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斯别无选择。
“别这么一本正经的好吗!你真烦!我们就去喝最后一杯,就一杯。这是命令!”
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都是些有一定年龄的客人,身体猥琐地贴来蹭去。确切地说这不是个舞厅,但看上去很像。他们俩坐在粉红色的软垫凳上,点了两杯椴花茶。他们身后挂着一幅摇摇欲坠的石板画,内容大概是静物,死气沉沉的静物。夏尔现在显得更平静一些,但情绪又变得低落起来,脸上满是疲倦。想到过去的这几年,他回忆起事故发生之后娜塔莉回来上班的情景。这个女人被劫难摧残的模样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为什么某个细节、某个手势会给我们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让一些微不足道的时刻变成一个时代的心声?在他的记忆里,娜塔莉的面容让他的职业生涯和家庭生活都黯然失色。他可以写一整本书谈论娜塔莉的双膝,却说不出女儿最爱的歌手的名字。那时候,他让理智占了上风。因为他明白娜塔莉还没有准备好迎接新生活。但内心深处他从未停止过希望。如今,一切对他来说都变得索然无味:他的生活惨淡无光。他感到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由于经济危机,瑞典人绷紧了神经。冰岛濒临破产,打击了不少人的信心。他还感觉到员工们对老板与日俱增的敌意。在下一次劳工争端时,他也许会被员工非法拘禁,就像其他那些老板的遭遇一样。此外,还有他的妻子,她不理解他。夫妻俩总是在谈钱,夏尔有时候简直会把她和债主弄混。由此,他的世界变得黯然无光,在那里,女性魅力已成遗迹,再没有人费心踩着高跟鞋一步步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天的黯淡预示着永久的黯淡。所以,他在知道娜塔莉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时,才会如此阵脚大乱……
“可您都一个小时什么话也没说了。再说,您喝得太多了,最好还是回家吧。”
他满怀真诚地说出上面这一切。马库斯明白必须要谈谈娜塔莉。只为一个女人的名字,这夜晚就显得漫长无际。可是关于她,马库斯又能说些什么呢?他才刚刚认识她。他本来可以直接坦白:“您弄错了……其实也不能说我们在一起了……目前我们只接过三四次吻……并且我还没跟您讲这一切有多莫名其妙呢……”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现在才明白,谈论娜塔莉对他来说是多么困难的事。老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迫使他讲出心里话。于是,马库斯努力开口,也讲述起自己这一版本的和娜塔莉相处的日子,解读起所有带有娜塔莉印记的时光。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心头突然袭上许许多多的回忆,都是发生在很久以前、远早于那冲动一吻的短暂瞬间。
“不要扔下我,马库斯。我还想跟你说话。”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娜塔莉对马库斯的招聘面试。一见面,他心里就想:“我可绝对没法和这样一个女人共事。”他面试表现并不好,但娜塔莉接到指令,一定要招个瑞典籍员工。于是,出于名额分配的原因,马库斯进了公司。但他一直对此毫不知情。之后的几个月里,马库斯对娜塔莉的第一印象始终不变。他现在也能回想起娜塔莉将头发绾到脑后的神态。正是这个动作让他心醉神迷。在团队会议的时候,他总希望她能再绾一次头发,但没有,那个优美的动作成了绝版天赐。他回想起娜塔莉的其他动作,比如把文件夹放在桌角的动作,比如在喝东西前习惯性的快速抿湿嘴唇,又比如在说两句话之间稍作停顿调整呼吸,还有她偶尔尤其是在临下班之前说话碰到“s”音的发音方式,还有她礼貌的微笑,说“谢谢”时的微笑,还有她的高跟鞋,哦,是的,穿高跟鞋让她美丽的双腿更为引人注目。马库斯讨厌公司里的地毯,甚至有天还在想:“谁会发明出这种地毯呢?”还有好多好多的回忆,不断地向他涌来。是的,马库斯现在都回想起来了,他意识到自己心中积蓄了对娜塔莉的很多迷恋。在她身边的每一天,都是对真正的心灵帝国隐秘而全面的征服。
一出门,马库斯就不得不搀住老板。夏尔醉成这样,已经没法开车。马库斯想帮他拦辆出租车,越快越好。他迫不及待地希望这个折磨人的夜晚能快点结束。但坏消息是,凉爽的晚风吹醒了夏尔。他又要去再喝一轮。
马库斯谈娜塔莉谈了多久?他也不知道。转过头来,他发现夏尔已经快要睡着了,就像一个小孩在听着童话入眠。马库斯生怕他感冒,贴心地给他披上了外套。在重归安静的这段时间里,他打量起这个男人,这个自己曾经艳羡过他的权力的男人。过去,他时常觉得自己活得透不过气来,总是艳羡他人的生活,现在却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最不幸的。他甚至喜欢上了自己墨守成规的生活。他想要和娜塔莉在一起,但即便是希望破灭,他也不会因此崩溃。虽然时而狂热,时而脆弱,马库斯还是有着某种力量,某种气定神闲、安之若素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在日常生活中处变不惊。当生活本身充满荒谬时,又何必让自己大惊小怪?有时候他就是这么想的,这一定是因为读了太多齐奥朗作品的缘故。当我们领悟到出生即烦恼之源后,生活也许反而会变得美妙起来。看着夏尔昏睡的样子,让马库斯这种自信的感受更为笃定,并将发展成伴有更多力量的某种信念。
在找出鱼这个罪魁祸首之后,晚餐陷入了沉默。马库斯几次试着重新挑起话头,无济于事。夏尔什么也不吃,只顾喝酒。两人看起来就像一对老夫老妻,彼此已经无话可讲,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时间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有时候也这样一年一年地流逝)。
两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来到两人身边,想要跟他们谈些什么,马库斯打个手势让她们不要出声。但这里毕竟是个音乐场所。夏尔终于直起身来,睁开双眼,惊讶地发现自己陷在粉红色软垫凳上。他看到一直守着他的马库斯,注意到身上披着他的外套。他笑了,但这简单的脸部动作却让他意识到自己头很痛。该离开这里了。都已经到清晨了。他们一同来到公司。出电梯的时候,他们相互握手告别。