西让我踌躇不前。每当我给父亲或姐姐打电话,都像在穿越一道桥梁,在桥这一头的世界里,我是个肩负责任和义务,并有一定权利的成年人,但在桥的另一头,却是我的儿童时代,我任由其他人的意愿所摆布,而对他们的意愿,我既无法控制,又不能理解。大姐头是那个朦胧不清的世界的绝对君王。她的统治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怜悯。
姐姐比我大十岁,一只脚已经踏入成人世界。她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大家说起这些事情时,总是低声地交头接耳,从不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她知道大人的那些可怕的秘密,光是听说它们就吓得她心惊肉跳。
我不能肯定瓦伦蒂娜在什么时候给我父亲灌了迷魂汤,让他把钱交出来,但她最终得到了那笔钱。
既然母亲已经去世了,大姐头就成了家庭档案保管员、故事讲述人、叙事监管者,正是这些东西定义着我们的存在。这个角色高高在上,让我既妒且恨。我想,这一次,我要把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然后用我自己的方式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