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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可怜的玛吉吓得面如土色。她连这话都信了,呆若木鸡。

“没错。我不是唯一听你说话的人。上帝也听着。到了审判日他会告诉你你说过、做过的一切。如果说的、做的是坏事情而不是好事情,那你就太不幸了,因为你会永远无休无止地受地狱之火的煎烤,痛起来不会停。”

基尔戈·特劳特狂笑起来。一颗三文鱼卵从他嘴里飞出,落在玛吉的乳沟中。

“那我说话还得当心点。”

···

“我会把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件事都写进书里。”

一个验光配镜师请大家肃静。这是比利和瓦伦西娅的结婚周年纪念日,他提议为他们干杯。按照计划,由验光配镜师组成的理发店四重唱“四球组”将唱起来,人们举杯祝贺,而比利和瓦伦西娅互相拥抱,满面红光。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光。演唱的歌曲是《从前的那帮人》。

“您在将来的某一本书里会不会把我们写进去?”

嘿,歌词是这样的,千想万想,就想见见从前的那帮人。如此等等。过了一会儿,歌中唱道:说声永远再见,从前的姑娘和哥们儿;永远再见,从前的伙伴和情人——愿上帝保佑他们——如此等等。

“千真万确。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

谁也没有料到,这首歌,这个场面,让比利心烦意乱。他从来没有过从前的“那帮人”——伙伴和情人,但是,当四重唱小组缓慢费力地尝试着和声变化,故意使之变得酸苦,更加酸苦,难以忍受地酸苦,然后又使声音变得令人窒息地甜美,这时比利思念起一个人。对于音调的变化,他出现了一阵强烈的身心不适。他感到满嘴柠檬水的味道,脸变得十分怪异,就好像被绑在一种叫“拉肢刑架”的刑具上受刑一样。

“就像做广告一样。在广告里你必须说真话,不然就会惹麻烦。”

···

“现在要这么想。”

演唱结束时,好几个人都关切地提到他不同寻常的面色。他们认为他可能突发心脏病,而比利的行为似乎也证实了这种猜测:他走向一把椅子,有气无力地坐下。

玛吉信了他的话:“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

一阵沉默。

“当然真的发生过,”特劳特告诉她,“要是我写的东西没有真正发生过,而我又要将书卖出去,我就有可能要蹲监狱。那是造假。”

“哦,我的天哪,”瓦伦西娅说,俯下身子问他,“比利——你没事吧?”

“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玛吉·怀特问。她智商不高,但撩惹欲火,让人想跟她配对生宝宝。男人看着她就希望马上给她灌满宝宝。她甚至连一个宝宝都还没有。她采取避孕措施。

“没事。”

···

“你看上去真吓人。”

“世界上所有名厨都来了,是一场隆重的仪式,”特劳特一边胡编一边说,“盖棺之前,前来悼念的人往死者身上撒芹菜叶和红辣椒。”事情就是这样。

“真的没事——我很好。”他的确没事,唯一的问题是他无法找到解释:为什么这首歌如此怪异地牵动了他。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他对自己没有秘密。这个事件说明他内心某个地方有一个大秘密,但他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

“听上去很有意思。”

···

“关于一个法国名厨葬礼的故事。”

看到比利的脸上渐渐泛出红润,看到他笑了,人们从他周围散开。瓦伦西娅仍然与他在一起。基尔戈·特劳特刚才站在人群的边缘,现在走到他身边,精明而饶有兴味的样子。

“我应该知道,但不知道,所以想问,”玛吉说,“您写的最著名的作品是哪一部?”

“你这样子就好像看见了鬼魂似的。”瓦伦西娅说。

“我们每个人都怕些什么东西,”特劳特回答说,“我怕得癌症,怕老鼠,也怕德国猎犬饲养员。”

“没有。”比利说。除了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四个唱歌人的脸,四个普通的人,睁大柔和的圆眼睛,动情投入地演唱着,从甜美到酸苦再到甜美。

“恐怕我书读得不多,应该多读些。”玛吉说。

“我猜一下,可以吗?”基尔戈·特劳特说,“你透过时间之窗看到了什么。”

尽管特劳特受到的拥戴出自外行的狂热,这种热情还是让他像吸了大麻一样飘飘欲仙。他心情愉快,嗓门洪亮,行为出格。

“透过什么?”瓦伦西娅说。

···

“他突然看到了过去或未来。我说得对吗?”

比利·皮尔格林站在一旁听他们交谈。他手中摸索着衣袋里的一件东西。这是他准备送给妻子的礼物:一个白色缎盒装着一枚星彩蓝宝石戒指。戒指价值八百美元。

“不对。”比利·皮尔格林说。他站起来,把手放进衣袋,摸到里面装有戒指的小盒子。他把盒子拿出来,茫然地交给瓦伦西娅。他原本打算演唱结束时,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将礼物交给她。现在观众只有基尔戈·特劳特一个人。

与特劳特交谈的是玛吉·怀特。她原是牙医助理,后来辞去工作,给一个验光配镜师当家庭主妇。她长得非常漂亮,最近读的一本书是《劫后英雄传》。

“给我的?”瓦伦西娅说。

特劳特在比利的餐厅里,大口吞食着薄酥饼。他正与一个验光配镜师的妻子交谈,嘴里塞满了费城奶酪和三文鱼鱼子酱。除了特劳特,参加晚会的每个人都与验光配镜业有关。他也是唯一不戴眼镜的人。他成了大明星。每个人都异常兴奋,晚会上来了一个真正的作家,尽管他们从来没有读过他写的书。

“是。”

两天后就是比利结婚十八周年纪念日,比利邀请特劳特前来参加庆祝会。晚会如期举行。

“哦,我的天哪。”她说。然后她又说了一次,声音更大,好让别人听见。他们围了过来,她把盒子打开。看到盒子里带星的蓝宝石,她几乎尖叫起来。“哦,我的天哪。”她说。她给比利深深的一个吻。她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

···

“信写得像个十四岁的孩子。”基尔戈·特劳特说。

比利送给瓦伦西娅的漂亮首饰,这些年来已经多次成为人们的话题。“我的天哪,”玛吉·怀特说,“她已经有了最大的钻石,除了电影里我还没见到过更大的。”她指的是比利从战争中带回来的那颗钻石。

“一个大男人——战争时期是上尉。”

顺便说一下,在演艺人小外套中发现的那枚部分假牙托,他放在衣柜抽屉里的一只放袖口链扣的小盒子中。比利收集了一批袖口链扣。每个父亲节他总是收到作为礼物的袖口链扣,这已成家庭习俗。他现在戴的父亲节袖口链扣,是用古罗马钱币做的,价值超过一百美元。楼上他还有一副袖口链扣,做成赌场的轮盘,真的能转。他还有另一副,其中一只是真的温度计,另一只是真的指南针。

“我的天哪——我还以为他大概十四岁。”特劳特说。

···

后来发现,写这封信的人就是比利在普莱西德湖畔老兵医院住院期间的朋友埃利奥特·罗斯沃特。比利向特劳特介绍了罗斯沃特的情况。

比利在晚会来客中走来走去——外表看来十分正常。基尔戈·特劳特像盯梢似的尾随着他,兴趣浓烈,想知道比利在怀疑些什么,看到了什么。毕竟,特劳特的大部分小说都与时间翘曲、超感官意识和其他非常规事件有关。特劳特相信诸如此类的事情,渴望证明它们的存在。

“脑子不正常。写信人说我应该成为世界的总统。”

“有谁试过把一面大镜子放在地板上,然后让一条狗站在上面?”特劳特问比利。

“写得热情洋溢?”

“没有。”

特劳特伸出一根手指:“一封。”

“狗朝下看时,突然意识到身下什么也没有。它以为站在空中,吓得一蹦老远。”

“你肯定收到过信件,”比利说,“好几次我有过给你写信的冲动。”

“它真会?”

特劳特对他说,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书被登过广告或写过书评,也没看见哪里有卖。“所有这些年来,”他说,“我向世界敞开心扉,表示爱意。”

“你脸上就是这种神色——好像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站在空中。”

比利开着凯迪拉克车帮特劳特挨家挨户送报纸。比利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帮他找到住家,核对分发。特劳特被彻底搞蒙了。此前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倾慕者,而比利是如此狂热的一个。

···

···

理发店四重唱组又开始表演。比利又一次受到情绪上的折磨。这种感受绝对与四个演唱者,而非他们的演唱内容有关。

特劳特摇摇头:“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听说过。”

比利被带进里屋的时候,他们唱的是这样一段:

“你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名字?”

肉卖四毛钱,棉布一毛一。

“有一个?”特劳特样子愚蠢,一脸迷惑。

世上穷苦人,怎么买得起?

比利知道自己一定搞错了:“有一个作家名字叫基尔戈·特劳特。”

因为要下雨,祈祷盼天晴。

“那位什么?”

境况日日下,逼疯老百姓。

“就是——那位作家?”

刷上棕黄色,建座好酒吧。

“没错。”特劳特以为比利来向他抱怨送报纸的事情。他没把自己当成作家,简单的理由是这个世界从来不允许他把自己看成作家。

闪电紧随来,把它全烧塌。

“你是……你就是基尔戈·特劳特?”

说也没有用,人人都泄气。

“什么事?”

肉卖四毛钱,棉布一毛一。

特劳特神情哀伤地将送报袋甩上肩膀,正在此时,比利·皮尔格林走上前去:“特劳特先生——”

棉布一毛一,赋税一大筐。

一条大狗在某个地方吠叫起来。

担子重如山,穷人怎么扛……

男孩把装得满满的报纸袋扔在特劳特的脚边,把订户名册放在袋子上头。送这些报纸成了特劳特的任务。他没有汽车,甚至连自行车也没有,而且他还怕狗,怕得要命。

如此等等。

特劳特没能说服那个甩手不干的男孩。他对男孩讲了所有那些童年送过报,而后来成为百万富翁的人。男孩回答说:“没错——但我敢打赌他们一星期就受够了,什么了不起的狗屁事。”

比利逃到了自己漂亮的白色居所的楼上。

···

···

特劳特的机器人主角看上去像个普通人类,能够唱歌、跳舞等,也出去与姑娘约会。没有人因他投掷凝固汽油弹而对他反感,但他的口臭则让人难以原谅。后来他解决了这个问题,人们欢迎他来到人类中间。

要不是比利阻止他,特劳特也会跟着上楼来。然后比利进了楼上的洗浴间,里面十分昏暗。他关上门,锁上。他没有开灯,但渐渐开始意识到浴室里还有别人。他的儿子在里面。

汽油弹从飞机上向人们扔去。投弹工作是机器人干的。它们没有良知,没有预设的线路程序允许它们想象地面上的人们正在遭遇些什么。

“爸爸?”他的儿子在黑暗中说。罗伯特,未来的绿色贝雷帽成员,那时十七岁了。比利喜欢他,但对他并不了解。比利不禁感到,对于罗伯特他也没有太多可以了解的。

这也是特劳特写的一本书的书名《没心没肺的奇人》。故事说的是一个口臭很重的机器人,后来治好了口臭,变得十分讨人喜欢。这一则故事的奇特之处在于,尽管写于1932年,它预言了凝固汽油弹将被广泛用于残杀人类。

比利“啪”的一声打开了电灯。罗伯特坐在马桶上,睡裤褪到脚踝处。他背着一把电吉他,皮带斜挎在肩膀上。吉他是那天刚买的,他还不会弹。事实上,他从来没学会过。吉他是珠光粉红色的。

“你算什么人?”特劳特语带不屑地问男孩,“是个没心没肺的奇人?”

“你好,儿子。”比利·皮尔格林说。

比利·皮尔格林在胡同里停好他的凯迪拉克车,等待会议结束。散会后特劳特还有一个男孩需要对付。这个男孩不想干了,因为工作太辛苦,干活儿时间太长,报酬太低。特劳特有点担心,因为如果男孩真的撒手不干,特劳特就不得不亲自跑男孩的线路去送报,直到找到另一个替死鬼。

···

···

尽管楼下还有客人要招待,比利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他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拧开“魔指”按摩器。床垫颤动起来,把床底下的一条狗吓得跑了出来。那条狗叫“斑点”。听话的老“斑点”那时仍然活着。“斑点”跑到一个角落又躺下了。

事情就是这样。

···

顺便提一下,特劳特写过一本关于“摇钱树”的书,树的叶子都是二十美元的纸币,花是政府债券,果实是钻石。这棵树吸引人类来到它的根部,互相残杀,这样尸体就成了树的养料。

比利苦思冥想,试图弄明白为什么理发店四重唱会让他有这样的反应,然后他发现这与他很久以前的一次经历有关。他没有通过时间旅行返回到那次经历,而是零零星星地记得如下一些片段。

···

德累斯顿被摧毁的那天晚上,他在地下肉类储藏库里,上面响起如巨人走过的脚步声。那是投下的烈性炸药。巨人不停地走动。肉类储藏库是个非常安全的掩体。下面只不过是偶然泼下一阵墙粉。下面只有那些美国人、四个看守和为数不多的屠宰过的整牲畜,没有其他别的人。其他看守在空袭之前回到了各自在德累斯顿的舒适的家中。他们都与家人一起在空袭中被炸死。

“去你的,不行,”基尔戈·特劳特说,“你以为钱是树上长的?”

事情就是这样。

这时,报妞举起手。“特劳特先生,”她问,“如果我赢了,可不可以带我姐姐一起去?”

那些光着身子被比利看到过的姑娘们也都被炸死了。她们躲进了牲畜围场另一处较浅的防空掩体内。

比利在许多书的封套上看到过特劳特的照片,对他那张带有妄想症神情的面孔十分熟悉。但在家乡一条巷子里突然看到这张脸,比利一时想不出为何这面孔如此熟悉。比利心想,他也许在德累斯顿某个地方曾结识过这位癫狂的救世主。特劳特的样子绝对像一个战俘。

事情就是这样。

报童中有一个其实是报妞。她异常兴奋。

一名看守不停地走到梯子的顶端,观察外面发生的情况,然后回来用耳语告诉其他几名看守。外面是火的风暴,德累斯顿变成了一个大火炬。火炬吞噬着每一个生物和每一件会燃烧的东西。

如此等等。

直到第二天中午险情过后,他们才可以安全走出掩体。美国人和他们的看守走到外面时,天空由于浓烟变成黑色,太阳成了愤怒的小不点。德累斯顿就像月球表面,除了矿石一无所有。石头热得烫手。周围街区找不到活人。

比利在1964年首次与他见面。比利开着他的凯迪拉克车经过伊利昂的一条陋巷,被几十个男孩和他们的自行车堵住了去路。街上有一个会议正在进行之中。一个大胡子男人在对孩子们大声训话。他胆怯而又凶悍,显然十分精于自己的行当。那时特劳特六十二岁。他号召小孩们不要偷懒,行动起来,动员他们的日报客户增订该死的周日特刊。他说接下来的两个月中卖出最多周日特刊的人,可以免费获得同父母一起去该死的玛萨葡萄园度假一周的机会,费用全包。

事情就是这样。

特劳特住在伊利昂一个租来的地下室,离比利漂亮的白房子大约两英里路。他自己也不清楚写过多少部小说——也许七十五本那类东西。没有一本为他带来收益。因此,特劳特靠帮《伊利昂报》搞发行维持生计,管辖着一群报童,对小孩子采用欺压、讨好、哄骗等各种手段。

···

···

看守们本能地聚集到了一起,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他们脸上变换着不同的表情,他们的嘴巴常常张得老大,但什么话也不说,看上去就像拍成无声电影的理发店四重唱。

当然,基尔戈·特劳特曾经是,现在仍然是个科幻小说家。比利不仅读过几十本他写的书——他还与特劳特,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交了朋友。

“说声永远再见,”他们好像在唱,“从前的姑娘和哥们儿;永远再见,从前的伙伴和情人——愿上帝保佑他们——”

“那个基尔戈·特劳特。”

···

“你能杀谁?”比利问。

“给我讲个故事。”蒙塔娜·怀尔德哈克有一次在特拉法玛多动物园对比利说。他们挨着躺在床上。天棚覆盖在穹顶上,给了他们一些私密空间。蒙塔娜已经怀孕六个月,身体臃肿,肤色红润,懒洋洋地不时向比利提一些小小的要求。她无法让比利出去替她买冰激凌或草莓,因为穹顶外面的空气是氰化物,而且最近的草莓和冰激凌也在几百万光年之遥的地方。

“你知道我真想把谁杀了?”她问。

冰箱的门上贴着一张骑双人自行车的一对茫然的男女的图片,她可以差遣他去那里面拿些什么东西——或者,像现在一样,撒个娇说:“给我讲个故事,比利乖乖。”

“老爸,”她说,“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如此等等。

“德累斯顿在1945年2月13日的晚上遭到摧毁,”比利·皮尔格林开始说,“第二天我们从掩体出来。”他告诉蒙塔娜,那四个看守既惊愕又悲伤地站在那儿,就像理发店四重唱组。他告诉她牲畜围场的所有栅栏、屋顶和窗子都不见了——告诉她看到散落在四处的焦木段——还有那些没能逃脱火焰风暴的人。事情就是这样。

那天晚上平安无事。德累斯顿的十三万人将在第二天晚上死去。事情就是这样。比利在肉类储藏库昏然入睡,发现自己仍然纠缠在这个故事开始时与女儿的争辩中,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真真切切。

比利告诉她,那些原来构成牲畜围场四周峭壁的建筑都倒塌了。木材燃尽,砖石崩塌下来,倒塌后互相锁定,构成一道低矮的优美弧形。

···

“就像月球的表面。”比利·皮尔格林说。

小霍华德·坎贝尔仍然站着,和那些看守一样。他用出色的德语同看守们交谈。他出版过许多德语剧本和诗歌,很受欢迎,还娶了一个名叫蕾西·诺斯的著名德国女演员为妻。她现在已经死了,死于在克里米亚为部队演出的时候。事情就是这样。

···

下面的储藏库中,铁钩上挂着几头屠宰过的牛、羊、猪、马。事情就是这样。库内还有成千个空铁钩。库房没有冷却设备,是自然低温。库房点着蜡烛,墙上刷过石灰,有一股碳酸气味。沿墙放着一排长凳。美国人走到凳子跟前,拂去从白墙上落下的粉尘,然后坐下。

看守让美国人四人一行排好队,他们遵命。然后让他们朝原来是住宿地的猪圈行进。墙依旧站立在那儿,但窗子和屋顶已经不见,里面除了灰烬和熔化的玻璃外,什么也没有。这时大家才意识到,这里也没有水和食物。幸存者们如果要继续生存,就必须在月球表面翻越一道又一道的弧形堆。

美国人、他们的看守和坎贝尔跑到响着回声的肉类储藏库进行掩蔽。储藏库是从屠宰场下面的岩石中挖出的,有一道铁梯子,上下各有一扇铁门。

他们开始翻越。

德累斯顿的空袭警报悲切地呼号起来。

···

他谈到美国人民和俄国人民之间的兄弟情谊,谈到这两个民族将彻底铲除试图扩散到全世界的纳粹主义瘟疫。

弧形堆只是从远处看才光洁平滑。踏探的人们很快了解到,它们是些凹凸不平、充满凶险的东西——摸上去烫手,稳定性很差——如果触动了某些关键石块,还会继续塌陷,形成更低矮、更实在的弧形堆。

德比情绪激动地谈到以自由、正义、机会均等和公平竞争为主旨的美国式政府。他说没有人不愿意为这样的理想奋斗牺牲。

探险队穿越月球表面时,没有人说话。谁也找不到合适的表达词汇。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看来城里绝对无人生还,每个人,不管他们从前是什么人,都已经死了;至于其中还在移动的,是整个设计缺陷所致。根本不会有月球人。

坎贝尔笑了。

···

他的姿态像一个被打晕的拳击师,垂着头,双拳伸在胸前,等待着指示和战术安排。德比抬起头来,骂坎贝尔是条毒蛇,然后又对这一说法做了纠正。他说毒蛇之所以成为毒蛇,是因为它们别无选择,而坎贝尔有能力选择不成为现在的他,因此他比毒蛇或耗子——甚至吸血的虱子更加不如。

美国战斗机钻到烟雾层底下,查看是否还有移动的物体,发现比利他们一批人还在行走。飞机向他们喷射了一批机枪子弹,但没有击中目标。然后他们发现沿河有人走动,并向他们射击,打中了其中一些人。事情就是这样。

事态发展的下一步并不是坎贝尔的号召没有激起任何反响。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那位命运多舛的中学教师,笨拙地站起身来,开始了可能是他这辈子最辉煌的时刻。这个故事中几乎没有真正的人物,也几乎没有戏剧性的冲突,因为书中的大多数人病弱无助,成了被难以抗拒的势力抛上抛下的玩物。毕竟,战争的一个主要后果是人们不想成为真正的人物。但是老德比现在是个真正的人物。

目的是为了加快战争结束的步伐。

···

···

“你们迟早要与共产党分子作战,”坎贝尔说,“何不现在就把问题解决掉?”

比利的故事奇怪地结束于未被大火和爆炸惊扰的市郊某处。夜幕降临时,看守和美国人来到一家照常营业的客栈。客栈里点着蜡烛,楼下三个壁炉里生着火。空桌、空椅等待着可能到来的客人,楼上的空床上被子已经铺好。

没有人做出回应。

客栈店主是个盲人,有视力的妻子是厨师,他们的两个女儿兼当招待和服务员。这家人知道德累斯顿已经不复存在。几个长眼睛的看见城市一直燃烧着大火,知道他们现在已处在荒漠的边缘。但仍然——他们照常开门营业,把玻璃杯擦亮,给钟表上足发条,把炉火拨旺,一直耐心等待着,看还有谁会过来。

如果他们愿意参加“自由美国军团”,坎贝尔现在就请他们吃牛排、土豆泥、浓汤和肉馅饼。“等到打败了俄国人后,”他继续说,“你们就可以从瑞士被遣返回国。”

没有太多逃难的人从德累斯顿涌出。时钟继续嘀嗒作响,炉火继续噼啪燃烧,半透明的蜡烛淌下熔化的蜡。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走进了四个看守和一百个美国战俘。

坎贝尔的听众昏昏欲睡。他们在糖浆厂劳累了一天,然后在寒风中走长路回家。他们形销骨立,眼睛凹陷,皮肤上开始长出小疮,嘴巴、喉咙和内脏也疼痛难忍。他们在工厂里偷吃的麦芽糖浆只含有一小部分地球仔所需的维生素和矿物质。

客栈主人问看守是不是从城里来的。

···

“是的。”

“蓝色代表美国的天空,”坎贝尔说,“白色代表开拓大陆、修渠排涝、清除树林、建筑道路和桥梁的种族。红色代表过去岁月中美国爱国者流淌的鲜血。”

“还会有人过来吗?”

由于干活儿时比利·皮尔格林不断偷吃麦芽糖浆,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绞痛,痛得眼睛里冒出了泪水。在抖动的咸水镜片的作用下,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扭曲的坎贝尔的形象。

看守回答说,从他们选择的那条崎岖不平的道上一路过来,他们没有看见一个活人。

在水泥围栏猪圈里,他正在解释袖章的象征意义。

···

坎贝尔是个相貌平平的人,但夸张地穿着一套自己设计的华丽制服。他头戴一顶容量十加仑的大白帽,足蹬一双黑色牛仔靴,装饰着纳粹党徽和金星。他身上裹着一件蓝色连体的紧身服,上面的黄色镶条从腋窝一直延伸到脚踝。他的肩饰是淡绿背景中一个亚伯拉罕·林肯的侧身人影。他戴着红色的宽袖章,上面有一个白圈,里面是一个蓝色纳粹党徽。

失明的客栈店主说,美国人可以在马厩睡觉过夜,他给他们汤羹、代用咖啡和一点啤酒。然后他来到马厩,听他们在干草上打铺过夜。

···

“晚安,美国人,”他用德语说,“好好睡一觉。”

德累斯顿遭到摧毁之前的两天,屠宰场的美国人遇到了一位有趣的来访者。他是小霍华德·坎贝尔,一个成为纳粹分子的美国人。坎贝尔就是那本关于美国战俘不雅表现专论的作者,但此行他不是来做关于战俘的进一步调查。他到屠宰场来,是为一个叫“自由美国军团”的德国军事团体招募人员的。坎贝尔是这一团体的创建人和总司令。据说这支部队只在俄国战线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