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明确了那肿瘤是恶性的,放任下去会有生命的危险。
我当然不会在乎她的伤疤,对她的病情好转还十分高兴。可一年左右,她又感到耳鸣,医院说是那肿瘤复发了。
医生要她再做手术,但她却顾忌着伤疤是否会扩大,平时也总是“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地悲观失望,老是哀叹不已。
梓四十五岁以后,便时常在我面前自嘲说:“我已是老太婆了,你可以去找一个年轻的姑娘了吧。”动了手术以后,她的自嘲更几乎成了自虐,总是悲凉地自怨自艾,顾忌着脸上的伤疤。
我当然拼命劝她再动手术,鼓励她不要灰心丧气,但她的精神状态却是急速地恶化了下去。
结果,梓在一个月后动了手术,病情基本稳定了下来。但额头到耳朵上边却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她好像对此很在意,从此头发便垂了下来,有意将那道伤痕掩盖得严严实实。
为了不再动手术,她找了好些民间的秘方,花了不少的钱,但丝毫没有疗效。于是,不安与恐慌就更时时折磨着她了。
如真是肿瘤,那手术要快,我看她还在犹豫不决,便急切地劝她快动手术。
这期间,我打了好些电话给她,但她总是说自己瘦得干瘪,老太婆似的,不像人样了,始终不肯见我。最后干脆悲凉地恳求我:“将我忘掉吧!”
我这么问她,她回答说,最近经常耳鸣头痛,去医院检查发现耳朵里有肿瘤,医生要她动手术。
“不管怎么说,赶紧动手术才是!”我几乎是强迫性地命令她的口气了,她才喃喃地答道:“好的,我去动手术。”这便是她留给我最后一句话。
“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那以后,我写东西、讲演什么的忙得不亦乐乎,但心里记挂着梓,抽空打了几次电话,但都没通。
一个月没见的梓,她好像比平时更瘦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
果然是住院动手术了吧。这么解释着,又过了几天,心绪不宁,又打了电话。
我们俩的关系开始出现阴影是在五年前的秋天。
但还是没有人接,接下来的五天,我是天天打电话,天天没人接。心里不甘又接着打,突然有人接了说是她的丈夫,于是吓得我赶紧搁下听筒。又过了几个小时,再一次打电话,这次来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声音酷似梓,但年轻了许多。
我们俩都是这么认为,这么笃信的。
我踌躇了一下,想到也许是梓已经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来了,于是便试探问道:
“最最相爱的人不结婚,而是在各自想见面时便见面,这也许是男女爱情的最佳方式了吧。”
“是小姐吗?”
也许真正有点狗胆包天,但也许我们心里有一种“本来就应是夫妻,只是没能结婚而已”的想法,所以才敢这么堂堂正正地相敬相爱呢。
“是的……”
严格说,我们这种关系是乱伦,但我们却感到十分自然,一点也不觉得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她十分警戒地回答着,反诘道:
相互间时时约会,抽得出时间便一起出去旅游。
“您是谁呀?”
昭和六十年代,到了平成年间(1),我们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我轻轻地将名字告诉了她,电话里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是先生您啊”,她又小心地问了一声。
现在回想一下,我的这一连串的小说的产生,是和梓的存在分不开的。换句话说,正因为有了梓这样的模特,才使我能塑造出这么多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来。
我只告诉我的名字,但她马上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似的,我感到有些不解。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低低地嘟哝道:
我自己也感到这小说写得很顺手,以后一发而不可收,连着又写了《樱花树下》《化妆》等京都题材的爱情小说,也是受这《一片雪》的鼓励而产生的。
“妈妈,过世了……”
昭和五十六年(1981年)三月开始,一年多的时间,我在《每日新闻》连载了长篇小说《一片雪》,就是这典型的作品。连载很受欢迎,以至社会上将书中的女主人公式的人物称为“一片雪人”,以后出了单行本,也十分受人喜爱。
突如其来的声音,我真怀疑自己的耳朵,赶紧追问一句,她的回答还是相同的话。
内容当然是男女爱情故事,但我是想借着女主人公的形象,唤起那被人们淡忘了的日本传统的美来。
“五天前,妈妈在和歌山的海边投海自杀了,遗体已经找到了,葬礼也结束了。”
于是,我在准备一个新的连载小说时,将主人公的模特便集中在了梓的身上。
五天前,正是我感到心绪不宁的时候。
我也许喜欢的就是她的这种气质吧!
“她没有去做手术吗?”
她娘家在东京郊外,她是个旧时的商贾家庭小姐,从小受着良好的教养,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显得颇有大家闺秀的气韵。
“妈妈,不肯去医院,而是去自杀了。”
她穿西服很不错,但穿上和服就更能衬出她的气质。
梓自杀的地方是在南纪白滨的一个叫三段壁的海边,那地方经常有人自杀。她以前曾跟友人去那里旅游过,所以是很熟悉的地方。
身高一米六十,瘦瘦的体态,骨架很小,但还是显得很丰满。
这次她临走对女儿说:“住院后不太有机会出去了,所以想一个人去旅游一下。”女儿也没感到什么反常,但没想到她会一去不复返。
梓的脸并不算美丽,低低的额头,而且是单眼皮,但气质却十分雍容,始终透着一种迷人的风情。
事后才知道,梓是深夜十二时以后,在旅馆附近叫了出租车去的三段壁。出租车司机也感到有点不妙,所以特意说:“这一带很危险的,我车子等你一起回去吧。”可梓却坚持说:“不要紧的,你先回去吧。”将出租车硬是打发了回去。
尽管是这样偷偷找借口跑出来的,但她的打扮始终是衣冠楚楚,整整齐齐的。
那以后,在那漆黑漆黑的暗夜里,梓在那断崖上到底待了多久呢?
这一点,梓没向我说过,我也不便问她,但感觉得到她是说为了插花或和服的事去出差,以此为理由在外与我过夜的。
没有人知道,直到翌日早上六时,当地的人看到断崖下有女性的尸体浮在岩石丛中,才报警。
要与我约会,怎样找机会呢?白天还好说,晚上,特别是要过夜,她又是怎样向家里交代的呢?
“真没想到,妈妈会自杀。但是妈妈最怕再动手术会更加破相,也许她是不堪如此才去自杀的呀。如果当时,我们多安慰她一下,也许也不至于这样……”
表面上就像穿着和服的样子,楚楚婷婷,但内里却十分坚强,而且处事十分大胆果断。
我满脑子嗡嗡作响,默默地一声不吭,终于梓的女儿又换了一种确信的口气,轻声说道:
仔细想想,梓真是个不寻常的女性。
“不过,妈妈是个坚强的人,她的死是符合她的性格的。”
那时,梓凭借自己对插花艺术的喜好,经过努力,正式取得了花道的教师资格,而且对和服也非常有研究。
听了她的话,我才感到有些可以理解,微微地点了点头,不由地低声问道:
特别是昭和五十年代,她孩子也大了,我们相见的次数也就更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呢?”
不过真正与梓频频约会,热恋如初,却是我辞去札幌的医生工作,正式到东京后的事了。
“我早就知道您与妈妈的关系了。”
这以后,我有机会去东京,就一定找她相见。
我真是吃惊不小。接着她又说,她懂事时就知道妈妈在外面有情人,为此她心里一直不好过,直到进了大学,她母亲终于将一切都告诉了她。
现在想想,我们俩可以说是“共同乱伦”,但因为我们以前曾相爱过,久别重逢,产生激情也实在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呀。
“妈妈临走时,将您给她的信件什么的都烧了,这事就我知道,爸爸是一点也不知道的,您放心就是了。”
我大着胆子邀梓去我房里,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我去了,于是我们又似以前那样,亲亲热热了好一会儿。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提出了个请求说:
她没有说这是由于我的原因,却激起了我对她的旧情复燃。
“我不能直接去吊唁,请允许我送一束花去可以吗?”
于是我知道她虽说结了婚,也有了孩子,但与她的丈夫还是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和谐。
于是梓的女儿将她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说直接去父母家送花不方便,让我将花送到她的家,由她代表我趁她父亲不在时供在梓的灵前。
我首先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而没能与她结婚,向她表示歉意,同时又表明了自己对她依然如故的思念,接着大家便谈起了各自的婚后生活。
“那么送白色百合花好吗?”
八年不见了,梓比以前清瘦了,作为一个妻子,看上去有些淡淡的愁绪,但反而更显出一种雍容的气质。
我征询着梓女儿的意见,她的口气终于缓和了许多,微微地叹道:
第一次去东京,心里想着与她联系,但犹豫再三还是没联系;第二次去东京便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约在我下榻的宾馆见了面。
“果然您是知道妈妈的呀,妈妈最喜爱白色百合花了。”
从信中得知她丈夫经营着一家小公司,他们已有了孩子。
那以后,我送花去时,顺便寄了一本《一片雪》的签名本给梓的女儿。
每次去东京,我会情不自禁想到梓。但彼此都已成家立业,联系就不便太密切,但每年也还是有几次通信的。
这小说的模特不能说全是梓的形象,但主人公外秀内刚的性格还是与梓十分相似的。
我再次与梓相逢,是结婚四年后三十五岁的时候。这时我已是真正的医生,为了参加学术会议,经常去东京出差。
梓的女儿马上来了回信,说这小说在报上连载时,她就感到主人公霞有不少地方像她母亲。
又过了三年,我也结婚了,梓的事情就暂时藏在了心灵深处,开始了新的生活。
信中最后写道:“您送来的花也供在了母亲灵前,母亲一定是十分地高兴的呢。”
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梓逝世已有五年了。
她离去了,才顿时感到她的可贵。不由地后悔自己自我感觉太好了。
好些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地淡漠了,可也有好些事却越来越鲜明起来。
为什么不明朗态度?如果明确与她结婚,她是一定会等我的呀。
具体说来,就是梓的形象淡漠了,但梓的气质性格却越来越鲜明了。
怔怔地呆了好半天,才感到失去了一件珍宝似的心里悔恨不及。
梓已不在人世,可看到某人的有些举动便会突然感到:“这不是梓吗?”
我心里的这些顾虑,也曾经写信向梓透露过。她只是来信说她父母催她赶紧结婚,心里烦得很,现在想来,其实是要我赶快确定与她的关系,可我却依然优柔寡断,糊里糊涂过了一年,突然有一天收到她的来信,说她已决定结婚了。
音容笑貌已经不复存在,但她的姿态气质却时时在我周围被发现,所以说梓还是时时地活在我的心里。
理由有几点,其中一点是我当时在读研究生,要靠父母生活。另外,又认为东京出生的梓是不会习惯北海道寒冷的环境的。还有,梓要是真的作为我妻子来札幌,她那东京的小姐脾气是否能与我北海道土生土长的母亲相处得好?因为这东京与北海道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梓逝世两年后的夏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去了三段壁。
但是,我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这地方以前我曾好几次想去,但总没有勇气,所以终于没能成行。
而且,我回札幌一年半中,她来札幌看过我一次,我也去东京会过她一次,如果我那时当机立断向她求婚,她是会答应我的。
我到三段壁时,正逢梅雨恹恹。层层叠叠的岩石断壁,上面望下去几乎是笔直的直角。
回札幌半年后,我考取了医生资格,结核病也由于采取了先进的化学疗法很快痊愈。这期间,我与梓有着信件来往,应该是可以考虑结婚的事了。
这断崖上,梓是站过的,被冰冷的海风吹过的。这样想着,梓那瘦小的屹立在断崖上的身影便在我脑海里逐渐地鲜明起来。
说心里话,当时我的脑子被生病的事、回札幌后新的工作医院的事、报考医生资格的事等等,塞得满满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结婚的事。
“是的,梓是站在这里,双眼眺望着天空,毅然地向前跨出那大大的一步的!”
离开东京时,我向梓发誓永远不会忘记她,但并没有提结婚的事。
她跨出了那大大的一步,她的身子飘向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她的身子溶入了湛蓝的大海,然而,她的身子依然屹立在这高高的断崖上!
我俩交往了一段时间,我便感到她是我合适的结婚对象了,但是才半年不到,也许是东京的单身生活不能习惯吧,我患了结核病,故乡的父母也一再催促,我只好匆忙地决定回到札幌去了。
暮色溶溶中,我朝那海里撒着梓喜爱的雪白的百合花,心里又一次加深了对梓的理解。
我们相识时,我刚从医科大学毕业,在东京的医院里实习,梓则在新桥附近的一家公司工作。我二十四岁,她二十岁,所谓十分引人注目的白领丽人。
梓在这里找到了她的归宿,真是太好了!
首先是我俩离得太远。
不管怎样的家,不管怎样的床,不管怎样的病房,都是没有这断崖绝壁更适合梓了。这雄伟的断壁下便是梓获得永生的地方。
要说“为什么……”真是不堪回首,理由是十分痛苦的。
这么想着,厚重的梅雨云层渐渐地闪开一道缝,耀眼的晚霞将断崖照得熠熠生辉。
但我们没能结婚是不争的事实。
瞬间,落日的霞光中,梓的笑靥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赶紧轻轻地闭上眼睛,合上双掌,向她深深地鞠下了身子。
这理由,现在要去究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那毕竟是三十多年以前,非常遥远的事了。
后来我在《周刊新潮》连载了小说《瞬间》,这是纯粹为了梓写的小说,以后又出了书。
为什么不能如愿以偿呢?
当这本书付印时,我对梓的思念也似乎有了一个着落。然而,在我的回忆中,梓的形象永远是那样亲切,那样完美!
如果结婚就非此人莫属,但最终却没有如愿,梓与我的关系,也许就是这么一种类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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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爱但不能如愿的事,世上也确实是有的。
(1) 昭和六十三年(1988年),昭和时代结束,1989年开始进入平成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