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宁静了片刻的窗口再度骚动起来。
李英从屋内出来,冲着他说:“你上哪儿去啦?”
他住过的旅店几乎都是靠近街道的,陷入嘈杂之声总是无法突围。嘈杂之声缺乏他所希望的和谐与优美,它们都因各自的目的胡乱响着。如果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钟其民想,那么音乐就会在各个角落诞生。
他说:“县委大院里已经搭起了很多简易棚,学校的操场上也都搭起了简易棚,他们都不敢在房屋里住了,说是晚上就要发生地震。”
吴全再次从街上回来时满载而归。他从一辆板车上卸下毛竹和塑料雨布,然后扯着嗓子叫:
钟其民将箫搁在右手胳膊上,望着李英的丈夫走向自己的家门,心想他倒是没有张牙舞爪。
“快去吧,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
“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
眼下那块空地缺乏男人,男人在刚才已经上街。吴全的呼吁没有得到应该出现的效果。但是有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王洪生妻子的声音:
李英的丈夫从街上回来了,他带来的消息比吴全刚才所说的更惊人。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在日出的海面上,一片宽阔的光芒在透明的海水里自由成长。能够听到碧蓝如晴空的海水在船舷旁流去时有一种歌唱般的声音。心情愉快的清晨发生在日出的海面。然而后来,一些帆船开始在远处的水域航行,船帆如一些破旧的羽毛插在海面上,它们摇摇晃晃,显得寂寞难忍。那是流浪旅途上的凄苦和心酸。
吴全装着没有听到。他的妻子已经出现在门口,她似乎不敢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她走过去打算帮助丈夫。但他说:“你别动。”于是她就站住了,低着头看丈夫用脚在地上测量。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他的窗口失去昔日的宁静也已经很久了。他们似乎都将床搬到了门口,他一直听到那些家具在屋内移动时的响声,它们像牲口一样被人到处驱赶。夜晚来临以后,他们的屋门依然开启,直到翌日清晨的光芒照亮它们,他们部分的睡姿可以隐约瞥见,清晨的宁静就这样被无声地瓦解。
“就在这里吧。”他说,“这样房屋塌下来时不会压着我们。”
钟其民拿起长箫,放到唇边。他看着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李英,开始吹奏。似乎有一条宽阔的,但是薄薄的水在天空里飞翔。在田野里行走的是树木,它们的身体发出哗哗的响声……江轮离开万县的时候黑夜沉沉,两岸的群山在月光里如波浪状起伏,山峰闪闪烁烁。江水在黑夜的宁静里流淌,从江面上飘来的风无家可归,萧萧而来,萧萧而去。
她朝四周看了看,小声问:“是不是太中间了?”
“我丈夫怎么还不回来?”
他说:“只能这样。”
王洪生十分无聊地走了过去。其他几个人稍稍站了一会儿,也四散而去。这时候李英出现在门口,她哭丧着脸说:
又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
“还不快回来,你也该想想办法。”
“你不能在中央搭棚。”
王洪生转过身去。
吴全仍然装着没有听到。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将一根毛竹往泥土里打去。
林刚用胳膊推了推王洪生:“叫你呢。”
“喂,你听到没有?”
“王洪生。”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不远处怒气冲冲地叫着。
吴全从椅子上下来,从地上捡起另一根毛竹。
“要是没人的话,地震就没什么了。”
“这人真不要脸。”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也该为别人留点儿地方。”
“地震似乎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发生。”
“吴全。”仍然是女人的声音,“你也该为别人留点儿地方。”
“一般是在人们睡得最舒服的时候。”林刚补充了一句。
全是一些女人的声音。钟其民心想,他眼前出现一些碎玻璃。全是女人的声音。他将箫放到唇边。音乐有时候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经置身一条不断弯曲的小巷里,在某个深夜的时刻。那宁静不同于空旷的草原和奇丽的群山之峰。那里的宁静处于珍藏之中,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享受。他在往前走去时,小巷不断弯曲,仿佛行走在不断出现的重复里和永无止境的简单之中。
“一般地震都是在夜晚发生。”王洪生这样说。
已经不再是一些女人的声音了。王洪生和林刚他们的嗓音在空气里飞舞。他们那么快就回来了。
吴全的喊声在远处消失。钟其民松了一口气,心想他总算走了。现在,空地上仍有几个人在说话,他们的声音不大。
“你讲理,我们也讲;你不讲理,我们也不会和你讲理。”王洪生嗓音洪亮。
“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
林刚准备去拆吴全已经搭成一半的简易棚。王洪生拉住他:
然后他将钱塞入口袋,快步朝街上走去,走去时扯着嗓子:
“现在别拆,待他搭完后再拆。”
“你快将值钱的东西收拾一下。”
李英在那里呼唤她的儿子:“星星。”
他的妻子这时走了出来,将一沓钱悄悄塞入他手里。他轻声嘱咐一句:
“这孩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吴全的妻子站在屋门前,她带着身孕的脸色异常苍白。她惊慌地看着丈夫向她走来。他走到她跟前,说了几句话。她便急促地转过迟疑的身体走入屋内。吴全转回身,向几个朝他走来的人说:“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邻县在昨天晚上就广播了,我们到今天才广播。”
她再次呼唤:“星星。”
“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街上的广播在说。”
音乐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经看到过有关月球的摄影描述。在那一片茫茫的、粗糙的土地上,没有树木和河流,没有动物在上面行走。那里被一片寒冷的光普照,那种光芒虽然灰暗却十分犀利,在外表粗糙的乱石里宁静地游动,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嗓音的世界,音乐应该去那里居住。
吴全从街上回来,他带来的消息有些惊人。
他看到一个异常清秀的孩子正坐在他脚旁,孩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正靠在墙上望着他。这个孩子和此刻仍在窗外继续的呼唤声——“星星”有关。孩子十分安静地坐在地上,他右手的食指含在嘴里。他时常偷偷来到钟其民的脚旁。他用十分简单的目光望着钟其民。他的眼神异常宁静。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钟其民坐在他的窗口。此刻他的右手正放在窗台上,一支长箫搁在胳膊上,由左手掌握着。他视野的近处有一块不大的空地,他的目光在空地上经过,来到了远处几棵榆树的树叶上。他试图躲过阻挡他目光的树叶,从而望到远处正在浮动的天空。他依稀看到远处的天空正在呈现一条惨白的光亮,光亮以蚯蚓的姿态弯曲着,然后从中间被突然切断,而两端的光亮也就迅速缩短,最终熄灭。他看到远处的天空正十分平静地浮动着。
他觉得现在应该吹一支孩子们喜欢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