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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手拉开了抽屉。

“很好。”钟其民说,“现在换一种玩法。你走过来,走到这柜子前……让我想想……拉开第三个抽屉吧。”

“里面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

孩子几乎将整个上身投入抽屉里,然后拿出了几张纸和一把剪刀。

孩子的眼睛十分迷茫,他摇摇头。

“好极了,拿过来。”

“陈伟是谁?”

孩子拿了过去。

孩子说:“是陈伟的。”

“我给你做轮船或者飞机。”

孩子的脸又转了过去,他此刻的目光和户外的天空、树叶、电线有关。随后他迅速转回,眼睛闪闪发亮。

“我不要轮船和飞机。”

这个谜语糟透了。

“那你要什么?”

“这房屋是谁的?”

“我要眼镜。”

“猜什么?”孩子的沮丧开始远去。

“眼镜?”钟其民抬头看了孩子一眼,接着动手制作纸眼镜,“为什么要眼镜?”

钟其民说:“我们来猜个谜语吧。”

“戴在这儿。”孩子指着自己的眼睛。

“我以为你带来了呢。”

“戴在嘴上?”

孩子扶着墙爬了起来,他的身体沮丧不已,他的头发又在窗台前摇动了。他的脸转了过去,他的目光大概刚好贴着窗台望出去。他转回脸来,脸的四周很明亮:

“不,戴在这儿。”

“箫没带来。”

“脖子上?”

孩子双手抱住膝盖,安静地注视着他。孩子的眼睛闪闪发亮,孩子期待着什么他已经知道。他将门旁的椅子搬过来,面对孩子而坐,应该先整理一下衣服,然后举起手来,完成几个吹奏的动作,最后是深深的歉意:

“不是,戴在这儿。”

“外面的声音很轻。”

“明白了。”钟其民的制作已经完成,他给孩子戴上,“是戴在眼睛上。”

嘎——两端的窗帘已经接近。孩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窗帘缝隙里流出的光亮在孩子的头发上飘浮。孩子顺墙滑下,坐在了地上,仔细听着什么,然后说:

纸遮住了孩子的眼睛。

孩子没有理睬他,径自走了进去,孩子都是“暴君”。钟其民也走了进去。那时孩子正沿着楼梯走上去,那是如胡同一样曲折漫长的楼梯。后来有一些光亮降落下来,接着楼梯结束了它的伸延。上楼以后向右转弯,孩子始终在前,他始终在后。一只很小的手推开了一扇很大的门,仍然是这只很小的手将门关闭。他看到床和其他家具。窗帘垂挂在两端。现在孩子的头发在窗台处摇动,窗帘被拉动的声音:嘎——嘎嘎——孩子的身体被拉长了,他的脚因为踮起而颤抖不已。嘎嘎嘎——嘎——孩子拉动窗帘时十分艰难。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刚从房屋里出来。”

“怎么会呢?”钟其民说,“把眼镜摘下来,小心一点儿……你向右看,看到什么了?”

屋内一片灰暗。钟其民知道了孩子要把他带向何处。他说:

“柜子。”

“里面没有人。”

“还有呢?”

孩子走过去,他的手依旧扯着钟其民的衣服。钟其民必须走过去。来到梧桐树下后,星星放开钟其民,向前几步推开了一幢房屋的门。

“桌子。”

孩子手指过去的地方有几棵梧桐树,待一位老人走过之后,那里就确实没有人了。

“再向左看,有什么?”

“那里没有人。”

“床。”

星星告诉钟其民:

“向前看呢?”

他感到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星星站在他的身旁,孩子的裤管和袖管都高高卷起,这是孩子对自己最骄傲的打扮。

“是你。”

地震不会发生了。

“如果我走开,有什么?”

然后他看到了一些肩背铺盖、手提灶具的行人,他们行走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下,他们的孩子跟在身后,他们似乎兴高采烈,可是兴高采烈只能略略掩盖一下他们的狼狈。他们正走向自己家中。王洪生他们此刻正将铺盖和灶具撤离简易棚,撤入他们的屋中。

“椅子。”

接下来将是漫长的争吵。钟其民向街上走去。女人和男人的争吵,是这个世界里最愚蠢的声音。街道上的雨水依然在哗哗流动,他向前走时,感受着水花在脚上纷纷开放与纷纷凋谢。

“好极了,现在重新戴上眼镜。”

“你只会喊叫。”

孩子戴上了纸眼镜。

“你就知道自己转悠。”

“向右看,有什么?”

“我怎么知道。”

“柜子和桌子。”

“星星呢?”李英喊道。

“向左呢?”

“地震不会发生了。”他带来的消息振奋人心,“他们都搬到屋里去了。”

“一张床。”

钟其民来到户外时,大伟从街上回来。

“前面有什么?”

音乐已经逃之夭夭。他们的嘈杂之声是当年越过卢沟桥的日本鬼子。音乐迅速逃亡。钟其民从椅子里站起来,此刻户外的风正清新地吹着,他希望自己能够置身风中,四周是漫漫田野。

“你和椅子。”

“可他还是个孩子。”李英总是哭丧着脸。

钟其民问:“现在能够看见了吗?”

“别叫了。”王洪生说,“该让孩子玩一会儿。”

孩子回答:“看见了。”

“星星。”

孩子开始在屋内小心翼翼地走动。这里确实安静。光亮长长一条挂在窗户上。他曾经在森林里独自行走,头顶的树枝交叉在一起,树叶相互覆盖,天空显得支离破碎。孩子好像打开了屋门,他连门也看到了。阳光在上面跳跃,从一张树叶跳到另一张树叶上。孩子正在下楼,从这一台阶跳到另一台阶上。脚下有树叶轻微的断裂声,松软如新翻耕的泥土。

几乎所有简易棚的雨布被掀翻在地了,于是空地向钟其民展示了一堆破烂。吴全的妻子站在没有雨布遮盖的简易棚内,她隆起的腹部进入了钟其民的视野。李英在喊叫:

钟其民感到有人在身后摇晃他的椅子。星星原来没有下楼。他转过身时,却没有看到星星。椅子依然在摇晃。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窗帘抖个不停。他拉开了窗帘,于是看到外面街道上的行人呆若木鸡,他们可能是最后撤离简易棚的人,铺盖和灶具还在手上。他打开了窗户,户外一切都静止,那是来自高昌故城的宁静。

“翻开雨布吧。”林刚向王洪生喊道,“把里面的气味赶出去。”

这时有人呼叫:

他说得没错。

“地震了。”

“被云挡住了。”林刚说。

有关地震的消息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了多日,最终到来的却是吐鲁番附近的宁静。

“哪儿有太阳?”王洪生从简易棚里出来时信以为真。

街上有人开始奔跑起来,那种惊慌失措的奔跑。刚才的宁静被瓦解,他听到了纷纷扬扬的声音,哭声在里面显得很尖厉。钟其民离开窗口,向门走去。走过椅子时,他伸手摸了一会儿,椅子不再摇晃。窗外的声响喧腾起来了。地震就是这样,给予你昙花一现的宁静,然后一切重新嘈杂起来。地震不会把废墟随便送给你,它不愿意把长时间的宁静送给你。

“也该晒晒太阳了。”

钟其民来到街上时,街上行走着长长的人流,他们背着铺盖和灶具。刚才的撤离尚未结束,新的撤离已经开始。他们将撤回简易棚。街上人声拥挤,他们依然惊慌失措。

在空地上,李英又在呼喊星星。星星逃离父母总是那么轻而易举。林刚在那里掀开了盖住简易棚的塑料雨布,他说:

傍晚的时候,钟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有人从街上回来,告诉大家:

弥漫已久的梅雨在这一日的中午时刻由稀疏转入终止。当钟其民坐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天空时,天空向他呈现了乱云飞渡的情景。他曾经伸手接触过那些飞渡的乱云,在接近山峰时,如黑烟一般的乌云从山腰里席卷而上。那些飘浮在空中的庞然大物,其实如烟一样脆弱和不团结,它们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

“广播里说,刚才是小地震,随后将会发生大地震。大家要提高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