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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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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皮带上插着一把巨大的骑兵短枪,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遗物,枪柄上装有一个环,使用的子弹有知更鸟蛋那样大小。枪是比利在一家空房子的床头柜上发现的。那是战争结束时特有的情景之一:任何想要武器的人绝对可以找到一件。武器俯拾皆是。比利还有一把军刀,是德国空军举行仪式时用的指挥刀。刀把上刻着一只啸鹰,携着纳粹党徽,俯视下方。比利发现时刀插在一根电线杆上。马车经过时比利把它拔了出来。

他渐渐从瞌睡中醒来,听到一男一女说话,讲的是德语,语气中充满怜悯。说话人正在动情地安抚着某人。比利睁开眼睛之前,这声调在他听来就好像耶稣的朋友们把他遭受摧残的躯体从十字架上卸下时使用的语气。事情就是这样。

比利·皮尔格林打瞌睡时手持武器。自从基本训练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拿上武器。他的同伴们坚持认为他应该武装自己,因为天知道月球表面的沟壑里会潜藏着哪一类的杀手——野狗、吃尸体长肥的老鼠群、逃出来的疯子和杀人犯,还有永远不会停止屠杀直到自己被杀死的士兵。

比利睁开了眼睛。一个中年男子与他的妻子在对着马低语。他们注意到了美国人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两匹马嘴里都淌着血,被马嚼子勒破了;马蹄也裂开了,每一步都意味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而且马渴得快要发疯了。美国人把他们的交通工具当成六缸发动机驱动的没有感觉的雪佛兰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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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到了屠宰场,比利仍然坐在车上晒着太阳,而其他人都下去寻找纪念品。在后来的日子里,特拉法玛多人建议比利将注意力集中在人生的欢乐时刻,忽略痛苦的时刻——凝视美好的事物,让这种时光成为永恒。如果比利真有这种选择的可能,他会把坐在马车上晒太阳小睡的光景,选为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刻。

这两位马的同情者沿着马车走到比利跟前,用一种爱抚且责备的眼光看着比利·皮尔格林——这个细长瘦弱、穿着天蓝色斗篷和银色鞋子的怪人。他们一点不怕他。他们什么也不怕。两人都是行医的,都是产科医生。直到医院被大火烧塌,他们一直在接生婴儿。而现在,他们正在原来是他们住宅的地方附近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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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的相貌柔美,长期以土豆为食使她面色苍白。男的穿西服,戴领结,衣着正式。土豆使他骨瘦如柴。他像比利一样是高个子,戴着金属架三焦距眼镜。这一对夫妇与婴儿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自己却没有生育过。他们选择不要孩子。这是对整个生殖概念的一个有趣的评述。

但是战争结束已经两天,俄国人还没有来。和平气氛降落在一片废墟中,去屠宰场的路上比利只遇到一个人。那是一个老头,推着一辆可折叠婴儿车。婴儿车上放着些坛坛罐罐,一把雨伞的骨架和其他一些他捡到的东西。

他们两人加在一起共能讲九种语言。他们先用波兰语对比利·皮尔格林说话,这是因为他的穿戴太像小丑,而可怜的波兰佬不知不觉中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丑角。

听说杀人放火、劫掠奸淫的俄国人来了,房子的主人们都已经逃走。

比利用英语问他们想干什么,他们马上改用英语,训斥他把牲口折磨成这个样子。他们让比利跳下马车,过去看马。比利看到他的交通工具的惨状时,眼里冒出了泪水。在战争中他从来没有为别的任何事哭泣过。

比利坐在摇摇晃晃的棺材后部,头朝后仰,鼻孔张得老大。他感到高兴,感到温暖。马车上有食品,有酒——还有一架照相机、一本集邮册、一只布猫头鹰和一只由气压变化驱动的壁炉台钟。这些美国人曾被关押在市郊,此前他们走进了那一带的空房内,拿了上述这些还有别的许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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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累斯顿的话题那天晚上没有继续,比利闭上眼睛,通过时间旅行来到一个5月的下午,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结束的两天之后。比利和其他五个美国战俘在德累斯顿市郊找到一辆被人遗弃的马车,连同两匹马,他们正乘坐在这辆棺材形状的绿色马车上,由马拖着嗒嗒、嗒嗒、嗒嗒地穿过从月球表面般的废墟中清扫出来的狭窄巷道。他们返回屠宰场去找些战争纪念品。比利想起在伊利昂的童年清早听到的送奶人的马蹄声。

后来他人到中年,成了验光配镜师,有时会独自静静地哭泣,但从来不会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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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什么本书的篇首题词选用了一首著名的圣诞歌的四行歌词。虽然所见所闻常有能让人悲哭的东西,但比利很少大哭。至少在这方面,他与圣诞歌中的耶稣有几分相像:

“我们永远没有必要谈论这些,”比利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当时就在那儿。”

牛群哞哞叫,

“有必要现在谈这些吗?”朗福德说。他听见了,但不相信。

圣婴惊醒了。

“对天发誓,”比利·皮尔格林说,“你相信我吗?”

小主啊耶稣,

朗福德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不哭也不闹。

在医院里,比利正体验着战争中一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经常遭遇的经历:他努力向一个装聋作哑、目中无人的敌人证明,自己值得关注。他保持沉默,直到晚上电灯熄灭,医院里出现长时间的寂静,没有任何可以模仿的声音时,才对朗福德说:“德累斯顿遭到轰炸时我就在那儿。我当时是名战俘。”

比利通过时间旅行回到了位于佛蒙特的医院。早餐已经吃罢,餐具被收走。朗福德教授不太情愿地开始把比利当人看待,对他产生了兴趣。朗福德态度生硬地盘问比利,证实了比利当时的确在德累斯顿。他问比利当时情况怎样,比利对他讲了那两匹马和那一对在月球表面野餐的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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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故事是这样结束的:比利和两个医生把马的缰绳解开,但马哪儿也不去。它们的脚疼得太厉害。后来俄国人骑着摩托车来了,留下马匹,逮捕了他们。

没有人把朗福德的诊断结果当回事。医院里的人觉得朗福德是个充满仇恨的老人,自负且心狠。他常常用不同方式对他们说,那些体弱多病的,该去死了。而医院员工当然以救死扶伤为信念,相信应该帮助弱者,避免死亡。

两天以后,比利被转交给了美国人,相关人员将他送上一艘名叫“鲁克丽西娅·艾·莫特”号的非常缓慢的货轮。鲁克丽西娅·艾·莫特是美国争取妇女参政权的著名女性。她已经死了。事情就是这样。

“他现在不吭声,”朗福德言语乖戾,“只要你们一走开他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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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好几个小时,朗福德继续坚持认为比利患有语言模仿症——告诉护士和医生比利现在得了语言模仿症。医院针对比利做了些实验。医生和护士试图让比利对声音做出回声样的重复,但比利一声不吭。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朗福德告诉比利,说的是轰炸德累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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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比利说。

语言模仿症是一种精神疾病,病人会马上重复周围健康人说的话,但比利其实并未患有此症。朗福德为了给自己一点满足,坚持说比利患有这种精神疾病。朗福德用的是军人的思维模式:一个他迫切希望早点死的碍事的人,出于某种实际需要,一定是某种恶疾的患者。

“这就是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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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我不是在抱怨。”

“哦。”

“地面上一定像人间地狱。”

“他得了语言模仿症。”

“就是的。”比利·皮尔格林说。

“哦。”莉莉说。

“那些人真不幸,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他只不过对我们的话进行机械模仿。”朗福德说。

“真是的。”

“德累斯顿。”莉莉告诉朗福德。

“你肯定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地面上。”

“德累斯顿。”比利说。

“我没什么特别,”比利说,“一切都没有什么特别,每个人都必须做他所做的事情,没有选择。这是我从特拉法玛多学来的。”

“我不知道,”莉莉说。“你在哪儿?”她问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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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哪边?”

那天晚些时候,比利·皮尔格林的女儿把他接回家,进屋后把他安顿在床上,拧开“魔指”按摩器。家里来了一位见习护士。一段时间里,比利至少还不能干活儿,甚至不能离开家门。他仍然处于观察期。

莉莉不得不充当翻译。“他说当时他在那儿。”莉莉解释说。

比利趁护士不注意溜了出去,开车前往纽约市,希望能在电视台上露面。他将把特拉法玛多人的经验传播给全世界。

要让朗福德把比利当回事十分困难,因为这么长时间里朗福德一直把比利看成一件令人讨厌的“东西”,死了要比活着更好些。现在,比利开口了,说得清楚而且到位,朗福德的耳朵执意把比利的话当作某种不值一学的外语。“他说些什么?”朗福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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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皮尔格林在纽约四十四大街的罗尔顿旅馆登记入住。出于巧合,开给他的房间曾经是批评家和编辑乔治·简·内森的住家。根据地球仔的时间概念,内森死于1958年。当然,根据特拉法玛多人的概念,内森仍在某个时间段中活着,而且这种状态永远不会改变。

正在这时,比利·皮尔格林理智清醒地开口插话。“当时我就在那儿。”他说。

房间小而简单,但却在大楼的顶层,法式门通向与房间同样大小的一个平台。平台栏杆外,是四十四大街上方的空间。比利将身子探出栏杆,朝下看到往来行走的所有人群。他们看上去像一张一合的小剪刀,十分有趣。

“担心许多受伤的心灵会认为,”朗福德说,“这样的事情算不上什么壮举。”

夜里很冷,过了一会儿比利回到房中,关上法式门。关门使他想起了自己的蜜月。他们在安妮角度蜜月的爱巢也有一排法式门,仍然存在,永远处于那种状态。

“他们为什么要保密那么长时间?”莉莉问。

比利打开电视机,一遍又一遍地从头到尾按遥控器。他在寻找有可能让他露面的节目。但现在时间还太早,让有特殊观点的人表达想法的晚间节目都还没开始。现在八点刚过不久,播放的节目都与蠢行和谋杀有关。事情就是这样。

在空袭二十三年之后,“美国人终于听说了德累斯顿事件,”朗福德说,“很多人现在知道这场灾难比广岛更加惨不忍睹。所以我必须写一些相关的东西。从空军官方视角来说,这是全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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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离开房间,乘上缓慢的电梯下楼,走到外面的时代广场上,浏览一家俗气的廉价书店的橱窗。橱窗里摆着成百本关于淫欲、兽奸和谋杀的书,一本纽约市交通指南,一尊带温度表的自由女神模型。橱窗里,点缀着烟灰和蝇屎,还有四本比利的朋友基尔戈·特劳特的简装本小说。

有一次朗福德向莉莉讲述了关于轰炸德累斯顿的事,比利全听到了。关于德累斯顿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他那本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陆军空战队历史的单卷本著作,按计划应该是洋洋二十七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陆军空战队正史》的具有较强可读性的简缩本。但问题是,尽管德累斯顿空袭取得了如此值得欢呼雀跃的胜利,这二十七卷中却几乎没有提及。这场胜利的规模在战争以后很多年一直是保密的——对美国人民保密。当然,对于德国人,对于战后仍然占领德累斯顿的俄国人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与此同时,当日要闻以灯带的方式在比利身后一幢建筑上传送着。新闻反射在橱窗上,内容有关权力、体育、愤怒和死亡。事情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莉莉说。

比利走进书店。

“那已经不是活人了。医生是治活人的。他们应该把他交给兽医或者给树看病的医生。那些人知道如何处置他。看看他!按照医学专业的定义,那就是生命。生命难道不可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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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她说。

书店里的一个标牌上写着,后屋有售成人书籍。后屋还有成人西洋镜,放映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女的电影,投进两毛五分钱可以在窥孔里看一分钟。后屋还出售裸体青年人的相片,可以买回家。这种静止相片比电影更符合特拉法玛多人的认识,因为你任何时候想看就能看到,它们不会改变。二十年以后的未来,那些姑娘依然年轻,依然在微笑,或者郁郁寡欢,或者干脆一脸傻相,两腿还是张得老大。有些姑娘正在吃棒棒糖或香蕉,今后仍然还要吃下去。那些男青年的家伙仍然处于半勃起的状态,肌肉仍然凸起,像炮弹一样。

朗福德教授在比利听得见的距离说了比利很多恶毒的话,他相信比利的脑子已经根本不能使用了。“他们怎么不让他去死?”他问莉莉。

但是比利·皮尔格林并不为后屋所陶醉。让他欣喜若狂的是摆在正厅的基尔戈·特劳特的小说。书名都是他以前没见过的,至少他认为没见过。他翻开其中的一本。看来他这么做没有什么不可以,每个人都在翻摸着店里的东西。那本书的书名是《大显示屏》。他读了几段才意识到,这本书以前看过——很多年以前在老兵医院看的。故事的内容是关于一男一女两个地球仔被外星人绑架,放在一颗叫二一二号锆星的动物园里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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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缺少反应的外表只是比利的一个烟幕而已。这种怠惰背后隐藏着活跃沸腾的头脑。他在脑中正构思着关于飞碟、关于死亡之不足惜、关于时间本质的信件和演讲。

在身处动物园的虚构人物居所的一面墙上,有一块大显示屏,据称显示的是股市行情和商品价格。他们还有自动新闻播报机和一部据称与地球上某个交易所相连的电话。二一二号锆星人对被他们关押的人说,他们在地球上为被关押人投资一百万美元,由被关押人自主操作交易,这样等他们返回地球后就可能成为大富翁。

因为身体虚弱,比利没有参加妻子的葬礼。当瓦伦西娅在伊利昂入土时,他已经恢复了知觉。自苏醒以后,比利没有说过什么话,对于瓦伦西娅去世、罗伯特从战场回来等消息,他也没有做出强烈的反应——所以大家一般认为他已经是个植物人。有传闻说他以后要做脑部手术,以促进脑中的血液循环。

当然,电话、大显示屏和自动新闻播报机都是假的。这些东西只不过是刺激源,让地球仔为动物园参观人群做出生动的表演——让他们欢呼雀跃,或扬扬自得,或闷闷不乐,或捶胸顿足,或吓得屁都不敢放,或感到心满意足,像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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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仔的纸面生意做得非常成功。当然,这也是整个骗局的组成部分。宗教也卷入其中。自动新闻播报机告诉他们,美国总统宣布实施“全国祈祷周”,每个人都必须做祷告。在此之前的一周,地球仔在交易市场经受挫折,在橄榄油期货交易中损失了一笔资金。于是他们使劲祈祷。

比利·皮尔格林又闭上了眼睛。

非常有效。橄榄油价格上扬了。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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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是个不争气的孩子,中学因成绩不及格而退学,十六岁成了酒鬼,同一群坏孩子交朋友,一次因推倒天主教墓园的几百块墓碑而遭到逮捕。现在他完全改邪归正了。他举止端庄,皮鞋锃亮,裤子笔挺,当上了领导。

橱窗里另一本基尔戈·特劳特的书讲一个人造了一台时间机器,因此可以回到历史的过去去见耶稣。机器真的管用,他见到了耶稣,当时他只有十二岁,跟着父亲学木匠手艺。

比利·皮尔格林在佛蒙特的医院里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他睁眼看到的是他儿子罗伯特。罗伯特穿着著名的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的军装,头发理得很短,像麦子般颜色的毛茬儿,干净而整洁,胸前佩戴着一枚紫心勋章、一枚银星奖章和一枚绶带上别有两枚荣誉徽的铜星奖章。

两个罗马士兵走进木匠铺,拿着一张画在原始草纸上的设计图,第二天日出时就要完工。要做的是一个十字架,用来处决一名蛊惑人心的煽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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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和他的父亲造好了十字架。他们很高兴能得到这份订单,而那个蛊惑人心的煽动者被钉在上面处死了。

“请原谅。”他对比利说。然后又故态复萌。“哦,天哪,”他说,“我知道年纪大了情况不妙。”他摇着头,“但没想到糟糕成这个样子。”

事情就是这样。

接着比利通过时间旅行来到他十六岁那年,在医生的候诊室。比利的拇指因感染发炎。在候诊室等待的只有另外一个人——一个老迈不堪的男子。老人因腹内胀气感到不适。他不断放屁,然后打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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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是五个矮个子秃头男人开的,看上去像五胞胎,嘴里都嚼着已经湿透的未点燃的雪茄。他们从来不笑,每个人都有一只垫脚的凳子。他们靠开这家纸面和影像妓院挣钱。他们没有勃起反应,比利·皮尔格林也没有,而其他每个人都有。这是一家荒唐的店铺,所有东西都与做爱和生孩子有关。

“你看到几个黑点?”比利·皮尔格林问他。

店里的工作人员有时会对某人说,要么买,要么走,不要老是看啊看啊看啊,摸啊摸啊摸啊。店里的有些人互相观察,而不看着商品。

但比利却在十年以前,他回到了1958年。他正为一个年轻的蒙古呆子检查视力,以便给他配矫正镜。呆子的母亲也在场,充当翻译。

一个店员走到比利跟前,告诉他好东西在后屋,比利看的书只是橱窗摆设。“你不会要这种东西的,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对比利说,“你要的东西在后屋。”

她由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陪着。她弟弟罗伯特正在飞行途中,从越南战场赶回家。“老爸,”她试探着喊了一声,“老爸?”

于是比利朝后挪了几步,还没有到“少儿不宜”的区域。他朝后走是出于一种心不在焉的礼貌,手中仍然拿着特劳特的书——那本关于耶稣和时间机器的小说。

事情就是这样。

书中的时间旅行者回到《圣经》的时代,为的是要弄清一个特别的问题:耶稣是否真的死在十字架上?人们把他从十字架上卸下时,他是不是还活着?是否真的继续活了下去?故事的主人公带了一副听诊器。

那天晚些时候,比利的女儿芭芭拉来了。她神情恍惚,目光呆滞,就如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在德累斯顿被枪决前的眼神。她父亲受了重伤,母亲死了,医生给她服了镇静剂,这样她还能继续行使职能。

比利跳到书的结尾处,故事的主人公在最后的场景中混进了将耶稣卸下十字架的人群中。这位时间旅行者穿着当时的衣服,第一个攀上梯子,紧紧靠着耶稣不让别人看见他用听诊器,然后听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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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削的胸腔里没有一点点声音。上帝的儿子没有一点生命迹象,就像一颗护门帽钉一样。

莉莉·朗福德一阵颤抖,假装继续读哈里·杜鲁门的那篇东西。

事情就是这样。

“如果有机会来怀俄明的科迪,”比利·皮尔格林在白色布屏后面说,“只消打听一下疯狂鲍勃,无人不晓!”

这位时间旅行者的名字叫兰斯·科温,他同时测量了耶稣的身高,但没有称体重。耶稣身高五英尺三英寸半。

事情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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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张核裁军的人似乎相信,如果他们能够达到目标,那么战争就可以容忍,就变得高雅。他们应该好好读一读这本书,想一想德累斯顿的命运,在那里,十三万五千人因遭到常规武器的空中袭击而死于非命。1945年3月9日的晚上,美国重型轰炸机对东京进行了轰炸,使用的是燃烧弹和高爆炸药,导致了83 793人死亡。投在广岛的核弹杀死了71 379人。

另一个店员走到比利跟前,问他是不是要买这本书,比利说他要买。他的背靠在一个简装本书架上,上面都是些从古埃及到今天关于口交的内容。店员以为比利读的是其中的一本,因此看到比利的书时十分吃惊。他说:“老天爷,你从哪儿找来的这本东西?”如此等等,他忍不住告诉其他营业员,这里有个变态佬想买橱窗摆设。其他营业员已经知道此人不同寻常。他们也一直在注视着他。

没有人可以否认,轰炸德累斯顿是一场大悲剧。说它确是军事需要,读了这本书之后很少会有人相信。这是战争时期由于各种情况的不幸组合时而催生的可怕事件之一。那些决策者既不邪恶也不残暴,虽然可能的情况是他们离残酷的战争现实太远,无法真正懂得1945年春天那场空袭骇人听闻的摧毁力量。

比利在收款机旁等着找回零钱,旁边放着一箱旧的色情杂志。比利用眼角扫了其中的一本,看到写在封面上的一个问题:蒙塔娜·怀尔德哈克的失踪真相究竟是什么?

空军中将桑德比写的文字中有这样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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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这样。

于是比利翻阅这篇文章。当然他知道蒙塔娜·怀尔德哈克究竟

英国和美国的轰炸机在德累斯顿空袭中杀死了十三万五千人,对此我深表遗憾,但我还记得是谁发动了上一场战争,而更令我心情悲痛的是在为了完全打败、彻底清除纳粹主义而付出的必要努力中丧生的五百万同盟国的人民。

身在何处。她在特拉法玛多照看着宝宝,但是那本名为《夜猫咪》的杂志认定,她穿着水泥衣沉没在圣佩德罗海湾五六十米深的海水下面。

埃克的前言是这样结尾的:

事情就是这样。

有些英国人和美国人为战争中死去的敌方百姓哭泣,而对与凶残的敌人作战牺牲的勇敢的我方飞行员无动于衷,对于这些人我感到难以理解。我想应该提请欧文先生记住这样的事实,在他描绘德累斯顿平民被杀的图景时,V-1和V-2火箭正在英格兰的土地上落下,杀死非武装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这种武器设计和发射的意图就是滥杀无辜。也应该提请记住布痕瓦尔德和考文垂。

比利真想发笑。这本为孤独男子手淫发泄之用的杂志,刊登了这一则故事,借以刊出蒙塔娜十几岁时拍的黄色电影镜头的照片。比利没有仔细看。照片很模糊,是一些细小的黑白微粒的组合,任何人都有可能。

这是他朋友埃克将军写的部分:

又有人向比利示意可到后屋看看,这回他走了过去。一个腻烦的水手从投币电影机前走开,而影片还在放。比利从窥孔中望去,看到蒙塔娜·怀尔德哈克独自坐在床上,剥着香蕉。影片咔嚓一下中止了,比利也不想看后来发生了什么。一个店员走过来,纠缠着让他过去看一些真正的精彩货,是他们藏在柜台下面专门留给鉴赏家的。

莉莉给朗福德带来的书中有一本是《德累斯顿毁灭记》,是一个名叫戴维·欧文的人写的。书是美国版本,1964年由霍尔特·莱因哈特和温斯顿公司出版。朗福德需要的是他的两个朋友写的两篇前言的部分。这两个人一个是退休的美国空军准将艾拉·希·埃克;另一个是英国空军中将罗伯特·桑德比爵士,他是高级巴思勋爵士、高级英帝国勋爵士、军人十字勋章、空战有功十字勋章和空军十字勋章的获得者。

比利有了些许好奇,在这种地方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遮遮盖盖呢?营业员投以挑逗性的一瞥,然后拿出来给他看。这是一张一个女人和一匹设得兰小种马的照片。他们在边缘装饰着小布球的天鹅绒幕布前摆好交配的姿势,两边是古希腊多利斯型石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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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等等。

那天晚上比利没能在纽约的电视上露面,但确实在电台的谈话节目中出现了。就在比利入住的旅馆的隔壁有一个无线电广播台。他看到一幢办公大楼进口处的指示牌,就走了进去。他乘自动电梯来到演播室,发现还有其他人等着进去。他们都是文学评论家,以为比利也是同行。他们将要讨论的主题是,小说是否已经死亡。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将更快、更彻底地涤荡日本每一个城市地面上的每一个生产机构。我们将摧毁他们的码头、他们的工厂和他们的通信设施。我们绝不姑息;我们将彻底摧毁日本制造战争的能力。这是为了使——

比利同其他人一起围着一张漆成金色的橡木桌子坐下,面前有一个专供他个人使用的麦克风。节目主持人问他的姓名,来自哪家报刊。比利说他来自《伊利昂报》。

就如同空中、陆地和海洋上的战斗一样,实验室的战斗与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现在,就像我们赢得了其他领域的战斗一样,我们也赢得了实验室的战斗。

他紧张,但十分兴奋。“如果你们有机会来怀俄明的科迪,”他对自己说,“只消打听一下疯狂鲍勃,无人不晓!”

1939年之前,释放原子能量的可能性,在理论上已经被科学家普遍接受。然而到了1942年,我们获悉德国人正进行着疯狂的尝试,寻求方法将原子能量加入他们的所有战争机器中,以期奴役整个世界。但是他们没有成功。我们要感谢上苍,德国人很晚才得到V-1和V-2火箭,而且数量有限;我们更要感谢上苍,他们根本没有搞成原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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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枚原子弹,是对宇宙基本力量的驾驭与利用。这种为太阳提供能源的力量,已经扫向那些将战火引向远东的人。

节目一开始比利就举手要求发言,但没有马上被点到。其他人在他之前得到了机会。其中一个说,既然在阿波马托克斯一百年之后就已经有个弗吉尼亚人写下了《汤姆叔叔的小屋》,现在已经到了埋葬小说的大好时机。另一个说,人们丧失了深度阅读的能力,无法在头脑中把印刷文字转化为精彩的场景,因此作家们不得不如诺曼·梅勒所为,在公众面前演示其所写内容。节目主持人让大家谈谈小说在现代社会的功用,一个批评家说:“可以给四周白色墙壁的房间增添一些色彩。”另一个说:“可以艺术地描绘口交。”还有一个说:“可以让小职员的妻子们知道该买些什么,在法国餐馆该如何举止才算得体。”

日本人在珍珠港的空中挑起战争。他们已经得到了加倍偿还。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有了这种炸弹,我们武装部队日益强大的摧毁力量又有了新的革命性的增长。这种炸弹的现有模式已投入生产,威力更大的新品种正在研发之中。

这时比利得到了发言的机会。他口若悬河,用受过训练的漂亮嗓音描述了飞碟、蒙塔娜·怀尔德哈克和其他事情。

十六小时以前,一架美国飞机在日本军队的重要基地广岛投下了一颗炸弹。炸弹的威力大于两万吨TNT炸药,比战争史上使用过的最大炸弹、英国的“大满贯”的爆炸力大两千倍以上。

在播放广告的间隙,他被客气地请出了演播室。他回到自己的旅馆房间,在与床连接的“魔指”按摩器中投入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合眼睡觉。他通过时间旅行来到特拉法玛多。

于是莉莉坐下,假装读杜鲁门的那篇东西,内容是这样的:

“又去时间旅行了?”蒙塔娜问。穹顶下面是人造夜晚。她正在给他们的孩子喂奶。

朗福德命令她坐下,现在就读杜鲁门的宣告书。他不知道她阅读能力差。他对她了解不多,她只是他在公众面前的又一个证明,证明他是个超人。

“嗯?”比利说。

“没有。”她阅读能力有限,这也是她从中学退学的原因之一。

“你又去时间旅行了。我一看就知道。”

朗福德让莉莉去波士顿取来的资料中,有一份是哈里·杜鲁门总统向世界宣布在广岛扔下原子弹的文件副本。她复印了这份文件,朗福德问她有没有读过。

“啊。”

“用香蕉我也能雕刻出一个更健美的人形来。”

“这回去哪儿了?不是战争时期。这方面,我一看就知道。”

“他真让我烦透了!”朗福德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梦话里一天到晚说的是不干了,投降,道歉,别管我。”朗福德是空军预备队的退伍准将,官方的空军历史学家,全职教授,二十六本书的作者。他一生下来就是百万富翁,而且还是历史上最优秀的竞技航海水手之一。他写的最畅销的一本书是关于六十五岁后男人的性和高强度体育运动方面的。他很像西奥多·罗斯福,并引用他的话说:

“纽约。”

当漂亮的小莉莉走进病房时,比利·皮尔格林正说着胡话:“伙计们,你们自己走吧,别管我。”朗福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个艳舞女郎,他决定把她归为己有。她中学没读完退了学,智商只有一百零三。“他好吓人。”她对丈夫耳语,指的是比利·皮尔格林。

“大苹果。”

···

“嗯?”

正当医院宣布可怜的瓦伦西娅死亡的时候,莉莉捧着一大摞书走进比利和朗福德的病房。朗福德派她去波士顿把这些书取来。他正在撰写一本单册的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陆军空战团历史的书。取来的书都是关于轰炸和空战的,这些事发生的时候莉莉还没有出生。

“以前他们就是这么称呼纽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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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朗福德滑雪时摔断了左腿,在进行牵引治疗。他已七十高龄,但有着他一半年纪的人的体格和精神。他是在同第五任妻子度蜜月时把腿摔断的。她的名字叫莉莉。莉莉二十三岁。

“你去看戏看电影了?”

对她的死比利一无所知。他继续沉陷于梦中,进行着时间旅行之类。医院病人拥挤,比利无法单独享用一个病房。他同一个名叫伯特伦·科普兰·朗福德的哈佛大学历史教授同住一室。朗福德不必看到比利,因为他的床四周装着有橡皮轮子的屏风帘。但朗福德不时能听到比利的自言自语。

“没有——我到时代广场周围走了走,买了一本基尔戈·特劳特的书。”

···

“运气不错。”她不像他那样对基尔戈·特劳特感兴趣。

一小时以后她死了。事情就是这样。

比利漫不经心地提到,他看了一段她以前拍的黄色电影。她的反应同样漫不经心。这是特拉法玛多的风格,人没有负罪感。

她到达医院时,人们冲到窗边来看是什么东西发出这么大的噪声。凯迪拉克车的两个消音器都已掉落,轰轰隆隆的声音就像跌跌撞撞闯进了一架巨型轰炸机。瓦伦西娅熄掉发动机,然后猛然倒在方向盘上,按下的汽车喇叭发出一阵长响。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跑出来查看发生了什么。可怜的瓦伦西娅失去了知觉,是一氧化碳中毒。她身上呈现神圣的天蓝色。

“对——”她说,“我也听说了你在战争期间的事,充当的是怎样一个小丑角色。我听说了那个被枪决的中学教师。他和行刑队一起上演了一场黄色电影。”她把孩子从一侧乳房挪到另一侧,因为当时的瞬间就是这么设定的,她非如此不可。

奔驰车的司机下车走到瓦伦西娅跟前,看看她是否要紧。她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地说到比利和飞机失事,然后挂上车挡,冲过路面的中间分隔带,弃下排气管离开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瓦伦西娅对比利敬佩有加。她一边开车一边号啕大哭,错过了高速路上的岔道口。她踩下刹车,一辆奔驰车狠狠撞在她的车尾上。谢天谢地,没人受伤,因为两个司机都系着安全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奔驰车只撞坏一盏前车灯,但凯迪拉克的后车身成了修车行的梦中艳福。后备厢和挡泥板都被撞瘪了。合不拢的厢盖就像村里的呆子张开的大嘴,在解释说他啥也不知道。挡泥板耸耸肩。保险杠做着持枪姿势。“选里根当总统!”保险杠上的一条标语说。龟裂的车后窗构成叶脉的纹理。排气管躺在路面上。

“他们又在钟上搞花样了。”蒙塔娜说,站起身来准备把宝宝放在婴儿床上。她的意思是他们的管理员让穹顶里的电子钟有时走快,然后走慢,然后再走快,同时通过窥测孔观察地球仔一家的活动。

飞机在糖槭山失事后,他被送到了佛蒙特的一家医院,不省人事。听到失事消息后,瓦伦西娅开着家中的凯迪拉克车一路从伊利昂赶往医院。瓦伦西娅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因为传消息的人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比利性命难保,即使能活下来也可能是植物人。

蒙塔娜·怀尔德哈克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银项链,悬在双乳中间的是一只小锁盒,里面是她酗酒的母亲的照片——模模糊糊的黑白微粒的组合。任何人都有可能。锁盒外面刻着这样的文字:

以下是比利·皮尔格林失去妻子瓦伦西娅的经过。

上帝赐予我接受我无法改变之事物的平静,改变可改变之事物的勇气,以及区分这两者之不同的永恒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