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我说。我咬了一口汉堡,咽下去。努力想出几句脑子没有被恐慌浸透的正常人会说的话。“汉堡包里放了西兰花吗?”
“一切都还好吗?”我吃饭时妈妈问。
“一点点。”爸爸说,“你要去阿姆斯特丹,真让人兴奋。”
因为这天巴布亚新几内亚没发生地震,所以父母都超级关注我,因此我没法隐藏这突如其来的焦虑。
“哦。”我说。我努力让自己别想“受伤”这个词,但结果当然是越不要想越要想。
我苦苦思考良久,仍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陌生人在网上写给另一个(而且是已故的)陌生人的东西竟令我如此困扰,而且令我担心自己的脑袋里长了东西——脑袋疼是真的,但多年经验早已教会我,疼痛是直截了当的诊断依据,却并不准确。
“海蓁,”妈妈说,“想什么呢?”
我不禁想到我的肩膀疼和头疼也一直不好,不过也许只是因为我刚才在想死于脑癌的女孩。我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要隔离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圆桌上(就其直径而言,三个人用可能大了点,两个人用绝对太大),专心对付软塌塌的西兰花和干巴巴的红豆汉堡,全世界的番茄酱都没法改善它的口感。我告诉自己,别一味瞎想脑子或肩膀出现癌转移什么的,这对我身体里看不见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没有任何影响。因此,所有这些念头都是在浪费时间,而人的一生本质上来说无非是由有限的时间集合构成。我甚至试着告诉自己享受最好的生活就在今天。
“瞎想吧,我猜。”我说。
过了一会儿,爸妈宣布开晚饭了。我关上电脑站起身,但没法将那个帖子挥出脑海。不知为什么,它让我觉得紧张,以致忘了饥饿。
“春心萌动了。”爸爸微笑着说。
我一再点鼠标回去看两个月前发的一个帖子,是她一个朋友在她去世九个月之后写的。“我们都那么想念你。没有尽头。就好像我们都在你的战斗中受伤了,卡罗琳。我想你。我爱你。”
“我又不是兔子,再说我没爱上格斯·沃特斯,谁也不爱。”我答。防守之态过于明显。受伤。就好像卡罗琳·玛瑟斯是一枚炸弹,她爆炸时,身边的每个人都会被飞溅的弹片刺伤。
最近的照片都是她以前健康时的照片,由朋友们在她死后上传的:卡罗琳是个美丽的女孩,蜂腰翘臀,曲线玲珑,漆黑的长直发散落在脸上。我健康时的样子和她的健康时的样子没什么相似之处,但我们俩得癌后的模样活像两姐妹。难怪他第一次见我那天一直盯着我看。
爸爸问我学校里有没有什么功课。“我有些相当高深的代数作业,”我对他说,“高深得都不可能跟门外汉解释清楚。”
上千人——毫不夸张,真的有数千人,留言悼念她。电脑页面似乎无穷无尽地往下滚动,挤满了思念她的人,我点了一个小时鼠标才看完“我很难过你离我们而去”的纪念墙,来到“我为你祈祷”的纪念墙。卡罗琳一年之前死于脑癌。我能够链接到一些照片,比较早的照片里还有奥古斯塔斯的身影:他冲着她光头上一道犬牙交错的伤疤竖起大拇指;两人手挽手在纪念医院游乐场上的背影;卡罗琳举着相机自拍的接吻照,所以只能看到他们的鼻子和闭着的眼睛。
“你的朋友艾萨克怎么样?”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查找卡罗琳·玛瑟斯。她与我外貌上的相似殊可惊人:一样由类固醇造成的圆脸蛋,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大致体形。但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我的眼睛是绿色的),她的肤色也更深些——可能是意大利裔什么的。
“瞎了。”我说。
我在电话里听凯特琳分析的时候,意识到,我对奥古斯塔斯怀有的不是伤害他的“预感”,而是“后感”。
“你今天相当叛逆啊。”妈妈说。她似乎有点儿恼火。
“那当然。”我说。然后我听到凯特琳对着电话亲了一下,我说:“回见。”于是她挂了。
“这不正是你盼望的吗,老妈?让我像个青少年的样儿。”
“如果你跟他真好上了,我盼着听到香艳的细节哦。”
“哟,可不是这种叛逆方式的青少年。不过当然,你爸爸和我都很高兴看到你像个年轻姑娘的样儿了,交朋友,谈恋爱。”
我大笑:“哎,谢谢你,凯特琳。”
“我没谈恋爱。”我说,“我不想跟任何人谈恋爱。这个主意糟透了,无比浪费时间,而且……”
“哦,我已经恢复了,亲爱的。我吃了整整一筒薄荷口味女童子军饼干,花了四十分钟才忘掉那个男孩。”
“宝贝,”妈妈说,“出什么事了?”
“德里克的事,很抱歉。”
“我觉得,就像,我就像个手榴弹,妈。我是个手榴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我想尽量减少伤亡,好吗?”
“我刚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爸爸把头稍微偏向一边,像只挨了骂的小狗。
“呃……”我仍旧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是个手榴弹。”我再说一遍,“我只想离别人远远的,看自己的书,想自己的事,跟你们待在一起,因为只有对你们的伤害我无能为力——你们已经投入太多。所以拜托就让我这样,好吗?我没有抑郁,我不用再多出门走走。我也不可能做一个普通的青少年,因为我是个手榴弹。”
一秒钟之后,凯特琳说道:“还记得德里克吗?他上个礼拜跟我分手了,因为他认定我们俩内心深处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合不来,如果我们的关系进行到底,只会让两人都受到伤害。他把这叫作‘防患于未然的分手’。所以,也许你也有预感,你们俩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合不来,所以你的举动是防患于未然。”
“海蓁。”爸爸说着就哽咽了。我爸,他真的很爱哭。
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要回屋里去看一会儿书了,行吗?我很好,我真的很好。我只想去看会儿书。”
“嗯……”她说。
我摒除杂念,打算看一本学校布置的小说,但悲剧的是,我们住的房子墙板太薄,因此接下来的轻声对话一大半都落入了我耳中。我爸说:“我心都碎了。”我妈说:“这种话正是她不需要听到的。”爸爸说:“对不起,可……”妈妈说:“难道你不知足吗?”爸爸说:“上帝,我当然知足。”我拼命集中精神看故事,但却没法不听他们说话。
“不,他的手棒极了。”
于是我打开电脑听音乐,我以奥古斯塔斯最喜欢的乐队“潮热”作为背景音乐,回到卡罗琳·玛瑟斯的纪念网页浏览,看她多么英勇地与疾病战斗,大家多么想念她,以及她去了更好的地方,会永远活在大家的记忆里,每个认识她的人——无一例外——都因她的离去而伤心欲绝。
“他的手难看吗?有时候长得美的人手却很难看。”
也许我应该对卡罗琳·玛瑟斯心怀嫉妒什么的,因为她曾和奥古斯塔斯相恋。但我没有。在那些浩如烟海的纪念辞中,我看不太清楚她,但她身上似乎没什么好嫉妒的——她似乎就是一个全职病人,跟我一样。这让我不禁担心我死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说我英勇地与疾病战斗过,仿佛我这一辈子只做过一件事,就是得癌。
“我不觉得啊!我是说,我绝对喜欢他。”
不管怎样,最后我开始看卡罗琳·玛瑟斯的日常点滴记录,实际上其中大部分是她父母写的。因为,我估计,她得的那种脑癌,在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之前会先把她变得不像自己。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你和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也许……你是同性恋吗?”
这些记录大都如下:“卡罗琳仍然有严重的行为问题。因为无法说话而产生的愤怒和挫败令她挣扎得很艰难(当然,这些事情让我们也倍感挫败,但我们有更合乎社会规范的应对愤怒的方式)。格斯近来喜欢管卡罗琳叫‘绿巨人①出击’,医生们也热情响应。对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不是轻松的事,但能幽默的时候幽上一默总不坏。希望周四能回家。我们会继续向大家汇报……”
“凯特琳。”我说。
不用说,她周四没能回家。
“抱歉。你觉得你是不是只能在上边?”
所以,他碰我的时候我当然紧张了。跟他在一起就是伤害他,无可避免。那就是他伸手碰我时我的感受:觉得自己就好像在对他暴力犯罪。因为实情就是如此。
“凯特琳。”我说。
我决定给他发短信,因为我想避免就此展开长篇大论的对话。
“哦,我的天哪,我在聚会上见过他。这男孩要是落到我手里,什么事做不出来?哦,我是说,现在我知道你对他有兴趣当然就不会啦。可是,哦,上帝耶稣老天爷啊,我真想骑着那匹独腿小马一路狂奔到马厩。”
嗨,好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但我不能吻你什么的。倒不是说你一定想吻我,但我真的不能。
“呃,也许吧!”
当我想以那样的眼光看你的时候,我只能看到将来会让你遭受何种痛苦。也许这对你来说无法理解。
“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她说。
无论如何,对不起。
“差不多……一点四条吧。”我微笑。在印第安纳州,篮球运动员是很有名的,尽管凯特琳没上北部中央高中,但她的社会关系网还是很广的。
几分钟后他回复了。
“哈。”凯特琳说,“出于好奇问一句,这家伙到底有几条腿?”
好吧。
“可怕的互助小组。”
我回他:
“哇噢。你怎么认识他的?”
好吧。
“嗯,他以前在北部中央高中打篮球。”
他回道:
“运动员型的?”
哦,天啊,别再跟我调情啦!
“非常肯定。”我说。
我只说:
“快说来听听。”凯特琳答道。我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她,包括令人尴尬的摸脸事件,只保留了阿姆斯特丹之行和奥古斯塔斯的名字没讲。“你确定他够帅?”我说完后她问。
好吧。
“我遇到个交往难题。”我说。
过了片刻,我的手机又振动起来。
思来想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对这次会面进行凯特琳式的分析,于是我决定给凯特琳发短信,请教她的意见。她立即给我打来电话。
我刚才开玩笑的,海蓁·格蕾丝。我理解。(但我们俩都知道“好吧”是个风情万种的词。“好吧”简直调情指数爆棚啊。)
不过话说回来,他并没有吻我的意思。他只是摸了摸我的脸,这甚至没有任何性意味。算不上是调情之举,但肯定是事先设计好的,因为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不擅长临场发挥。那么,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而我又为什么本能地抗拒接受?
我很有冲动想再回一个“好吧”,但我想象了一下他出现在我葬礼上的情景,这有助于我回了个措辞适当的短信。
随后,我发现自己在担心会不会因为要去阿姆斯特丹而不得不跟他亲热,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欢欣鼓舞的事,因为(a)首先,我想不想吻他根本就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b)为了免费旅游而吻某个人非常危险,几乎等同于十足的卖身,而我必须承认,尽管我没把自己设想成格外正直的好人,但也绝没想过我第一次真正的性行为可能是妓女式的。
对不起。
但事实是,我从来没有期待过他会吻我,还没到水到渠成渴望这种事发生的时候。我得说,的确,他英俊迷人,我为他心动。借用中学里的一句俗话:我对他“有感觉”。但真正的接触,现实中的碰触……完全不对头。
我试图头戴着耳机入睡,但过了一会儿妈妈和爸爸进来了,妈妈从架子上拿下小蓝抱在胸前,爸爸坐在我桌前的椅子上,这次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哭:“你不是手榴弹,对我们来说不是。想到你的死让我们悲伤,海蓁,但你不是手榴弹。你棒极了。你不能理解,亲爱的,因为你没有孩子,没有亲眼看着你的宝贝长成一个聪明伶俐、热爱阅读,同时兼对可怕的电视节目感兴趣的年轻人。但你给我们带来的欢乐远比我们为你的病痛感到的悲伤要多得多。”
但结果我只是躺在床上,脑子里从头到尾反复重播跟奥古斯塔斯一起野餐的情景,忍不住地想着他碰到我的时候我全身紧张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那种温柔的亲近之举感觉不太对劲。我想也许是因为整件事都策划得过于精心,当然奥古斯塔斯好得没话说,但野餐时的一切他都做得有点儿过火,比如那些带着隐喻却很难吃的三明治,还有不许人插嘴的独白朗诵。这些给人的感觉是浪漫主义,却不浪漫。
“好吧。”我说。
妈妈大笑起来。终于,她也开始热血沸腾,把要做的事一项一项输入手机:她得给格斯的父母打电话,和灯神谈谈我医药方面的需要,问他们订好酒店了没有,还有哪些导游书最好,如果只有三天我们应当事先做功课,诸如此类。我有点儿头疼了,于是吞下几片镇痛药,决定去小睡一会儿。
“是真的,”爸爸说,“在这一点上我不会拿废话来骗你。如果你的价值还抵不过带来的麻烦,我们会直接把你扔到街上去的。”
“你开玩笑吗?你不觉得爸爸能享受几天自在日子会很高兴吗?他终于可以看点儿跟胸怀大志的模特无关的电视,可以每天晚上叫比萨外卖,用厨房纸巾当盘子,逃避刷碗。”
“我们可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妈妈面无表情地补上,“我们会在你的睡衣上别一张纸条,把你偷偷扔到孤儿院去。”
“可是你爸爸怎么办?”妈妈说,“他会想我们的。这对他不公平,可他上班又不能请假。”
我笑起来。
“那么你会陪我去吧?”我说,“灯神会付你的路费的,灯神很阔气。”
“你不必非得去互助小组,”妈妈说,“任何事都不是非做不可,除了上学。”她把小熊递给我。
玛丽亚医生说若我想去阿姆斯特丹,必须有一名对我的病情极为熟悉的成人陪同才行,基本上这就只能是我妈或者是玛丽亚医生本人。(我爸对我癌症的了解程度跟我一样:模模糊糊、一知半解,与普通人了解电路和潮汐的水平相当,但我妈对青少年分化型甲状腺癌的了解超过了大多数肿瘤科医生。)
“我想小蓝今晚可以睡在架子上。”我说,“请允许我提醒你,我已经三十三‘半岁’了。”
“我要问问玛丽亚医生。”过了一会儿妈妈说。
“今晚抱着它吧。”她说。
“排在你之后。”我说。我说的是真话,但我这么说主要是因为我想去阿姆斯特丹。
“妈——”我说。
“排在凯特琳之后?”
“它很孤单。”妈妈说。
“他不是陌生人。他多半可算我第二好的朋友。”
“哦,我的天,妈。”我说。但我接过傻瓜小蓝,依偎着它睡着了。
我回家的时候,妈妈正在一边替我叠衣服,一边看一个叫作《观点》的电视节目。我告诉她,今天的郁金香啦荷兰艺术家啦什么的都是奥古斯塔斯设计的,因为他要用他的“愿望”带我去阿姆斯特丹。“这有点过头了,”她摇摇头说,“我们不能接受这个,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呢。”
事实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一只胳膊还拥着小蓝。那时凌晨四点刚过,一阵世界末日般的疼痛从我脑袋中心无法触及的地方向外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